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瑣記

家庭瑣記

如果說戀愛是從一個人的心靈走向另一個人的心靈,那麼,建立家庭之後的夫妻,就是兩性之間的心心相印。

越過充滿了詩情畫意的戀愛階段,隨之而來的便是長期的、由無數平平常常的白天和黑夜組成的家庭生活。這也許沒有戀愛時期那樣羅曼蒂克,卻更需要熱情、信賴、忠誠和應付種種瑣碎家務,超越日常煩惱的修養和能力。

可不可以這麼說,成了家,愛情才真正地開始。

黔靈山聳立在貴陽城的西北面,我們小小的家庭,就在這座雲貴高原名山的腳下。是沾了這座名山的光吧,我們的樓房也高高地凸顯在坡頂上,周圍六層樓、七層樓的屋頂,全在我住的五層樓下面。站在陽台上,可以看到半座城的風光,可以望到城外那逶迤起伏、連綿無盡的山山嶺嶺。尤其是在氣候變化的時候,雲去霧來,那米色的稠霧緊裹着山巔,那乳白色的蒙紗霧在嶺腰和谷地里繚繞着、一縷縷一簇簇地飄散着,那意境真是美極了。

高有高的好處,自然也有缺點。從我1982年3月由偏遠的貓跳河畔搬到這裏,至今,除了節日之外,我們家廚房的自來水龍頭裏,白天從來沒有水。

開門七件事裏沒有水,可沒水要維持正常的家庭生活,幾乎是不可想像的。

從搬進新居開始,妻就同我分了工,由我負責守上半夜,她守下半夜,恭候水龍王降臨。

這樣的生活真是沒啥詩意可言,常常搞得很累、很疲乏,情緒大受影響。不少人曾問我,你們是怎麼熬過來的,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4年多時間,就這麼過來了,而且看來還得這樣子過下去。

唯一可以自慰的是,我們夫婦之間,從未因為斷水、缺水、等水、盼水這件事互相埋怨責怪。兩人結合了,就得一起分擔人生道路上所有的困難、挫折和苦惱。拿她自己的話來說:“既然我在千千萬萬個人中間碰到了你,我就認了。我從沒想過要沾你這個作家什麼光,你在追求我的時候,只是個什麼都不是的小知青。”

這是大實話。

她嫁給我的時候是個工人,現在還是個工人。她從沒要我設法替她調換過工作。我呢,腦子裏倒是想過的,確實也不是不可能。但同她一講,她就說:“算了吧,我的事你還是少費神,多花點精力在寫作上吧。”她不是黨員,沒有入過團,她只是個普通工人。她對我講這些話,決無向我表示進步和覺悟的意思。我相信她說的是實話。

我們天天生活在一起,我總忍不住久久地凝視着她,想了解她腦子裏閃現的哪怕是稍縱即逝的念頭。這是不是愛情我講不清楚,對我來說,這已經成了一種習慣。追溯起來,這習慣還是在我們相識的初期就養成的。屈指算來,我們結婚有7年多了,而我們相識,竟有17年了。

我們相識在插隊時。至今我還記得連接我們兩個生產隊之間的那條小路,那條彎彎曲曲、時而落下谷底時而爬上坡去的小路。在初認識的幾年間,我們在那條小路上不知走了多少個來回。雨聲淅瀝的夜晚,我們撐着傘,任憑雨點子稀疏地篤篤有聲地打在油布傘面上,我們慢慢吞吞地沿着小路,繞過水田,繞過坡土,走進幽靜的樹林。路窄,我們不能並肩走,只能一先一后。明月在天的夜晚,我們在青桿樺樹林子裏徘徊,在地面綿軟的針葉松林里默默地相對佇立,話在這時候是多餘的,即便有,也都在白天講完了。但我們仍不想分離,靜靜地悄悄地傾聽着風掠過樹梢,掠過山崖,入神地瞅着清幽的月光在樹林子裏投下濃密的、斑駁的影子,好奇地遙望離得遠遠的山寨上的朦朧燈光。秋末冬初的農閑時節,我們相約着去路邊的林子裏撿乾枯脆裂的松果;雨後的黃昏,樹葉子上還掛着露珠般的雨水,我們戴上斗笠去撿鮮美的香菇;烈日當空的酷暑,我們能坐在樹蔭底下,足足呆一整天……那時候我19歲,她17歲,我們都還太小太小,我們都把愛情看得十分莊嚴和神聖,也許我們就是在這樣的朝朝暮暮之中加深了相互的理解。“愛,是理解的別名。”這話是不是泰戈爾的名言?

她是我妹妹的同學,在緊挨着我們寨子的隔鄰大隊當知青,放假趕場的時候,她常常來找我妹妹玩。我們常留她吃過晚飯再去,她一個人回去不安全,我妹妹送她呢,一個人走回來也怕。於是乎妹妹常讓我送她,起先純粹是送,後來我盼着她來,希望她晚上走,我好去送她,再後來我們便在這條山鄉里的小路上幽會了。山鄉里的勞動是繁重的,知識青年的業餘生活是枯燥的。我之所以能在插隊落戶的歲月里堅持埋頭寫小說,一多半都是因為愛情的力量在鼓舞着我。

已經走過來了的這條生活的路,也像兩個山寨之間的小路一樣彎彎曲曲,崎嶇不平。1972年冬天,她抽調到水電廠當學徒工去了,而我仍然還孤零零地生活在荒寂僻靜的寨子裏,直到1979年。我們之間僅靠書信相互聯繫,溝通感情。我們是在1979年的元月結婚的。結婚的時候,我還沒有工資,連糧票也沒有人付給我。而她已是個帶着幾名學徒工的老師傅了。婚是在上海結的,借的我妹妹那間小屋,想到還將回到遙遠的山區,我們幾乎沒有添置任何東西,僅花一百幾十元請了少數親友。我當時也覺得很寒磣,不過我們更多的是覺得滿足,分離了整整六七年之後,我們總算走到一起來了,總算可以一道攜手並肩去走今後的生活之路了。婚後我隨她來到山清水秀的貓跳河畔水電站,那裏的山野散發著清新的泥土氣息,那裏的草坡上總有各種野花開放着,隔着深淵一般的河谷,時常還能聽到猿啼鹿鳴,星期天到山坡上去,總能採回好多草莓和香菇。風光可謂美,山水可謂秀,但畢竟是人跡罕至的山溝,困難是明擺着的。首先是沒有房子,她住在集體宿舍里,我也在另外的男職工屋子裏搭了個鋪。後來同她住一個屋的女生結了婚,那間小小的五個平方米的宿舍才分給我們。再後來電站正式蓋了家屬宿舍,我們總算分到了兩間屋子,有了一個稍稍像樣的家。1982年初往貴陽城裏搬的時候,我對貓跳河畔還真有點留戀,沒有什麼特殊原因,就是因為我的長篇小說《我們這一代年輕人》、《風凜冽》、《蹉跎歲月》是在這裏寫出來的,我的一些中篇小說也是在這裏寫出來的。這裏遠離市井的喧囂,遠離人世的煩擾,長途客車兩天來一回,報紙只能看隔開一個星期的,是個安心寫作的好地方。

從插隊落戶生涯里走出來的對對情侶,大約都有這樣的體會,在經歷了很多的分離,在有過很長時間的兩地相思之後,我們都更懂得了愛情需要珍惜,隨着歲月的流逝加倍地珍惜。珍惜,就得有充分的諒解和必要的容忍。這並不等於說,在我們的小家庭里永遠是陽光明媚,永遠像小溪流水般地輕吟低唱。不是的。世上大概還沒有一對永遠也不鬧矛盾的夫妻,在怎樣教育唯一的兒子這個問題上,在我的小說進展到不順利的時候,在她身體不適的日子裏,我們免不了總要拌嘴,有時候也像所有的人一樣會發脾氣,甚至爭得面紅耳赤。但到頭來總有一個人先冷靜下來。而且在事後我們都會先檢討自己的不是。

我得坦率地承認,我不是一個模範丈夫。我每天的任務僅僅是送孩子去幼兒園,到了傍晚再去把他接回家來。這對我來說,常常只是離開書桌的一種散步和休息。更多的時候,我總要等到她關照家中沒米了,才想到該去買米;也總要等到她提醒我煤燒完了,才跑下樓去煤棚搬煤。這都僅限於我正在讀書、看雜誌或聽音樂時,她才喊我。如若我正在桌前想着什麼,寫着什麼的時候,她是決不喊我的。這樣的默契不知是什麼時候達成的。這決不是真正的男士風度,一旦意識到這點,我總願意幫她去幹些什麼,或者在她乾的事情中冷不防插上一手,以此表示自己也是個勤勞的人,但這類良好的願望,往往是以我的“越幫越忙”、“出盡洋相”被她奚落幾句而告終。

儘管如此,我仍希望自己是個好丈夫、好爸爸。在孩子要求我的時候,哪怕再忙,我也陪她和孩子去黔靈公園走一走,爬爬山,在湖畔散散步,進動物園逗逗熊貓和孔雀。有時候,我真恨不得千方百計、挖空心思討好一下孩子,給他買整套整套的小人書,給他買媽媽沒買的貴重玩具,可不知為啥,孩子還是和他的媽媽更親。

為此我只得滿懷妒忌地望洋興嘆,卻又無可奈何。有什麼辦法呢?誰叫我一年中總有半年要出差,要下基層去農村,要應付寫作和編務,要一個接一個出去開有時候重要有時候不那麼重要的會議呢。不過,只要我從外頭回來,一回到我的坐落在黔靈山麓的家裏,我總會感到疲勞和睏倦會頓然消失,總會覺得溫暖和在其他地方永遠也得不到的快活。就如同游弋馳騁在遼闊海洋上的艦艇到了平靜的港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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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難忘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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