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節

第01節

緊接片頭,麥茬地上傳來單調的钁頭挖地聲。翻過的土壤。落在地上的钁頭。我們漸漸看見這是高加林。他赤腳光背,褲子挽在大腿上,機械地掄着钁頭,揮汗如寸地拚命挖着。遠處,得順爺正在吆喝着牛犁地。高加林不遠的地頭上放着一罐水。

川道玉米地。玉米地中間的小路邊上,放着水桶和一些零亂的衣服、各式各樣的鞋。

玉米地里,一群婦女正在鋤地。對面山坡上傳來加林的挖地聲。有幾個鋤地的婦女向對面山坡上望了望,議論起來。

婦女甲:“唉,把娃娃熬累壞了!”

婦女乙:“高明樓也太不講理了,人家加林教了三年書,他兒子剛畢業,憑什麼把人家擠下來?”

婦女甲:“加林不是年年在全公社評頭等教師?”

婦女乙:“是模範教師!”

婦女甲:“噢,模範……”

婦女丙:“模範頂個屁!而今有後門比啥都吃得開!”

婦女甲:“想不到還有這麼不講理的事。”

婦女丙:“怎想不到?你好像是個吃奶娃!”

鋤地的人哈哈大笑。婦女甲瞪了婦女丙一眼:“龜子孫……”

只有一個姑娘沒有笑。他是巧珍。在眾人議論的時候,她只是低頭鋤地。現在她把鋤栽到地里,赤腳片穿過玉米地,走到地頭的水桶邊。她拿缸子在桶里舀了一點水,抿了幾口,怔怔地望着對面山坡上挖地的高加林。麥茬地。加林仍然在挖地,犁地的得順爺朝加林那裏瞥了一眼。加林手上的血染紅了钁把。得順爺停住牛走過來,強行制止他。

得順爺:“啊呀,你這個犟小子!再不敢耍二杆子了!”他從地上抓了一把黃土抹在加林的爛手上!“黃土是止血的……剛開始勞動,一定要把勁使勻,往後的日子長着呢……”

加林:“得順爺,我一開始就想把最苦的都嘗個遍,以後就什麼苦活也不怕了……我現在思想上麻亂得很,勞動苦一點,皮肉疼一點。我就把這些不痛快事忘了……手爛叫它爛吧!”他顯出對自己殘酷的表情,掄起钁頭又拚命挖起來。

得順爺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過去把水罐拿來放在加林的身邊。川道玉米地。巧珍仍然怔怔地望着對面山坡。對面山坡上钁頭挖地的聲音震動着她的心。

玉米地下面傳來劉立本的聲音:“噢——巧珍!噢——巧珍!”巧珍趕忙躲進玉米林里。

玉米地下面傳來高明樓的聲音:“親家,吼叫啥哩?”

立本的聲音:“馬店的馬拴來相親,這死女子躲着不見人家……”明樓:“你現在叫她幹啥?一會就收工了嘛!”

立本:“唉……”玉米地里。婦女和巧珍開玩笑。

婦女丙:“巧珍,還不趕快回去看你女婿去?”

婦女丁:“馬拴,馬拴,馬上就把你拴住了!”

婦女們哈哈大笑,巧珍攆着給她們揚土、打鬧。

村口。明樓和立本相跟着往村裡走。

立本:“三星教上書了?”

明樓:“嗯。”立本:“還是你這大能人有辦法。”

明樓:“好親家哩,我如今可比不上你二能人,做生意,跑買賣,票子掙得都讓人眼紅起了!”

立本:“親家,大路通天,各走一邊。你掌你的權,我掙我的錢!”兩個人說笑着走進了村子。

高家溝村莊的全景。一柱柱炊煙從參差不齊的村舍里升起來。得順爺吆着牛,加林扛着钁頭,相跟着往村子裏走。

得順爺吆着牛往飼養室走去,加林一個人扛着钁頭走到村中的橋頭上。馬拴推一輛花紅柳綠的自行車迎面走來。

馬拴:“高老師,學校已經開學了,你怎還在家裏?”

加林:“我已經不教書了——你打扮得像新女婿一樣,幹啥去了?”馬拴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那身扎眼的新衣服,說:“媳婦去了……”加林:“誰?”

馬拴:“劉立本的二女子。”

加林開玩笑說:“那你把這川道里的頭梢子拔了。你不聽人家說,巧珍是‘蓋滿川’嗎?”

馬拴:“果子是顆好果子,就怕吃不到咱嘴裏!”

加林和馬拴都笑了。玉米地間。鋤地的婦女都回家去了,巧珍一個人獃獃地坐着。巧玲手裏拿着一本書向她這邊走來。

巧玲走到巧珍跟前說:“二姐,快回去吃飯。”

巧珍:“馬拴走了沒有?”

巧玲:“走了。”巧珍站起來,和巧玲相跟着穿過玉米地。

中午。立本家,巧珍把鋤頭扔在院牆角,氣呼呼地進了窯洞。巧珍母親和巧英在做飯,立本正在點一卷錢。

立本:“你怎才回來?人家馬拴三一回五一回地跑,你就歪好不能和人家見一次面?你是個什麼值錢人?你……”

巧英媽:“娃娃勞動剛回來,連口氣也喘不過來,你就數落娃娃,你就……就你能!”

巧珍一句話也不說,出了窯洞。

巧珍的窯洞。她正洗臉,巧英掀門帘進來。

巧英:“珍珍,你二十多歲的人了,又不是個娃娃。你同意不同意,就不能和人家見上一次面……”

巧玲過來倚在門框上,說:“大姐,你管什麼閑事哩?”

巧珍:“爸給你尋了個好人家,你好你的去,你管我的什麼事?……你說說,你公公還是個人嗎?人家加林教了三年書,是全公社的模範,你公公把人家下了,走後門叫他兒子上,霸道成個啥了!”巧玲:“三星在中學學得一塌糊塗,數學常吃零蛋,還能當教師哩?”巧英:“喲,看把你兩個正派的!人家的狗往外咬哩,你兩個專門咬自己人!……這事也不能光怨我公公,是公社教育專干馬占勝辦的……”巧珍:“你公公和馬占勝穿的是連襠褲!”

巧玲笑了。巧英氣呼呼地轉身出了巧珍的窯洞。

明樓家院子裏。巧英和明樓妻在院牆角推磨。

明樓蹲在地上,手捉着氣門嘴,三星正一晃一晃給自行車打氣。明樓:“自行車過兩天就要擦一擦……你再不敢弔兒郎當了!你老子好不容易才給你謀了這一個位位,你再胡鬧騰,老子可是再不管你了……你聽見了沒有?”

三星正不知往遠處看什麼,趕忙回答:“聽見了……”

明樓拔下氣管,手指頭抹了點唾沫,擦在氣門嘴上,看漏不漏氣。夜,高玉德家。外面有稀疏的風雨聲。

加林媽坐在灶火圪勞,爐灶坦克火的微光映照着她的白髮和皺紋臉。她在輕輕抽泣,高玉德赤腳片蹲在炕上,湊着煤油燈吸着了一鍋煙。一隻老黃貓在炕頭打呼嚕。

高加林仰靠着一摞鋪蓋,瞅着窗戶。雨點從窗戶紙的破洞裏打進來,灑在了窗檯的石板條上。

窯洞裏靜悄悄地沒有聲響,籠罩着一種沉悶的氣氛。

加林猛地從鋪蓋上挺起身,眼裏閃頭怕人的凶光,吼叫起來:“媽,你哭什麼!我豁出這條命,也要和高明樓小子拼個高低!”加林說著便從炕上跳下來。

他父親也驚慌地跳下炕,捉住了他的一條胳膊;他母親跑過來,把身子抵在門板上,堵住了兒子。

加林急躁地說:“哎呀呀!我不是要去殺人嘛!我要寫狀子告他!媽!你把我的鋼筆拿來!”

高玉德:“我的小老子!你可千萬不敢闖這亂子!人家通天着哩!”加林媽:“你告他,咱家家人往後就沒活路了……”

加林:“咱這人活成啥了!我不管頂事不頂事,非告他不行!”加林竭力要從父母衰老的手裏掙脫出來,你母親卻死死拽住他不放。加林媽哭着央告說:“好我的娃娃哩,你再犟,媽就給你下跪呀!”加林一把扶住快要栽倒的母親,傷心地說:“媽媽,你別這樣,我……不告了……”

一切慢慢又平靜下來。加林媽又坐在了灶火圪。加林靠在炕攔石上沉默不語。高玉德握煙鍋的手哆嗦着,對加林說:“你不光不敢告人家,往後見了明樓,要叫人家叔叔!臉不要沉,要笑!”他回過來又對加森媽說:“加林媽,你往後見了明樓家的人,要給人家笑臉。明樓今年沒栽起茄子,你明天把咱自留地的茄子摘一筐送過去,可不要叫人家看出咱是專意巴結人家啊……你聽見了沒?”加林媽在灶火圪勞應承了一聲,便傷心地哭出聲來。

高加林沉重而痛苦地低下了頭。

白天。村外一條大溝。山樑上有犁地的人,溝坡上羊群在漫遊。加林在山坡一塊麥地畔上挖着。

巧珍從遠處溝坡的蜿蜒小路上走來,唱着帶野味的甜美的信天游:

上河裏(那個)鴨子下河裏鵝。

一對對(那個)毛眼眼望哥哥。

巧珍提着豬草筐,抬頭向加林那裏望去。

加林正在埋頭挖地。巧珍路過地畔邊,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加林……”

加林回過頭來。巧珍從草筐里摸出兩個甜瓜,放到地畔上,說:“我們家自留地……我種的……”加林沒說話,點點頭,又挖起地來。

黃昏。村口。加林扛着钁頭,和父親相跟着進村。加林要過父親的旱煙鍋吸了一口,嗆得直咳嗽,又把煙鍋還給父親。

高玉德嘆了一口氣,說:“我思謀了一下,明兒個縣城遇集,乾脆叫你媽蒸上一鍋白饃,你提着賣去,這說比勞動苦輕,還能給你買條紙煙哩……”

加林沒有說話。你子倆在暮色中進了村。

夜。加林家。加林靠在鋪蓋卷上看書。母親站在腳地下,手在炕上摩挲一件黃軍衣。高玉德一邊抽煙,一邊用手摸着赤腳片。他看了一眼黃軍衣,說:“這不是他二爸捎回來的那件衣服嗎?”

加林媽:“噢,就是的……”

玉德思謀了一會,說:“就聽說他二爸在新疆部隊上把官熬大了。……聽說是個副師政委?唉,還不如讓加林到新疆尋他二翁,看能不能找個營生……聽說那裏人口稀,好找工作……”加林不看書了,聽父親說話。

加林媽:“路那麼遠……娃娃又沒出過遠門,人怎能放心……我不讓……”說著便用圍裙擦眼睛。

加林一句話也沒說,又看起了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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