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來已覺不是家

歸來已覺不是家

接到父親一封信,我才記起,離開家庭已經四五個月了,父親關心我的學業,我的身體,問我是否恪守着“慎獨”的囑咐。父親的很合規範的文言體書信,功夫獨到的小草墨跡,把一個遙遠的記憶勾回到我的心裏來了。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陳舊。

班級之間的籃球比賽正在進行,我繼續履行我的衣服架子的職責,父親的信裝在口袋裏,賽場上激烈的競爭牽動着我的神經。有人在拉我的胳膊,我一回頭,是田芳。什麼事,等不到球賽結束嗎?我實在不能從這緊要關頭走開。她卻拉着我的袖子,硬把我從人窩裏拽出來。

“告訴你一件事。”她說,“縣宣傳部來人通知學校,讓我們的《白毛女》歌劇下鄉宣傳演出。”

“真的嗎?”我忙問。

“真的。”田芳說,“王老師剛才告訴我,讓我叫你去,商量一下。”

“什麼時候演出呢?”我問。

“寒假裏。”田芳說,“馬上要放假了。”

我和田芳找到王老師的房子,完全證實了這件事。這無疑是一件光榮的任務,王老師也很高興,問我有什麼困難。我說什麼困難也沒有,只是應該回一趟家,放假后就沒有時間了,王老師批給我兩天假,讓我考試前趕回學校,下周就要期終考試了。

“你這次回去,你爸可能要認不出你了。”王老師笑着說,“你把老先生能嚇一跳!”

田芳瞅着我,抿着嘴笑。我也笑了。

從王老師房子出來,我又朝操場走去,仍然惦記着速成二班的最後的勝輸。田芳狠狠拽了我一把:“那麼球迷呀!我還有事兒跟你說。”

我只好站住。

“你把募捐時記下的花名單給我。”她說。

“要那做啥?”我問。

“有用。”

“幹啥用?”

“你別管。”

“你不說清楚,我不給你。”

她無奈了,只好說:“我要保存下來。待我畢業以後,有了工資收入,我要加倍給每一個募捐的同學償還!”

“噢!這樣——”我說,“這樣……不好。”

“為什麼不好?”田芳說,“我心裏實在過意不去,很不安呀!”

“那樣……起碼在我,就傷心了!”我說。

“你傷什麼心呢?”她問。

“我們募捐,完全是出於一種對封建婚姻的反抗。”我說,“那些外班的同學,有的根本和你連一句話也沒說過,你也不認識他們,他們為啥自動捐款呢?你想想……”

“我明白。”她說,“即使這樣,我也應該償還。同學們的心意我明白……”

“當然,怎麼處理這件事,由你決定。”我說,“不過,你千萬別給我……償還什麼錢!”

“那……好吧!”她沉吟說,“你把那個名單給我,我要保存,比什麼東西都珍貴了!”

“這倒好!”我說,“我抄出一份給你,我也保存一份。過多少年,看見這名單的時候,心裏會是怎樣呢?啊……這是幾百顆心呀!”

“你說得多好!”田芳眼裏浮出動人的淚光,聲音低低的,抖顫着說,“比金子還貴重的心呀!”

從學校吃罷早飯就動身,回到東源上的我的老家楊徐村的時候,暮雲四合了。冬日天短,又是步行,八九十里路走回來,整整用了一天時光。我的心情很好,離家幾近半年,家裏會是一種什麼樣子呢?

我站在門口,門樓兀立在寒冷的暮色里,那令整個家族引以為自豪的“讀耕傳家”的門匾題字,有點孤寂,也有點過時黃曆的冷漠,我走進院子裏去了。

院子裏發生了很多變化。我和我的媳婦住的那間廂房,傳出牛糞和牛尿的混合氣息,我一探頭,就看見一頭黃牛正在槽頭嚼草舔料。走進上房,父母住的房子從中間隔開了,分成兩間住屋了。父親正在小小的南間屋的火炕上坐着,抽着煙,母親在炕的另一頭坐着。天氣寒冷,人都坐在炕上了。

昏黃的煤油燈焰下,父親伸着腦袋,辨認着我。我叫了他一聲。他驚喜地從炕上下來,坐在椅子上,就從頭到腳打量着我。母親也溜下炕來,走出門去,從門外領着我的媳婦進來了。

“先生,你擦擦臉。”她把洗臉水放到我面前。

她還叫我先生,這是結婚以後她對我的稱呼,而今我不是先生,是師範學校的學生了,她還那麼叫,聽來已經恍若隔世了。

“先生,你想用啥飯?”她在身後問。

“隨便做點吃的。”我說,聽見她又在問母親,究竟該做什麼飯。我的答覆反倒使她為難了。母親總算點出清湯細面的食譜,她輕輕走出屋子去了。我心裏清楚,她的言語和行為舉措,全是結婚後到我家裏養成的。請人洗臉叫“擦臉”,洗手叫“凈手”,吃飯也說成“用飯”,全是我父親的家規。這些我過去司空見慣的東西,現在聽來倒有一種好笑的味道了。

父親在燈下伸着脖子,瞅着我的衣服,我這才想到,我從家裏走出去時,穿的是一件藍袍,小包袱里裝着一件備換的藍袍,頭上戴的是禮帽。父親現在是第一眼看見我穿着的列寧服和頭上的八角帽子,就那麼狠看。

“你把藍袍換了?”父親問。

“換了。”我心裏有點忐忑,父親會生氣嗎?“我是用藍袍……改的這身衣服。”

“改了好!嗯,改了好!”父親笑着點頭說,“而今先生不興穿袍子了。”

我的心裏高興了,父親也在隨着生活的變化而變化,我坐在炕邊上,和父親聊起家常。

在我離家的半年裏,家庭分化瓦解了。父親很傷心,說人心不古了,民風不朴了,連我的兩位伯父也在家庭內部搗他的鬼。土改時,兄弟三人感激涕零地抱着我爺爺的神匣兒哭笑一場之後,看看再無什麼風險,政府一股勁鼓勵庄稼人發展生產,二位伯父把爺爺死時留下的遺囑統忘記了,要買牛,要置地,要增蓋房屋,再不聽父親的指揮了,把爺爺確立的我父親的主事位置不當一回事了。爭論時有發生,矛盾難以掩蓋,終於分化瓦解了。

“鼠目寸光!”父親簡單地給我敘述完這種變故,不屑地說,“你大伯、二伯,全是鼠目寸光!”

我一時弄不清家庭里的誰是誰非,不好摻言,也覺得沒有多少意思,既然過不下去,各家過各家的日月,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

“不管怎樣,你該去給大伯、二伯問安。”父親說,“家裏分家歸家裏,你在外邊讀書,全當過去在一起過那個樣子,該走的路要走到,該行的禮要行全,不要跟這些人一般見識。”

我點點頭,就去看大伯。

大伯住在上房東邊裏屋,正在吃晚飯,放下筷子,忙讓我坐。一句關於家庭矛盾的話也不提,只是誇讚我出息了,完全像個新社會的幹部的模樣了。

“這新社會真是好!”大伯說,“國民黨的官人一進村,嚇得百姓雞飛狗跳牆,躲的躲了,跑的跑了,跑得丟了鞋子也不敢拾!而今共產黨的幹部一進村,老百姓一呼啦就圍上了,胡拉亂偏,到飯時爭着往屋裏拉……我的天,那天正在碾子上說閑話,老楊同志順手從我嘴裏拔下煙袋,塞到嘴裏就抽!你看看而今的公家幹部多親……”

我也很感動。解放初期,受慣了國民黨官匪欺壓的老百姓,對共產黨幹部的作風最敏感,談論也最多,我雖已不驚奇,卻仍然很感動。

“好好念書,日後好好乾工作。”伯父說,“你能在外邊幹事,咱徐家人都光彩!”

我告別大伯父,又走進二伯父的屋門。

二伯父正在給牲口拌草,扔下攪草棍子,把我引到他住的廂房裏:“屋裏地方窄,沒處坐,你坐炕邊上。”

“你走時咱是一家,回來變成三家了。”二伯父笑着。這樣毫不掩飾地說出分家的現實,反倒使我覺得實在。他笑着說,“天下水朝東流,弟兄們再好難到頭。我看呢,分了也好,免得好多麻煩。誰有啥本事誰就成自家的精去!”

我與二伯的想法很接近,就笑着贊同他。

“二伯一輩子說話不會拐彎。”二伯直着脖子說,“你爸過去管家還管得住。而今管不住了,咋哩?新社會了嘛!他在家裏想當家作主哩,人家公家幹部大講大唱男女平等哩!所以,過去你爸在屋裏說話,沒人不服,而今就不服了!惹得他自己也是一肚子氣……我說分了好!”

“分了好!”我附合二伯說,“我爸那些管家的規矩,肯定行不通了,越往後越行不通。”

“對!大侄子,你跟二伯看了一步棋。”二伯說,“比方說,政府派幹部到咱村,成天宣傳說,要發展生產哩!你爸還是按照你爺爺在世時的主意,‘房要小,地要少,養頭老牛慢慢搞。’不合黨的政策嘛!我也不滿意。這不,剛一分家,我就買下一頭好母牛,一年生一頭牛犢,就是半個家當……”

二伯是個耿直的莊稼漢子,我一向很喜歡他,對他坦誠的說話也特別覺得實在。

“做夢也想不到的太平年月!”二伯父說,“不拉兵,不收稅捐,一年交屁大一點公糧,庄稼人做夢也沒敢想的好世道呀!大侄子,二伯說句結實話,而今誰再過不好日月,不光得不到鄰里同情,反是要被人恥笑!咋哩?肯定是懶傢伙!”

我被他的憨氣逗笑了,弟弟過來叫我吃飯。

我回到父親住的上房裏屋,坐下吃飯、一碗清湯細面,十分可口,吃罷飯,我向父親彙報了師範學校的學習情況。父親也不顯出驚奇,他大約對新社會的諸多變化已經習以為常了。他淡淡地說:“人家新學堂那樣教,你就那樣學吧!反正,不管新學堂老學堂,總而言之一句話,還是韓愈說的,‘傳道授業解惑也!’當學生,求學問,還是要記住‘業精幹勤荒於嬉,形成於思毀於隨。’這話,新學堂不至於反對吧?”

“學校里提倡努力學習,老師抓得很緊。”我說,“我們的學習還是很緊張的。”

“緊張了好。”父親說,“要成學問,不刻苦不行。”

我問他分家后,忙得過來忙不過來。

“屋裏的事都有我撐着,你弟也行了。”父親說,“你專心念你的書。記住,要處處留心,別胡亂張狂!”

我的心一震。我在學校的生活狀況,父親顯然還不了解,還在給我打預防針。

“村子裏有些人好張狂!”父親鄙夷地說,“一個大字不識,滿世界跑來跑去開會!有幾個年青女人,黑天半夜跑着開會,張狂得要上天了!前日聽說,那個楊發奎入黨了!那麼一個二杆子貨,共產黨居然看中那號人……”

我的心裏潛入一股冷氣。父親看不慣的人和想不通的事,我卻在師範學校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對於那些滿世界跑着去開會的男人和女人的非難,令我反感,我聽不順他對這些人的譏刺。就勸他說:“農民剛剛翻了身,高興……你可是別給人家潑冷水,別說風涼話兒……”

“我說他幹什麼?”父親不屑地說,“我只看着這些人張狂,啥也不說!你——”父親瞅着我,“在學校里,要慎行慎言!我看到村裡這些人的瘋張勁兒,才提示你……甭張狂!”

我低頭喝水,避開了父親的逼人的眼光。

“我給你寫的那張‘慎獨’的字,還記着沒?”

“記着。”

“你去歇息。”父親說。

我走向自己的住屋。原來的廂房變成牛圈了,我的住屋遷到和父親一牆之隔的上房西屋的北間。

“先生,你喝茶。”我的媳婦說。

“我自己倒。”我說。

“先生,你洗腳。”

“我自己一會兒再洗。”

我坐下,還是接住她倒下的茶水。她坐在炕邊上,又撈起鞋底兒,並不看我。我坐在椅子上,一時也沒說話。我忽然想抽一支煙,儘管我從來沒有嘗過煙味兒,現在卻很想抽一支煙。我對她說:“你以後不要叫我先生了。”

“那……”她抬起頭,旋又低下,“叫什麼呢?”

“叫我名字。”我說。

“那像啥話?”她慌然說。

“早就不興叫先生了!”我說。

“我在屋裏叫。”她說。

我不再堅持了,她對我的過分尊敬,甚至帶着根深蒂固的畏怯,使我很難受。她自愧貌丑,又沒有文化,那種卑怯的眼光使我渾身都不自在。我忽然想到田芳,那手按琴鍵給我一句一句糾正唱音的姿態,那在師範學校禮堂里唱《翻身歌》的動人情景……一個念頭在我腦子裏像一道電光閃耀了一下,匆忽消失了,我自己也被震住了:如果我提出和她離婚,她會怎麼樣?我的父親會怎麼樣?這個家庭會怎麼樣呢?

第二天,我就離開了,而且心情是那樣急切,渴求立即回到那個溫暖的集體之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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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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