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哥哥燒郵票時我罵了聲"操"以為他沒聽見,其實他聽得真真的,過後還獎給我一套真正的柞蠶絲男式軍裝。
我挽起袖子和褲腿,身子在衣服裏面直逛盪。
繫上最寬的武裝帶,皮帶繞着腰圍了兩圈兒。
挺胸。
白"回力"像兩條大船。
小辮兒支在頭兩邊,軍帽蓋住眼睛。
衣兜里是月票、零錢、手絹、語錄、筆記本、果丹皮。
胸前是鬧鐘大的像章。
跳"造反舞"是動作要大方,兩手叉腰兩腳叉開頭跟着節奏狠狠地甩。
走在街上目不斜視只看大字報。
肚子裏裝滿革命新聞。
連走帶跑。
大口呼吸。
面帶微笑。
夠格兒了吧?
再去報名。
但是,又晚了。
學校里出了一個比我的罵人詞彙多幾百倍的英雄,他寫了一張批判老師的大字報,從頭到尾兩張大字報紙上有四百句罵人的話,沒有一句是重複的。圍觀這張大字報的人把通向操場的那條路都堵塞了。"八·一八"的人拿望遠鏡從遠處研究它,最後得出結論:只有這種好漢才配當"八·一八"紅衛兵。
他叫什麼名字我也弄不清,總之是個英雄好漢,拖着兩條大鼻涕在學校大門口接受眾人的目視。
我算了吧,只有回家去。說實在的我不崇拜他,他連鼻涕都不擦,我只想回家去。
路過他身邊,他突然沖我說:"嘿,你想不想當他媽的紅衛兵?"
"?"我倒說不出話來了。
"我要自己成立一個組織,自己當他媽的司令,我才不他奶奶的當八·一八的跟屁蟲呢。"他吸了一下左邊的鼻孔,左邊的鼻涕被吸進去了,右邊的鼻涕流得更長了。
"行……啊……"我猶豫不決地看着他的鼻涕。我不太想跟他一塊兒"幹革命",可紅袖章又的確有誘惑力。
"你有錢嗎?"他直接問我,就像從前上幼兒園上小學時男生常問我:"你有糖嗎?"
我總是有,這會又問着了。我掏出準備買月票的五塊錢。
"這麼多!"他一下全拿過去:"這下能印他媽的好多袖章,還可以買他媽好多證件,還他媽可以刻一個咱們組織的公章蓋了他媽的帽兒了!"
"可那時我買月票的錢,你給我留兩塊去買月票,剩下的我全拿給你。"
"幹革命還他娘希皮的在乎這兩塊錢?回家跟你們家老頭兒老太太再要兩塊!我讓你當他媽副司令!"
"副司令?!"我忘了他的鼻涕。
"走吧,刻圖章去吧,明天咱們開始他媽的招紅衛兵!"他終於用手擦了一下鼻涕。
我用一個髒字換來哥哥一套軍裝,又用五塊錢換來"紅衛兵"外加"副司令"的頭銜。
大鼻涕其實是個天才,他用我那五塊錢把該買的都買了,還撬開教學樓一個套間的門,搬來桌椅書架還有床,掃地洒水擦玻璃、貼招兵的大廣告。沒兩天,我們就成了一個大組織,還招來了一名老師,他一來就主動申請當"政委",理由是他認字比我們多。
政委比大鼻涕能說多了,大鼻涕只會罵人,政委一說話唾沫就聚在嘴角上左右兩堆。
我們組織成立沒兩天就接到任務:看管一個要"遣送回鄉"的"地主婆"。
"接收"她的時候,我們正在"天和順飯莊"吃午飯,"街道家屬委員會"的造反老太太們和派出所的人一塊兒押着他到"天和順"來找我們。他們跟大鼻涕司令和政委交代了一百來句,就讓"地主婆"坐在我們附近咳嗽,他們則去搶購為冬天儲存的大白菜。
"地主婆"坐在我們飯桌附近不停地咳嗽,然後從她的破籃子裏拿出一個帶蓋兒的缸子,打開蓋兒,吐痰進去。這讓我覺得我是在吃痰,只好再不抬頭看。
"你們聽說小弟以前每天上學時把零錢給一個撿破爛兒的老太太嗎?"大家開始議論。
"真的?"
"就是她。"
"小弟不知道她是地主?"
"他以為他在學雷鋒做好事兒。"
"她是勞動人民啊。撿破爛兒的。"
"她以前是地主。殺劉文學的那種地主。"
"咳,鬧不清。要是有一天你突然發現你家老K是地主——"
"那真是太可怕了!我只好自殺!"
"是不是非劃清界限不可?"
"問題是怎麼死不疼?"
"怎麼都疼。"
"吃安眠藥呢?"
"據說吃了想吐,特嘔心。"
"應該找本書看看。"
"回家問我媽,我媽是醫生。"
"你們說這個幹嘛?怎麼沒事凈想死呀!"
"準備好了么?時刻準備着……"小汀笑着唱。
"晚上",政委敲着桌子發話了,他吃得眼鏡上都是汗。"晚上要有人值班,明天要有人押送她去車站,這中間要防止階級敵人破壞我們的計劃,也要警惕她搞階級報復或逃跑。"
"她他媽的病成這樣逃到哪去報復誰呀?"大鼻涕吸吸鼻涕。
政委瞪了他一眼:"第一分隊今晚值班,第二分隊明天押送。"
"晚上值班的得回家拿棉被把?"
"拿棉被帶語錄。"政委託托眼鏡。
"帶他媽語錄幹嘛?"大鼻涕喝着湯問。
"沒有最高指示我們能統一思想統一鬥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嘛?"政委突然加重語氣,把唾沫星子和最終沒咽乾淨的飯粒全噴在我們飯桌上了。
他也不拿缸子接着。
"我們必須……堅定不移……打倒反對……路線的人!"政委停下來好像在等鼓掌。"地主婆"突然"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個不停,我們全看她,她最後"卡"的吐了一口痰在缸子裏,結束了"咳",小聲哼哼喘氣。
"你要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政委瞪了"地主婆"一眼,又瞪了大鼻涕一眼,就去給他老娘排隊買大白菜去了。
"地主婆"邊哼哼邊點頭,政委早走了,她還在點頭。
"你膽子也太大了,怎麼敢說他媽的語錄?"
"我說了嗎?我他媽沒說他媽的語錄呀?"大鼻涕邊喝湯邊吸鼻涕,也不知他喝進去的是鼻涕還是流出來的是湯。
"-哈哈褐回好喝。"小汀嘴裏塞了兩個包子,一直沒說話,一說話,包子就從嘴裏望外冒。
"你說什麼?"
大家全盯着她,直到她把嘴裏的包子嚼完咽下去喘出口氣露出黑牙來,才聽到她說:"你他媽的沒少說,氣得政委的臉像擦腳布一樣。"
"去他媽的臭老九,我們可以馬上把他打倒。"
"得了吧,我們誰也達不到,誰都能把我們打倒。"說話的是娃子,自從她為了想當大使夫人被當眾恥笑大哭一場后,曾詛咒發誓當掏糞工,現在又想當芭蕾舞演員,一年四季穿一雙練功鞋。她吃完飯,正把鞋脫下來整理一團塞在鞋尖部位的爛毛線,這團毛線使她用腳尖走路時腳趾頭不疼。她現在只關心怎麼用腳尖兒走路。
誰也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說,就沒人去接話碴兒。
大街上的廣播車開過來開過去。我們的耳朵豎起來又倒下去又豎起來又倒下去。人走來走去。
"地主婆"還在點頭。
回家抱棉被去吧。
"你要是跳井,淹死前可憋得慌啦。"晚上值班我們還在討論怎麼自殺不疼。"地主婆"被鎖在樓道對面的小屋裏。
"可一吸進水去,人馬上就會死。"
"要是你會游泳就永遠不可能去吸水。"
"那更可怕,又上不來又死不了。"
"哎呀!太難受了。"
"還記得以前上課的時候講的共產黨員的故事嗎?我要是被抓起來寧可自殺也不想受刑。"
"我就不明白人幹嘛自殺?"
"不自殺活着更受罪唄。"
"老師說有時為了保密也得自殺。"
"比挨打強。"
"不過也可怕呀。"
"我媽媽他們從前都上過怎麼自殺的課,為了讓他們當地下黨。"
"我也想上這種課。"
"幹嘛?"
"老說自殺自殺的,萬一哪天需要,又不知道怎麼辦,到時候再殺不死自己,白受罰。"
"上吊呢?"
"可能快吧?"
"得了,我們院兒的小孩兒老愛玩兒上吊自殺,把繩圈兒套在下巴上,一蹬椅子,看起來真像上吊。結果有天有個小孩兒剛一蹬開椅子,那繩圈就從下巴滑脖子上去了,他真的差點兒弔死!幸虧他用腳踩住旁邊的暖器才沒事了。"
"那種死,死了以後眼珠也突出來舌頭也吐出來,跟鬼似的。"
"我奶奶說那是憋得,肯定死前特難受。"
"我可不願意死後變成那樣兒。"
"吃安眠藥。"
"聽說吃了會吐,再說一片片往嘴裏放,那不愈放愈害怕呀?"
"可就這種最安靜,也不難看。"
"我看還是手槍快,砰的一搶完事了。"
"萬一打不準呢?"
"······"
"我給你們他媽的講個故事吧。"大鼻涕裹着棉猴背靠暖氣坐在地上。"以前有個人犯了他媽的法,法官就他媽給他判了死刑。但並沒殺他,而是要他媽抽干他的血,就他媽的弄了幾個人,把他的眼睛先他媽的捂上,然後拿個針扎進他媽的血管里往外抽他媽的血,那頭兒是個桶,讓他聽着他他媽的血從他媽的針管里流到他媽的桶里,他他媽的就只好他媽的聽着,嘀嗒、嘀嗒……"
"哎喲!"女生們嚇得往被子裏縮。
"別搗亂!"男生們在對面叫。這是個大教室,男女生各佔半邊,中間用桌椅閣成牆。
"他他媽的就這麼一直聽,剛開始血他媽掉進桶里是通通通的,後來就他媽成了嘀嗒嘀嗒的了。通通的時候證明通他媽是空的,嘀嗒嘀嗒的時候不就說明桶滿了嗎?他他媽愈聽臉愈白,最後身上也他媽涼了,做后就他奶奶的艮兒屁了。等他他媽的死後再他媽看那個桶,全他媽是水,根本就沒有血!"
"為什麼?"
"他他媽是被活活嚇死的,法官成心捂上他眼睛讓他聽,他他媽就以為那是他的血,傻帽!其實法官是叫人往桶里滴水,那個針根本就沒有抽他他媽的血,這叫他媽的心裏學。"
"呵——"
"我想上廁所,可是我不敢去。"小汀說。
"關於廁所,你們聽過在公共廁所里的故事嗎?"又有人開始了。
"求求你,現在別講。"小汀說。
"你要上廁所,有個鬼臉會沖你笑!"
"噢!"小汀把棉猴的帽子拉倒頭上。
"話說有一天,有個女的去上公共廁所……"
我也要上廁所,拉起小汀的手飛快地跑出教室,免得再聽。
廁所的窗戶永遠是開的,冷風往裏灌,燈泡一閃一閃地亮,蹲下來后關於大黑手的故事就湧上腦門。故事裏說大黑手常常是從馬桶得水箱後面伸出來,我們拚命大聲說話,決不敢在廁所里多停,提着褲子就跑出來,在樓道裏面邊走邊系。
路過"地主婆"的房間,裏面黑着燈,什麼聲音也沒有,外面門上掛了把鎖。
劉文學為了保護公社的財產……辣椒?還是白薯?……被地主殺了……怎麼殺的來着?
嗚——,一股冷風從廁所窗戶外鑽進來一直追到我們屁股後面。我們倆打着大冷顫推開教室的門,鑽進去,把被殺的可能趕緊關在門外。
"結果所有上那個公共廁所的女人都被殺死在茅坑裏了。"教室里的故事剛結束。
"聽說過吃人肉的故事嗎?"又一個要開始了。
沒人殺我們,我們自己殺自己。
"關上燈講吧!"還嫌不夠勁兒。
"不行,開着!"
"有個人晚上起來夜遊,早晨醒來滿嘴都是血。"
"我知道,他夜裏吃了死人肉!"
"人死了還有血嗎?"
"新鮮的。"
"人肉好吃嗎?"
"聽說是酸的。"
"看!"我突然尖叫,"窗戶外面有人沖咱們笑!""噢!"全體人都鑽勁被窩裏去了,有人"啪"地把燈關上。
沉默了一會兒,又開始互相嚇唬,到後來什麼也不可怕了,就睡著了。
早晨有股真的血從教室外流進來,我們打開門,血是從對面小屋裏流出來的。大鼻涕趕緊掏出鑰匙打開鎖,推開門,"地主婆"正躺在血泊裏面喘粗氣。他的脖子被刀割開,一喘氣就從脖子裏往外冒大泡。滿屋都是血腥味兒,男生把學校里的工人找來抬她去了醫院,工人們在地上找到一把刀片,說她是自己割了自己的脖子。"喉嚨管兒差點就斷了,斷了不也就死了得了?她又沒勁兒把它弄斷,這麼個小刀片在脖子裏亂攪也沒弄斷喉嚨管兒!""自殺也不容易,你得知道怎麼弄。這下老太太慘了,凈流血了。"工人們議論個不停。
這就叫自殺。顯然她沒上過那種課,所以只殺了自己一半兒。她離死還差一截兒路,還得用那個破脖子喘氣,乾脆也不用喘,氣直接就從破脖子鑽進去了。她得看着自己的血邊流邊冒大泡,聞自己的血腥味兒,疼,等着有人願意或來得及把那個破脖子縫上,無論死活這叫"畏罪自殺",無論死活這叫"不齒於人類的狗屎堆",死了也沒葬身之地,要是她活下來……活下來……活下來……······
"想死的人你把她救活她會恨你。"娃子說。
"你怎麼知道的?"我問。
"書上寫的。"她看着腳尖。
我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