第五章
回到上海的第三天,葉銘去醫學院報到。辦完手續,意得志滿地走出大門。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嚮往着跨進大學的校門,他為此曾勤奮學習,爭取各門功課都在九十分以上。初中畢業那一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了,鬧了近三年的“革命”,隨後到山寨插隊落戶,生活轉向了另一條軌道。正當他決心放棄這多年的嚮往的時候,大學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了,這種願望又重新抬了頭。可是,開始群眾推薦他的時候,他被卡住了,據說是因為他擔任的赤腳醫生工作沒人接手,為此,他還鬧了一陣子情緒。他這人表現不錯,但從不唱“紮根農村干一輩子革命”的高調。和艷茹單獨相處時,他倆雖然出身不同,經歷也不一樣,但對偏僻山寨的看法卻是一致的。他們都感到寨上的農民直率、樸實、勤勞,也都感到山區農村的閉塞、落後和貧困。很久很久,他們都不習慣周圍的環境,牛欄、豬圈、馬廄、草糞、豬尿、山灰、虱子、跳蚤、蒼蠅、蚊子,一年中有大半日子要吃拌了包穀的甑子飯,天亮起來上坡去揮鋤挖土,擦黑回屋趕着點火煮飯。尤其不能忍受的,是自小喝慣有着一股漂白粉味道的自來水的上海知識青年,到山寨之後,因水土不服發了渾身痛癢難忍的紅紫塊塊,幾年都不好。這一切,都促使着葉銘和艷茹思忖着離開寨子。在後來的幾年中,葉銘一邊給大隊裏的社員看小痛小病,一邊物色了兩個青年當他的助手,逐漸能夠接替他的工作。當這回大學又招收工農兵學員時,他終於如願以償,離開了山寨,跨進了學校的大門。雖說他已二十六歲,進大學讀書,晚了一些。但他相信只要努力學習,專心致志,還是能學到很多東西的。
過了春節才正式開學,還有一段時間可以由他自由支配。自下鄉以來,他難得有這樣閑暇的日子,因此他的心情格外輕鬆、愉快。
從醫學院出來,迎頭碰到了劉慶強。十幾步外,劉慶強就向他笑着,快步走了過來,拉着他的手說:“小葉,真巧啊,又碰上你了。報到了嗎?那天回家,我都把你進大學的好消息告訴妹妹了,她聽了也很高興,邀你去我家玩呢。”
“她好嗎?”葉銘眼前浮現出一張圓胖圓胖的臉,輕鬆地問:“她在哪兒工作?”
“前幾年她在崇明農場,後來調到市公交公司,先是賣票,現在開車。”
“那好啊!”葉銘隨口應道,不想和劉慶強多聊。劉慶強拉着他,七拉八扯地聊了一陣,突然想起什麼似的,伸手在上衣口袋裏掏摸着,問葉銘:“你看過內部電影嗎?”
葉銘苦笑着搖搖頭。他在山區時,別說是內部電影,就是全國公演的片子,一年也難得看幾場。
“正好,我這兒有一張票子,你拿去開開眼界吧!”
葉銘接過票子問:“什麼電影?”
“我也記不清了,反正很好看,你去看了就知道。”
葉銘馬上聯想到艷茹,笑着問:“你還有票子嗎?”
“哎呀,你不早點說,這是身上最後一張了。”劉慶強摸着後腦勺說。
葉銘謝過劉慶強,和他分手了。雖然是內部電影票,可叫他一個人去看,他也沒啥胃口。走了幾十步,他立刻有了新主意,艷茹在家閑得無聊,何不把電影票給她送去,也好解解她的悶愁。唉,這些年,盡放些樣板戲電影,真叫人膩味了。葉銘看看黃顏色的電影票,是今晚第四場,在北京影劇院。他又看看錶,快十一點了,他決定回家吃了午飯再給艷茹送去。
前天晚上,他們分手的時候,曾約好葉銘報到的第二天,也就是明天晚上七點鐘在南京東路外灘見面。現在又增加了一次和艷茹見面的機會,葉銘很興奮,他興沖沖地搭電車回家去。到家門口的時候,媽媽李文娟正在樓梯口曬台上用竹丫掃帚清掃曬台,一邊清掃一邊嘴裏在嘮叨:
“真是的,只有人把曬台搞臟,沒有人把曬台掃乾淨。有精力殺雞破肚皮,倒沒有力氣掃雞毛。都扔在曬台上,風一吹,四處飄,還了得嘛!”
葉銘聽到媽媽的嘟噥,笑眯眯地走上了曬台。他知道,媽媽歷來就是這麼個脾氣,好事情她搶來幹了,但鄰居隔壁的人也被她數落到了。好在都是多年的老鄰居了,大家都知道她的性格,誰也不來接她的腔。
看見小兒子報到回來了,李文娟匆匆把雞毛、垃圾掃進畚箕,洗凈了手,給兒子端菜,舀飯吃。
飯桌上,只有母子倆,李文娟往葉銘跟前湊湊,悄聲問:
“小銘,這回讀大學,要念幾年書?”
“四年。”
“啊,那你大學畢業就三十歲了。”李文娟有些沮喪地說。繼而,她又睜大雙眼問:“在大學裏能結婚嗎?”
“怎麼,媽,你想孫子了?”葉銘今天的情緒很好,故意和媽媽開玩笑。
“咋不想,你們三兄妹白天一出門,這裏裡外外三間屋,就我一個退休老婆子,多冷清啊!”媽媽倒是一臉認真:“小銘啊,要在大學裏也能扯結婚證,你就扯一張,和高艷茹把事情辦了。”
媽媽把偌大的事情看得這麼簡單,葉銘不由暗暗好笑。不過,他看母親一臉嚴肅,也正正經經聽着,不時點着頭。
陪媽媽說著話,吃完了午飯,爭着洗了碗,葉銘看看時間已是一點多鐘,就到艷茹家去了。不是上下班時間,公共汽車一點也不擠,葉銘順順噹噹到了高家後門口。他推開灶披間虛掩着的門,穿過一條光線暗淡的走廊,上樓來到雙亭子間門口。他故意放慢了腳步,想聽聽艷茹是不是在屋裏。門緊緊閉着,裏面一丁點兒聲音也沒有。葉銘有些失望,他正要往客堂間走,忽聽到那裏傳來艷茹的說話聲:
“你要聽我的話,就別搞病退,別搞!”
“為什麼?”另一個聲音低柔的姑娘問,“你不是通過病退把戶口遷回來了嗎?”
“我,我那是……唉,別談了。”這又是艷茹的聲音。
葉銘推開虛掩着的客堂門,兩個姑娘不約而同地轉過身來。看見艷茹的眼睛裏露出喜疑交織的神色,葉銘忙解釋說:“我是給你送電影票來的。”
艷茹略點點頭,指着身邊的姑娘說:“她叫鄭珊,是我小學裏的同學。”又對鄭珊介紹葉銘:“我們曾在一起插隊。”
鄭珊和艷茹年齡相仿,有些近視,看人總是眯着眼睛。她淡淡一笑,向葉銘點了點頭。雖說兩人是頭一次見面,可都知道對方和艷茹的關係。葉銘知道鄭珊是大資本家鄭大康的女兒,在江西插隊落戶,艷茹在貴州時她們還經常通信。鄭珊也明白,葉銘是艷茹的什麼人。
葉銘見艷茹的媽媽不在,便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客氣地對鄭珊說:“你們談吧。”
凡是插隊落戶的知識青年,都不怎麼陌生。鄭珊轉過臉去,面對艷茹說:“我就向你打聽一下,辦理病退的具體手續。你不是一關一關都過來了嗎?”
艷茹嘆了一口氣,瞥了葉銘一眼,跟鄭珊說:“辦病退手續,你先得回生產隊去,從那兒開始,證明你有病不適宜參加農業勞動,然後通過大隊、公社、區、縣一級一級審查,蓋章,經縣醫院檢查確認了你有病,開了證明,轉給縣知青辦,再把這些材料寄到上海區鄉辦,又轉到街道鄉辦。街道鄉辦審查之後,才通知你去區鄉辦指定的醫院複查。如果複查證明你有病,符合病退條例,街道鄉辦再把你的材料匯總,送區鄉辦審批,批准了才能給你發調令。你的材料到了無論哪一級,你都要經常去催。要不,拖個一星期、兩星期,一月、兩月不算什麼稀奇事。”
“哎呀,怎麼要這樣繁雜的手續啊!”鄭珊叫了起來:“我們出去的時候,為什麼只要遷個戶口就行了呢?”
艷茹苦笑了,沒有回答。
鄭珊偷偷瞅了旁邊坐着的葉銘一眼,咬了咬嘴唇說:“手續再多,我也得去辦啊!你們男知青不是經常說,人生一搏嘛!我也要去搏一回了!過了春節,我馬上回江西去。”
兩個姑娘在商量事情,葉銘獨坐一旁有點不耐煩。他原以為鄭珊打聽完了病退手續就會知趣地告辭,不料她卻拉着艷茹的袖子,津津樂道地講起另外一件事情來。
“艷茹,你還記得我家隔壁那個風流標緻的陶三妹嗎?她最近出事了,鬧了大笑話,整條弄堂都在傳。”
“出了什麼事?”艷茹不經心地問。
“陶三妹元旦結婚,還沒到一個月,她丈夫就同她大吵大鬧,擂桌子摔花瓶,要鬧離婚呢。”
“這是為啥?”葉銘插了一句。
鄭珊喋喋不休地細說著:“陶三妹現在這個丈夫,和她認識才四個月就結婚了。婚後才發現陶三妹肚子裏有了孩子。那男的氣得狠揍了她一頓還不解氣,偏要鬧離婚。這回,陶三妹真是出足丑了,想想她前兩年那個神氣樣子,一點也不把我們插隊的人放在眼裏,開口閉口就叫我們‘阿鄉’。現在,哼!”
“哎唷,快別說了!”艷茹的臉臊得通紅,伸手掩住鄭珊的嘴,“你不想想,她現在很可憐嘛!”
“可憐她個屁,活該她倒霉!”鄭珊刻薄地說,“誰叫她在我們面前做出那副趾高氣揚的樣子!”
艷茹辯解道:“也許,她原先也是上當受騙的。”
“她會上當受騙?除了打扮自己,就是只想軋朋友,一會兒和這個好,一會兒和那個好!”鄭珊鄙棄地說,“家裏明明很窮,偏要一天翻兩套行頭。艷茹,你過去不也很瞧不起她嗎?現在怎麼反倒同情起她來,這種人根本不值得同情!”
艷茹一時答不出話來,停頓了一會兒,才說:“可恨的不是她,而是侮辱了她的人。再說,事情已經出了,她現在的處境,不是很艱難、很痛苦嗎?我們再要……葉銘,你說呢?”
葉銘正出神地聽着兩個姑娘的議論,從朝南的窗戶那兒,射進來一縷冬日的陽光,正照在葉銘那稜角分明的臉上,使得他不能睜大眼平視艷茹和鄭珊。聽到問話,他雙手一背,往椅背上一靠,不假思索地說:“這種人就是自作自受,有什麼可同情的!”
“對呀!對呀!”鄭珊朝葉銘點了點頭,非常滿意葉銘的答覆,她緊跟着說:“正正經經的姑娘,哪會做出這種事來!”
艷茹期待地瞅着葉銘的目光,頓時暗淡下去了。她咬了咬嘴唇,瞥了葉銘一眼說:“我倒不是專指陶三妹這類人。我是說,有時候,社會上也有一些姑娘,出於無奈,犯了過失,結果社會輿論又不能輕饒她,甚至還要責怪她的不是。這樣可憐的人,不很值得同情嗎?”
“那也沒什麼值得同情的。”自以為對這個問題看得很準的葉銘把手一揮,不以為然地說:“好好的姑娘,怎麼可能去同那些流氓同流合污呢?她和這類人混在一起,總是希望得到點甜頭,總想討點便宜,或是得到點廉價的好處吧。”
“就是。”鄭珊極口贊同葉銘的觀點,“我們插隊落戶的那個縣,凡是出事情的姑娘,平時都和那些小流氓很合得來,一同出去遊山玩水啊,一道回上海啊,吃吃喝喝,嘻嘻哈哈。人是活的嘛,她思想上堅定不移,怎麼可能讓人家……”
葉銘和鄭珊這一席話,使艷茹的臉色頓時變了。為了掩飾自己,她順手從床上拿過一本醫學雜誌,隨便翻着,彷彿屋子裏只有她一個人。嘩啦嘩啦的翻書聲,使得葉銘和鄭珊都感到有些難堪,不說話了。
艷茹的目光不離開雜誌,伸手抓過一杯已經涼了的開水,仰起脖子,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肚去。
葉銘從側面看見她瘦削慘白的臉,尖尖的下巴,一滴水珠,沾在她的嘴唇上,也顧不上抹去。她胸脯起伏着,顯然十分悲憤。
屋裏照進了陽光,稍有了點暖和的氣息。按說,這正是聊天閑談的好機會,可由於艷茹的異樣神情,客堂間裏顯得格外靜。
大家都沉默着,鄭珊心知該告辭了。她站起來,推了推艷茹的肩膀:“艷茹,我走了,有空你和他來我家玩。”說罷用手指頭點點葉銘,表示心中已明白他們的關係。
艷茹利索地把雜誌往枕頭邊一甩,跟着站起來,望也不望葉銘,說:“我陪你去走走,我在家也悶得慌。你剛才不是說要去扯鞋面布嗎?”
艷茹這話一出口,葉銘心頭一怔。這不是有意要撇開他嗎?他連忙站起來,走到艷茹身旁:
“艷茹,我給你帶了張票子來。是內部電影。”
“謝謝,我不看!”艷茹冷冷地回答。
葉銘伸進衣袋裏拿票子的手凝住了。他這才看清艷茹的眼神里閃着怨惱的光芒。他只覺得自己被人戲弄了,心頭的怒火直往上冒,渾身的血液湧上了臉膛。他橫起怒目,一股盲目的力量使他衝動地說道:
“那我走了!”
不等答覆,他大步走到門邊,呼一聲拉開門,“蹬蹬蹬”衝下樓去了。
樓梯聲消失了,嚇呆了的鄭珊,驚異地望着好友:“艷茹,你今天是怎麼啦?葉銘,不正是你那相好六年的男朋友嗎?你們……”
不等鄭珊說完,艷茹撲在她的身上,哇地一聲爆發似的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