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小喬正在度過她一生中最難受的時間。
尹初石離開后,她把自己關在家裏,整整兩天沒出去。一開始,她到處躺着。她躺在厚墊上,蜷縮着身子,看着房間裏的陳設,渴望有個人從窗口進來,殺死她或者打傷她。過一會兒她等厭了,便走到沙發跟前又躺下,雙腿蜷在胸前,她又去注意電話,她開着電話記錄器,如果是尹初石打來的電話,她能馬上抓起聽筒,電話在她頭頂的地板上。電話鈴聲響了,她嚇了一跳,她耐心地等着信號音,終於傳來對方說話的聲音,“喬喬,是我,你怎麼沒消息了?給我打個電話吧,要不我去看你?你在哪兒?給我打個電話。”是李小春。小喬撐起身子,靠着沙發坐在地板上,她抓起手邊的一些東西朝面前的各個方向甩出去。她聽着各種迴響,她發現她喜歡一件硬東西砸在另一件硬東西上發出的脆響;不喜歡一件東西落在地板上的聲音,那聲音沉悶,卻久久縈繞。
只剩下電話還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不想砸了它。她仍然期待着尹初石的電話,哪怕責罵她也好,哪怕只是沉默不說話,證實一下她還活着也好。她想聽見他的呼吸,要是能聽見他的呼吸中有幾分不均勻,多好。她想。
一直都沒有尹初石的電話,她留在家中的第二天已經過去一半了。她昏睡幾次,但她相信自己睡得很淺,任何電話鈴聲都能驚醒她。臨近黃昏她又一次從昏睡中醒來時,發現自己在發抖。她覺得胸腔里到處瀰漫著虛弱。她想自己該吃點東西,儘管她不想吃。她試着站起來,但渾身軟綿綿的,又跌倒在地板上。
“我要死么?”她問自己,因為她覺得自己快要死了。
“不。”她回答自己。她要離開這間屋子,沒有尹初石,她繼續留在這兒,就無法活着。
她撥通了李小春的電話,“小春,你來接我,我餓了。”
尹初石朋友的暗房實際上是一個一居室的單元房,半地下,窗戶在地面上。除了一個長沙發和一個水壺一個鋼精鍋,一雙碗筷,一個暖瓶,一個茶杯,這兒有的就只是沖洗照片的東西了。
尹初石已經被允許在這兒住幾天,直到他擺脫了目前的這場危機。他買了一床棉被和一個噴膠棉枕頭,一個臉盆和洗漱用具。他的朋友看着他安置這些東西,問他,“怎麼打算?”
尹初石看着朋友。他是尹初石在黃山上認識的,兩人一見如故,許多年來交往不多,但能夠彼此信任。當他發現朋友把目光盯在他臉上脖子上的傷時,心裏很亂,“不知道。”
“放在我身上,我是忍不下去的。”
“也許你比我強,你是劉軍,我是尹初石。”
“也許我比你強,可女人都愛尹初石,不愛劉軍。”
“你老婆可夠愛你的。”尹初石說。
“對,她愛我,可她不會愛。”劉軍說,兩個人都大笑起來。
“這事真他媽的怪,沒哪個男人能說出個中道理。為什麼同是女人,而你偏愛這個,不愛那個呢?”尹初石好像自言自語。
“你真不想回到老婆孩子身邊去了?”
“也許我回不去了。”
“至於那麼嚴重么?”劉軍說,“外面的女人就是外面的女人,別分不清家裏家外。”
“得了,你那套臭理論別往我這兒賣,你知道我是認真的。”
“這回是認真的?”
“是。”
“那你趕緊打個電話,別到最後雞飛了,蛋也打了。”
“行了,你走吧,別為我操心。”尹初石說著把幾張照片裝進一個大信封,“別忘了給老董,也別忘了給我請假。”
劉軍離開了,尹初石又湧起給小喬打個電話的念頭,但馬上又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想,應該冷冷她,讓她認真反省一下,這樣,對他們的將來沒壞處。
李小春到小喬的住處時,房間虛掩着。他推門進去,看見小喬靠着冰箱坐在冰冷的地上,連忙抓住她的手,要把她拉起來。
“別拉我,我沒勁兒站起來。”小喬微弱的聲音失去了往日的鋒芒。“把我抱進去。”
李小春抱起小喬,“你在發抖?”
“把我放在沙發上。”小喬輕聲命令。
“你怎麼了?”李小春放下小喬,馬上把她的雙手握進手裏。
“我一直沒吃東西,餓了。”小喬說。
“你在絕食?”李小春瞪大眼睛。
“你別像個傻瓜似的,我沒絕食。”
“那你為什麼不吃飯?那傢伙不會做飯啊?”
“你去拿個溫毛巾給我擦擦臉。我衣服臟么?”
“不臟。”
“然後你帶我出去吃飯。”小喬一邊說一邊喘息。“我想吃小籠包。”
李小春背着小喬站在路邊等出租車。一輛皇冠車停下后,司機主動下車給他們開門。司機啟動車之前問,“去哪個醫院?”
“去長江快餐店,”李小春說。
司機疑惑地看他們一眼,開車,按下計價器。小喬說,“我沒病。”
司機用鼻子出了一口氣,放上音樂。看來他是個不喜歡新鮮事兒的司機。
小喬吃了一屜小籠包,好像小籠包是治療渾身發抖的特效藥,她覺得力量漸漸地回到了體內。“你說是誰發明了小籠包子?真香。”小喬開始重新感受生活的氣息。
“管它誰發明的,你要不要再吃幾個?”李小春說。小喬笑笑,對於李小春來說,最重要的是吃沒吃飽。李小春和從前一樣,什麼都沒改變。小喬想,也許任何人都是不能改變的。
離開餐廳時,小喬還是覺得乏力。李小春還要背她,她拒絕了,她說,“讓我靠着你,我就能走。”“去哪兒?”
“我想再吃塊點心。”
李小春笑了,招呼一輛出租車,“阿美莉卡餅屋。”
“那是個什麼東西?”小喬不滿地問。
“新開的店,美國人獨資的。”
“去那些華而不實的地方有什麼意思?”
“我請你,別擔心。”李小春說,“你總喜歡去那些窮酸氣十足的老店兒,有意思?”
小喬閉上眼睛,放棄了與李小春繼續吵下去的打算,突然想把李小春趕下車,自己徑直去找尹初石,但眼前又浮現出尹初石流血的傷痕。她沒有勇氣了。
小喬吃了兩塊阿美莉卡的點心,的確十分好吃。但她想,如果現在坐在咖啡三角,她會感受到點心以外的東西。無法拋棄的可能不是什麼人,而是人已經寫下的歷史。過去會永遠跟在身後的。她不願再想下去了,讓李小春結賬離開。
“你不想再吃一點意大利風味的雪糕?”
“我想回家。”
小喬搖下車窗,要司機慢慢開。李小春問她要幹什麼,她說不舒服,說完便將頭探出車外,貪婪地瀏覽城市寒冷的夜晚,所有閃亮的標誌。她好像要趕赴刑場,在與街道永別。
司機很不情願減慢車速,“小姐,總開這麼慢,我老婆孩子會沒飯吃的。”他說。
“我加你錢好了。”李小春不耐煩地說。
“這我就沒話說了。”
“你不用這麼不耐煩,我帶着錢包吶。”小喬目光依舊看着車窗外緩緩后移的街景。
“我不懂你這到底是為什麼?”李小春抱怨道,“一會兒高興,一會兒不高興。”
“我就是這樣的人,你又不是現在才知道。”
“都怪那傢伙。”
“都怪你!”小喬不講道理地大叫。李小春難過地將頭靠到座椅上,長嘆口氣。
“對不起。”小喬悄聲說。
李小春說,“真是都怪我。”
小喬聽出李小春的話外音,但不想多加理會。她覺得自己這樣對待李小春很冷酷,但她沒有力量糾正。
出租車在樓門前停下了。小喬要付車錢。李小春要她別管,小喬發現李小春並不想下車。她側頭看看自己家的窗口,像地獄一樣黑暗。小喬的心又開始一陣陣悸動,她害怕一個人再回到剛才離開的那個房間,儘管那裏是她的家,儘管她的家是自己砸的,她也不能一個人再回去。她握着錢包,一動沒動。
“要我送你上去?”李小春問。
“不必了。”小喬突然果斷地說,口氣中充滿蔑視。她從錢包中抽出二十塊錢,遞給司機,“夠么?”
“夠了。”司機說完,小喬打開車門,一步跨下去,然後用盡氣力把車門摔上。
“嗨,你輕點兒。”司機心疼地說。
小喬開始上樓梯時,聽見車開走了。她知道李小春會馬上跟上來的,因為她聽見他關車門的聲音也很憤怒。
打開燈,小喬的第一束目光便投向了電話記錄器,指示口顯示的數字是0,沒有給她留言。她看着地板上被她砸爛或沒砸爛的東西像屍體一樣寂寂地散落着,心如死灰。
“你自己找地方坐吧。”小喬對李小春說。
李小春站在地板上,他的皮鞋在燈光下反着亮光。他抬腿踢走一個沙發坐墊。“我還從沒見過你這麼傻的老娘們兒,砸自己的東西跟自己過不去,純粹有病。”
“那我還能幹什麼?”
“你告訴我怎麼回事,我收拾他。”
“你別那麼可笑了。”小喬躺到厚墊上,李小春站在門口,居高臨下地看着她。
“我不可笑誰可笑。我整個一個傻×,被人家當出氣筒耍着玩,我他媽的真是可笑到家了。”
“對不起了,不過,你可以不來。”小喬為自己說出的話震驚。
李小春突然撲到小喬身上,一把扯起她,他搖晃她,大聲對她說,“你離開他吧,他不愛你,他不會愛你的,跟我走吧,像從前一樣,我們重新開始,喬喬,你還不懂么?只有我對你是真心的。”
“他已經走了。”小喬說著又要往下躺,但她被李小春緊緊摟進懷裏。
“喬喬,噢,喬喬……”李小春在雨點般吻的空隙激動地喚她的小名兒。
他又把她放回到墊子上,彷彿她是一件易碎的物品,然後他開始急切地脫她的衣服。小喬慵懶地躺着,偶爾配合一下李小春,這讓李小春更加急迫,他相信小喬也想這麼干。
小喬不停地想着一件事,把心底的“不”字說出來。在她覺得就要說出來的時候,李小春進入了她,她覺得身體裏盪起一團濃霧,湮沒了一切。
當李小春精疲力竭地從她身上下來,仰面躺到她身旁時,她內心尚存的良知正在嚴厲地鞭笞着她的靈魂。“我想你該走了。”她對李小春冷冷地說,她的話像一道刺眼的光,劃過房間的黑暗,直刺李小春的心。他驚疑地撐起身子,看着小喬。
小喬此時寧可傷害李小春,但不想再利用他的感情。她已經覺得自己很卑鄙。“你聽不懂我的話么?我說你該走了,走,離開這兒,滾吧。”
李小春坐起來,扯過小喬,將她的臉拉近自己,“你再說一遍。”
“滾吧。”小喬輕聲說。李小春想都沒想就把小喬摔到墊子的盡頭,她的後背重重地撞到牆上。劇烈的疼痛反應到她的神經時,她希望自己的骨頭斷了。
“你純粹是個婊子,賤貨。”李小春一邊穿衣服一邊罵。當他穿好衣服之後,看見小喬像貓一樣縮在那兒,憤怒又一次主宰了他,他走到小喬近前,狠狠地踢了小喬一腳,小喬下意識地彎起上身,捂住被踢的腹部。“我操你媽,小喬!”
李小春說完揚長而去。小喬笑了,接着大笑起來。她笑啊笑啊,無法停止。因為李小春的話讓她想起了一個從前聽過的笑話。那笑話說,有個外國人在公共汽車上跟一個中國人吵架。中國人說,操你媽。外國人聽不懂,旁邊一個懂英語的人替他翻譯,他說他操你媽。外國人“噢”了一聲,然後說,那跟我有什麼關係?
小喬戛然停止了笑聲,房間裏彷彿被她剛才笑聲驅散的黑暗又重新聚攏逼近。她覺得一陣難忍的窒息,好像看見黑暗中有許多閃爍的光點,一個又一個射向她。
她一直沒有打開任何一盞燈,她從床上爬起來,打開熱水器,藉著外面街上反射進來的微弱的光洗澡。她用浴刷使勁搓皮膚,直到很疼的時候才罷手。她穿好衣服,找到一把鐵鉗揣進大衣兜里,然後穿鞋,臨出門時她出於習慣伸手去關燈,燈亮了,她嚇了一跳,然後又按一次關上了燈。
她來到大街上,不停駛過去的車輛幾乎都是轎車,其中百分之八十是出租車。因為只有汽車急駛的聲音,街道顯出特別安靜的模樣,彷彿專為難過的人再添幾分曠涼。小喬看着對面即將駛近的車輛,如果第五輛是出租車,她就乘出租車去,否則她走着去。
第五輛是一輛空駛的出租車,停在小喬身邊時,小喬想:一切都是天意。
她只有一次和尹初石一起騎車路過這裏,當時尹初石隨手指給小喬那座樓,他說,“我幹活就在那幢帶地下室的灰樓里。”小喬知道他朋友的這個暗房在地下室,但不知道哪一個單元。她從第一單元開始敲門。
“請問尹初石在嗎?”
“沒這個人。”
“請問尹初石在嗎?”
“誰?”
“請問尹初石在嗎?”
門開了。
小喬看着站在門旁的尹初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進來吧。”尹初石側身讓開路。
小喬怯生生地從尹初石身邊走進房間,她努力不讓自己的衣服刮到尹初石的身體,好像那樣,尹初石就會發怒,馬上趕走她。她打量着屋裏的陳設,簡陋得讓她心疼。她小心地坐到沙發的邊緣。尹初石坐到她對面的椅子上。
“喝茶么?”尹初石問。
“不,謝謝。”她好像來到一個陌生人家。
尹初石點着一支煙,沒再主動說話。小喬馬上覺得自己有責任再挑起一個話頭兒。
“我以為你能回家吶,這兒太簡陋了。”小喬試探地說。
“是么?我沒回去。”
“我找到幾樣東西,你忘帶的。”小喬在撒謊。
“怎麼沒帶來?”尹初石看着小喬膽怯的樣子,又想起在咖啡三角初識的情景。
“這麼說,你不想回去了?”
“還能回去么?”尹初石又將煙舉到臉前,小喬努力地想把目光從尹初石的傷痕上挪開,但是這不容易。她於是索性直視那幾道傷痕。
“我能把大衣脫了么?”小喬問。
“隨便。”
小喬脫大衣時,尹初石想走過去擁抱她,他連吸幾口煙,藉此驅趕這個念頭。小喬把大衣放到沙發上,尹初石看見衣袋裏露出的鐵鉗。他走過去,把鐵鉗拿在手上,問小喬,“是對付我的?”
“這兩天我什麼辦法都試過了,沒有你我活不了,請你回來吧。”小喬根本不理會那把鐵鉗。
“什麼辦法都試過了?有那麼多辦法?”尹初石把鐵鉗扔到小喬的大衣上。
小喬後悔自己說走了嘴。
“你又去找李小春了?”
“沒有。”小喬想了半天,最終才這樣回答。
“是么,也喜歡撒謊了?”尹初石轉過身背對着小喬。
“我要是說去找他了,你就永遠不會回來了。”小喬說。
“也許我們的路到了盡頭。”尹初石轉回身。
小喬伸手奪過尹初石手上的煙頭,迅速地按在自己的左手背上。她眉頭也沒皺一下,跪在地上,“我見他了,跟他睡覺了,然後來找你了,我再也不會見他了。”
尹初石也跪下了,他拉開小喬的右手,扔掉煙頭,他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小喬左手背上的傷口,小喬淚眼汪汪地看着他,她說,“你不用原諒我,但別拋下我。”
尹初石再也受不了,他把小喬緊緊地抱進懷裏。心中盈滿了神聖的情感,這情感強烈地衝擊着他:愛不需要原諒,真正的愛本身就是寬容。
尹初石答應小喬三天後回去,他希望他們都能利用這段時間反省一下自己。他最後說,他還是愛她。他將一點煙灰撒到小喬的傷口上。小喬還是不相信尹初石三天後會回去,尹初石拎起自己的攝影包交給小喬,“你先把我的命根子拿回去,這下你相信我不是敷衍你了吧。我想一個人好好想想。”
“順便問一下,你帶着鐵鉗幹嗎?”
“我怕路上有壞人。”小喬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