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後窗玻璃上的紅色霞光漸漸淡了,暗了,終於消失了。從左側的窗孔望出去,河川里被乳白色的霧氣遮掩得迷迷漾漾,河堤上和灌渠上的一排排楊柳,樹冠和樹冠粘糊成一堵龐大的城牆了,只有梢部在星空的光亮里呈現出參差不齊的波浪似的形狀。
河川里呈現出一種少見的緊張和忙亂景象,極易使人聯想到戰爭。是的,一場全民參戰的戰爭場面,莫過於此吧!從河川里通到各個村莊的田間小路上,被一溜一串負載着麥捆的車輛擁塞着,流向村子裏去,一切先進的或落後的機械全都派上用場了,大量的小推車,架子車佔據了窄窄的小路。手扶拖拉機快一陣兒,又慢一陣兒,等待拉着小推車的人避一避道兒。汽車被夾在中間,無法施展威力,氣得哼哼直叫。小孩在給大人推車,女人們背着麥捆。河川里,男人吼叫兒子的粗啞的聲音,女人喝罵偷懶的兒女的調門,紛亂而嘈雜地組合在一起,造成一種特有的緊張忙亂的氣氛。
趙鵬的心裏,被這緊張的氣氛攪得不安了。
按他離家時的估計,至少需得三天,河川的麥子才能熟透,才能搭鐮收割,想不到,一場暴雨,反倒促進了麥子的黃熟,在他三天之後回來的時候,河川的麥子已經收過大半了,看架式,明日一天,河川里就會一掃而光了。
他的心裏很沉重。天!淑琴割過多少了?她一個女人,怎麼往回拉運?河川雖然是平路,進村上場時卻有一道坡,她怎麼能拉得動呢!產品交易談判的勝利所給予趙工程師的喜悅心情,完全消散了,那三位洋大哥的頗為友好的交情淡忘了;淑琴和麥捆,鐮刀和小推車,現在乘虛而入,佔據了腦海,充塞進胸間,擔憂壓迫着他的心。
轎車開進趙村,他跳下車,拉着司機老盂去喝水,大門上卻吊著一把鐵鎖。老孟不是外人,早已被沿途所見的夏收的緊張氣氛所感染,毫不介意自己沒有喝到一口水,堅決地退回車旁,鑽進駕駛室,趕回城裏去了。
趙鵬把提兜從門道下扔進去,就往麥場上跑。打麥場上空亮着一盞大燈泡,場地被麥捆塞滿了。有人拉着麥子進場。有人推着空車出場。有人在壘堆麥捆。有人在叫罵丟了兩捆麥子。
趙鵬在麥捆堆積的“海灘”上,找到自己的那一綹地場,女兒倩倩正坐在一捆麥子上,十分忠誠地看守着麥子。他問:“倩倩,你媽呢?”
“拉麥去了。”倩倩說,“俺毛娃哥也去了。”
“在哪塊地里?”
“北渠口。”
女兒倩倩肯定還沒吃晚飯,他顧不得了,扯開長步,走出麥場,轉下場楞,下了河川。他從路邊匆匆走過去,來不及和拉車的鄉黨打一句招呼,照直朝北渠口那塊責任田走去。
“趙鵬!”淑琴喊。
他站住,回頭一瞧,淑琴拉着裝滿麥捆的車子停在路邊了,愈來愈濃的夜色,使他竟沒有認出淑琴來。他走到車旁,忙問:“還多嗎?”
“多着哩!”淑琴說,“靠我一個人拉運,怕是得拉到明早。剛才,虎生和根長給咱幫忙拉哩!你沒見?剛拉着車子在前頭走着……”
“唔……”他心裏過意不去,這樣重的體力活兒,人家給自家幹了一天,已經夠累了,又來給自己幫忙拉車,真是叫人心裏不安,“唔!人家娃娃也累呀!”
“我勸人家回去歇下,我慢慢也就拉完了。”淑琴感動地說,“倆小夥子根本不在乎,裝上麥子就走了……所以說,還是鄉黨好,人說‘再好的親戚一兩輩兒,平淡的鄉黨萬萬年’……”
鄉黨情深,庄稼人過紅白喜事,蓋房箍窯,誰也離不得鄉黨幫忙。在他的淑琴割下一地麥子而不能拉運上場的時候,兩位鄉黨自覺前來幫忙拉運了,這是要付出汗水的重體力勞動啊!他深深為之動情,猛然間,心裏一動,聯想起虎生和根長在河灘洗澡時給他說過的話,要他替他倆在工廠找一份合同工干。趙鵬心裏又不安了,兩三天來,他集中精力,對付着那三位從大洋彼岸來作生意的洋大哥,把這兩個窮鄉黨提出的希求忘得乾乾淨淨,而他倆已經不顧疲勞,自動給他幫忙來拉運麥子了。他心裏過意不去,像欠下了那倆小伙的債似的,卻又不好對淑琴說明原委。
趙鵬從淑琴肩上取過牛皮車絆,搭在自己肩上,沒有說話。是的,拒絕那倆小伙來幫忙不合適,讓人家幫下去又於心不安,隨其自然吧!夏收完畢回廠后,得間問廠基建科,有沒有修路壘牆的活兒需要找民工……
大兒子毛毛給淑琴在後邊推車,現在被媽媽指使到地里去,把散擺在地里的麥捆抱到一堆,集中起來,節約下裝車時滿地跑着抱麥捆的時間,推車的任務由她來承擔。
趙鵬扛起小推車的車轅,才體味到這車麥子的分量,雖然看去裝得並不多,卻死沉死沉的。河川的麥子長得比坡地的麥子成色好,又割得綠,麥稈尚未死掉乾枯,分量加倍地沉重。淑琴居然能拉動這樣的重負,真是不可思議!
趙鵬拉着車子,淑琴在後邊推着,夫妻二人的全部力量都作用在這個小推車的獨輪上,氣喘吁吁,而車架上充其量不過裝着十一二個麥捆子!對於一般老農民,也許習以為常,甚至覺得小推車上的軸承膠皮輪子取代了木頭獨輪,已經夠輕鬆了,簡直是一個偉大的技術改革哩!而對於看慣了自動化和機械化操作的趙鵬來說,不僅是體力消耗難以忍受,心裏更加急得發慌!可又有什麼辦法?還得屈身搭上那條被汗漬淤積得又硬又澀的牛皮車絆,馱上麥捆挪步!
他剛剛從舒適的上海牌轎車裏下來,肩上又搭上了牛皮車絆。昨天他坐在西安一座新建的豪華的飯店的大廳里,腳下是軟茸茸的栽絨地毯,身上是廠里特意給他買下的筆挺的西裝,和洋大哥一邊品茶,一邊侃侃而談;今晚卻馱載着200多斤的麥捆子走在漆黑的河川土路上,汗流浹背,氣喘如牛。今天午間的慶祝洽談成功的宴會,豐盈的程度不僅使他吃驚,連初次來到中國的洋大哥也讚不絕口,中國菜的味道簡直妙不可言!今天晚上,他現在連喝一口涼開水的功夫也擠不出來,一家人連晚飯也顧不上吃哩!真是天上人間,差距相去太遠了!
他如果出生在一個書香門第,或者出生於城市的任何一個最普通的家庭,就不會有這樣強烈對比的差距感了。他出生於一個農民家庭,父母已經長眠在村后的塬坡上的黃土裏了,妻子和兒女還匍匐在父母匍匐過一生的土地上,他得幫她種地、鋤草、澆水、收割,獲取一家人生存下去的物質。他穿起一身西裝來也是挺帥的學者派頭,侃侃地談起現代科學技術的奧秘來,風度也不錯;與外商用英語交談起來,使洋大哥不敢小看這位中國的年輕的工程師;可是,他卻不能把牛皮車絆甩到大西洋里去。他在城市和鄉村之間生活着。他體味着現代文明和現代愚笨的雙重滋味。
他在越來越注重物質生活的人們中間,聽到過一種新鮮的議題,中國實現現代文明的最大負擔是農村,或者更確切說是農民。他覺得這些議題不無道理,問題恰恰在於,什麼造成了農村的這種進步的緩慢?有哪一位農民不願意汽車拉小麥而寧肯像牛一樣馱着小推車?工業社會不能提供農業充足的機械化設備,而極左的農業政策又造成了農民糧缸和錢袋的空虛,他不搭上牛皮車絆,能由得他嗎?他想洗一洗渾身的污垢而掏不出五毛票子,況且浴池全都建在城市裏!
現在,趙鵬不得不中止腦子裏這種激烈的爭論了,上場的陡坡就在腳下。他在坡根歇下,緩緩氣,聚足力氣,要拽車上坡了,不能和那種高雅的議題辯白了。
“啊呀!趙鵬叔,你啥時間回來?還沒吃一口飯吧?”長頭髮虎生問。
“你回去吃飯,甭拉車子了,俺倆一會兒就拉完咧!不費啥!”光葫蘆根長豪爽地說。
兩個一高一矮,一粗一細的小伙熱誠地對他說話,趙鵬只是感激地笑着,說他其實並不餓。他們年富力強,似乎並不累,也沒有痛苦不堪的神色,把拉小推車說得很輕鬆。趙鵬的心裏卻不輕鬆。如果倆小伙完全出於鄉黨情誼來幫忙,他會充分享受那種友誼的快樂;他倆如果出於一種求他辦事而付出的一種代價,就使趙鵬心裏不自在了。不管出於怎樣的動機,他都做出感激幫忙的笑臉。
拉車上坡,比在平地上行進時背上的分量一下子增加了幾倍,待拉上場楞,他放下車子,靠在麥捆上,心臟像是要從喉嚨里蹦出來,而氣卻急喘不盈了。一輛手扶拖拉機開到下坡路口,在趙鵬跟前停住,他以為自己的車子擋住了路道兒,正想挪一挪,駕駛員卻在黑暗裏說話了:“趙鵬叔!你的麥地在哪兒?”
“北渠口。”趙鵬隨口說,“你家拉完了?”
“早完了。”小伙兒在駕駛台上大聲說,拖拉機嘟嘟嘟的聲音很大,“俺爸叫我給你拉麥哩!”
“這……”趙鵬一愣,他聽出小伙兒的聲音,這是支部書記的兒子,動用人家的機械、人力和機油,實在過意不去,連忙說:“不咧!再有兩趟就完咧!”
“你甭用小推車受罪咧!”小夥子好心好意勸他,“我拉一回,頂你三四回哩!”
“天黑。路陡。”淑琴也擔心地說,“算咧!再有三五回就拉完了。”
小伙已經扯動閘桿,開下坡去了。
黑暗裏,淑琴盯着趙鵬模糊的臉,都沒有說話。
趙鵬悶了半晌,猛然站起,對淑琴說:“拉就拉吧!反正硬擋也不好。你立馬回去,炒兩盤菜,我的提兜里有一塊熟肉,正好。看看小賣部開門沒有,買一瓶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