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就像醫生對醫院缺乏常人的感受一樣,王一對所有的學校都沒有陌生感。而熟悉常能麻痹感覺。
今天,王一到學校接小約,因為早到了一些時候,她在校門外徘徊,看着教室里明亮的燈光,第一次對學校生出幾分恐懼。她想起那部只讀過劇本的電影——《克萊默夫婦》。如果離婚,她爭取不到小約,校門口會突然變得重要起來——也許不僅僅對她而言。下課的鈴聲響了,校門口的燈也隨着鈴聲亮了起來。一分鐘后便有學生出來,有的直奔校門,有的去取自行車。補課的學生不少,校園裏一時間人頭攢動。王一安靜地站在校門的西側,她不擔心錯過小約,即使擁出的人再多些,她也能一眼認出女兒。
“尹約。”王一喜歡在學校喊女兒的大名。
“媽媽?”小約有些吃驚,但更多的是高興。
“回家吧。”王一說。
“奶奶知道么?”
“我已經打過電話了。”
“我爸呢?”
“他出去了。”
王一騎車帶着小約,進家門時她要小約立刻洗手吃飯,飯還熱着。兩個人開始坐下來吃飯時,王一發現自己仍然不知道如何開口,她要捋捋思路。
“最近有什麼新聞?”王一問。
“咱家,還是學校?”小約問。
“全算吧。”
“先說學校吧,最近沒有倒閉的可能,老師不僅發工資,還有獎金,形勢一片大好。國家說了,教育乃是興國治邦之本。”小約說得十分起勁。
“我看你是不餓。”
“誰說的!好久沒吃你做的飯了,胃口大開。”
“奶奶做飯比我做的好吃?”
“我要說‘是’,你可別太傷心。奶奶的手藝的確與眾不同。”小約的筷子掉在地上一根,王一要為她再拿一根,小約擺擺手,示意她不要去。她用餐紙擦了一下筷子,又接着用。王一看着她做這一切,簡直和尹初石一模一樣。她感到更沒勇氣開口了。
“媽,我爸抱怨過你做飯不好吃么?”
“好像沒有。”
“他可真愛你。”
“你這麼認為?”
“你想啊,他從小就吃我奶奶那麼高手藝的飯菜,長大成人,味覺更健全之後吃你做的飯,連聲抱怨都沒有,這就是愛。”
“我聽你老師說你挺早熟的,你的確觀點不俗。”王一心底對女兒的成熟和敏銳,感到不安。她不知道被女兒看透是不是幸福。
“早熟有什麼不好,早熟少吃虧。”小約接着哼唱起來,“這就是愛,糊里又糊塗……”
吃過晚飯,王一在卧室一個人靜坐了一陣,然後她喊小約過來。她先問小約是不是做完了今天的作業,小約說還差一點點。王一讓小約回去,先把那一點點作業寫完,然後再過來。小約第二次過來時,臉上的表情也嚴肅起來,王一隻好切入正題,她還沒見過嘻嘻哈哈的女兒這麼嚴肅過。
“你知道為什麼這段時間讓你住到奶奶家去?”
“這事兒以前不也有過么?”小約反問。
“這次為什麼?”
“你們鬧矛盾了,想單獨解決問題吧。”
“你知道矛盾有時候也會消失的。”
“那就是沒有矛盾了唄。沒有矛盾就是重新和好了唄!”小約又輕鬆起來。也許她覺得她的父母的矛盾以和好如初而告終,王一想。
“如果矛盾雙方徹底分開,矛盾也能消失。”
“聽不懂。”小約有些生氣。
王一走近小約,將手放到她的肩上,但被小約拿開了。“你想說什麼就說吧。”她覺得王一表示親昵的動作此時此刻很虛偽。
“你沒想過我和你爸可能會分開嗎?”
“沒想過。”
“為什麼?”
“要離早就離了。”小約急促地說,“離婚也不是什麼希罕事。我班有兩個同學父母都離婚了。”
“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你說,我想直接說會好些。我們離婚的原因,等你再大一些,我和你爸會分別告訴你的。我們都能做到實事求是。現在你得做出選擇,跟誰一起生活。小約,我希望你能跟着我,你是女孩兒,我是母親,我們相處會容易些。我想知道你的意見。”
“我不跟你。”小約馬上回答了。
王一彷彿被人意外地迎面狠揍了一拳,頭腦中一片空白。她的表情僵在幾秒鐘前的驚愕上,她甚至突然忘記小約剛才說的是什麼。
“你說什麼?”王一輕輕地問。
小約哭了。王一走過去把女兒摟進懷裏,未來的一切突然變得模糊一片。
“我也不跟他。”小約離開王一的懷抱,一個人站在窗前。
王一沒說話。
“我跟我奶。”
…………
“我奶要是不在了,我就跟我自己,人早晚得脫離父母,獨立生活,早幾年算什麼呀!”小約語氣中又出現常見的玩世不恭。
“你為什麼不跟我,還不……”
“因為我喜歡你們兩個!”小約不耐煩地打斷王一的話,哭着說。
“我懂了,你不想傷他的心,也不想傷我的心,可你……”
“你別說了,”小約大叫一聲,“現在我討厭你們。”小約離開王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將門關死。
王一站在小約的房門前,她敲了幾次,小約都沒有回答。她恨自己挑明了這一切,又敲。
“你要還是我媽媽,就別敲了。你們的事以後不要再跟我說了。自己的事自己管。明天我回奶奶家,再也不回來了。”王一跌坐在小約的門前,失聲痛哭,但小約一直都沒開門。王一沒料到自己這麼不了解女兒。
第二天早上,王一起得很早,特意做了小米粥。她想去叫小約起床時,她已經去衛生間了。小約只喝了半碗粥,便放下碗,王一看她眼睛有些腫,猜她一個人哭過。王一要送小約去學校,小約反對。王一說上午她要去醫院體檢,順路想和小約一起走。可是一路上,小約一句話也沒說。到了校門口,小約道了再見,便頭也不回地揚長而去。
王一相信女兒的內心被故意表現出來的冷漠遮蔽着。她需要時間,小約也一樣。
小約在這一天的日記中只寫了這樣一句話:“誰都不能相信,包括爸爸媽媽,因為誰都是叛徒。”
王一心事重重地趕到學校指定的醫院,參加體檢。她像木偶一樣,接受大夫的檢查,機械地回答大夫的詢問。她的思維還糾纏在小約對離婚的反應上。
在做婦科檢查時,大夫說,“子宮有點大”,這句話將王一的心思拉回了醫院。
“你說什麼?”王一追問一句,大夫是個年輕女人。
“上一次月經是什麼時候?”大夫又問。
王一做了回答,她的聲音很小,因為她被大夫的問題提醒了:她的月經已經推遲一周了。
“平時月經準時么?”大夫問,王一卻想起了那個嶺上之夜。
“你該做個早早孕檢查。”大夫說。
王一沒做檢查便徑直回家了。生小約后,她做過一次人工流產,她有足夠的經驗讓自己保持冷靜。距離上一次流產,已經近九年的時間她從來未懷過孕,她差不多相信自己已經喪失懷孕的功能了,儘管一直採取避孕措施。
怎樣對康迅說?是不是對他說?如果不對他說,提出什麼樣的借口,才能讓他相信,在他臨回國之前分開十幾天是必須的?
不,她不能不對康迅說,她想,她懷的是他的孩子,他有權知道真相。但她害怕康迅堅持要保住孩子。而現在她無論如何不能要孩子,因為她還沒有清楚地望見未來她該走的路,跟着愛情走,是的,她的心會說一萬次同意;可是她的頭腦她的理性也會提出一萬次疑問:愛情真的還適合四十歲的女人么?
愛情適合所有年齡的所有人!可是這多像一種理論。她愛康迅,愛得執迷,可她從沒感到愛的激情之下,選擇變得容易些。她完全理不出頭緒了。
王一給吳曼打了電話。
吳曼是這樣一種女人,遇到麻煩之後,她絕不讓自己煩惱,立刻能做出決定,將自己從麻煩中解放出來,她甚至也不過多思考,所以有時她只是從一個麻煩挪到另一個麻煩,她似乎永遠也找不到一個徹底解決問題的辦法,但她敢於做出判斷和決定,哪怕是錯的,這也有魅力。也許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麼徹底解決問題的方法,因此吳曼的活法,看上去生機勃勃。對此,王一自愧不如。
吳曼出於醫生的職業習慣,首先要王一檢查確診。王一說明天或者後天她會去檢查,但她知道結果將是肯定的。
“你想跟康迅走么?”吳曼問。
王一沒有馬上回答,她覺得這是個不必馬上考慮的問題。但吳曼有吳曼的邏輯方式,“你必須先決定跟康迅的關係,然後再決定……”
“無論我跟康迅關係如何,眼下我都不會要這個孩子的。”
“那你就別告訴他,先斬後奏。”吳曼又一次迅速做出決定,只是替別人決定。
“這不可能,我必須得告訴他。”
“好,你告訴他,你能說服他放棄這個孩子,這些就算我都相信,那麼你至少要他一個明確的答覆:是不是能跟他一同生活!”
王一沉默着。
“我知道你現在回答不了這個問題,康迅合同到期了,他還不知道該回國還是該留下來,這一個月差不多是你們的最後的時間,你去對他說,咱們現在不能見面,我……”
“別說了。”王一按住吳曼的胳膊,“明天一早我把尿樣送去。”
“不用了,你裝好我替你帶去。”
“謝謝你。”
“別謝了,也許用着我的地方還多着吶。”吳曼說,“我其實挺羨慕你的,我還從沒懷過孕。”
“有問題么?”王一問。
“他不想要孩子。”
“為什麼?”
“他說,不為什麼。”
王一給康迅打電話,康迅電話里說臨時加了一節口語課,到家要五點鐘左右。王一聽康迅說“到家”這個詞的時候,一方面很感動;另一方面也有點害怕,她擔心自己不能給康迅一個家。即使她和康迅能夠有一個自己的家,好像也是遙遠的事,需要時間,她越來越頻繁地想到時間。
做了十幾年主婦的王一,還從沒買過這麼多東西塞進冰箱。她先後去了三次市場,買的東西夠她、夠康迅吃一星期的,此外,她也給小約周末回家買了她喜歡吃的東西。一想到小約,她馬上黯然神傷,但現在顧不上那麼多了。她把買回的東西分門別類地放好,她想用手術前的兩天時間裏把它們做好,放進冰箱冷凍,以便她卧床時……
她先做了許多紅燒肉,許多油炸魚,還有醬牛肉。她把這些帶到康迅那兒,分別用塑料口袋裝好,放到冷凍箱裏,她想這至少夠康迅吃一星期的。她想和康迅談完,回家再為自己做另外的。為小約買的她愛吃的魷魚和雞爪,她先放進冰箱凍上了。她想,如果小約周末肯回來,她就能起床為女兒做一頓新鮮的晚餐,而不是要她吃冷凍過的現成飯。
在她等康迅回來的時間裏,她給小約奶奶打了電話,她說這幾天因為要趕寫一個論文,不去看小約了。不過,希望小約周末能回來。奶奶告訴她根本不必擔心小約,自己忙自己的吧,小約整天跟同學瘋啊鬧啊,樂着吶,王一心想,也許今天晚上放學回家,小約就不那麼樂了。她特意叮囑奶奶,有事給她打電話。
康迅回來后,王一指指餐桌上的飯,要康迅趁熱吃。康迅深深吸口氣,然後他說,如果王一在,這屋子裏有股特別的味道。
“紅燒肉的味道?”
“是女人味兒。”
“女人味兒是什麼味兒?”
“是男人在家庭中一嗅到就會感到幸福和滿足的味道。”康迅手扶着椅背繼續說,“飯菜的香味兒,被單幹凈的味兒,化妝品淡淡的香味兒,我說不好,很複雜的。”
“說不好就先吃飯吧。”王一說完躺到沙發上。
“你吃過了?”
“我吃過了,我躺在這兒看着你吃。”王一吃不下去飯。
“你不舒服么?”
“沒有。”
康迅開始吃飯,不時地跟王一說話。王一說,吃飯不許說話,這是中國人的規矩。
“別拿嚇小孩子的規矩騙我,我可是中國通。”
王一看着康迅嚼東西時的神情,像個容易獲得滿足的大孩子。他裸露出來的手臂,因為使用筷子,不時有條狀的肌肉隆起。她看他的后脖梗,發線被修剪得十分整齊,他的脖子偶爾和乾淨的襯衫領子接近,偶爾低頭時,它們又分開,無論怎樣都給人清爽的感覺,這是個整潔的男人。他伸出左手,朝王一方向張開,然後抓撓一下,又收回來。王一想,他的手很大,手指很長,但他的手卻很柔軟。
“我能向這一切告別么?”王一問自己,她覺得自己又要哭了,便狠狠地瞪着天花板,讓淚水倒流回去。
“你已經觀察我半天了,”康迅坐到王一身邊,在她唇上吻了一下,“有結論了么?嫁給我,還是再考驗考驗我?”
“觀察結果是我發現這個男人比我小兩歲。”
“但他坐過四年牢,比你成熟。”
“我結婚十三年。”王一說。
“我有過十八個女朋友,互相抵消了。”
“我是母親。”
“你只是一個孩子的母親,我可能是兩個孩子的父親。”
“你想當父親么?”
“如果你是母親。”
“你喜歡孩子么?”
“我喜歡孩子。但有點害怕孩子。我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他們。”
“所以,最好的辦法是先不要孩子,等你再成熟些……”
“這跟成熟沒關係,我的老師。”
“我懷孕了。”王一說。
康迅皺着眉頭看了王一好半天,突然舒展地笑了,他仰倒在王一身上,大笑起來。王一想,他第一句要說的話肯定是:父親是我么?
康迅重新坐好,咬着下唇,抱着王一的肩頭,“你能相信么?我是父親了。”說完他自顧自地又閉上眼睛,右手在空中打了一個脆亮的響指。“上帝啊!這真是個奇迹。”
“也許我們不能要這個孩子。”王一說。
“你怎麼會這麼想?”康迅驚疑地問。
“剛才你還說你害怕要孩子。”
“我是害怕要孩子,可現在我有孩子了,我還害怕什麼,我有孩子了。”
“孩子可以做掉。”
“你是說要殺死這個孩子?”
“你別用‘殺死’這個詞,西方人在這方面簡直可笑極了。它還不過是一個胚胎。”
“可任何孩子都是從胚胎來的。”
“在中國不是那麼回事,女人做人工流產很普遍,有的人甚至做過許多次。”
“那是你們的政策,這不關我的事。但是這政策也管不着我的孩子。”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王一隻好攤牌。
康迅半天沒說話,他看着王一,好像看着一個奇怪而又陌生的女人。
“我明白了,你已經決定不要這個孩子了,現在你只不過是想通知我你的決定。”
“要是那樣,我現在就不會躺在這兒了。”
“對不起,我不想吵架。我需要一個人靜一會兒,過會兒見。”康迅說完回卧室了。
康迅把自己關了將近一個小時。王一收拾了房間,幾次想去敲門又忍住了。一個女人不願為她所愛的男人生孩子,這男人會因此受傷的。王一想到這兒,更加堅定決心,休養期不讓康迅照顧自己。如果康迅每天看見她躺在床上,都想起打掉孩子的事,會為他增添許多額外的痛苦。
康迅終於出來了。他的臉色很難看,王一不敢貿然走近他。
“按你說的做吧,如果你認為這是有道理的。”康迅無力地坐到沙發上。
“好吧,我需要休息幾天,我會給你打電話,冰箱裏我買了些吃的,別忘了吃。”
“見鬼,你在說什麼?”康迅又跳了起來。
“我說的你都聽見了。”王一小聲說。
“你是說這段時間我們不能見面?”“是的。”
“你要回家?”
“是的。”
“你認為我不能照顧你?”
“我想一個人,請你理解。”
“誰照顧你?”
“我不用照顧。”
“你瘋了?”
“我沒瘋。”
“為什麼?”
“請你答應我,這能讓我心裏好過些。”
“好吧,你現在就可以回家去了。”康迅說這句話的時候,王一的心縮得很緊,她想,這個男人不會再愛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