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陳香進京
陳香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葬禮,她覺得全島上的人都來了,全穿白。可人們說這葬禮比起繼老頭兒孫子繼書開的葬禮要小得多,老頭兒的葬禮不過是民間的吹吹打打,他孫子的葬禮是統一堂舉行的國葬,老頭兒到了也還是沒有他孫子威風。
大島人是見過大世面的,可對陳香來說繼老頭兒的葬禮夠讓她記着一輩子的。人們用老頭兒的死來哭祖宗,又用老頭兒的死來謝祖宗,抬着老頭兒的棺材和一個巨大的紙糊豬龜
來感謝祖宗把他們帶到這個島上,他們才有今天這種當國家領導的榮光。棺材和紙豬龜一起下葬,與老頭的妻子蓮英合墳。哭謝之中,陳香聽到了大島人祖先極得乎的故事,原來極得乎祖先最早的時候也是在西邊信神!登時她想起那當窮裁縫的父母,可惜他們早死了,要不他們能給她解釋解釋世上到底有多少個神,他們信的是不是極得乎信的,要是他們都信的是一個神,不就變成一家人了么。不過,如今還有誰信神呢,大家都信統一堂,凡是天下信統一堂的就都是一家子,論祖宗,我跟繼家且搭不上邊兒呢,可論統一工作,我跟繼家是一家人,想到這兒,陳香跟着送葬的人一塊兒大哭。
葬禮之後,繼書主就準備帶着全家進京了,陳香收拾最後那些東西時格外興奮,想着自己千里迢迢從陸地到大島上來了,現在又回去了,來的時候是一個人,回去的時候是跟着一家人,要是親戚們知道了,准說她沒出息,在外面轉了一大圈兒也沒找到一個主兒,還是住在別人家裏。一想這個,陳香有點兒發悶,再一想,我是在誰家工作呀,我走在街上人家都羨慕,說我是對統一的最直接貢獻,能給長官工作是堂的最大信任了,跟那些警衛員一樣重要,這麼重要的工作比在家多當裁縫好多了,再說繼家對我像一家人一樣,沒高低,我這不是還得了個家么。
書主是最後一撥離開大島的政府高級官員,隨着他這撥人的遷移,軍隊也隨着撤離了,大島將只剩下地方政府,將恢復統一前的原狀,不再是統一中心。可這些年來,大島人已經當慣了統一中心,不相信去了總堂的這些人會把他們給忘了,沒有大島怎麼可能有這個政府?他們排着長隊歡送書主一家,樂呵呵地說將來都在京城見,你們這些國家領導們還不是平常跟我們都稱兄道弟的?我們會常去敲你們的門,你們要吃土產就說一聲;我們要是有了麻煩,你們就給總堂一說,他們都知道咱們,馬上就解決了;你們要是有了麻煩,就回家來,這兒還是你們老家,咱們大島人折騰什麼事都是在一起;京城是什麼樣兒也常說來聽聽,我們將來有了錢也學着多蓋房,多虧人家內地人來了把咱們這地方弄出了名,以後要是再來外頭的人咱們也不能說總堂不在了就變荒涼了,咱們也得為總堂維持這個老家么,對吧。人們說了一大堆,說哭了說笑了的都有,書主一直扶着他老娘秀兒,秀兒不停地抹淚。梅說將來接兩位老人進城,繼成說他哪兒都不想去,他一輩子沒野心,就想開小鋪兒,總堂走了他就不用為軍隊賣煙了,還是做草藥,他讓兒子別擔心他的日子。繼書開說要是沒有父親,就沒有他們這一大家子統一堂員,是父親養活了他們,一輩子忘不了父親。繼成搖搖手說,天經地義。那時梅已經懷了孕,秀兒說孩子生下來后一定要寄照片來。正說著,船要開了,登時哭聲笑聲一片,最後一批總堂領導們上了船,進京城了。
在進京的路上,陳香只要無事就愛把進京的隊伍想成當年的極得乎部落,她把學戲時的經歷放在腦子裏跟當時她看到的事一混合,就在腦子裏編齣戲來:一隊部落的人馬打着紅旗說是要找神,“噢吼——”,結果進了京城,坐了皇朝,前呼後擁,“噢吼——”。你看這“噢吼——”,不論是唱紅臉的還是唱白臉的都得有開道的“噢吼”一聲進場,怎麼沒想想“噢吼”之後是誰出來呢?怎麼哪個當官的出來都“噢吼”呢?可她現在正是走在“噢吼”之後。
京城還是值得進,大街上什麼都有,街也寬,天也顯高,到處都是人。人都喜笑顏開的,是一片改朝換代的樣兒。繼書主一家被安置在一個很大的院子裏,陳香覺得那院子比張舉人家的院子氣派大多了,馬上樂得脫口而出:“這回可算見着真的京城大院兒了。張家在大島上的那個大院比起這個來也差遠了,可能他當初是想照這個樣蓋吧?”梅說:“大姐,你怎麼都知道張更家了?你參加統一事業沒多長日子,什麼都知道。”陳香說:“張家不是也老被大島人掛在嘴邊上嗎?一個你們繼家,一個是張家,大島人最愛說。”繼書主說:“張更那狗日的會打仗,和我叔、我哥哥都是同學,可惜他們信仰不同,”陳香說:“他不是殺你哥哥的兇手么?”書主馬上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說:“我哥哥是讓反賊殺的,……不知道兇手。張更那狗日的是想活捉書開的,結果也沒捉上。書開死後他退了伍,到南方去了。聽說只愛賭錢。”陳香又問:“殺你哥哥的兇手後來捉到了么?”書主說:“不知道是誰怎麼捉?大姐,咱們開飯吧,剛到一個新地方,你不累?”陳香知道這是不讓她問了,就走到廚房去。一邊兒做飯還在想,人都說繼書開死得怪,看來還真是怪,連書主都不想說。我還得學着點兒,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
書風常過來看弟弟,一過來,就吃酒吃肉。他一個人住在市中心一所大宅院裏,有警衛有廚師,就是沒老婆,多少人說媒也沒用,他愛跟陳香開玩笑,說他們倆志同道合,都不娶不嫁。陳香就愛聽書風樂,他一樂,聲兒大得房子都顫。他有時到廚房來問陳香給他預備了什麼酒,哈哈大笑着說:“你這頓飯可關係到國家的前途了!”梅和陳香聊天兒時說,擔心書風太得意,會出事兒。陳香覺得這麼好的人,這麼好的堂,這麼好的一個國家,還能出什麼事呢?她勸梅別擔心,說:“書風就是這麼個粗人,咱們在大島時誰都知道。他這人的毛病就是不近人情,沒老婆么。可堂既然信任他,說明他也是個大才了。”
陳香覺得自己不僅是個管家,還是這家人的一個重要成員了。誰有事都願找她說,包括更大的人物書風。她不僅和繼家人的關係親近,和繼書主的警衛員、政府派來的做飯大師傅、開車的司機都成了一家人似的,到處聽到人叫她大姐、大姐的。她每個月把工資都攢下來一些,一到星期天就上街買便宜貨。買下的新皮鞋新衣裙,平時捨不得穿,特殊的日子才穿。人笑她攢嫁妝,她其實根本不想嫁人,有人給她說對象,她一口回絕,覺得一出嫁就得要離開這個大家庭了,她捨不得。這個大家庭不僅是書主,和他們快出世的孩子,已經長大的紅君紅女等,還有這些下面的工作人員,還有常來常往的大島人。大島人一來就得住上好些天,帶來家鄉土產,買走京城新貨,再拿些書主給的錢回去。有的人繼家認識,有的人繼家不認識,認識不認識一律給錢。月底,書主把自己加上梅的工資都給完了,梅就向陳香借錢買菜,到了下月開工資時再還上。陳香不僅得了個大家庭,還是這個家庭絕不可缺少的人,她見了人就說感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