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晦(2)
“二五眼”急着問他:“韓先生,您看清楚了嗎?到了兒是碧玉,還是翠?”
韓子奇沒有答話。現在,說它是石頭、是泥土都無關緊要了,重要的是,這件東西已經不屬於他了!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折磨這個愛玉如命的人啊!
經理愣了:“老韓,您當年可是名滿京華的‘玉王’啊,怎麼會連翠和碧玉都分不出來?不可能!您再仔細看看,外賓還等着買呢,今天下午就來取!”
像一把利刃刺入了韓子奇的心臟!他現在還算什麼“玉王”?天底下有這樣窩窩囊囊、忍氣吞聲的“王”嗎?他連當個玉“奴”的份兒都保不住了!
“不能賣!乾隆翠珮怎麼能賣呢?”他的手重重地落在桌子上,這怒而拍案的突然舉動把經理和“二五眼”都嚇了一跳!是的,韓子奇參加工作十年來,從來沒有發過脾氣,這一次,他在人前失態了!
“二五眼”快快地把桌上的翠珮拿走了。經理卻並沒有因為韓子奇的發火而生氣,他走出去的時候,興奮地對“二五眼”說:“怎麼樣?姜還是老的辣!要不是老韓,這隻翠珮就保不住了,你聽見沒有?是乾隆的!”
業務室那邊又響起了笑聲,是那幾個小年輕又在幫着經理圍攻“二五眼”,逼着他當真在工作證、戶口本上更名改姓。在那輕快的笑聲中,韓子奇感到自己的全身都松垮了!
他沒有等到中午下班,就推說身體不舒服,向經理請了假,經理關切地讓他回去好好休息,還說本來就不必天天來上班,在家裏整理整理資料也是一樣的。
他恍恍惚惚地走出辦公室,外邊正下着毛毛細雨,他沒帶傘,就冒着雨回家,反正雨也不大,他甚至希望下一場瓢潑大雨,沖一衝心中的憋悶,才痛快!他悶着頭走在樓梯上,裸露在室外的水泥樓梯被雨水淋濕了,很滑,他扶着欄杆,慢慢地走下去。細雨膝朧了他的眼睛,他總覺得那隻翠珮在眼前晃動,晃動,腳下像踩着浮雲,踩着棉花……
“老韓,您等等!”身後突然傳來經理的喊聲。
他在恍惚中猛地一驚,還沒等回過頭去,腳下踩空了,他身不田己地一頭栽下去……
“老韓,老韓!”
他順着濕漉漉的、堅硬的水泥樓梯往下翻滾,頭暈目眩,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清醒了,明白了自己出了什麼事。
他聽見妻子痛哭着,在埋怨,在責問:“都是讓你們給逼的、趕的吧?這麼大歲數了,還能這麼狠着使他嗎?”
“沒有啊,韓大嫂,”這是經理的聲音,經理也在這裏!“我讓他回去休息,見他沒帶傘,就追着給他送傘,誰知道就在這時候……唉!韓大嫂,領導上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把老韓的傷治好,他是國寶啊!您放心,千萬別太着急……”
不着急,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就什麼急也不着了,韓子奇在心裏說。謝謝你到這時候還能送我一個“國寶”的雅號。其實我這個“國寶”早就該打碎的,打碎了也許就一錢不值了。我這一輩子都在拼着命地往前奔,往前趕,緊繃著的弦,終於斷了,早晚也是這樣吧?也許這個跟頭就把命栽進去了,我……會死嗎?唉,活着太艱難,心裏裝着那麼多的痛苦,嘴裏又什麼都不能說,跟死了又有什麼兩樣?死,也許就了卻了憂愁,結束了煩惱,就什麼都不管不問了!可是……不……不能死,我怎麼能丟下那些玉?怎麼能丟下女兒?女兒還有四年,才能大學畢業!
下了汽車,新月就朝着同仁醫院沒命地奔跑,她面色蒼白、呼吸急促,身上的衣服都已經濕透了,是那綿綿的細雨,是那渾身的汗水,是那順着臉腮流淌的眼淚……
她跑着,顧不上在冰冷的雨水中膝關節的刺痛,顧不上肺部的憋悶難忍,顧不上心臟慌亂地狂跳,她從來也沒有跑得這麼快、這麼急、這麼遠,路太遠了!
她奔進醫院的大門,奔向那刺目的三個大字:“急診室”!
一個什麼人,攔腰抱住了她?噢,是姑媽!
“姑媽……姑媽……爸爸呢?”她問,劇烈地喘息着。
“新月兒啊,你可來了!”姑媽放聲大哭起來,“你爸爸……肋條骨……”
“啊?!”新月掙脫姑媽,向急診室的大門撲去!
門裏邊擠着一群人,媽媽、哥哥,穿白大褂的大夫、護士,還有爸爸單位的領導,爸爸呢?
爸爸躺在床上,閉着眼,一動也不動,那張平時黧黑的臉,現在白得像一張紙,頭上、胳膊上、胸脯上都裹着繃帶,雪白的床單上,沾着鮮血!
“爸爸!”一陣劇痛把她的心撕裂了,她撲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覺!
“是……新月?”韓子奇猛地一震,發出沙啞的呼喚,“新月!”
“不要動,安靜!”護士按住了他。
“新月,新月!”她的親人們都慌了!
新月聽不見他們的呼喚,她那濕漉漉的肢體倒在地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新月!”天星撲過去,跪在地上,抱起了妹妹的頭,“新月,你醒醒,爸爸沒事兒!你醒醒!”
新月沒有醒來,她那潔白的面頰漲得紫紅,發青的嘴唇流出粉紅色的血水……
大夫、護士急匆匆跑過來,又投入了一場緊張的搶救!
聽診器在新月的胸部遊動,血壓計顯示出指數:60/40……
“大夫,大夫……”姑媽緊張得渾身哆嗦,淚流滿面,連話都不會說了。
“大夫……這孩子……”韓太太慌亂地擠在旁邊,“她跟她爸爸連心啊,準是急壞了!”
“心律不齊,有雜音,滿肺水泡……”大夫的面孔嚴峻得嚇人,摘下聽診器,對護士說,“急性心力衰竭!把她抱到床上去,呈半坐位,立即輸氧,靜脈注射毒毛旋花子K,0.25毫克……”
“啊?心力衰竭?”天星把妹妹抱上病床,他的胳膊在抖,嘴唇也在抖,妹妹的病把他嚇傻了,“她還不滿十八歲,怎麼會……衰竭?”
大夫、護士顧不上解釋,緊張地搶救新月!
“主啊,要了這孩子的命了!”姑媽急得跺腳,抱着韓太太,姐兒倆都嚇得哆嗦。
韓太太抓着姑媽的手:“瞧瞧,這是怎麼個話兒說的,一天病倒了倆,這叫我是死是活啊……”
“新月……新月……”韓子奇掙扎着,呼喚着。
“不要說話,不要動,”護士按住他,“你要主動和我們配合,避免斷骨刺傷內臟……”
此刻,刺傷韓子奇五臟六腑的不是斷骨,而是掌上明珠的突遭不測,而這,正是為了他!
新月半卧在病床上,毫無知覺。
像炮彈似的氧氣瓶推過來了,護士為她插上吸管,“噝噝”的氣流緩緩進入她那極度缺氧的胸腔。護士緊張而鎮定地為她注射,在四肢輪流扎止血帶……
天星緊緊地盯着妹妹的臉,連眼都不敢眨一眨。男兒有淚不輕彈,這個慣於在心中忍受一切的老蔫兒、擰種,卻流下了熱淚:“幹嗎要告訴她?爸爸的事兒找我就成了,新月受不了這樣的刺激!你們真渾啊,誰給她打的電話?”
“是我……我讓打的,”特藝公司的經理沮喪地說,“當時急着要通知家屬,在你爸爸的記事本兒里只找到這麼一個電話號碼,就……唉!誰知道這姑娘心臟有毛病?”
“胡說!”痛徹肺腑的天星六親不認,誰都敢罵,“我妹妹沒病!誰說她有病?”
經理自然不敢再言語,不幸的是,大夫說話了:“根據現有的癥狀,病人的心臟很可能早就有嚴重問題……”
天星、韓太太和姑媽都驚呆了!
“病人的家族有心臟病史嗎?她的父母有沒有……”
“沒有啊!”韓太太說,“我跟她爸爸哪兒有心臟病啊?”
“沒有,”姑媽又補充說,“我們這一家子人,壓根兒就沒有一個人得過這樣兒的病!”
“那麼,病人過去有風濕病史嗎?就是說,是不是經常關節疼?”
“沒有啊!”韓太太回答。
“哎,這倒是有過,”姑媽說,“她小時候,我跟她一屋睡,一變天兒她就說腿疼,我給她揉揉、悟悟,過幾天也就好了,沒當回事兒。大夫,這礙事嗎?”
大夫沒有明確回答,只說:“先觀察觀察吧,她恐怕需要住院做系統的檢查和治療。”
新月漸漸地蘇醒過來了,睫毛閃動着,像是要睜眼,卻睜不開;嘴唇嚅動着,像是要說話,卻說不出,只輕輕地吐出低得幾乎聽不見的兩個字:“爸爸……”
“主啊,緩過點兒來了……”姑媽驚喜地抹着眼淚。
“新月,甭惦記你爸,你自個兒覺得好點兒了嗎?”韓太太把嘴湊到女兒的耳邊,“新月,媽在這兒呢,你睜眼瞅瞅媽……”說著,話就被淚水噎住了。
“不要跟她說話,病人必須保持絕對安靜!”大夫說,朝護士一揮手,“把病人送觀察室!”
病床的膠皮輪子緩緩地移動,連同那像炮彈似的氧氣瓶,一起陪伴着新月,出了房門……
親人的心也跟着她去了……
禍不單行,兩場大難同時降臨了韓家,而不管這些心靈飽經創傷的人能不能經受得住!
春天的夜晚,清涼而靜謐。綿綿細雨已經停了,空氣中飽含着水分,浸潤着路旁的樹木,樓前的花壇,濃郁的花香混合著綠葉的清新氣息慢慢地飄散。
薄雲在夜空流動,隱隱現出朦朧的月亮。那是半壁下弦月,清清的,淡淡的,弓部的輪廓清晰可見,弦部已是一片迷濛,漸漸溶進天空。月半已過,盈滿的玉輪匆匆地度過了大放光明的短暫時刻,迅速地虧損了,像被潮水一點一點地浸沒……
淡淡的月光照着同仁醫院的大門,門媚上,已經早早地裝飾了紅底金字的橫幅:“迎接五一”。救護車、小汽車匆匆地出出進進,車燈在濕潤的柏油路上閃爍着流動的光影。急診室門口亮着刺眼的紅燈。寧靜的夜,醫院卻從來也沒有安然入睡,幾乎在任何時刻,它都在接待突如其來的傷員和病號,器械在奔忙,藥劑在流動,新生嬰兒在啼哭,垂危病人在呻吟。醫院,生死場;醫院,天使和死神搏鬥的戰場;醫院,交織着科學的無情和人類的多情……
月光透過薄薄的窗帘,灑進外科病房,和門旁地下的腳燈微弱的光亮交相輝映。
病房裏靜靜的,同室的病人都早已入睡了,發出均勻的鼾聲。只有韓子奇還醒着,被痛苦所煎熬。
他的傷勢並不像原來想像的那麼重,經過多種手段的仔細檢查,他的頭部沒有造成腦震蕩和顱骨出血,四肢也沒有骨折,只是肋骨斷了一根,而且是封閉性的,既沒有刺破皮肉,也沒有扎傷內臟和胸膜。他的休克是由於精神過度緊張造成的,頭破血流也只是划傷和擦傷。清理了血污之後,護士輕而易舉地就把傷口處理了,包紮好,完事兒了。肋骨的骨折,幸好折而未斷,加以固定措施之後,並不妨礙他的正常呼吸、進食和輕微的活動。大夫說:“您把家裏的人都嚇壞了,其實並沒有什麼危險。如果不願意住院,可以拿些藥物回家去休養,過幾天再來複查,估計也不會出現什麼問題。”但公司經理還是要求讓他住院,怕發生意外,損失了這位“國寶”。於是,韓子奇被送進了外科病房。
應當說,他摔傷之後能有這樣的結果,已經是萬幸了,應該高興了;但是,他現在焦慮的根本不是他自己,而是女兒!誰能夠想到水靈靈、活潑潑的新月會突然倒在他面前?誰又能想到由於這意外事故才突然發現新月身上早就存在了那種病?太可怕了!在急診室突然聽到大夫說出“病人的心臟很可能早就有嚴重問題”那句話的時候,他幾乎要昏厥!怎麼會?怎麼會?……現在,女兒被送到觀察室里,他被送到外科病房來了,心連着心的父女被隔開了,在這種息息相關的時候!他不知道這兒離觀察室有多遠,他想聽到女兒的聲音,輕輕地叫一聲“爸爸”,哪怕是一聲呻吟呢,也對他是一點兒安慰,但是,聽不到,一點兒也聽不到!
他悔恨自己,身為父親,為什麼過去對女兒的病沒有一點兒覺察?他埋怨妻子,身為母親,心應該比男人更細一些,你都想什麼呢?把孩子給耽誤了!妻子在他床前垂淚,說壓根兒就沒想到新月會得這種病,也不懂啊!……是的,她不懂,家裏的人誰也不懂,這不能光怨她一個人。“唉,你走吧,別守着我哭!我這兒你們誰都別管,都去給我看着新月去!”他把妻子趕走了,他希望在女兒需要親人的時候,當媽的一定要守在她身邊,讓她感到溫暖。
現在,他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折磨着自己那顆傷痕纍纍的心。十八年的歲月在他眼前倒流,他看見女兒又回到了那飽含着苦難也飽含着歡樂的童年。女兒出生在不幸的年代,但她理解不了那麼多的不幸,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閃爍着歡笑。稚嫩的童心,金子般的童心,本能地認為世界是美好的,人生是美好的……
涼風從窗縫中透進來,窗帘輕輕地晃動,月光也輕輕地晃動,他又看見了那個難忘的月夜……
那一年,他正好“四十而不惑”。他在月光下徘徊,心中卻惶惑不安,心被窗子裏面的呻吟緊緊地揪住。十月懷胎,一朝分娩,新生命就要誕生了,他心懷忐忑,默默地祝願母子平安。
終於,他聽到了嬰兒嬌美的啼哭聲,他瘋狂了!
“噢,是個女兒!”他聽到接生的人在向他報喜,他陶醉了!
“女兒?就叫她‘新月’吧!”他喊道。那時候,天上的一彎新月正朝着他微笑。其實,這個名字他早就起好了,他已經有了一個天上的星星,這一個,當然是月亮!
第十八個年頭到來了,他的新月突然倒下了!
腳步聲,輕輕的腳步聲,衣裙摩擦的窸窣聲,是誰來了?他睜開眼,在朦朧的月色中,他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穿着白色的衣裙,正向他款款走來……啊,新月!不,他沒有喊出聲來,這不是他的新月,是查夜的護士!
小護士捏着手電筒,輕盈地在病房裏轉了一圈,正要悄悄地退出去,“同志……”韓子奇叫住了她。
“三床,什麼事兒?”小護士折身向他走過來。
“同志,我想問問你,”韓子奇急切地說,“心臟病是怎麼得的?”
“心臟病?”小護士有些不耐煩地看着這個幽幽的黑影,“你全身都檢查過了,沒有心臟病,好好兒地睡吧,都半夜了!”說著,就要走開。
“哎,不是我,”他吃力地叫住她,“我只是想問問……”
“你沒事兒問這幹嗎?”小護士覺得這個老頭兒骨頭傷得不重,神經倒似乎不大正常。
“我……我有一個女兒,也跟你這麼大了,可是她……她得了心臟病……”韓子奇望着這個身材娉婷的姑娘,淚水噎住了他的嗓子。
小護士沉默了,她沒有走開,在昏暗的光線下,她看到了一顆慈父的心。“哦,那要看什麼情況,”她說,“比方說,遺傳的可能有沒有?”
“沒有。”韓子奇肯定地回答,“我和她媽媽都沒有心臟病。”
“嗯。”小護士思索着說,“父母沒有心臟病,子女也可能會有的,如果母親在妊娠期得了傳染病、營養不良或者心清壓抑,都有可能使胎兒患有先天性的心臟病……”
“噢?”韓子奇茫然地答應着,他極力追憶着新月出生之前的情況,和小護士說的可能性相對照,似是而非,若明若暗。因為在新月出生的那個年代,孕婦“營養不良”、“心情壓抑”是很難避免的,但這就一定會造成先天性心臟病嗎?“不,不像,”他說,“我女兒在幼兒時期曾經接受過很嚴格的身體檢查,並沒有發現心臟有問題,而那家醫院是以治療心血管系統的疾病著稱的,不會有這樣的疏忽!”對了,他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當時那位老專家用英語對他說:祝賀你,有這樣一個又美麗又健康的女兒!
“那……也許是後天性的了,”年輕的小護士努力搜尋着所學過的那一點兒基礎知識,很難圓滿地回答這個老頭兒的提問,但她很快就找到了解脫自己的困境的辦法,“不見到病人,這不好判斷,您最好帶您的女兒到醫院來……”
“來了,她已經來了!急診!”韓子奇悲哀地嘆息。
“哦,那就相信大夫吧,內科的盧大夫是有名的心臟病專家,他們會把您女兒的病治好的,您就別這麼瞎着急了,快點兒睡吧,您也是病人哪!”
小護士步履輕盈地走了,韓子奇看着她那俊秀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暗自感嘆:為什麼偏偏讓我的女兒攤上這種病……
他根本無法入睡,心飛出了病房,去尋找女兒……
急診觀察室的窗口,還亮着燈光。
電鍍金屬支架上掛着鹽水瓶,一根膠皮管垂下來,中間的玻璃觀察管里,藥水以比時鐘的秒針慢得多的節奏,不慌不忙地掉下一滴,一滴,又一滴……
膠皮管連着新月的手臂,這隻手臂靜靜地擱在床沿上,五指無力地半張着,蒼白,纖弱,一動也不動。
輸氧的膠皮管連着她的鼻腔,她的上半身仰靠在半支起的床上,臉側向一邊,面部的青紫已經有所減退了,呼吸也已經均勻,她像是安詳地睡著了。
天星坐在妹妹的床前,眼睛緊盯着玻璃觀察管里的水滴,那每一次無聲的滴落,彷彿都打在他的心上。
他已經這樣坐了好幾個小時。天黑以後,他就把媽媽和姑媽都趕走了。“走吧,你們都回家去,省得在這兒哭哭啼啼地,什麼忙都幫不上,還盡添亂!這兒留我一個人就成了,你們走吧!”他顯得對兩位老人很無禮,但也沒有人挑剔他,這是什麼時候?誰心裏都亂。他那粗魯的言語裏,不僅有煩惱,也有愛,他怕媽媽和姑媽也病倒了,都是五六十歲的人了,家裏經不起再增加新的打擊了。爸爸倒下了,妹妹倒下了,他知道他這個長子的肩膀上已經壓上了多重的分量。
陳淑彥坐在他的身旁。下班之後,她沒有直接回家,卻繞道兒到韓家去看看,事先她並不知道韓家出了這麼大的事兒,只是因為想新月,想問問韓伯母,“五一”節新月回家嗎,誰知一進韓家的門,就聽到了這可怕的消息,她連家也沒回,就匆匆趕來了。
“新月,新月……”她輕輕地喊着摯友的名字,看着她那怕人的臉色,似睡非睡的衰弱神態,兩眼就被淚水模糊了。新月,她天天想念着的新月,充滿青春活力的新月,生活得比任何人都幸福的新月,怎麼會突然病成了這個樣子呢?她簡直不敢相信!她撫着新月的手,把臉貼在她的耳旁:“新月,我來了,我是淑彥……”
“你別叫她,她好容易睡著了,別叫!”天星儼然是妹妹的守護神,他不希望任何人來打擾妹妹,對陳淑彥下了逐客令,“你瞅瞅她就得了,走吧!”
“天星哥,我……我怎麼能忍心走呢?”陳淑彥擦着淚說,“你就讓我在這兒看着她吧,看着她……”
看起來,要把她趕走是困難的,天也已經晚了。天星梗着脖子,沒說話。陳淑彥默默地搬過一張凳子,坐在新月的床前。
這是她第一次單獨和天星在一起,大概也是第一次正式面對面地說話。以往她去找新月,天星總是視而不見似的,沒什麼話可說。寒假裏,新月曾經悄悄地向她透露了媽媽的意願,希望她能夠和天星……她當時一愣,臉就紅了。奇怪得很,隨着她和韓家的交往越來越密切,幾乎經常見到天星,但她卻從來也沒有往這上面想過,只覺得新月的哥哥就等於自己的哥哥罷了。她沉默了一陣,問新月:“你哥還沒有對象嗎?”“當然沒有,要不,我還問你幹嗎?”“這是他的意思嗎?”“差不多,他聽我媽的,我媽就等你一句話。”她又沉默了,開始認真地把天星當成個“對象”來考慮。她對天星了解得其實很少,想來想去,覺得這個人除了脾氣蔫、不愛說話,倒也是個老實人,沒什麼不好。她想起韓伯伯、韓伯母對她的恩情,沒齒不能忘;想起和新月的友誼,也算得上是莫逆之交了;想起韓家的幸福、和諧的家庭氣氛,不由得愛屋及烏,嘆了口氣說:“唉,這也許是真主的安排!”後來,新月就把她的口信兒告訴了媽媽,媽媽又告訴了天星,這兩個人之間就有了一條無形的、似有似無的紅線,她再到韓家去,一見着天星就覺得臉紅了,也就更不敢說話了。……現在,她破天荒地叫了一聲“天星哥”,並且大膽地要求留在他身邊,這都是為了新月,新月的病使她顧不得一切了!
他們就這樣坐着,坐着,誰都不說話,兩雙眼睛都在盯着新月。為他們牽了紅線的這位小小的“月老”,懷着美好的願望、單純的熱情,替他們謀划著幸福的未來,她自己卻突然跌入了災難!
輸液瓶里的藥水緩慢地滴着,陳淑彥和天星腕上的手錶指針匆匆地走着,已經是凌晨兩點鐘了。他們兩人誰也沒有倦意,心裏只有新月。患難使人的思想單純了,友誼把人的靈魂凈化了。
值班護士又來了,默默地察看了新月的臉色,聽了心肺,量了血壓。
“大夫,她怎麼樣?”陳淑彥站在旁邊,輕輕地、急切地問。為了能聽到一點兒詳細的回答,她有意尊稱護士為“大夫”,就像她在文物商店,為了謹慎地搞好關係,對哪怕只比她早來三天的年輕人也尊稱“師傅”。
“好一些了。”護士只說了這幾個字。
陳淑彥和天星同時舒了一口氣,“好一些”就是好消息啊!
護士又給新月打針。
“大夫,這是什麼針?”天星問。
“灑利汞。”
“是特效藥嗎?您可一定要用最好的葯啊!”
“這就是特效藥,是利尿的。”
兩人又舒了一口氣,他們雖然都不明白利尿和心臟有什麼關係,但聽到“特效”二字,就充滿了希望。
“大夫,看這樣兒,她明天就能好了吧?”天星迫不及待地追問,兩眼炯炯有神。
“明天?明天你們得給她辦住院手續呢!”護士毫無表情地說。
“啊?還要住院?您不是說她見好了嗎?”天星愣愣地問。
“這隻能暫時緩解一下她的心力衰竭,病還得住院治療,全面檢查:透視、驗血、做心電圖、查基礎代謝……以後的事兒還多着呢!心臟病哪兒能這麼容易好?弄不好就是一輩子的事兒!”
天星頹然跌坐在椅子上!
護士檢查完畢,都記在病歷上,看看輸液瓶里還有小半瓶藥水,就走了。
“一輩子的事兒?一輩子的事兒……”天星喃喃地自語,兩隻大眼睛充滿了恐懼。他本來是一個不知道什麼叫恐懼的人。
“天星哥,”陳淑彥扶着新月的床欄,悲戚地擦着眼淚,“新月她怎麼會得心臟病啊?”
“心啊,”天星痛苦地抬起頭來,茫然地看着吊在頂棚上的日光燈,發出悲憤的感嘆,“人的心能有多大的地方?能裝得下多少苦?她太苦了,太苦了……”
他本能地認為,給妹妹帶來心臟病的,一定是——苦!
“苦?”陳淑彥疑惑地說,“新月沒有受過苦啊!在我們同學裏頭,沒有一個人能像她生活得那麼幸福,家庭、學校,物質、精神,別人沒有的,她都有了;一個人該得到的,她都得到了……”
“不,你不知道,你什麼也不知道!”天星垂下頭,兩手抱着他那留着刺蝟似的短髮的腦袋,“她也不知道!我的苦妹妹,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苦……”
陳淑彥聽不明白他這一串莫名其妙的“苦經”到底是什麼意思,語無倫次!她心疼地看着天星,顯然這個做哥哥的是心疼妹妹疼糊塗了,新月有這樣的好哥哥,也值啊!
“也許,這是命吧?”她無可奈何地只好這樣安慰天星,“新月的命太全了,主才降給了她這樣兒的痛苦……”
“你說什麼?”天星突然抬起了頭,憤憤地說,“你還嫌她的命‘太全’?”
“我希望她全啊!”陳淑彥的眼睛在燈下閃着淚光,“要是真主能把這個病給我,讓我來替新月受苦,我也心甘情願!”她輕輕地俯下身去,撫着床沿,深情地注視着安睡中的新月,淚珠滴在潔白的床單上!
輸液管中的藥水,不停地墜落,一滴,一滴……
新月在安睡。她不知道在這個寧靜的夜晚,她的知心朋友是怎樣為她虔誠地祈禱。
“淑彥……”天星不安地站起來,站在她身邊,輕輕地叫了一聲。這個要自願代替妹妹受難的人,使他的心靈震顫了,在他最困難的時刻,這個人分擔了壓在他肩頭的重量。
傍晚,兩個年輕的姑娘走出了“博雅”宅那陰沉沉的大門,這是鄭曉京和羅秀竹。她們臉上籠罩着陰雲,依原路再趕回燕園。來時,帶着全班師生十六個人的十六個問號;去時,帶回韓太太交給她們的一個驚嘆號。
楚雁潮正在二十七齋樓前徘徊,顯然是在等着她們回來。
“怎麼樣?”他急切地迎上去,“韓新月的家裏到底出了什麼事?她父親……”
還沒有任何一個學生的家長使他這樣焦灼地關切!也許是因為他從韓新月的口中所感知的那位父親太好了吧?新月千萬別失去父親,千萬別遭受那種痛苦!人,不能沒有父親,不能……
但是,鄭曉京和羅秀竹的回答卻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心臟病?她自己心力衰竭?”楚雁潮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媽媽親自告訴我們的嘛!”羅秀竹說,擦着滿臉的汗。
“你們為什麼不到醫院去看看她?”楚雁潮覺得這兩個學生頭腦太簡單了,跑了那麼遠的路,竟然只帶回來這麼幾句話,他需要知道的比這還要多得多!
“她媽媽說,”鄭曉京氣喘吁吁地向老師解釋,“韓新月已經送到病房住院了,今天不是探視時間,根本不讓進!”
“什麼時候可以探視?”
“每周二、四、六下午,其實明天就可以,”羅秀竹搶着說,“我們真趕得不湊巧,要是明天去就好了!”
“噢!”楚雁潮說,“你們已經跑得很辛苦了,快去吃晚飯吧,食堂都快關門了。今天的晚自習,你們兩個要放下一切功課,好好休息,一定要休息!”
楚雁潮默默地走回備齋。
他在自己的書桌前坐下來,打開枱燈。
桌上還擺着魯迅的《鑄劍》,沒有譯完。他最近太忙了,面臨“五一”和“五四”,從學校到西語繫到他所負責的那個班,都有許許多多的會要開,他既是英語教師,又是班主任,哪一件事兒幾乎都要掛上他,而凡是他參與了的工作,他都本能地認真去做,這就把業餘時間全占上了,一篇萬字左右的小說,就拖到現在還沒有譯完,到“哈哈愛兮愛乎愛乎……”就停下了。
他攤開稿紙,想繼續譯下去。這首歌很不好譯,它的節奏感很強,歌詞卻撲朔迷離、恍恍惚惚,令人似懂非懂。小說裏邊就稱它是“胡謅的歌”,魯迅生前也曾在給友人的信中說過:“那裏面的歌,意思都不明顯,因為是奇怪的人和頭顱唱出來的歌,我們這種普通人是難以理解的。”魯迅當然決不可能不理解自己的作品,這首歌悲壯、蒼涼又充滿了熾烈的感情,讓讀者不禁擊節而和,感嘆歔欷。但它的外表卻又是荒誕的,魯迅把深意藏在荒誕之中,造成一種介乎可解與不可解之間的強烈的藝術效果,也許正像莎翁筆下的丹麥王子那顛三倒四卻又撼人心魄的“瘋話”?
油印的劇本《哈姆雷特》就擺在他的面前。他放下稿紙,隨手翻開劇本。自從鄭曉京送來,他還沒有來得及仔細地、從頭到尾地看一遍。隨便翻到一頁,剛剛看到“莪菲莉婭”這個名字,他的手就停下了。劇本上浮現出新月的形象,靜靜地看着他,臉上矇著一層淡淡的哀愁……不對,她不應該是一個悲哀的形象!不應該!……她離開學校已經三天了,三天來,他沒有在英語課上看到她那專註聽講的神情,也沒有在未名湖畔看到她那一邊捧讀一邊徐徐踱步的身影,更沒有聽到她叩響這間書齋的小門,叫一聲:“楚老師……”這三天,顯得很長,甚至比那一個月的寒假還長。放寒假時,她是高高興興地走的,他知道她在寒假裏讀什麼書,做什麼事;而這一次,她是匆匆離去的,一去不回。他曾猜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麼嚴重的困難,不然,她不會三天不來上課,也沒有打來電話。他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估計到了,包括她的父親也許傷重病危……惟獨沒有想到是她自己病了,而且是這麼嚴重的病!新月竟會有心臟病嗎?平常她的身體不是很好嗎?體育鍛煉和課餘的勞動也都是參加的,只是有時候看見她有些氣喘,這在一個女孩子來說,並不讓人覺得奇怪。但現在,她卻突然病倒了,真是無法解釋啊!
楚雁潮很難再像往常那樣安靜地投入夜讀和譯著了,他煩躁地站起來,在書桌和房門之間的那點空地來回地走,茫無目的地看着滿壁圖書,看着書架上那盆綠葉蔥蘢、含苞待放的巴西木,看着閑置在書堆中的小提琴,卻在哪兒都看到了新月的影子!他看到的是一個健康的、充滿生命力的新月,不,她不可能病倒!楚雁潮想,也許這是大夫的誤診,或者病情並不像鄭曉京和羅秀竹形容得那麼嚴重,因為她們畢竟沒有見到新月本人。
第二天早晨,他像往常一樣鎮靜地走向英語教室,在那裏,還有他的十五名學生在等着老師。
下午三點鐘,鄭曉京和羅秀竹提着一網兜兒不知用什麼神通買到的水果,匆匆趕到了同仁醫院,住院處門房的老頭兒毫不客氣地攔住了她們。
“你們找誰啊?”
“內科一○九病房,韓新月。”羅秀竹回答,她牢牢地記着昨天韓太太告訴她的號碼。
老頭兒慢條斯理地看着那掛滿小牌牌兒的木板,找到韓新月的名字,說:“哦,牌兒沒了,有人在裏邊兒探視,一次只能進倆人,你們瞅,倆牌兒都沒了……”
“那……我們白跑了一趟?”羅秀竹大失所望。
“等着吧,”老頭兒慢悠悠地說,“等裏邊兒的人出來……”
“老同志,”鄭曉京掏出軍裝口袋裏的學生證,“我們是北大來的,代表全班……”
“你代表誰也沒用,這是醫院的規矩!”老頭兒並不買賬。
鄭曉京的臉氣得發白,她平時出入××大院,只需要對警衛點個頭,哪兒遇見過這樣擋駕的!
“老大爺,能不能通融通融喲?我們跑了好遠的路……”羅秀竹想用軟辦法來感動對方。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老頭兒行使他那點權力毫不含糊,不再理她們,戴上老花鏡看起報紙來了。
她們就只好等着,心裏埋怨着那兩個探視新月的人,為什麼遲遲地不出來?
此刻,坐在新月病床前的是陳淑彥和楚雁潮。
楚雁潮剛才進來的時候,陳淑彥剛剛給新月喂完了二百毫升去脂牛奶。她吃得很慢,陳淑彥一勺一勺地送到她的嘴邊,讓她慢慢地咽下去。喂完了,用熱毛巾給她擦了臉,讓她靜靜地躺着休息,什麼也別想。
同室的病人,有一個在睡覺,另外兩張床都空着,床頭柜上擺着一些藥瓶和食品,也許是病情較輕的病人出去散步了,病房裏很安靜。
這時,楚雁潮來了。
新月閉着眼睛,半坐位靠在枕頭上。她臉上的紫紅已經褪去了,又恢復了那純凈的象牙色,嘴唇微閉着,呼吸舒緩而均勻。一隻手貼着臉腮,另一隻手平放在床上。像是經過了艱難的跋涉,她累了,在做片刻的小憩,那睡姿是安詳的。
楚雁潮的敲門聲很輕,進門的腳步聲也很輕,但新月還是聽到了。“淑彥,是哥哥來了嗎?”她喃喃地問。
陳淑彥沒有回答,詢問地看着這個陌生的人。楚雁潮向她擺擺手,他不願意驚動新月。
新月睜開了眼,眼中閃爍着興奮的光彩:“哦,楚老師……”
“新月同學……”楚雁潮充滿了歉意,“我把你驚醒了……”
“不,老師,我根本沒睡,”新月說,臉上泛起了笑意,“我正在想班上的事兒呢,您來了,我太高興了……”
“新月,同學們也在想你啊,”楚雁潮俯身站在她的床前,“聽說你病了,大家都急壞了……”
“不要緊,不要為我着急……”新月微微地喘息着,停了停,“我是看見爸爸的傷,嚇壞了。現在知道爸爸的傷勢不重,沒危險,我就放心了……”
“你自己感覺怎麼樣?”
“我好多了,您看,我不是好多了嗎?”
“噢……”楚雁潮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這就好,這就好……”
“楚老師,您請坐吧!”陳淑彥為他搬過來椅子。
楚雁潮有些拘謹地看看這個姑娘,並沒有坐。
“我是新月的同學,”陳淑彥解釋說,“早就聽她談起過你……”
“哦……”楚雁潮在椅子上坐下來,“謝謝你,這樣照顧她……”
新月欣慰地笑了:“淑彥就跟我的親姐姐一樣,您看,我有這麼好的同學……”
門房外,那兩位遠道而來的同學還在焦急地等待。
來探視的人多了起來,擠在窗口上,搶着向老頭兒說出病人的名字,領取那種小牌牌兒。
羅秀竹突然擠上去,探頭望着掛牌牌兒的木板,伸手指着說:“內科一○四,張國梁,兩個人!”
兩個寫着“張國梁”的小牌牌兒遞出來,羅秀竹伸手接過來,拉了鄭曉京就往裏跑。
“哎,這個張國梁是誰?”鄭曉京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
“管他是誰呢,咱們去看韓新月!”羅秀竹為自己這個成功的小伎倆頗為得意。
“這不合適吧?”
“有什麼不合適的?你的戰術也得靈活點兒!”
兩個人如同漏網之魚,趕緊朝內科病房跑去。
她們可沒有楚雁潮那麼沉穩,在門外就喊起來了:“韓新月!”
屋裏一聽就知道是誰來了,楚雁潮去拉開了門,羅秀竹大驚小怪地嚷起來:“呀,楚老師!”
“我比你們先來了一步……”楚雁潮說。
羅秀竹和鄭曉京這時的注意力已經不在楚雁潮,她們急急忙忙地奔到新月的床邊,搶着說:“韓新月,你可把我們嚇壞了!”
“你好點兒了嗎?”
“我好多了……”新月興奮地看着她們,對陳淑彥說,“淑彥,這是我們的monitor,這個就是‘誰又偷貓肉’……”
陳淑彥會意地笑了。
“我現在已經不‘偷獵肉’了!”羅秀竹笑着說,“唉,韓新月啊韓新月,想不到你還能跟我們說笑話!我還以為你的心臟……
“哦,她的心臟沒有什麼,”陳淑彥打斷了她的話,說,“大夫說,是因為受了突然的刺激,心跳過速,現在已經好了!”
“這太好了!”羅秀竹回頭向鄭曉京吐吐舌頭,“一場虛驚!”
“我代表全班同學向你慰問,向你祝賀!”鄭曉京把手裏的那一網兜兒水果放在床頭柜上,朝新月說,“你的病好了,就保住了我們班集體的榮譽!你知道,我真怕影響了《哈姆雷特》的排練呢!”
女同學到了一塊兒,楚雁潮就插不上嘴了,他猶豫了一下,說:“你們談吧,我就先回去了!新月同學,希望你安心養病,學校的事情就先不要考慮了。你們兩個……”他回頭看着鄭曉京和羅秀竹,“談話時間也不要過長,要保證她的休息……”
“知道,知道,三分病,七分養,放心吧,老師!”羅秀竹巴不得楚老師快點兒走,這樣,她們就可以更隨便了。
“老師,您要走?”新月望着楚雁潮,“您抽時間再來看我……哦,不,您不要來了,您很忙……”
“忙總是難免的……我一定再來看你。”楚雁潮看了看新月,轉身輕輕地走出去,帶上了房門。
新月目送着老師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心中升起一股悵惘之情,她還沒有來得及問一問老師的譯文進度如何了,老師就走了。
這一點兒悵憫,很快就被兩位女將淹沒了。鄭曉京坐在剛才老師坐的椅子上,接著說她最關心的事兒:“你知道,現在同學們正在忙着做道具、借服裝,台詞也都背得差不多了……”
“楚老師準備得怎麼樣?”新月問。
“他沒問題,莎翁名著早就倒背如流了,我對他絕對放心,”鄭曉京滿打保票,“現在就看莪菲莉婭的了,有人建議我做兩手準備,安排個B角,讓謝秋思也練練莪菲莉婭的台詞,實在不行的話……”
“我能行,”新月說,“我很快就出院了,來得及……”
“是啊!我今天一看你的精神狀態,就放心了,”鄭曉京果斷地一揮手,“我現在下決心了,不搞A、B制!雖然莪菲莉婭別人也能演,謝秋思條件也不錯,但我不能降低標準哪!《哈姆雷特》全世界都在演,一個莪菲莉婭一個味兒,我要的就是你這個味兒!韓新月,希望可就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新月的臉上泛起了微微的潮紅,同學的信任使她激動:“放心吧,monitor,我不會讓你失望,你們怎麼不把劇本給我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