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今夜星光燦爛
新拓寬的城南環行路是本市新修公路中的樣板。不久前,市長的一次有關公共交通建設的談話中,還着重肯定了這條公路的工程質量。城南環行路配備了最新的照明設備,它的建成對改善擁擠的城南交通狀況,有非常明顯的作用,馬文神秘失蹤一案真相大白以後,在結案之前,剩下唯一要做的,就是戴燕燕家的舊址上,找到馬文的屍骨。這本來應該是很容易的事,但是隨着公路的完工,要想重新剖開這條嶄新的公路,在堅硬的混凝土下面,尋找馬文的屍骨,無疑又是一樁極度棘手的事情。
然而老李通過不懈的努力,終於使得對馬文屍骨的挖掘工作順利進行。要通過許多關卡,要蓋許多老李根本想不到的公章,甚至還要找熟人走門路。儘管對於馬文的謀殺已經確鑿無疑,儘管認定可能埋葬馬文的地點已經被壓縮到了最小的範圍內,可是要想通過有關部門的允許,仍然是一件很磨嘴皮的差事。老李發現獲准挖開路面施工,幾乎和偵破馬文失蹤一案一樣困難。
這是無數個星光燦爛的夜晚中的一個夜晚,天上無數個大星星小星星眨着眼睛,在環行路最新的照明燈光下,這些星星都顯得黯然失色。一支小小的工程隊,正在很緊張地施工,最新的挖掘設備已經被用上,光滑的柏油路,很快像條魚似的被剖開了肚子。
最初尋找的目標是戴燕燕家的那口井,根據各方面人士的回憶,根據能夠查找到的資料,那口井的位置,基本上被限定在二三十平方米的範圍,負責埋設通訊線路的工人在施工中,曾清楚地記得他們曾遇到過一口青磚砌成的廢井基。當時他們曾為這口井建成的年代爭吵個不休。一個對收藏舊瓷器有興趣的青年工人,根據青磚的成色判斷,這是一口建於清朝中期的古井,他相信在古井的底部,一定會埋藏着明清時代的舊瓷片。利用下班的間歇,年輕的業餘收藏家開始了對這口廢棄的古井的挖掘。結果自然是大失所望,太多的垃圾足以證明這口井被填上的日子並不久遠,當挖掘到一定的深度,一雙成色雖舊式樣卻新的破皮鞋終於使他徹底放棄了嘗試。
年輕的業餘收藏家又一次被請了來,在他的指點下,工程隊沿着距埋設的通訊線路五十公分處,小心翼翼向兩頭挖掘。機聲轟鳴,平靜的夜晚因此變得不再平靜。不時有汽車駛過來,沿着路障緩緩而行,駕駛員不明白好端端的公路,為什麼又一次要遭受皮肉之苦,一個個都忍不住從車窗里伸出腦袋來探看。
再過幾天,新的一年便要結束。老李去公安學校當兼職副教授的事,已經定下來,新學期一開始,他便要去和他的新學員見面。對於一位經驗豐富的刑警來說,這是一種對發揮他的餘熱的優待。這一美差的落實,老李的老搭檔小張出了不小的力。因為按照慣例,局裏面到老李這歲數的人,無一例外一概退休,老李真可以算作是例外的例外,他還能去兼課,起碼說明他還本是真正的老人。
挖掘工作仍在繼續,老李身上的BP機忽然響了起來,老李看了看號碼,知道是楊群打來的。已經半夜三更,老李想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在這時候打電話給自己。附近並沒有公共電話亭。他不得不跨上摩托車,去找有公共電話的地方。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天上到處都是眨着眼睛的星星。老李沿着寬敞的城南環行路,緩緩向前駛去,路上已很少有行人,偶爾有下了夜班的工人,三三兩兩說著話騎車迎面過來,前面終於有了一個電話亭。
電話亭里的電話是壞的,很顯然是被人故意弄壞的,對這樣的事情的報道,報紙上已屢見不鮮。有的人生來對公共設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仇恨,好好的東西,非要破壞了心裏才舒服才痛快。老李不得不再一次跨上摩托車,駛向前面的另一個電話亭,新的電話亭里電話機更慘,連聽筒都叫人摘走了,大塊茶色玻璃有一面也被打碎了,只剩下了最底部的一個小三角,像座山峰似的戳在那。
老李最後是在一家私人開的小旅館裏借打的電話。他身上的制服和駕駛的警用摩托車,狠狠地嚇了正在值班的女服務員一大跳。私人開的小旅館顯然有什麼不法行為,很可能是容忍了賣淫嫖娼。社會治安總是這樣好一陣壞一陣,老李無動於衷地看着女服務員完全變了色的臉,撥了自己的電話號碼,電話接通了,很快傳來了楊群的聲音。
“喂,找到沒有?”楊群毫無睡意地問他。
“找到什麼?”老李有一些摸不着頭腦地反問,然而他立刻明白楊群問的是什麼,由於他在馬文失蹤一案上投入得太專註,以至於楊群也受到了他的感染,對這一案子表現出過分的熱情。老李想想很有趣,笑着說:“噢,正在挖呢,你怎麼不睡覺?”
“能找到嗎?”
“我想能吧。”
“要是找不到怎麼辦?”
“找不到?”老李注意到女服務員的臉色,正在變得好看起來,她的眉毛扯得極細,雖然半夜三更,口紅依然塗得血紅,僅僅是憑直覺,老李便可以進一步斷定這家私人旅館一定正進行着非法經營,“我看不會找不到,不過今天究竟能不能找到,就難說了。都幾點了,你快睡吧。”
楊群在電話里用很懇切,而且已接近很矯情的聲音,問他什麼時候能夠回去睡覺。女服務員開始興緻勃勃有點暗自好笑地在偷聽老李說話。老李說,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才能回去,他的確不知道。他知道的是,馬文神秘失蹤一案,不管找到找不到他的屍骨,事實上已經結束了。他好像從沒考慮過萬一找不到馬文屍體會怎麼樣。現在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在拖延時問。他對這個案子,再沒有任何興趣,完全是因為職業原因,老李為死有餘辜的馬文,找到了謀殺他的兇手。他只是為一個罪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情,對於一名出色的刑警來說,這起謀殺案的偵破,只不過是他偵破的無數謀殺案中,最具有戲劇性的一起。剩下的事,事實上和他沒什麼關係,他的刑警生涯已就此劃上了句號。他幹得十分出色,但是,他知道這是一個並不圓滿的句號。
打完電話,老李沿着來時走過的路線,緩緩駛向正在挖掘馬文屍骨的施工現場,在如此寬闊因此顯得空蕩蕩的大街上,老李不願意把摩托車的速度開得太快。他早過了那種開快車喜歡刺激愛出風頭的年紀。夜色如洗,老李駕駛着摩托車的身影,在路燈的照射下,忽長忽短地變化着,路旁的高樓正一座接着一座動工,這兒很快就會又變成一個新的繁華區。神秘的馬文的故事終於結束了,只要想一想,一具周家老宅的陳屍,就可以生出如此複雜的一系列故事,那麼在這燦爛的星光和路燈下,光滑如玻璃的新修的柏油馬路下面,還將埋藏着多少引人嘆為觀止的謎一樣的故事?謎一樣的故事說不定和天上的星星一樣多。
施工現場就在前面,摩托車的油門已經關閉,老李像一隻巨大的蝙蝠一樣,藉著慣性滑行過去。
馬文的屍骨也許已經發現,馬文的屍骨也許還沒發現。
1992年6月8日-11月17日初稿
1994年9月-10月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