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十五

放下一顆懸着的心,胡雪岩又把全副精神放在正事上。船上無事正好算帳,結出總帳一看自己都有些不相信了。

不過短短半年工夫,自己經手的款項,已有五十萬兩銀子之多,杭州、湖州、上海三處做生意,局面搞得確是很熱鬧,事情也十分順手。但萬一出了意外,牽一髮動全身,自己倒下來不說,還要牽連許多人,第一個是王有齡,第二個是張胖子,第三個是郁四,第四個是尤五。

這樣轉上念頭,便覺得河上秋風,吹到身上格外冷了。推開算盤,獨對孤燈,思前想後,生出無限警惕。他告訴自己,不要自恃腦筋快、手腕活,毫無顧忌地把場面拉開來,一個人的精力到底有限,有個顧不到,就會出漏洞,而漏洞會很快地越扯越大,等到發覺,往往已不可收拾。

想到這裏,自然而然生出兩點覺悟,一是節省精力,不必去多管那些無謂的鬧事,二是還要多尋幫手,劉慶生算是找對了。已可獨當一面,陳世龍是塊好材料,卻未曾善加利用。於是他決定,趁這到杭州的一段旅程,將生意場中的各種“門檻”,好好教他一教,教會了就把上海這方面的事務都交給他。

但是沒有讓他“學生意”以前,先要為他安排親事,那也就是連帶了清了他自己跟阿珠之間的關係,從此心無牽挂,也是節省精力之道。於是盤算了好一會,想定了入手的辦法。

第二天一早開船,除了老張在船梢上幫同把舵以外,其餘的人都沒有什麼事。他特意叫陳世龍進艙談話,從一上船,阿珠便常在後艙。就是一起吃飯的時候,也不大交談。當然,陳世龍是常到后艙去找她的。胡雪岩料定他跟陳世龍在中艙談什麼,她一定會在後艙,留心靜聽,所以他預備裝作“言者無意”,其實是有心要說給她聽。

“世龍!”他說,“我現在的場面是撐起來了。不過飯是一個人吃不完的,要大家一起來動手。我現在問問你的意思,你是想在湖州,還是想在上海?”

陳世龍不知道他胸有成竹,有意如此發問,只當真的要他自己挑一處,上海雖然繁華,做事卻無把握,在湖州是本鄉本土,而且又廝守着阿珠,自然是湖州好。

“我想先在湖州,把絲行弄好了再說。”

“我曉得你要挑湖州,”胡雪岩背對后艙,不怕阿珠看見他的臉,所以向陳世龍使勁擠一擠眼睛,表示下面那句話別有用心,叫他留神:“你是捨不得阿珠!”

陳世龍也很聰明,做一個不好意思的笑容,表示默認。

一個如此說,一個如此承認,除非阿珠自己走出來明明白白說一句,不願嫁陳世龍!那麼,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係,就在這一句話中交代清楚了。在後艙聽壁腳的阿珠,十分氣惱,心想:簡直把一個人看成一包絲一樣,憑你們一句話,就算交易過手了!世上哪有這樣自說自話的事?

想歸想,氣歸氣,人還是坐在那裏不動,屏聲息氣,細聽外面,胡雪岩又在說了。

“我的意思,絲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那裏。”

聽到這裏,阿珠驚異不止,“丈人、丈母娘”是指誰?她自己這樣在問。細聽下去,明明白白,陳世龍的丈人、丈母娘,不是自己父母是哪個?阿珠驚疑羞憤,外帶一種說不出的興奮,心裏亂得如萬馬奔騰,自己克制了又克制,才能勉強聽得清外面的話。

“說起來,阿珠的娘的想法也不大對!她以為我幫了她家的忙,她就得把女兒許配給我,作為報答。其實橋歸橋,路歸路,我幫他們的忙,又不是在想他們的女兒。”

哼!假正經!阿珠不由得在心裏罵,同時想起胡雪岩當初許多勾引的行徑,臉上有些發燒,暗暗的又罵了句:不要臉!

再聽下去,她比較舒服了。“講句良心話,”胡雪岩說,“我喜歡不喜歡阿珠呢?當然喜歡的。不過,我不肯委屈阿珠。冰清玉潔,大家小姐不見得有她那樣子的品貌!世龍,她嫁了你也是委屈的。”

“我曉得。”陳世龍自慚的點一點頭。

“你曉得就好。”胡雪岩又說,“總要格外對她體貼。”

陳世龍依然是那句話:“我曉得。”

口口聲聲順從着,倒象真的已把人家娶到手了似的。阿珠心裏非常不服氣,同時也有些奇怪,聽口風好象他們早就瞞着自己,暗中做了“交易”,倒要仔仔細細先把事情弄清楚,然後再想報復的主意。

這回是陳世龍在說話:“胡先生,那麼,你看我這件事該怎麼辦?赤手空拳,一點底子都沒有。”

“有我!”胡雪岩答得極其爽脆,“我今天一共有三頭媒要做,一頭已經成功了,還有一頭要看看再說,再有就是你這頭媒。老張那裏我一說就成功,你丈母娘更不用說;最聽我的話。阿珠最孝順,只要跟兩老說好了,不怕她不答應。”

原來如此,阿珠心想:拿我父母來壓我,所以有這樣子的把握,那也太目中無人了。於今之計,第一步先要在爹面前說好,不可輕易答應。到時候叫你乾瞪眼!

剛想得好好地,立刻又是一愣,因為胡雪岩說破了她的心思,“不過”,他說,“阿珠的性子最做,服軟不服硬,也要防她一腳!就算父母之命,勉強依從,心裏一千一萬個不甘心,將來也不會對你怎麼樣好的。所以說到頭來,兩廂情願最要緊。你總要記住我這句話,阿珠服軟不服硬。處處依她,包你一輩子有福享。”

聽到這幾句話,阿珠心裏又酸又甜,同時也覺得泄了氣,什麼勁道都拿不出來了。不過總還有些不甘,不甘於如此受人擺佈,同時也覺得不能就這麼便宜了陳世龍。

“我的打算是這樣,看看年底辦喜事來不來得及。如果來不及,就今年‘傳紅’,明年‘入贅’”

“入贅!”

陳世龍大聲插嘴,光聽聲音,就知道他不願,在後艙的阿珠不由得就把心懸了起來。

“又不是要你改姓張,不過兩家並作一家,也不是什麼失面子的事!”

“不改姓就可以。”

“你不要得福不知!”胡雪岩故意這樣說給阿珠聽:“就算你想改性,阿珠也許看你不上眼。”

陳世龍露着一嘴雪白的牙齒,不好意思地笑了。這笑容正落在壁縫中向外張望的阿珠眼中,她的感覺是得意的舒服。

“老婆雖好,吊在裙帶上一步不離,也太沒有出息了。”胡雪岩說,“湖州絲行有你丈人、丈母娘在,盡可以照料得了。我希望你在上海幫我的忙,跟老古把洋文學學好,將來受用無窮。”

“好啊!”陳世龍很興奮地,“古先生的洋文,說得真是呱呱叫,我一定跟他學會了它!”

“這才是!”胡雪岩用欣慰的聲音說,“好在絲生意上有關聯,常常要回湖州,有得你跟阿珠親熱的時候!”

要死!阿珠一下子緋紅了臉,頓時覺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卻又不敢弄出聲響來,怕前面發覺她在偷聽,於是躡手躡腳,掩到自己鋪位上,手撫着一顆突夾在跳的心,細細去想他們所說的那些話。

這一想恩得忘掉辰光,直到老張在喊,她才警覺,朝窗外望了一下,太陽當頭,已經中午了。

“來吃飯!”老張問道,“阿珠,你在作啥?一直不見你的人?”

“我睡著了!”她自己覺得這句話答得很好,睡著了便表示根本沒有聽見胡雪岩和陳世龍的話,見了面就容易裝糊塗了。

她裝人家也裝,在飯桌上胡雪岩和陳世龍一如平時,倒是老張有許多話,因為這天下午船泊德清,就要分手,胡雪岩和陳世龍往南到杭州,老張帶着女兒,原船往北回家,自然有些事要交代交代。

當天下午,很早就到了德清,船一泊定,胡雪岩邀老張上岸走走。阿珠立刻想到,他們是有關自己的話要談,她上午躺在床上想心事,就已經盤算過,這件終身大事,不管怎麼樣,要自己回到湖州先告訴了娘,再作道理。如果她爹一答應,便毫無商量的餘地。她不甘於隨人擺佈,因而打定主意,這一天要一直跟爹在一起,不容胡雪岩有開口的機會。

那麼此刻怎麼辦呢?唯一的辦法,仍是跟着不放,胡雪岩總不見得當面鑼,對面鼓,有自己在場,便好意思提做媒的話!

於是她接口喊道:“爹,我也去!”

胡雪岩自然不要她去。這容易得緊,想都不用想,便有了話,“阿珠,拜託你,替我把零碎東西收拾收拾,好不好?”

“是啊!”老張老實,“要掉船了,各人的東西該歸一歸。你不要去!”

這一說,胡雪岩又有了話,“對的!”他喊道,“世龍,你也看一看,哪些東西該帶到湖州送人的,跟阿珠交代清楚,不要弄錯了!”

說完,他跟看張揚長上岸,有意把陳世龍留在船上,好跟阿珠細訴衷曲。阿珠心裏實在有些氣不過,想想自己真象《西遊記》的孫悟空,怎麼樣也翻不出胡雪岩的手掌。這份閑氣,此刻自然要發在陳世龍頭上了。“他們上岸去做啥?”她氣鼓鼓地問。

陳世龍本來就聰明,加以這陣子跟着胡雪岩,耳濡目染,學會了許多待人處事的訣竅。這樣一件有關自己一輩子的大事。當然更不敢疏忽,所以這時不忙着答阿珠的話,先抬眼看,用心想,要把她的態度弄明白了再說。他在想:阿珠問到這句話,就可以證明,他們上午的那一番談話,她已經聽得清清楚楚,此刻是疑心胡雪岩跟她父親去談她的終身。既然如此,上午為何不站出來說話,此刻卻大光其火?可見得光火是鬧脾氣。她的脾氣他也摸透了,越頂越凶最好的應付辦法是讓她發不出火。

於是他賠笑答道:“這我倒不曉得。要不要我追上去問一聲?”

“難為你!”阿珠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你們師父徒弟,一上半天,亂七八糟在講些什麼怪話?”

既然叫穿了,陳世龍何可否認?但怎麼樣承認呢?笑而不答,惹她反感,細說從頭,就會把胡雪岩苦心設計。說到了她心裏的那番話的效用,付之東流。左右不是,十分為難,而阿珠看他不答,似乎又要光火了。

一急急出一個計較,覺得就象築堤防水一樣,多少日子,多少人工,辛辛苦苦到了“合龍”的那一刻,非要眼明手快,把握時機不可,河官到了合龍的時候,如果情況緊急,往往會縱身一跳,跳在缺口裏,身擋洪流。別人看他如此奮不顧身,深受感動,自然一起着力,得收全功。現在自己也要有

那縱身一跳的勇氣,大事方得成功。

想到這裏,他毫不猶豫地雙膝一跪,直挺挺地跪在阿珠面前說;“既然你已經都聽見了,也就不用我多說了。阿珠,我一條命都在你手裏。”阿珠不防他有此一着,急得胸頭亂跳,急的是怕人看見不象話,便低聲喝道:“怎麼這副樣子?快起來,快起來!”

“起來也容易,你說一句,我就起來!”

這一句是什麼?阿珠自然知道,但就是心裏肯了,也就不出口,那便只有先嚇他一嚇,“你越是這麼賴皮,我越不說!起來,起來!不然,我永遠不理你。”

陳世龍是打定了主意,非要一下子有個了局不可,因而用毫無商量餘地的聲音說:“你不說一句,我永遠跪在這裏!”

“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阿珠恨聲說道,“你要我說什麼?”

“你自己曉得的。”

“對了!你曉得,我也曉得,不就行了嗎?”

聽得這一句,陳世龍一顆心踏實了,笑嘻嘻地問道:“真的‘行了’?”

“不要羅嗦!”阿珠把臉一沉:“你再不起來,行了也不行!”

到此地步,不能再不聽她的話,但陳世龍還要試探一下,“起來可以,”他說,“你拉我一把!”

“不拉!為啥要我來位你?”阿珠拿手指刮著臉羞他:“‘男兒膝下有黃金’,就是你兩個膝蓋不值錢。”

“就看在‘膝下有黃金’的分上,扶我一把!”陳世龍一面說,一面把手一伸。

阿珠真不想理他,但她那隻右手跟心中所想的不一致,莫名其妙地就伸了出去,等陳世龍拉住她的手,可就不肯放了!他站起身來,一隻手緊握着她的手,坐向她身旁,另一隻手很快地伸向船窗,只聽“喀喇”一響,艙中頓時漆黑,木板船窗被拉上了。

阿珠輕聲喝道:“這是幹什麼!”

“不幹什麼!只要親親你!”

“你敢!”

“敢”字不曾出口,已讓陳世龍一把摟住,也不知他的一雙眼睛是怎麼生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他那兩片嘴唇會一下子很準確地找着了她的嘴唇,壓得她透不過氣來。

阿珠又羞又急,卻又有種夏天傷風閉汗吃酸辣熱湯麵的味道,是說不出的刺激而痛快。但艙里雖然黑漆一團,外面卻是朗朗乾坤,如果讓人發覺,怎麼還有臉見人?因而,一顆心提到了喉頭,口乾舌燥,滿頭大汗。

“放手!”她好不容易才能扭過頭去,這樣低聲說了一句。

“再親一個!”

“還要?”阿珠發怒了,“你不要弄得人怕了你!”

這是極嚴重的警告,陳世龍適可而止,放開了手,拉她坐了起來,溫柔地問道:“要不要開窗子?”

“自然要開的。”說著,她自己伸手去拉開了窗子,等光亮撲了進來,她趕緊避開,縮向外面看不到的角落,理理鬢髮,拉拉衣襟,閉着嘴,垂着眼,彷彿受了什麼委屈似地。

“阿珠”

“你不要再跟我羅嗦!”她搶着說道,“安安分分說幾句話,不然,你就替我請出去!”

陳世龍不響,只嘻嘻地笑着,一雙眼睛盯着阿珠,從頭到腳,恣意賞鑒,把阿珠看得既窘且惱。

“你不要這樣子盯着人看,好不好?”阿珠白了他一眼,“又不是不認識。”

“對不起!”陳世龍笑道,“我捨不得不看。”

這話說得她別有一股滋味在心頭,於是語氣緩和了:“好也好在心裏好了!何必一定都要擺在臉上呢?你臉皮厚,不怕人笑,也要給人家想想。”說到這話,陳世龍便把視線避開。但立刻又拉了回來,不見阿珠的臉,就象失落了一樣什麼要緊的東西,一定得找着了,才能安心。

就這片刻的沉默,阿珠覺得自己的一顆心比較平伏了,摸一摸險,也不再那麼發燙,於是便說,“我要好好問你幾句話。你是不是規規矩矩的告訴我,就看你自己的良心!”

“好!”陳世龍斬釘截鐵的回答,“我一定憑良心。你說好了。”

“你跟你師父,老早就談過我的事?”

“是的。老早談過。”

“怎麼說法?”

“這話就難說得清楚了。”陳世龍說,“話很多,不曉得從哪裏說起。”

“照這樣看,你們不知道打過我多少遍主意了!”阿珠又想起他們“私相授受”的可惡,便發怨聲,“只怕讓你們把我賣到外國,我都不曉得。”

“哪個敢打你的主意?”陳世龍故意裝得很認真他說:“第一個我就不依!”

“哼!”阿珠撇一撇嘴,“你是好人,如果你是好人,為什麼這許多日子,你一句口風都不肯透露?”

“不是不肯,是不敢!”

“為啥不敢?”

“怕碰你一個釘子,以後的話就難說了。”

想想這也是實話。但她同時也想到,自己在小姐妹淘里,被公認為厲害角色,比起胡雪岩和陳世龍來,差得就太遠了,如果他們真的起下什麼沒良心的意思,自己一定被他們擺佈得走投無路。然則自己所倚恃的是什麼呢?是陳世龍的一顆心,能收服了他的心,自己才可以放心。

想到這裏,覺得要恩威並用,體貼固然要緊,但也要立下許多“規矩”,不可遷就。當然,這是以後的話,眼前還得多打聽一些關於自己的事。

“胡先生到底怎麼說我?”

“胡先生”這個稱呼,在陳世龍聽來非常新鮮,以前他從沒有聽她這樣叫過。此刻改口的意思,一面是表示與胡雪岩的關係,到此告一段落,另一方面表示“夫唱婦隨”,他怎麼叫,她也怎麼叫。意會到這一點,陳世龍覺得非常欣慰,不由得又傻兮兮地瞪着她看。

這是她在胡雪岩臉上從沒有見過的表情。那象個頑皮的大孩子的笑容,另有一種使人醉心之處,這時反倒是她想伸手去摸一摸他的臉了。

突然,陳世龍問道:“你剛才說的什麼?”

阿珠心不在焉,被他問得一愣,不過對這樣的場面,她有個“倒打一耙”的法子,“你看你!”她不滿他說,“剛剛說過的話,就忘記得乾乾淨淨!你哪裏有一點心在人家身上?”

“對不起!”陳世龍賠笑致歉,“我實在高興得有些昏頭了。”

在這一遷延之間,阿珠已想起了自己的那句問話,便又說一遍:“我是問,胡先生到底怎麼說我?”

“你自己總聽見了!千言萬誤一個字:好!”

這是指她“聽壁腳”而言,不便否認,“我是說平常,總還有些話。”她說。

“不要去打聽了。”陳世龍搖一搖手,“我們只談我們的事。”

“對!”阿珠脫口說了這一個字,接着便問:“他們上岸談啥?是不是談我?”

“一定是的。”

“那麼你剛才怎麼‘裝羊’,說不曉得?”

“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現在我可以不叫你阿珠了,叫你一聲:太太!”

“咄!”阿珠紅着臉說:“不要肉麻!”

“想想真妙!”陳世龍有些不勝感嘆似地,“先叫你張小姐,以後叫你阿珠,現在叫你太太!幾個月的工夫,變得這麼厲害!”

阿珠想一想,深有同感。人生在世,實在奇妙之至,從認識胡雪岩開始一直到今天,不知經歷了多多少少新奇的事?這半年工夫,過得真有意思。

“我在想,”陳世龍又說,“一個人全要靠運氣,遇着胡先生就是我交運的日子到了。”

“也不要這麼說!一個人不能光靠運氣,運氣一時,總要自己上進!”

話中帶着些教訓的意味,陳世龍覺得有點刺耳,但轉念想到,這正是阿珠心裏有了做成夫妻,休戚相關的想法,才會有這樣的話頭。於是他的那一絲反感,很快地消失了。

他沒有再作聲,阿珠也不開口,沉默並不表示彼此無話可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管是他的長伺眼波,還是她的一瞥即避,無不意味深長地傳達了太多的心曲。

“天黑了!”阿珠訝然說道,“爹還不回船?”

“一定在鎮上吃酒。有一會才得回來。”

“你餓不餓?”

“我不餓。”陳世龍問道:“你呢?”

“我也不餓。不過”阿珠頓住了,在想心事。

不餓就是不餓,“不過”這個轉語下得令人莫名其妙,陳世龍忍不住追問:“不過,怎麼樣?”

“我們到外頭去!”阿珠站起身來,“黑咕隆咚地,兩個人在這裏,算啥一出?”

照陳世龍的心思,最好就在這樣的黑頭裏,相偎相依,低聲密語。但為了順從阿珠,言不由衷地答道:“好,好!到外頭點了燈等他們!”

走到中艙,點起煤油燈一看,方桌上已擺了四個碟子,四副杯筷,一壺酒,也不知船家是什麼時候進來過,一艙之隔,竟無所知,令人驚訝。再多想一想,阿珠的臉又紅了,“你看!”她低聲埋怨陳世龍,“我們在裏頭說的話,一定叫人家都聽了去了。”

他也明白,必是船家來陳設杯盤時,聽見他們在後艙密語,不肯驚動,所以擺好了這些東西,也不點燈,也不催他們吃飯,聽其自然。看來倒是個極知趣的人。

“我們都是些大大方方的話,聽了去,也不要緊。”陳世龍設詞寬慰,“好在總歸瞞不住他們的,再說也用不着瞞。你索性毫不在乎,象七姑奶奶那樣,反倒沒有人拿你取笑了。”

提起七姑奶奶,阿珠既關切又好奇,而且心裏還有種說不出的、不大好過的感覺,“我倒問你,”她說,“七姑奶奶口口聲聲叫你‘阿龍’,你心裏是怎樣個味道?”

陳世龍還不曾想到自己,先辨出她的話中,微帶酸味,心裏立刻便生警惕,“她要那麼叫,我只好那麼答應,說實在的”話到口邊,陳世龍覺得有些刻薄,搖搖手說:“啊,啊,不談了。”

“怎麼?”阿珠釘緊了問:“為啥不談?”

“不相干的事,何必談它?”

“說說也不要緊嘛!”

看她如此認真,陳世龍不能不答,昧着良心說道:“聽了實在有點肉麻!”阿珠微微笑了,這是對他的答覆,頗為滿意的表示,因而沒有再問下去。

陳世龍有如釋重負之感,幫阿珠點好了燈,對坐吃飯。平日是各管各,即使心中有意,也不便公然獻殷勤,此刻不同了,他替她盛飯、夾菜,自嘲是個“大腳”丫頭”,這是他從杭州聽來的,嘲笑喜歡服侍娘兒們的男人的一句俗話。

這頓飯吃了有一個鐘頭,是陳世龍的話多,談這個、談那個,不大談到他自己,但阿珠仍舊聽得趣味盎然。

“回來了!”

突然間,陳世龍一喊,阿珠回頭去看,只見兩盞燈籠,冉冉而來。她頓時心慌,不知見了她父親和胡雪岩,持何表情?當然也沒有躲到后艙的道理,那怎麼辦呢?唯有儘力裝得平靜,收拾收拾飯桌,等他們上了船,隨機應付。

陳世龍很快地迎了出去,幫着船家搭好跳板,扶着老張上了船,又來扶胡雪岩,他趁機把陳世龍的手,重重一捏,暗示大事已經談妥。

“咦!”胡雪岩一進艙就開玩笑,“你們兩個人這一頓飯,吃了多少辰光?”

“都是等你們,一直等到現在。”阿珠看他們都是滿臉通紅。酒氣熏天,便先提出警告:“不要吃醉了,來說瘋話!”

“不說,不說!”胡雪岩醉態可掬的,“不說瘋話,說正經話。”

“吃醉了酒,有啥正經話好說?我替你們去泡濃濃的一壺茶來,吃了去睡,頂好!”說著,她喊着船家來拾掇殘肴,自己拿着瓷茶壺去沏茶。人在外面,心在艙中,注意着聽胡雪岩會說些什麼?哪知所聽到的,卻是老張的聲音:“世龍!”

“嗯!”陳世龍重重答應。

就這一呼一應,把阿珠的一顆心,懸了起來,這隻手捏着一把茶葉,那隻手捏着一把汗,不知道她父親會說出什麼來?偏偏老張又沒有聲音了,越發使得做女兒的驚疑不定。

“老張,”胡雪岩打破了難耐的沉默,“你跟阿珠去說,我來跟世龍說。”

“好,好!我不曉得跟世龍說啥好?你來!”接着老張便喊:“阿珠,阿珠!”

聽這語氣,想來爹爹已經答應了!阿珠心想,這話要悄悄來說,怎好大呼小叫地?心裏有些氣,便大聲答道:“我在泡茶!”

“泡好了你出來,我有話說。”

“有啥話你不會進來說?”

“我就進來。”老張答應着,果然走出艙外,酒是喝得多了些,腳步有些跌跌撞撞走不穩。

阿珠趕緊扶住了他,埋怨着說:“黃湯也少灌些!為啥吃這許多?”

“我高興啊!”老張答道,“人生在世,就是象今天晚上這樣子,才有個意思。”

茲愛之意,溢於言表,阿珠不但感動,而且覺得自己的福氣真不壞,不過口頭上當然還帶着撤嬌埋怨的語氣。

“一開口就是酒話!”她說,“從來也沒有聽你說過什麼‘人生在世’,文縐縐地,真肉麻。”

說是這樣說,孝順還是很孝順,把她父親扶着坐下,沏好了茶,先倒了一杯過來。

於是老張一把拉住她,抬眼望着她說:“阿珠,你要謝謝胡老爺。”

“為啥?”

“他替你做了一頭好媒,”老張放低聲音說了這一句,又連連點頭:“這樣最好,這樣最好!”

阿珠有些好笑,但卻不便有所表示。心裏也矛盾得很,一方面希望她父親就此打住,不再多說,免得受窘,一方面卻又想聽聽,胡雪岩到底跟他說了些什麼,老張當然還要說,“阿珠,”他一本正經地,“胡老爺做媒,我已經答應他了,希望你們和和氣氣,白頭偕老。”

說了半天,到底是指的誰呢?雖明知其人,也知道她父親不會說話,而阿珠心裏仍有些着急,總覺得要聽到了“陳世龍”這個名字,才能放心。然而口中卻是害羞的活:“爹,說你說酒話,你還不肯承認。好了,好了,不要說了。”

“是啊!你總也曉得了,我不說也不要緊,不過婚嫁大事,總得跟你說一聲。”

話說得顛三倒四,而且有些不着邊際,外面的胡雪岩忍不住了,大聲說道:“你們父女倆請出來吧!我有幾句話說。”

“好,好!”老張也高聲人道:“還是要你來說。”

說完,他站起身來去拉女兒,阿珠怕羞,不肯出去,卻禁不住她父親硬拉,到底還是進了中艙,靈活的眼珠,在陳世龍臉上繞得一繞,馬上收了回來,低着頭站在艙門口。

“阿珠!你一向最大方,用不着難為情。”胡雪岩說:“媒是我做的,你爹也答應了,陳世龍更是求之不得,只等你答應一句,我就要叫世龍給你爹磕頭,先把名分定了下來。你大大方方說一句,到底喜歡不喜歡世龍?”

“我不曉得。”阿珠這樣回答,聲音又高又快,而且把臉偏了過去,倒有些負氣似地。

“這大概不好意思說。這樣,你做一個表示,如果不喜歡,你就走了出去,喜歡的就坐在這裏。”

胡雪岩真促狹!阿珠心裏在罵他,走出去自然不願,坐在這裏卻又坐不住,那就依然只有裝傻了:“我不懂你的意思。”

“說不懂就是憧!”胡雪岩笑道,“好了,玩笑也開過了,我正正經經問一句話,你如果不好意思跟我說,就跟你爹說了來告訴我。世龍算是我的學生,所以我又是媒人,又是他的長輩,百年大事,不同兒戲,有啥話這時說清楚了的好,你對男家有啥要求?”

這就是胡雪岩做事老到的地方,明知這樁親事,一方面阿珠和陳世龍兩情相悅,千肯萬肯,一方面自己於張家有恩,媒人的面子夠大,但仍舊要問個清楚,省得女家事後有何怨言。

說到這話,老張首先覺得他是多問,“沒有,沒有!”他搖着手說,“哪裏談得到什麼要求?你大媒老爺怎麼說,我們怎麼依!”

“就因為你是這麼想,我不能不問。”胡雪岩轉臉又說,“阿珠,終身大事,千萬不可難為情。你現在說一句,我看做不做得到?做不到的,我就不管這個閑事了。”

這是一句反逼的話。阿珠心想,如果真的不肯說,他來一句:“那我只好不管了!”豈非好事落空,成了難以挽回的僵局?這樣一急,便顧不得難為情了,低着頭,輕聲說道:“我也沒有啥要求,只要他肯上進,不會變心就好了!”

“你聽見沒有?世龍!”胡雪岩說,“你如果不上進,好吃懶做,或者將來發達了,弄個小老婆進門,去氣阿珠,那你就是存心要我媒人的好看!”

“日久見人心,胡先生看着好了。”

“好,我相信你。”胡雪岩又說,“阿珠,你放心!有我管着他,他不敢不上進,至於變心的話,真的有這樣的事,你來告訴我,我替你出頭。”

阿珠想說一句:“謝謝你!”但不好意思出口,只看了他一眼,微點一點頭,表達了感激之意。

“好了!世龍,你替你丈人磕頭,就今天改了稱呼。”

聽得這話,阿珠拔腳就走,老張也連連表示“不必”,但陳世龍仍舊跪倒在地,磕了個響頭,笑嘻嘻叫一聲:“爹爹!”

“請起來,請起來!”老張又高興,又不安,一面笑口大開,一面手忙腳亂地來扶陳世龍。

陳世龍起來又跪倒,給胡雪岩也磕了個頭,接着便受命去取了個拜盒來,胡雪岩早有打算,在上海就備好了四樣首飾:一雙翡翠耳環、一副金鐲子、兩朵珠花、四隻寶石戒指,算起來總要值五六百兩銀子,作為送女家的聘札。

老張當然很過意下去,但也不必客氣,道謝以後,高聲喊道:“你來看看!你真好福氣,你娘也不曾戴過這樣好的首飾。”

躲向後艙,在縫隙中張望的阿珠,原來就激動得不得了,一聽她爹這兩句,不知怎麼心裏一陣發麻,滾燙的眼淚一下子流得滿臉,同時忍不住發出哽咽的聲音。

“咦!好端端地”

“不要去說她!”胡雪岩搖手打斷老張的話,“阿珠大概是替她娘委屈。”

阿珠覺得這句話正碰在心坎上,也不知是感激親恩還是感激胡雪岩,索性倒在床上,嗚嗚咽咽地哭個不住。心裏是越哭越痛快,越器越膽大,哭完了擦擦眼睛,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不過笑總還不好意思笑,繃著臉坐在那裏,預備等他爹或者胡雪岩一開口,便好搭腔。

胡雪岩說了話:“阿珠,你替我們泡的茶呢?”

“啊呀!我倒忘記了。”阿珠站起身來,“只怕已經涼了。”

“就是涼茶好!你拿來吧!”

於是阿珠去取了茶來,倒一杯結胡雪岩,再倒一杯結她父親,還有靦靦腆腆坐在一旁,蠻象個新郎官的陳世龍。她遲疑了一會,終於替他倒了一杯,只是不曾親自捧給他,也沒有開口,把茶杯往外移了移,示意他自己來取。

“你自己看看!中意不中意?”胡雪岩把拜厘打了開來。

望着那一片珠光寶氣,阿珠反倒愣住了。這是我的東西?她這樣在心裏自問,彷彿有些不大能相信它是真的。

“財不露白!”久歷江湖的老張,還真有些害怕,“好好收起來,到家再看。”

這一說,阿珠不能不聽,但不免怏怏,蓋好拜盒,低着頭輕輕說了句,“胡先生,謝謝你!”

“小意思,小意思,”胡雪岩笑嘻嘻地說:“等世龍將來發達了,給你買金剛鑽。”

“世龍!”老張也有些激動,口齒亦變得伶俐了,“胡先生待你們這樣子好,你總要切記在心裏,報答胡先生。”

陳世龍深深點頭,正在想找一句能夠表達自己感激的話來說明,胡雪岩先開了口。

“老張,你這話不完全對,談不到什麼報答!我請你們幫我的忙,自然當你們一家人看,禍福同當,把生意做好了,大家都有好處。好了,”他向老張使個眼色,“我們上床吧,讓阿珠和世龍替我們把東西理一理齊,明天上午好分手。”

這是有意讓他們能夠單獨相處,說幾句知心話。陳世龍掌燈把他們送回鋪位,走回來先把船窗關上,然後取了一面鏡子放在桌上,溫柔地說道:“這些首飾,你倒戴起來看看!”

這是極可人意的話,阿珠聽他的話,打開拜匣,首先把那副翡翠秋葉的耳環戴上,然後雙腕套上金鐲,又取了個紅寶石戒指戴。只有珠花沒有辦法上頭,因為那是戴在髮髻上的,而她一直是梳的辮子。

坐在對面的陳世龍,含笑凝視,顯得異常得意。阿珠原來就不大有小家碧玉的味道,這一戴上首飾,越覺她那張鵝蛋臉雍容華貴,絕不象搖船人家的女兒。

在鏡子裏左顧右盼的阿珠,突然收斂了笑容,慢慢摘下首飾,一件件放好。陳世龍倒有些奇怪了,不憧她這意興闌珊的表情,從何而來?

“你”他很吃力地說,“好象有點不大高興。”

“不是不高興,有些可惜。”

“什麼可惜?”陳世龍急急說道,“難道象你這樣的人,還不配戴這些東西?”

“不是這話!‘好女不穿嫁時衣’,這些首飾,可惜不是你買給我的。”這句話讓陳世龍震動了!心裏千周百折,一遍遍在想,要如何爭氣,才對得起她?這樣愣了半天,終於逼出幾句答覆:“你有志氣,我也有志氣!不過,你如果不肯跟着我吃幾年苦,將來想替你辦這樣子的首飾,是做不到的事。”

“你當我吃不來苦?”阿珠答一聲,“你看着好了!”

“我相信,我相信。”陳世龍笑道,“說實在的,我哪裏肯讓你吃苦?照現在的樣子,生意十分順手,日子會過得很舒服。這都是胡先生的提拔!”

“為人總不好忘本。”阿珠終於說了一句心裏的話:“我們總要先把他的生意,處處顧到,才對得起人家。”

夜深人靜,即令是他們低聲交談,睡在鋪上的胡雪岩,依然隱約可聞,他覺得這件事做得極好,不但欣慰,而且得意,於是心無掛礙,怡然入夢。

***

一到杭州,胡雪岩回家坐得一坐,立刻便到阜康,陳世龍已押了行李先在那裏等候。行李雖多,儘是些送人的禮物,由劉慶生幫着料理,一份份分配停當,派了一個“出店”陪着陳世龍一家家去分送。胡雪岩則趁此刻工夫,聽取劉慶生的報告。

“胡先生,請你先看帳。”劉慶生捧着一疊帳簿,很鄭重地說。

“不忙,不忙!你先跟我說說大概情形。”

“請你看了帳再說。”

聽他如此堅持,料知帳傅中就可以看出生意好壞,於是他點點頭先看存款。一看不由得詫異了,存戶中頗多“張得標”、“李德勝”、“王占魁”、“趙虎臣”之類的名字,存銀自幾百到上萬不等,而名下什九注着這麼四個小字,“長期無息。”

“唷,唷!”胡雪岩大為驚異,“阜康真的要發財了!怎麼會有這麼多的戶頭?”

“胡先生!”劉慶生矜持着說:“你再看這一筆帳。”

他翻到的一筆帳是支出,上面寫着:“八月二十五日付羅尚德名下本銀一萬一千兩。息免。”

“喔,原來羅尚德的那筆款子,提回去了?”

“不是!”劉慶生說,“羅尚德陣亡了,銀子等於是我送還的。我不知道這件事做得對不對”

劉慶生細談這件事的經過,是八月二十五那天,有兩個軍官到阜康來問,說是聽聞羅尚德曾有一筆款子存在阜康,可有其事?又說羅尚德已經陣亡,但他在四川還有親屬,如果有這筆款子,要提出來寄回去。

羅尚德的存摺在劉慶生手裏,倘或否認其事,別無人證。但他不肯這樣做,一口承認,同時立即取出存摺,驗明銀數,但他表示,不能憑他們兩個人的片面之詞就付這筆存款。

“那麼該怎麼辦呢?”

“我知道羅老爺跟撫台衙門的劉二爺是朋友,要劉二爺跟你們營官一起出面,出條子給阜廉。”劉慶生說;“只要羅老爺是真的陣亡,你們各位肯擔責任,阜康立刻照付。”

於是那兩個軍官,當天便我了劉二爺來,公同具了領條,劉慶生立即捧出一萬一千兩銀子,還要算利息,人家自然不肯再要。這樣到了第二天,張得標、李德勝等等,便都上門來了。

胡雪岩聽他講完,異常滿意,“慶生,”他說,“阜康的牌子打響了!你做得高明之極。”

“老實說,”劉慶生自己也覺得很安慰,“我是從胡先生你這裏學來的竅門。做生意誠實不欺,只要自己一顆心把得定就可以了,誠實不欺要叫主顧曉得,到處去講,那得要花點心思,我總算靈機一動,把機會抓住了。”

“對!做生意把握機會,是第一等的學問。你能夠做到這一點,我非常高興。慶生,我現在幫手不夠,你還是替我享管點事,以後錢莊的生意都歸你。”胡雪岩說:“我一切不管,都歸你調度。”

“這”劉慶生興奮之餘,反有恐懼不勝之感,“這副扭子我怕挑不下。”

“不要緊!你只要多用心思,凡事想停當了去做,就冒點風險也不要緊。不冒風險的生意,人人會做,如問能夠比頭?只要值得,你儘管放手去做。”

“這話就很難說了,怎麼叫值得,怎麼叫不值得?各人看法不同。”

“人生在世,不為利,就為名。做生意也是一樣,冒險值得不值得,就看你兩佯當中能不能佔一樣?”胡雪岩停了一下指着帳簿說,“譬如這筆放款,我知道此人是個米商,借了錢去做生意,你就要弄弄清楚,他的米是運到什麼地方?運到不曾失守的地方,不要緊,運到長毛那裏,這筆放款就不能做!為啥呢,萬一這筆帳放倒了,外面說起來是:哪個要你去幫長毛?倒帳活該!這一來名利兩失,自然犯不着冒險。”

“我懂了!”劉慶生深深點頭,“凡事總要有個退步。即使出了事,也能夠在枱面上說得過去。”

“對啊!慶生,”胡雪岩拍着他的肩說,“你完全懂了!我們的生意,不管是啥,都是這個宗旨,萬一失手,有話好說。這樣子,別人能夠原諒你,就還有從頭來起的機會,雖敗不倒!”

“雖敗不倒!”劉慶生把這句話在心裏念了好幾遍,頗有領悟。接着便談了些業務擴充的計劃,胡雪岩因為自己在杭州只有幾天耽擱,一拖便無結果,所以或可或否,當時便要作出決定。

正在從長計議時,只聽有人一路喊了進來:“二弟,二弟!”

聽這稱呼便知是嵇鶴齡,胡雪岩急忙迎了出去,只見他紅光滿面,梳一條又黑又亮的辮子,身上穿一件極挺括的紫醬色線春夾袍,外面套一件黑緞“巴圖魯”坎肩,平肩一排珊瑚套扣,卷着袖子,露出雪白紡綢的袖頭,左手盤一對核桃,右手拿昔支湘妃竹鑲翠的短煙袋,十足一副紈袴公子的打扮,以前的那副不修邊幅的名士派頭,連影子都找不到了。

“大哥!”胡雪岩笑道:“你年輕了十幾歲,差點都認不得了。”

“都是瑞雲啊!”嵇鶴齡有着掩抑不往的喜色,“打扮了幾個孩子,還要打扮我。不作無益之事,何以遣有生之涯?這且不去說它。我是奉命來邀客,瑞雲叫我來說,晚上為你接風,沒有什麼菜吃,但一定要到。”

“一定到。只是時候不會太早。”

“你是要先去記雪公?”嵇鶴齡說,“那就不必了。我已約了雪公,他到舍間來會你,吃完飯,你們一起走好了。”

“那好,省了我多少事。”胡雪岩笑着問道,“瑞姑娘怎麼樣?”

“那是盡在不言中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承情不盡。”

“新城的案子,雪公已經寫信告訴我了,說得語焉不詳,我在上海記掛得很。”胡雪岩問道,“對你總有個安排?”

“是的,我正要跟你詳細談。”嵇鶴齡略一躊躇,接着又說,“話太長,一說開頭,就無法收場了。這樣吧,我還要去辦點事,瑞雲要我去買兒盆菊花,我把轎子留在這裏,回頭你坐了來。最好早些到,雪公未來之前,我們先可以好好談一談。”

看他春風滿面,服飾華麗,此時又知道養了“轎班”,可知情況很不壞,胡雪岩先憂放心了,點點頭答應,儘快赴約。

在阜康把幾件緊要的事處置完畢,胡雪岩坐了轎子逕到嵇家。嵇鶴齡也剛回來不久,正穿着短衣在指揮花匠陳設菊花,一見他來,便說一聲:“你到裏面坐,我洗了手就來。”

這時張貴已來肅客,看見胡雪岩異常恭敬,也格外親熱,一面傴僂着身子引路,一面殷殷問訊,直接領到后廳,迎面遇着瑞雲。

“二老爺!”因為胡雪岩與嵇鶴齡拜了把子,所以她這樣含笑稱呼,略一凝視,接着又說,“清瘦了些,想來路上辛苦了!不過精神氣色都還是老樣子。”

“你象是發福了。”胡雪岩笑着問,“日子過得還稱心吧!”

“托二老爺的福。”瑞雲向里喊道:“荷官,領了弟弟、妹妹來見二叔!”

“噢!”裏面嬌滴滴地答應一聲,只見丹荷領頭,帶着一群小傢伙,搖搖擺擺走了來,一個個都穿得很乾凈,等丹荷一站定,便也都站住了。“叫啊!二叔。”瑞雲看着丹荷說。

於是丹荷先叫,她叫過了再叫弟、妹們叫。胡雪岩一看這情形,對瑞雲佩服得不得了。她是用的“擒賊擒王”的手段,不知怎麼一來,把最調皮的丹荷籠絡得服服帖帖!那一群小傢伙便也都安分了。

“老大呢?”他問。

“我送他‘附館’去了。”嵇鶴齡進門接口,兩個小的立刻便都撲了過去。

胡雪岩心裏着實羨慕嵇鶴齡,自然也深感安慰,拉着丹荷的手問長問短,好半天不放。

“好了好了!”瑞雲大聲說道,“都跟着二姐到裏頭去,不要來煩你們二叔!”

遣走了孩子們,瑞雲也告個便回到廚下。於是嵇鶴齡跟胡雪岩談起別後的光景。新城之行,先撫后剿的宗旨定得不錯,當地士紳對嵇鶴齡革槍匹馬,深入危城,都佩服他的膽氣,也了解他的誠意,因此都願意跟他合作,設法把為首的“強盜和尚”意心,引誘到縣自首。蛇無頭而不行,烏合之眾,一下子散得光光。前後不過費了半個月的工夫。

功成回來,王有齡自然敬禮有加,萬分親熱,私人先送了五百兩銀子,作為謝禮。嵇鶴齡不肯收,王有齡則非送不可,“到後來簡直要吵架了。”他說,“我想你跟他的交情不同,我跟你又是弟兄,就看在這一層間接的淵源上,收了下來。”

“你真是取與舍之間,一絲不苟。”胡雪岩點點頭說,“用他幾個也不要緊。這且不去說他,你補缺的事呢?雪公說過,補實缺的事,包在他身上。現在怎麼樣了?”

“這件事說起來,有點氣人,”嵇鶴齡急忙又加了一句:“不過,雪公對我是沒有什麼好說的,他保我署理歸安縣,黃撫台不肯,又保我接海運局,他也不肯,說等‘保案’下來再說。”

地方上一件大案子,或則兵剿,或則河工,或則如漕運由何運改為海運等等大事曲張的案子,辦妥出奏,照例可以為出力人員請獎,稱為“保案”,保有“明保”、“密保”之分,自然是密保值錢。

“黃撫台給了我一個明保,反是雪公倒是密保”

“這太不公平了。”胡雪岩打斷他的話說:“莫非其中有鬼?”

“嗨!”嵇鶴齡一拍大腿,“真正機靈不過你!黃撫台手下一個文案委

員,要我兩千銀子,我也不知道這兩千銀子是他自己,還是他替黃撫台要?

反正別說我拿不出,就拿得出來,也不能塞這個狗洞。”

“那麼,雪公怎麼說呢?”

“雪公根本不知道。我沒有告訴他。”嵇鶴齡說,“我跟他說了,他一定為我出這兩千銀子。我何必再欠他一個人情?”

官場中象他這樣耿介的人,已經不多了,胡雪岩不由得肅然起敬。但他可以這麼想:自己應該跟王有齡說清楚,無論如何要把海運局的差使拿下來,哪怕“塞狗洞”也只好塞了再說。

“大哥!”他說:“這件事你不必管了,雪公必有個交代,等我來跟他說。”

“其實也不必強求。”嵇鶴齡搖搖頭,“官場中的炎涼世態,我真看厭了。象我現在這樣也很舒服,等把那五百兩銀子花光了再說。反正世界上決沒有餓死人的。”

“你真正是名士派。”胡雪岩笑道,“不是我說句大話,象你這樣的日子,我也還供給得起,不過你一定不肯,我也不願意讓你閑下來不做事。人生在世,不是日子過得舒服,就可以心滿意足的。”

“一點不錯。”嵇鶴齡深深點頭,“我自然也有我的打算,如果浙江混不下去,我想回湖北去辦團練。”

“那不必!我們在浙江着實有一番市面好做,等雪公來了,大家好好談一談。”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因為已成熟客,剛聽得張貴來報:“王大老爺到!”王有齡已經迸門,一面走,一面在喊;“雪岩,雪岩!”

“雪公!”胡雪岩迎了出去,拱拱手招呼。

“我天天在盼你。等你一來,我就有回湖州的日子了。”

“老爺!”是瑞雲在喊,她仍舊用他在家的稱呼,“請裏面坐,就吃酒吧!只怕胡老爺也餓了。”

“好,好,吃酒,吃酒!”王有齡很高興地說,“今天要痛痛快快吃幾

杯。”

於是延入后廳,只見已擺了一桌子的菜:有瑞雲的拿手菜紅糟雞,也有她別出心裁,將嵇鶴齡家鄉口味的魚雜豆腐和杭州菜的魚頭豆腐燴在一起的一品鍋,烹製得濃腴非凡,正宜於這西風落葉的黃昏食用。

“胡老爺送的洋酒。”瑞雲拿着一瓶白蘭地笑道,“我竟不知道怎麼開法?”

“我來,我來!”嵇鶴齡接過酒來,很自然把雙手撫在她肩上說,“喝這酒省事,不必燙。你請到廚房裏去吧!菜慢一點好了。回頭你也來敬酒。”他這樣款款而言,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合適,瑞雲卻很不好意思,微微窘笑着白了他一眼,然後低聲埋怨:“你真羅嗦!”

王有齡向胡雪岩看了一眼,等瑞雲的背影一失,忍不往哈哈大笑,“雪岩!”他說,“我現在才知道你的樂趣,看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屬,實在是件賞心樂事。”

“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是西湖月老祠的對聯,嵇鶴齡隨即笑道:“這一字改得好!雪公有此襟懷,自然常樂。”

“好說,好說!”都虧你們兩位幫了我的大忙。今天先借花獻佛,聊表

寸心。”

於是三個人先幹了一杯。白蘭地不比紹興酒,嵇鶴齡喝得大猛了些,嗆了嗓子,咳得面紅脖子粗,連瑞雲在廚房裏都聽到了,趕了出來一看,便一面問原因。一面替他捶背。王、胡兩人看在眼裏又相視而笑了。

“你那位珠小姐呢?”王有齡問胡雪岩,“現在是要看你的了!”

“那也是件賞心樂事”

“怎麼?”王有齡很關切地搶着問,“莫非好事不諧?”

“在阿珠仍舊是件好事,這也不去談她了。倒是畹香,”胡雪岩說,“我在上海叫人去看過她,還住在梅家弄,不曾受到什麼驚嚇。她有意思來玩一趟,雪公,你看如何?”

“看看再說吧!”王有齡的神色很冷淡,是不大願意談及此事的神情。嵇鶴齡本來想問畹香是何許人?看見他這樣的神色,見機不言。胡雪岩當然更不會再提,話題一扯,談到他自己在上海的交遊及生意。

此刻有兩件事要談,一件是代買的洋槍,一件是海運由瀏河出口,交尤五駁運,後者又跟嵇鶴齡的出處有關,胡雪岩靈機一動,認為可以當作嵇鶴哈的見解提出來,顯得他在這方面也有過人的才幹,因而決定先談洋槍。

“雪公!”他問,“湖州的團練怎麼樣了?”

一問到此,王有齡大力興奮,“很好哇!全省各地的團練,就數我湖州順利。平心而論,都是趙景賢的功勞。”他對嵇鶴齡說,“此人的才具,不遜干老兄。幾時我介紹你跟他交個朋友。”

“我亦聽說此君既賢且能,很想交這個朋友。若蒙雪公引見,真是快事!”說著,他陶然引杯,一仰脖子幹了酒。

“雪公!”胡雪岩把話題拉丁回來,“我替你買了一批洋槍。”他把整個經過說了一遍。

“我也要浮一大白!”王有齡極高興地說,“雪岩你這件事,辦得好極了!前兩天,撫台還跟我談起,兵在精而不在多,又說欲善其事,先利其器。龔振麟父子,對造炮雖有經驗,無奈不會造槍,現在能夠買到洋槍,對防務大有裨益。我明天就‘上院’去見撫台,籌個通盤的辦法出來,洋槍多多益善。”

“那是以後的事。目前這批槍呢?”

“這一批槍,當然是我們湖州買!有了這批洋槍,將來的效用如何,且不去說它,起碼眼前就可以激勵團練的士氣,關係甚重。”王有齡又說,“趙景賢知道了這個消息不知道會高興成什麼樣子!”

“雪公!”嵇鶴齡插進來說,“既然湖州志在心得,事情就不是這麼個做法。明天要防黃撫台截留這批槍,還是暫時不說的好。”

“那麼到什麼時候再說?”

“我看要用這麼個步驟,”嵇鶴齡慢條斯理地答道,“先跟藩司請一張洋槍的運照,接着了這批槍,送到湖州,然後再跟黃撫台去說。那時槍支已經發了下去,莫非黃撫台倒說,通通收了回來,給他的親兵用?”

“對,對!”王有齡說,“有你們兩個人替我畫策,真正是萬元一失!來,吃酒!”

一面喝酒,一面胡雪岩又談買這批洋槍,還有拉攏英商,叫他們少跟洪楊打交道的好處。嵇鶴齡在一旁默默地聽着,心裏便在為胡雪岩想着,等他們談話告一段落,使用提醒的語氣說:“雪岩,這批貨色的價款如何算法,你要不要先跟雪公談一談?”

胡雪岩還不曾開口,王有齡矍然說道:“提到這一層,我倒想起來了。團練都是官督民辦,地方上自己籌了餉,自己保管。湖州富庶,地方上也熱心,團練經費很充裕。我本來想跟趙景賢說,叫他把公款存在阜康,又怕碰個軟釘子,面子上下不來,所以一直不曾開口。現在好了,有了這批洋槍,是個很好的‘藥引子’,趙景賢一定很見你的情,我就容易說話了。至於這一批貨色的價款,說多少是多少,回扣當然是你的。”

胡雪岩此刻最感困難的,第一是人手不足,第二是頭寸調不轉。有了湖州團練的大筆經費存進來,如魚得水,再妙不過。有了大生意,他就不肯貪小利了,“不!”他說,“我的事需要做得漂亮。回扣或者歸公,或者歸景賢手下的人去分,我完全當差。”

“白當差也不必。”王有齡說,“這件事你不必管了,我來跟趙景賢說。”要談的兩件事談妥了一樁,另一樁得要從嵇鶴齡身上談起,“雪公!”他開門見山地問:“鶴齡的事怎麼了?”

一提到這話,王有齡把已送到唇邊的酒杯又放下,意興闌珊地先嘆了口氣。

“為這件事,我睡覺都不安枕。”王有齡說,“我也正要等你商量。撫台不知打的什麼主意?跡近過河拆橋,叫我怎麼對得起鶴齡兄?”

於是他把幾次為嵇鶴齡的事,跟黃宗漢去談的經過,說了一遍,先是請求,沒有確實答覆,便改做保薦,保薦依舊不得要領,就只好力爭,無奈至今爭不出名堂來。

“雪岩!”王有齡說到最後,又要請教他了,“你料事比別人來得准,倒看看,是何道理?”

“‘無鬼不死人’!”胡雪岩很坦率地說,“其中必定有鬼。”

“我也想到了這一層。”王有齡答道,“問過文案上的人,說要不要有所點綴?文案上的人,回話很誠懇,說這件事全看撫台的意思,他們此刻還不敢受好處,怕受了好處,事情辦不成,對不起人。等將來嵇某人的委札下來,自然少不得要討他一杯喜酒吃。雪岩,你聽,這話不是說到頭了嗎?”王、嵇兩個人兩樣的活,擺到胡雪岩心裏一辨味道,立刻就懂了。兩千銀子是黃宗漢要,卻又不肯叫王有齡出,所以才有這樣的話,如果是文案上要錢,管你這銀子姓王姓嵇,只要成色足就行了!

懂是懂了,卻不肯說破。說破了,王有齡即或花了錢,仍舊會覺得替嵇鶴齡不曾盡到心而感疚歉,在嵇鶴齡則既有那樣不願花錢買官做的表示,說破了更會成僵局。

於是他笑笑說道:“他們鬧鬼,我就是專捉這路鬼的‘茅山道士’。且看我的手段!”

“那麼,你預備如何‘捉鬼’?”王有齡問。

“天機不可泄漏。”胡雪岩拿手一指嵇鶴齡,“雪公,鶴齡給我的信上,談到漕米海運,由瀏河出口,因為小刀會起事,怕出亂子,出了個主意你看行不行?”

聽得這話,嵇鶴齡大為詫異,自己何嘗出過什麼主意?正要開口,發覺有人輕輕踢了他一腳,這自然是胡雪岩遞過來的暗號,嵇鶴齡便不作聲了。

“什麼主意?”王有齡極注意地問,“上頭正為這件事在擔心,我也很頭痛,派兵護漕,原是公事,誰知百端需索,綠營兵真正都該裁撤!”

“那好!這個主意用得着了。”胡雪岩不慌不忙他說道,“鶴齡曉得我跟尤五的交情,也曉得尤五的手面,出的主意就是包給尤王駁運。你看如何?”

王有齡思索了一下,拍案稱賞:“這個主意想絕了!尤五是松江漕幫,說起來便宜不落外方,哪方面都交代得過。鶴齡兄,你真正才氣縱橫。這樣吧,請你今天就做個說帖,我明天上院面遞。如果撫台再有羅嗦,那就真正是出了鬼了!”

“是,是!”嵇鶴齡答應是在答應,不免有些面紅耳熱,只是借酒蓋臉,一時看不出來。

“甚好,甚好!”王有齡舉杯說道,“白蘭地我也喝過幾回,似乎都不如今天的來得香,來得醇。”

“‘與周公謹交,如飲醇醪’!”嵇鶴齡引了句《三國志》上的話,端杯向王有齡一舉,眼卻看着胡雪岩。

幹了這一杯,王有齡說:“酒差不多了。鶴齡兄今晚上還要寫說帖,明天晚上到我那裏再喝個痛快!”

話剛完,只聽瑞雲一面掀帘子走了出來,一面笑道:“我還沒有敬胡老爺、敬老爺呢?”

“敬胡老爺應該,謝媒!”

瑞雲原有這意思,讓王有齡一說破,便不好辦了,一手執壺、一手持杯,僵在那裏有些手足無措,幸好,這不過眨眨眼的工夫,因為嵇鶴齡很機警地替她解了圍。

“還是應該先敬雪公!”他接過壺來說,“雪岩跟我弟兄,那是自己人。”

“糟了!”王有齡笑道,“你們都是自己人,只剩下一個我是外人。”

“老爺也不要這麼說,”瑞雲窘意消失。依然很會應酬了,“胡老爺跟格老爺都沒有拿老爺當外人看。”

“對了!”有了幾分酒意的王有齡,詞鋒特別銳利,“女心外向,倒是你拿我當外人看了。”

“我不敢!”雖是戲言,瑞雲卻當作正經話回答,“我在老爺家十幾年,不敢忘記老爺、太太待我的好處。”說到這樣的話,王有齡就是借酒蓋臉,也不好意思跟她再說笑話,規規矩矩受了她一杯酒。接着,瑞雲又敬了胡雪岩,放下杯子要走,他喊住了她,要她也敬嵇鶴齡。這時候的瑞雲可大方不起來了!但越是不肯,胡雪岩越鬧得厲害,把幾個小把戲都招引了來,在門帘後面遮遮掩掩地看熱鬧,特別是最調皮的丹荷,格格地笑個不住。嵇鶴齡藉著去叱斥兒女的機會,算是替瑞雲又解了圍。

飯罷回到書房裏去喝茶,又談正經。王有齡問起胡雪岩說:“駁運一節,你跟尤五談過沒有?”

“談是談過,沒有定局。因為不知道你的意思究竟如何?”

“其實你就作了主也一樣。”王有齡問:“尤五怎麼說?”

“尤五還不是一句話!費用好商量,不過要浙江給他們江蘇督糧道一件公事。”

“公事現成!哪怕就是給汪蘇許撫台,也不費什麼事。倒是費用一層,還要有個大概數目,才好籌劃。”

“我想,”胡雪岩說,“總比請派綠營兵保護,要便宜得多。”

“那行!”王有齡很仔細的想了想道說:“只要尤五真的能夠保險,這件事就太妙了!”

胡雪岩聽出他的意思,是有些不放心尤五,但許多話亦不便跟他說,譬如尤五跟周立春的交情之類。不過既然王有齡有這話,而且又扯上嵇鶴齡,算是他的“條陳”,那麼一出紙漏,於他們兩個人的前程,都有妨礙,不能不重新考慮。

“事情是有七分把握,不過‘不怕一萬,只怕萬一’,我想,”胡雪岩看着嵇鶴齡說,“條陳里寫活動些,讓黃撫台去作主。”

“不行,不行!”王有齡搖着手說,“他不肯擔責任的。”

這一下,事情變得就要重新再談,胡雪岩因為責任太重、總覺得很難有萬全之計,方在沉思之際,嵇鶴齡開了口。

“此事要盤馬彎弓,有一番做作。”嵇鶴齡說:“現在防務吃緊,各地方都要增添兵力,原有的兵勇尚不敷用,何能再抽人護送漕米?”

“啊,啊!”王有齡恍然大悟,“我懂了。”

“我也懂了。”胡雪岩說,“不過這話,最好不由雪公來說。”

“你是說由綠營自己來說?”王有齡搖搖頭,“他們不肯說的,這是趟好差使,又舒服,又有出息,何樂不為?”

“舒服卻未見得,真的遇見小刀會,開起仗來,綠營不是他們的敵手。”

“無奈他們不這麼想。我也不能這麼說。”王有齡下了個決定:“準定由我面見撫台,相機行事。”

“那麼,”胡雪岩問道,“條陳呢?”

“條陳還是今夜把它擬好,我帶了去,寧可備而不用,不可要用而未備。”

“既如此,我連夜趕起來。”嵇鶴齡慢了一下說,“我想把雪岩留下來,一起商量,斟酌盡善。雪公看如何?”

“也好!”王有齡看着胡雪岩說:“我們就明天上午碰頭好了。”

這樣說停當了,王有齡告辭回家。胡雪岩和嵇鶴齡也就毫無耽擱,立即動手,一個條理清楚,一個筆下來得,不費什麼事就已把草稿擬好,重新斟酌一遍,作成定稿,隨手謄清,由胡雪岩帶走。

第二天上午王有齡不出門,專誠在家等候胡雪岩。一到便在書房裏閉門密談,自從新城之亂平服,王有齡愈得黃宗漢的信任,因而妒忌他的人也不少,辦事不免多掣時的人,為此他有許多苦惱,要向胡雪岩傾吐。

“雪岩,”他說,“我現在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聽說黃撫台有調動的消息,如果他一走,來接他的人不知怎麼樣。所以我頗有急流勇退之想。”

一聽這話,胡雪岩大吃一驚,急急說道:“雪公你怎麼起了這麼個念頭?局面剛剛擺開,正搞得順手,為啥要打退堂鼓。”

“一則我怕後任一來,如果彼此不甚對勁,我許多經手的事,收拾起來就會有羅嗦,趁黃撫台在這裏,辦交卸比較容易,二則江忠源由湖北臬司調升安徽巡撫,他跟我有舊,來信問我,願意不願意到安徽去?他跟曾國藩兩個,現在聖眷甚隆,我想到他那裏去也不錯。”

“不然!”胡雪岩大為搖頭,“安徽地方你不熟悉,我也不熟悉。而且說句老實話,你到安徽,我不會去的,因為我去了也幫不了你的忙!”

“好!”王有齡點點頭,“你說到這話,我不必再多說,今天就寫信,回謝江忠源的好意。”

聽他這樣表示,胡雪岩自然感到安慰了,然而也不免覺得責任愈重,想了想說:“黃撫台調動的消息,確不確?”

“有此一說,不可不防。”王有齡又說,“現在浙江各地,都有土匪滋事的情形,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黃撫台對這方面非常認真。因為新城的案子辦得不錯,所以這些差使,以後怕都會落在我頭上。海運局的事又不能不拖在那裏,實在有點心餘力絀。”

這就見得嵇鶴齡的事,格外重要。說實話,王有齡比嵇鶴齡本人還急,但他在黃宗漢面前,卻是有力使不上,因為論功行賞,王有齡走錯了一着棋,或者說,這一着棋,他沒有去走,在黃宗漢,對新城一案的酬佣,是早就分配好了的,王有齡和嵇鶴齡兩人,給一個密保,一個明保,誰密誰明,他沒有意見。當初出奏的時候,如果王有齡說一句:“嵇鶴齡出的力多,請撫台賞他一個密保。”黃宗漢也會照辦。就因為少了這一句話,把自己搞成了密保,如果這時候,再力薦嵇鶴齡,彷彿投機取巧,他怕黃宗漢心裏不高興,因而始終不敢多說。這一層苦衷,甚至在胡雪岩面前,都難啟齒。而時間隔得愈久,那種近似“冒功”的疚歉愈深,渴望着胡雪岩能出個主意,把這件事,早早辦成。

“照現在看,恐怕還不是三天兩天的事。”王有齡說,“先要談防務,讓黃撫台曉得抽不出兵,然後就讓他自己來問,可還有別的好辦法?那時我才能把鶴齡的條陳拿出來。你想想,這是多繞彎子的事?”

胡雪岩同意他的說法,重新把前因後果考慮了一遍,發覺自己錯了!錯在想為嵇鶴齡“顯顯本事”,其實,那個條陳對嵇鶴齡能不能接海運局差使的關係不大。關係還在丈案那裏。“人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怎麼連這兩句話都想不起?

於是他說:“雪公,我請你緩一緩,快則明天,遲則後天,再去見黃撫台。”

“怎麼呢?”王有齡問,“你又有什麼安排?”

“還是那句話。”胡雪岩笑道:“天機不可泄漏。”

“好吧!我也不問了,聽你的招呼好了。”

於是彼此又談了些在上海、在杭州的情形,話太多一時說不盡,加上王太太又出來很應酬一番,談起瑞雲,越發說個沒有完。胡雪岩也索性丟開正事,聊了些閑天,在王家吃了午飯,告辭出門,一直來到阜康替嵇鶴齡辦事。他就用本號的銀票,開了兩張,一張兩千,一張兩百,用個封套封好,上寫“匪儀”二字,下面具名是“教愚弟嵇鶴齡”。

“慶生!拜託你走一趟,托劉二爺代為遞到文案上的陳老爺。說我還有幾天忙,雜務稍為定一定,請他過來敘一敘。”

“好的。”劉慶生又問:“要不要回片?”

“不必了。”胡雪岩說,“他給你就帶了回來,不給也不必要,反正心到神知。”

劉慶生辦事極快,不過一個時辰,就已回店,帶來撫署文案委員陳老爺的一張名片,上面有四個字:“拜領謝謝!”

於是胡雪岩當夜就通知王有齡,說可以去見撫台談這件事了。王有齡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反正照他的話做決不會錯,因而下一天衣冠整肅地到了撫台衙門。手本遞了進去,劉二回出來說:“上頭交代,上半天客多,準定請王大爺下半天三點鐘來。”

凡是上憲專約時刻會商,皆是格外看重的表示,意思是要抽出一段時間,可以從容細談。王有齡聽得這話,便打道回府,到了下午再來。

黃宗漢在巡撫衙門後花園的“船廳”接見,一到叫先換了便衣,接着便邀王有齡一起吃點心,千層糕、燕皮湯、地力糕,甜咸俱備,冷熱皆有,都是他們八閩的家鄉口味。

一面吃,一面談,先談時局,說向榮的江南大營,每月耗餉甚巨,公文急如星火,催索不已,是件很傷腦筋的事。

“這也不該浙江一省出。”王有齡表示意見,“需索無底,難以為繼,大人似乎可以跟向帥商量,是不是通盤籌劃,由江蘇、江西、浙江三省,每月確定額數,到期報解?這樣子,大家籌措起來也比較容易。”

“你這個主意不錯,我可以試一試。”黃宗漢又說,“你湖州這方面,關係甚重,通省的餉源,主要的就靠你那裏。我看,海運局你真有點兼顧不到了!”

王有齡心裏有些嘀咕,聽這意思,撫台夾袋中似乎有人,倘或此時就提了出來,一個上司,一個下屬,直來直往,中間沒有緩衝的餘地,嵇鶴齡豈不是就落空了?

這還在其次,如果換一個人來,立刻就得辦移交,海運局的虧空,除非能找一筆錢來補上,否則就會原形畢露,那怎麼得了?

一想到此,額上便見了汗。黃宗漢不知就裏,隨即說道:“十月小陽春,天氣太熱。你請升冠吧!”

升冠就是脫帽,是不禮貌的,王有齡拿塊手巾擦擦汗說:“不要緊,不要緊!”

這是小事,黃宗漢也不再多說,又談公事:“那個姓嵇的,我看倒有點才氣。”

聽得這一句,王有齡頓覺心頭一寬,耳目清涼,趕緊答道:“大人目光如炬,凡是真才,都逃不過大人的耳目。”

這一聲恭維,相當得體,黃宗漢瘦刮刮的臉上有了笑容,“讓他接你的海運局。”他用徵詢的語氣說:“你看怎麼樣?”

“那是再適當不過。”王有齡乘此機會答道:“嵇鶴齡此人,論才具是一等一,有人說他脾氣太傲,也不見得。有才氣的人,總不免恃才傲物,不過所傲者,是不如他的人。其實他也是頗懂好歹的,大人能夠重用他,我敢寫包票,他一定會感恩圖報,讓大人稱心如意。”

最後一句話,意在言外,不盡關乎公事妥帖。黃宗漢其實也不需他“寫包票”,胡雪岩那張阜康的銀票,比王有齡的“包票”更來得有力。所以他點點頭說:“我知道!你就回去準備交卸吧!”

“是!”王有齡站起身來請了一安:“大人容我暫息仔肩,真是體恤我。”

“不敢當,快請起來。”黃宗漢也站起來,虛抉一扶。這一站起來,不再坐下,便是等待送客的表示。

“我就告辭了。”王有齡敲釘轉臉地加了一句:“我回去就將大人這番栽培的德意,告訴秩某人,叫他實心報效。”

“可以,你就告訴他好了。我馬上叫人下委札。”

於是王有齡告辭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去請胡雪岩和嵇鶴齡。自然是胡雪岩先到,因為阜康離王家不遠,而他是早就關照了王家門上的,有事到阜康招呼,所以一請就到。

“佩服,佩服!”王有齡翹看大拇指說,“雪岩,你具何神通,料事如此之准?”接着,他把會見黃宗漢的經過,細說了一遍。

胡雪岩也不曾料到事情是這樣子的順利,因而也有喜出望外之感,想了想問道:“那麼,條陳是怎麼說法?”

“條陳不曾上。”王有齡答道,“一拿出來,倒顯得早有成算似地。大人物分兩種,一種喜歡先意承志,事事先替他想到,一種是喜歡用不測之威,不願意別人知道他的心思,黃撫台就是這一類人。我覺得等鶴齡接了事,或者謝委的時候,當面請求比較好。”

“事情要快,就讓他謝委的時候請求吧!”胡雪岩又問,“運槍的公事”

“啊!把這件事給忘記掉了。”王有齡說,“不要緊,我寫封信就行了。”剛把信寫完,嵇鶴齡到了。王、胡二人一見他先道賀,然後略說緣由,嵇鶴齡有點摸不清首尾,不知道是誰的力量使然?唯有向他們兩個人都道了謝。

這時王家的男女傭仆也都來磕頭道喜,嵇鶴齡正帶着一張三十兩銀子的銀票在身上,很大方地發了“總賞”,還有人說要給瑞雲道賀,又說她福氣好!尤其是待嫁的兩名丫頭,眼看瑞三“飛上枝頭作風凰”,艷羨之意,溢於詞色。這就不但是嵇鶴齡,連胡雪岩也覺得很得意。

這樣喜氣洋洋地亂過一陣,王有齡便說:“鶴齡兄,你請回去吧!說不定已有送喜信的人到府上去了。雪岩幫着一起去招呼招呼,我們晚上再談。”

叫胡雪岩去招呼,是招呼成賞,這方面的“行情”他不大熟悉,少不得先要向王有齡問清楚了,然後順道往阜康交代了幾句話,才一起回到嵇家。“二弟!”嵇鶴齡在轎子裏把事情想通了,一到家率直問道:“可是你走了門路?”

因為嵇鶴齡說過不願買官做的話,所以胡雪岩的回答很含蓄:“也不過託人去說過一聲。”

“怎麼說法?”

“無非拜託而已。”

嵇鶴齡靜靜地想了想說:“我也不多問了,反正我心裏知道就是!”

正說到這裏,劉慶生也到了嵇家,他是奉了胡雪岩的指示,送東西來的,一千兩銀票、五百兩現銀,另外一扣存摺,上面還有三千五百兩。

“二弟!”嵇鶴齡把存摺托在手裏說,“我覺得沉重得很,真有點不勝負荷。”

這是說欠他的情太多了,怕還不清,“自己弟兄,何必說這話?”胡雪岩答值:“而且水幫船,船幫水,以後仰仗大哥的事還多。”

“這用不着說,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海運局的內幕,我還不大清楚,要你幫我的忙,才能頂得下來。”

剛談到這裏,只見聽差引進一位客來,是撫台衙門的一名戈什哈,這是滿洲話“侍奉”的意思,轉用為護衛的名稱,到了後來,凡是督撫左右跑腿的差官,叫做“戈什哈”,此人戴着個金頂子,也是個八品官兒,但遇見候補州縣七品官的嵇鶴齡,不敢以官自居,搶上來請兩個安,一面口稱,“恭喜嵇大老爺!”

這自是報喜信的,嵇鶴齡連稱:“不敢當!”扶起來請教:“貴姓?”“不敢!敝姓朱。撫台派我在文案上當差,文案陳老爺特別派來跟嵇大老爺報喜。”說著,從“護書”中,取出來一封蓋着紫泥大印的委札,雙手捧向嵇鶴齡。

委扎不曾封口,取出來一看,不錯,是接王有齡“海運局坐辦”。嵇鶴齡順手交了給胡雪岩,轉臉向姓朱的說一聲:“勞你的駕,請坐了說話!”“不敢!”姓朱的說:“陳老爺交代,說先跟嵇大老爺道喜,晚上再來拜會,又交代:撫台今天身子不大爽快,嵇老爺今天不必謝宴,等到明天上院好了。”

“好,好!費心你轉達陳老爺,多承他關照,心感萬分。準定我今天晚上到他府上去拜訪。”

“是,”姓朱的又說:“請嵇大老爺賞個名片,我好回去交差。”

這是早準備好的,一張名帖,一封二十兩銀子的紅包。剛打發了姓朱的,只見瑞雲走了出來,穿一件紫緞夾襖,系一條雪青綢裙,一朵紅花,盈盈笑道:“嵇老爺我來道喜!”

“怎樣!”嵇鶴齡有些意外,也有些手足無措似地,“你也來這一套,何必!免了,免了。”

“應該的。嵇老爺大喜!”說著,她手抉左腰襝在為禮,隨後又喊:“荷官,帶了弟弟、妹妹來替爹爹磕頭。”

於是丹荷領頭,一群小把戲,推推拉拉地都從門邊出現,顯然是瑞雲早就安排好的,一個個都象過年的樣子,穿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在一長條氈條上,七跌八撞地,一面磕頭,一面笑着。嵇鶴齡扶住這個,抱住那個,嘴裏還要應付調皮的丹荷“討賞”,亂到十分,也熱鬧到了十分。

“瑞雲!”嵇鶴齡等亂過一陣,這樣說道:“實在要謝謝二老爺”

“是啊!”瑞雲搶着按口,“不過倒不是謝謝二老爺,也是要跟二老爺道喜。”

“同喜,同喜!雙喜臨門,喜酒吃不完。”胡雪岩笑道,“瑞雲,都是你帶來的運氣。”

這句話說得瑞雲心花怒放。不自覺地就瞟了嵇鶴齡一眼,然後正一正臉色說道:“這有好幾天可以忙了。馬上就有道喜的人來,茶煙點心,都要早早預備,二老爺請寬坐,我不陪你了。”說著又福了福,轉身而去。

大家婦女的派頭,講究穩重,行路無聲,裙幅不動,才是福相,瑞雲居然亦有這副風範,使得胡雪岩大感意外,大概婢學夫人,早就有心了,於此見得她的志氣,不由得贊了一聲:“實在不錯!”

嵇鶴齡也看到了瑞雲那儼然命婦的派頭,自然也很得意,得意思往,想到兩個月前與胡雪合初見的光景,恍似夢寐,這是一個令人沉醉的春夢,而且一時不會醒,還有更妙的夢境在後面。

無量歡喜竟化作濃重感慨,“提起來也真好笑!”他說,“記得我們第一天見面,我還埋怨你跟雪公做下圈套,令人拒之不可,受之不甘。誰知是這樣的圈套,只怕再耿介的人,也要去鑽一鑽。”

提到這個回憶,胡雪岩更覺得意,從與王有齡認識以來,他出過許多奇奇怪怪的花樣,而以“收服嵇鶴齡”最足以自豪,因為第一,救了新城地方一場刀兵之災,其次,幫了王有齡一個大忙,複次,好人出出頭,使得嵇鶴齡不致有懷才不遇之嘆,第四,促成了一頭良緣,最後,自己交了一個親如骨肉的好朋友。一舉而眾善備,自覺這個腦筋動得實在不壞。

於是他半開玩笑他說道:“我聽你談過,說漢高祖的陳平,出過多少條奇計,我的奇計也很多,大小由之,大才大用,小才小用,只看對方自己怎麼樣。”

“是的!嵇鶴齡說:“你應該是諸侯的上客,象現在這樣是委屈了。”

“那也不見得。事在人為!”胡雪岩跟嵇鶴齡交談,話中不知不覺就有書卷氣了,“俗語說得好,‘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我現在雖不是諸侯的上客,幫人做到諸侯的位分,自然就是上客了。”

“這話說得好!亂世本來是出人才的時候,征諸史書,歷歷可見。”

“書上怎麼說,我不曉得。不過,大哥,”胡雪岩的臉上,顯出那種在他難得有的、古板正經的神色,“你說現在是出人才的時世,我相信!亂世故事,不必講資格例規,人才容易出頭。再有一層,你到過上海,跟洋人打交道,就曉得了,洋人實在有洋人的長處,不管你說他狡猾也好,寡情薄義也好,有一點我們及人家不來,人家丁是丁、卯是卯,你說得對,他一定服你,自己會認錯。不象我們,明明曉得這件事鍺了,不肯承認,彷彿認了錯,就失掉了天朝大國的面子。象洋人那樣,不會埋沒你的好處,做事就有勁了,才氣也容易發揮了。凡是有才氣的人,都是喜歡做事的,不一定為自己打算。所以光是高官厚祿,不見得能出人才,只出旗人對皇上自稱的‘奴才’!”

“嘿!”嵇鶴齡睜大了眼說:“想不到你能這麼痛快的議論。書,我比你多讀了幾句,論世故,我實在不及你。”

“我是瞎說的。”胡雪岩謙虛着,“吃虧還在書讀得少。”

“不然,不然!”嵇鶴齡不斷搖頭,換了個后題,“我說過,我想認識幾個江湖上的朋友,第一個是尤五,這一回少不得要借重他了,我想接了事,先到上海、松江走一趟,一則看看海口的情形,再則專誠去拜訪尤五,不曉得你能不能陪我一起走?”

“可以,我本來在上海也還有好些事要料理。不過,此刻來說,言之過早。等你明天謝了委、接了事再來商量,也還不遲。”

說到這裏,張貴來報,有道喜的客來了。

這位賀客是裘豐言,向主人道過喜,便來跟胡雪岩招呼,將他奉若神明,因為裘豐言原來最佩服嵇鶴齡,而胡雪岩能使得恃才傲物的嵇鶴齡服帖,進而結為昆季,這就象如來佛收服孫悟空一般,不能不令人傾倒。

胡雪岩也很喜歡裘豐言,此人生來心腸熱、脾氣好、肯吃虧,最難得的是眼力高,識得人的長處,而且衷心敬服。同時他的趣味別具一格,說他俗,俗到不堪言狀,說他雅,做兩件別出心裁的事,比雅人還雅,這就是嵇鶴齡能夠跟他成為好朋友的一大原因。至於胡雪岩的喜歡他,是喜歡他那副生氣勃勃的勁道,哪怕家裏等米下鍋,外面看來是吃飽睡足只想找樂趣的樣子。

胡雪岩因材器使,馬上替他想到了一樁“差使”:“老裘,你今天就不要走了!替主人陪陪客。”

“義不容辭!”裘豐言笑嘻嘻地答道:“鶴齡兄春風得意,聲名鵲起,賀客必多,都歸我招呼。擺酒唱戲‘開賀’,我心裏也有譜了,起碼有十天好熱鬧。”

“噯,老兄,老兄!”嵇鶴齡連忙攔着他說:“你少給我出點花樣,弄出暴發戶的樣子來!”

“做此官,行此禮,哪個不是這樣子熱鬧熱鬧的?”

“斯世何世?長毛找到黃河以北,上海又是小刀會起事,我們在這裏瞎起鬨,給京里‘都老爺’曉得了,隨便什麼奏陳時政的析子上,帶上一筆,吃不了還兜着走呢!”

“這倒也是實話。”胡雪岩一想是該當心,“老裘,眼前不必鋪張,自己人悄悄玩一兩天,有個慶賀的意思,也就夠了。好在至遲年底,總還有一場熱鬧。”

“對,對!”裘豐言“從善如流”地連聲答應,“鶴齡兄,年底納寵之喜,也就跟洞房花燭的‘小登科’一樣。到那時候,你總不能委屈我們那位才貌雙全、既賢且惠的如嫂夫人了吧?”

“這也再說。如果公事順手,年下無事,倒不妨熱鬧熱鬧。”

“好,有這句話就行了。年下辦喜事,自然也是我的‘總管?’。”

“當然,少不得要奉煩。”嵇鶴齡又問:“老裘,你現在忙不忙?”

“你曉得的,我是無事忙。”

“那就忙點正經的。”嵇鶴齡向胡雪岩問道:“你看,請老裘來幫忙如何?”

“那還有什麼話說?”胡雪岩忽然想到一件享,便接下來問一句:“你請老裘在哪方面幫忙?”

“自然是押運。”

“我也猜到是這方面。”胡雪岩問裘豐言說:“老裘!請你當海運局的押運委員,你肯不肯屈就?”

“談不到這兩個字。海船我還沒有坐過,不曉得會不會暈船?這都不去說它了,反正你們兩位說怎麼,就是怎麼!”

“承情之至!”嵇鶴齡拱拱手,又向胡雪岩說道:“我猜你另外還有事托老裘?”

“是啊!‘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等你那個條陳准了,先請老裘到松江跑一趟。”

“我懂了!”嵇鶴齡說,“你想把那批槍托老裘帶了回來?”

“對了!”胡雪岩說,“我本來想叫我那個‘學生子’去辦,一則伯他年紀輕,不夠老練,再則,‘一品老百姓’的身分,到底比不上我們裘大老爺!”

“好了,好了!”裘豐言用告燒的語氣說,“雪岩兄,你不必調侃我了。說了半天是怎麼回事?我還不甚明白。”

於是胡雪岩把海運轉駁和向英商購槍兩事,說了個大概,裘豐言好熱鬧,愛朋友,對尤五這樣的人,跟嵇鶴齡一樣,渴望結交,運洋槍的差使,也覺得新鮮有趣,所以滿口答應。

“不過,說句實話,此行也不是全無意外!”嵇鶴齡提出警告,“這年頭,萑苻遍地,洋槍這樣的利器,暗中頗有人眼紅。老裘,你是有名的‘酒糊塗’,一路上要少喝。”

“少喝一點可以。你放心好了,我每頓總喝到快要糊塗為止。”

嵇、胡二人都笑了。“老裘!”胡雪岩好奇地問道,“你平生醉過沒有?”

“只醉過一趟。”裘豐言說,“是我娶親那天,特意喝醉的。”

“為什麼?”胡雪岩詫異地問。

“負氣!”裘豐言說,“我那頭親人,是先父定下的,照我的心意,想娶東鄰之女,先父說什麼不許。我心裏存個拙見,花轎要抬進門,我設法阻擋,洞房之中,同床異夢,是我自己的事。所以吃喜酒的時候,同學少年起鬨來灌,我來者不拒,已吃到了六、七分。一進新房,我不揭新娘子的蓋頭,去揭酒罈子的蓋頭,吃得頹然大醉,人事不知,整整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該打屁股!”胡雪岩好奇地笑着,“新娘子必是哭了一夜?”

“新娘子倒沒有哭,先母從沒有看我醉過,嚇得哭了!你道我醉得如何?十一月的天氣,一塊豆腐放在胸口,要不了多久就滾燙了。”

“好傢夥!”胡雪岩咋舌,“你這麼喝,不把命都喝掉了?”

嵇鶴齡沒有聽他談過這一段,此時感興趣的是他的新娘子,便搶着問道:“尊夫人如何?雖不哭,必是苦苦相勸?”

“沒有那話!”裘豐言搖搖頭,“你們道內人如何?只怕猜到天亮也猜不着。”

“那就不要猜了,你自己從實供來!”

“內人當時叫‘伴房’的回娘家,說新姑爺好酒若命,叫她娘家送二十壇好酒來”

“妙!”嵇鶴齡失聲而呼,“那你怎麼樣呢?”

“我還有怎麼樣?人生難得一知己,我好酒,她尋好酒來我吃,你想想,我怎麼能不服帖?”

嵇鶴齡跟胡雪岩都大笑,裘豐言回憶着少年的妙事,自己也笑了。“說也奇怪!”他又說,“從那一天起,我對內人的看法就兩樣了,原來看她胖得有些蠢,這時候想想,楊貴妃是胖的,明朝的萬貴妃也是胖的,《紅樓夢》上的薛寶釵也是胖的。腳是大了點,她的三寸金蓮”

“慢來,慢來!”嵇鶴齡搶着問道:“三寸金蓮怎麼說是大腳?”

“我的話還沒有完。”裘豐言不慌不忙地答道,“內人的三寸金蓮是橫量,跟觀音大士一樣。”

這一下,里裡外外都是笑聲。孩子們未見得聽懂裘豐言的妙語,但極易受大人的感染,第一個丹荷就不曾看見他父親與客人們這麼笑不可抑過,因而頗有滑嵇之感,便忍不住笑得比什麼人都厲害。而瑞雲則已內心充滿了笑意,一觸即發,況且裘豐言談他那位大腳的胖太太,措詞甚“絕”,她也是聽得懂的。

就在這一片笑聲中,又有位貴客翩然而臨,是王有齡,這下場面自然變得嚴肅了,有裘豐言在座,賓主都不便說什麼涵意較深的話,一個道了賀,一個致了謝,王有齡便說:“鶴齡兄,我的移交現成,你隨時可接,我看揀日不如撞日,你明天謝了委,就請移駕到局先視了事,也好讓我早卸仔肩,稍鬆口氣。”

“雪公!”嵇鶴齡拱拱手用歉意的聲音說,“這一層實在不能從命,容我先好好跟你老請教了再接事,如何?”

“那麼,”王有齡看了看裘豐言說,“豐言兄,一起到舍下便飯吧!”

裘豐言也是熟透了人情世故的,聽這話便知他們預先有約,當然有好些體己話要說,自己決不能去惹厭。然而他也不肯實說這層意思,“改天到府上叨攏,”他指指地下說,“鶴齡兄見委,要我為他接待賀客。我今天晚上一頓酒,就攏嵇府上的了。”

這樣安排也很好。於是嵇鶴齡特地入內,關照瑞雲,款待嘉賓,然後道聲“拜託,偏勞”,與王有齡、胡雪岩一起出門。

到了王家,王太太已特地從“小有天”閩菜館叫了一桌席,為嵇鶴齡賀喜,兼為胡雪岩接風。三個人吃酒席,雖是盛饌,亦難下咽,因此胡雪岩出個主意,索性請些海運局的同事來赴席,一則作為王有齡酬謝他們平日幫忙,再則也為嵇鶴齡引見。

臨時飛箋召客,原是不甚禮貌的舉動,不過都是局內同事,也就無所謂了。在等候甜這段時間,王有齡延客入書房,商談移交。王有齡在海運局有虧空,但歷來相沿的習慣,大致前任虧空總歸後任接收,作為一筆宕帳,能彌補就彌補,不能彌補就再移交給後任。到了移交不過去時,那就要出大亂子了。

當然前任是紅是黑,後任是忠厚還是精明,以及彼此的交情,都有關係,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前後任等於一個人,自然沒有話說。但胡雪岩覺得這件事應該有個明確的處置,否則就變成讓嵇鶴齡受累,不僅於心不安,而且出了亂子,也就無異為自己找麻煩。

“雪公!”他一開始就這樣說,“現在等於做生意盤一爿店一樣,親兄弟明算帳,帳儘管宕在那裏,算不能不算清楚。該如何歸清,我們再想辦法,等我上海的絲賣掉,我想就不要緊了。”

聽胡雪岩一說,王有齡心裏有數,趕緊答道:“應該應該。我們休戚相關,災福相共,決不能把個爛攤子甩了給鶴齡兄就算數。”

這一說,事情就好辦了,那筆宕帳,能報銷的報銷,不能報銷的,宕在那裏,宕不過去再說,反正有胡雪岩在,不會叫嵇鶴齡為難。至於張胖子那裏,繼續維持舊有的關係,也就沒有什麼可說的。

嵇鶴齡一路聽,一路點頭,保持沉默,這是最適當的態度,這個差使由王有齡和胡雪岩身上而來,此刻便不宜有所主張,等接了事,只要不傷害到他們兩人,自己盡可發揮,亦無須在此時有所主張。

接着就談到用人,這下嵇鶴齡卻有話了,“雪公!”他問,“局裏哪幾位是非留不下可的?”

王有齡懂得他的意思,“我沒有什麼人。”這是表示沒有什麼利害關係深切的私人,“不過,有一兩位平日頗為出力,你能維持就維持,真的以為不行,當然也由你自己處置。”

接着,王有齡說了兩個可事的名字,嵇鶴齡都把他記了下來,表示一定設法維持。

“那麼,雪公另外有沒有人要安插呢?”

王有齡想了想說:“我有個遠房侄子,最近從家鄉來,我不想把他帶到湖州,怕有人說閑話,‘官親’太多。你如果能設法安插,那就求之不得了。”

“好!請雪公叫令侄開個履歷給我。”嵇鶴齡又說:“我跟雪岩商量好了,預備用裘豐言。雪公看如何?”

這是嵇鶴齡的子腕,有意表示恭敬親切,當然,王有齡即使不贊成,因為有胡雪岩的意思在內,也不會反對,而況事不幹已,且對裘豐言的印象不壞,所以他連連點頭:“很好,很好!”

“再有,”胡雪岩接著說,“到松江去接洋槍,我想請老裘順便去跑一趟,請雪公再弄件公事。”

“公文方便。不過‘酒糊塗’辦這種事,會不會出紕漏?”王有齡說,“我看最好叫你那個姓陳的後生跟了他去,這個人年紀雖輕,人倒能幹。”

“既然尋公看他能幹,不妨在猢州給他一個什麼差使。”胡雪岩毫不思索他說了這一句,想想又不對,趕緊再接一句:“當然是挂名差使。”

“挂名差使又何必?”

“有個道理。”胡雪岩說,“陳世龍年底要成親了。有個差使,便算衣冠中人,男女兩家的場面上都好看些。”

“這可以!”王有齡隨口答道,“女家是哪一家?”

“新娘子就是阿珠。”

“咦!”王有齡和嵇鶴齡不約而同的面現詫異之色,而且都非常困惑,不知這話怎麼問下去?

也不需他們動問,胡雪岩自己把那段移植蓬門清卉的經過,講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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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頂商人胡雪岩(胡雪岩全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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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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