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期而遇
辛意田從北京回上臨是何真的強烈要求。
“好不容易熬到一手畢業證一手結婚證,總要有人見證我一生中具有重大歷史意義的一天吧?再說你又沒有在法國!”何真如是說。她最為揚眉吐氣的不是獲得女博士學位,而是終於甩掉了“滅絕師太”的稱號。即將成為她法律上的配偶是低她一屆的師弟陸少峰,對她死纏爛打,最終喜結良緣。其動作之迅猛,大有雷霆萬鈞之勢。
受此刺激,辛意田決定攜家屬同往。結果魏先上午來,下午就要走。何真和陸少峰極力挽留,“住一晚,明天再走,不然機票錢都不值。”
魏先笑說晚上還有工作。
何真小聲埋怨辛意田,“這麼忙,你讓人家來幹什麼?白跑一趟。”
“帶他來給大家見見啊。”
“見過了,不錯,是支潛力股。留學時候認識的?”
辛意田點頭。她又問:“北京人?那肯定有房有車嘍?做什麼工作?”辛意田笑罵她八婆,“你要做媒,可惜來晚了。”
“哇哦!”何真表示羨慕,“我們還不知道房子的影子在哪兒呢。”
“你不是有免費宿舍可以住嘛,我在北京還要自己掏錢租房子。”
兩人站在上大圖書館前的廣場上說話。周圍人來人往,風中有花草的味道。午後天氣風和日麗,淡藍色碧空下一大塊白雲從頭頂緩緩飄過。
魏先走過來打斷她們,抱歉地說:“我得走了。”
辛意田忙笑說:“好,我送你去校門口打車。你們在這兒等我?”她回頭問何真和陸少峰。
“宿舍吧。我要回去拿登記用的證件。”何真答道。
辛意田一路親密地挽着魏先的胳膊,留戀般看着他上了出租車,直到車子開遠了才轉過身來。
“嗨!”一個高大的年輕人朝她走過來,毫無疑問是在跟她打招呼。
她有點意外。看着他覺得眼熟,一時卻想不起來是誰。為了掩飾尷尬她連忙回了他一個燦爛的笑容,用力揮了幾下手。
他站在她面前,沉默地看着她,眼睛如行駛在暗夜裏的車燈由遠逼近,大約過了半分鐘之久才開口說話——“你,回國了?”
辛意田依然想不起他是誰,只好胡亂點頭,“嗯嗯嗯”的隨便敷衍了幾句。
看着眼前的人一臉茫然而禮貌的微笑,他不得不提醒她,“我是謝得。”
記憶頓時如火山噴薄而出。
“啊!是你,謝厚的弟弟!”辛意田又驚又喜,上下打量他,忍不住感嘆道:“哇,你長這麼大了,變了好多,差點沒認出來。”
謝得頓了一頓,直視她的雙眸一字一句說:“你也變了很多。”
兩人一前一後往女生宿舍樓的方向走去。多年不見,乍然相遇,彼此的境況都不熟悉,感覺像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一陣短暫的沉默后,辛意田選了個話題,以輕鬆地口氣問他:“你是上大的學生?大幾?”
“大四。”謝得的聲音低沉緩慢,回答問題簡潔清晰。
“馬上就畢業了啊,工作找好了嗎?”辛意田不等他回答又說:“哎呀,我差點忘了,你應該不用為了工作的事發愁吧?”說著笑了起來,露出臉頰兩側形狀優美的笑渦。
他一臉嚴肅地說:“恰恰相反。”語氣相當乾脆。
辛意田不由得側臉看他,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幸好一路上不斷有人跟他打招呼,兩人的交談時斷時續,氣氛不至於太尷尬。
“我到了。”辛意田遠遠地看見何真左顧右盼的身影,停住腳步,朝他歉意似的笑了一笑。
對方沒什麼表示,過了一會兒問:“你有名片嗎?”
她忙從包里拿了一張遞給他。他拿起來很認真地看了看,然後問:“你在北京工作?”
“是啊。”
“什麼時候回去?”
“明天中午的飛機。”
“到時候我給你電話。”他快速說完,收起名片,抬頭看了一眼辛意田,又看了一眼正向她走過來的何真,這才離開。
何真指着謝得離開的方向好奇地問:“他認識你?”
“什麼叫‘他認識你’?說的好像是我的榮幸一樣。”辛意田不滿哼道。
何真笑道:“他又有錢又有名,上臨大概沒有人不知道他,你認識他當然不足為奇嘍。”
待辛意田明白他已經是謝氏集團的掌門人之後,聳肩說:“問題是在他還沒有錢沒有名的時候,我已經認識他啦。”
何真立即興奮起來,雙眼圓睜一臉期待地問:“所以,你跟他很熟?”
辛意田看着她挑眉說:“流年似水,半生不熟。一個同學的弟弟而已。你不會是有事要求他吧?”
何真滿腔八卦之心被她一棍子打消,興味索然地說:“得了吧,至少目前還沒有。兩點了,民政局上班了,快走快走,辦正事要緊。”
一行人在樓下會和后打車前往,直奔目的地。辛意田坐在民政局的大廳里等候,何真和陸少峰排隊辦理結婚登記手續,半個小時后順利拿到硃紅色、中間印有燙金國徽圖案的結婚證書。兩人站在大廳中間,高舉着結婚證學韓劇里的情侶把手放在頭頂擺出“心”字型讓辛意田拍照留念。
辛意田一連拍了好幾張,示意他們換個造型。
此時大廳的玻璃門被人推開,一個衣着入時的妙齡女郎走了進來,帶起一陣香風。她一頭黑亮如緞的長發直垂到腰際,戴着一副大墨鏡,大半邊臉都被遮住。進來后停在門口沒有動,雙手抱胸,一臉不耐煩的神色。隨後一個中年男人氣喘吁吁地跟進來,典型的商業成功人士的樣子:發福,禿頭,啤酒肚,一雙小眼睛隨時隨地閃動着精明、算計的光芒。他黑着一張臉,砰的一下把門摔得哐啷響,完全不顧及是公共場所。兩人去的方向是“離婚登記處”的辦公室。
那妙齡女郎邊走邊粗暴地摘下墨鏡,一張白皙秀麗的鵝蛋臉頓時毫無保留地顯露在眾人眼前。大廳里的人受到強烈吸引,全都不由自主朝她望去。她則仿若未見,目不斜視大步往前走。何真見到她,驚呼出聲:“王宜室!”怕她聽到,忙低下頭捂住嘴。
“誰?”面對如此驚艷的人物,辛意田也不由得好奇起來。
何真壓低聲音說:“上大的學生,不過退學了,聽說釣了個金龜婿,反正是風雲人物。她來這兒幹嗎?離婚?”說著又伸長脖子往裏看。
過了一會兒,從離婚登記處虛掩的門裏傳來王宜室憤怒的尖叫聲,同時伴隨着東西砸落到地面上的聲音,緊接着是男人的怒斥聲以及工作人間的勸解聲。突然一個清脆的耳光響起,“啪”的一下,如同一聲驚雷——不知道誰打了誰。
外面一個男性工作人員聞聲立刻推開門衝進去,大喝一聲,“在這兒打人,還有沒有王法?”隨即門被帶上了,聽不見裏面的情形。
何真看的連連搖頭,嘆氣說:“唉,所以說天下男女,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陸少峰笑罵道:“烏鴉嘴!大喜的日子,胡說八道什麼。”
辛意田見她背着新上任的老公偷偷做鬼臉,莞爾一笑,調皮地說:“我先在這裏祝二位白頭偕老,早生貴子。這婚也結了,證也領了,我這個證婚人也該喝喜酒了吧?”
路上何真還在議論王宜室,“嘖嘖嘖,這個女人不簡單,貌美如花,心狠手辣,不知道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被她耍的團團轉。對了,她以前還是謝得的女朋友哦。”
“哦?是嗎?”辛意田立即轉過頭來看她,“那為什麼又分了呢?”她想起剛才見到的謝得,長身玉立,眉目英挺,無論是從外貌還是年紀來說,兩人都是一對璧人。
“她到婦女兒童保護協會告謝得,說他打她。這事鬧的上大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因為謝得顯赫的身份,甚至上了報紙。”
辛意田吃驚不小,“不會吧?”
何真一臉的不以為然,“嗐,有錢人都不是什麼好鳥,謝得更不是什麼善茬!兩人發生爭執,加上喝醉了,動粗這樣的事也不是不可能。人家連驗傷報告都有,這事兒還能有假?”
辛意田沉默了,問:“然後呢?”
“什麼然後?”
“打人的事怎麼處理?”
“還能怎麼處理,謝家有錢有勢,自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嘍,學校能拿他怎麼樣!王宜室脾氣再硬,最後還不是打落牙齒和血吞,自認倒霉。”說到這件事,何真猶替王宜室鳴不平,“無論如何,男人打女人,實在太沒品了。動用特權,更加讓人瞧不起!”
辛意田想不到長大后的謝得性格竟然如此惡劣,可是今天跟他交談,又不像是恣意妄為的人,從他簡短明確的話語可以看出其為人成熟穩重、含而不露。年少時的他雖然愛惡作劇,不過大都無傷大雅,只有一次……
辛意田用力搖頭趕走腦海中浮現的畫面。那一次的影響雖壞,卻並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傷害,事隔多年,她早已釋懷。
晚上,何真夫婦在“芙蓉閣”請吃飯,算是喜酒,來的都是生平至交好友。雙方父母均沒有到場。何真的導師坐在上座,受了他們兩人敬的酒。雖然沒有盛大浪漫的婚禮,場面倒也溫馨感人。
吃過飯,去酒吧、KTV的計劃因為不少人明天還要上課取消了,大家鬧了一陣便散了。她一個人到街上隨便走走。站在女裝專賣店的櫥窗前,她想起以前這一帶都是一些低矮破舊的平房,臨街的店鋪有賣米粉的、油炸的、燒烤的,如今全部換成了霓虹閃爍的高樓大廈。
上臨變得她快不認識了。她望着落地窗里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那麼她自己呢?又變成了什麼樣子?
正發著呆,年輕的女導購走過來問她有什麼需要幫忙的,臉上帶着職業性的微笑。她搖了搖頭,快步離開。
剛回到酒店,魏先的電話打來了,說他明天要去外地出差,不能去機場接她。她把何真和陸少峰結婚登記、請客吃飯的事說給他聽,語氣中難免為何真感到遺憾,畢竟是終生大事,有點太過簡單。一個女人一生只有這麼一次,無論怎麼肆無忌憚地炫耀都不過分。
“一個剛畢業,一個還在讀書,只能裸婚。慢慢地,總會好起來的。”魏先寬慰她,知道她跟何真感情深厚才會如此。
“說的也是,最重要的是兩人情投意合。不是鑽石大就能保證不離婚。”
兩人聊了半天才掛電話。她拿了衣服要去洗澡,手機又響了,屏幕顯示的是陌生來電。她常常接到騷擾電話,猶豫着接還是不接,直到鈴聲響了十來下對方還沒有掛斷的意思,她才按下綠色的通話鍵。
“你明天幾點的飛機?”對方劈頭就問。
“十二點五十。”她下意識地回答,“嗯——,不好意思,您哪位?”
過了好一會兒話筒里才傳來一個低沉的聲音——“謝得。”
“對不起。”她連忙道歉,“我沒有你的電話。這號碼是你的吧?我等下就保存。”
謝得在商場上以果斷狠辣而著稱,卻並不擅長控制私人談話場面,寧肯沉默是金,也絕不廢話連篇。當兩人之間的沉默讓彼此都感到不適時,辛意田清了清嗓子,“你有什麼事嗎?沒事的話我掛了。”她想起何真說他打人一事,不管是真是假,單論這樣沉悶的性格,真是讓人有點吃不消。她喜歡跟個性溫和、親切開朗的人做朋友,相處比較容易,對自己的身心也比較健康。
“機場很遠,要不要我送你?”他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
說的這麼費力,一聽就是客套話。她忙說不用,“出租車很方便的,我也沒什麼行李。”他想了一下,用命令式的語氣說:“這樣好了,我讓司機去接你。明天上午有一個合同要簽,我不一定趕的過去。”
他的這種態度讓辛意田不好再拒絕,感覺雖然怪異也只好答應下來,“好,那明天再聯繫。”正要掛斷,對方突然輕聲說了一句:“今天見到你,我很意外。”
“我也是。”
“不期而遇!”他鄭重其事地對她說。
辛意田笑起來,這也是一種緣分呵。想到這,她對他的距離感拉近了不少,開玩笑說:“這樣正好,事先沒有準備,彼此原形畢露。我沒有讓你失望吧?”
得到的回答是電話里傳來的一陣急促的嘟嘟聲。
還是這麼沒禮貌啊。話沒說完就被人掛斷讓辛意田有些不高興,她決定還是跟有錢人家的小孩保持一定的距離比較好。
第二天一個叫董全的司機來接她,四十來歲,長相忠厚老實,說的一口四川普通話,跑進跑出替辛意田拿行李。辛意田故意打趣他:“啥子事嘛?”他嘿嘿地笑着,一臉的憨厚。辛意田坐在副駕駛座跟他聊家常,問他家裏有什麼人,住哪裏,怎麼會來上臨工作。
他說家裏窮,從小就跟着人出來打工,走南闖北,什麼活兒都做過。“有一年年底,包工頭不發工錢。我三年整沒回家,眼看年關一天天近了,心裏頭那個急啊,就壯着膽子上門去要,結果被人打了一頓趕出來,過馬路還差點被車撞。撞我的人就是謝先生。謝先生送我去醫院,還給我車票錢讓我回家過年,好人吶!過完年回來,我帶了一些土特產給謝先生。謝先生就讓我留在身邊給他開開車、跑跑腿什麼的。”
聽着他的話,辛意田想起了她在國外的生活。一樣被人輕視、排斥甚至是侮辱,當然在國內不代表就沒有這些。“我總想着,以後我如果失業了,混不下去了,就開出租車去。不過我車子沒你開的好,還得再練練手。”她笑着說。
“哎喲,辛小姐,你是國外喝過洋墨水回來的,你要是都混不下去,那我們這些人只好喝西北風去嘍!”董全以他特有的腔調說。
辛意田忙說:“哪兒的話,董哥您太謙虛啦!像您這樣的人現在才不多見呢。”她想起一句話: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從來讀書人。
兩人一路聊着天,董全的電話響了。他看了眼,猶豫了一下才接。辛意田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很不客氣地問:“謝得呢?他是不是故意不接我電話?”董全很老練得體地說:“王小姐,謝先生最近很忙。”
“董全,連你也來糊弄我?”
“王小姐,您誤會了。謝先生今天上午有一個很重要的合同要簽,公司里上上下下為這事都忙了快一個月了。”
她似乎有點信了,突然問:“你在哪兒?”
董全看了一眼辛意田,“我送謝先生的朋友去機場。”
“何方神聖,要勞駕你送?我才不信。”
董全十分無奈,“王小姐,我就在去機場的路上。”
對方啪的一聲掛了電話。
辛意田心想這大概是謝得欠下的風流債。果然人不風流枉少年呀。
到達機場,董全幫她去換登機牌,一切手續辦妥后才離開。正當她準備登機時,接到謝得的電話,讓她晚一點進去,說他馬上就到。
“你有事忙你的,不用急急忙忙地趕過來,董哥什麼都幫我弄好了。”辛意田很不習慣這樣突如其來的熱心殷勤,連忙拒絕。
但是他只說了一句:“這是應該的。”
辛意田只好讓他開慢一點,注意安全。
機場大廳的廣播已經在催旅客登機了。辛意田站起來,神色焦急地看着門口,不知道他趕不趕得來。離最後登機時間還有十分鐘的時候,一身正裝的謝得出現在機場大廳。他穿着一套深色的西裝,繫着紅黑相間斜條紋的領帶,手裏拿着鑰匙和手機大步跑過來。鞋子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發出“咚咚咚——”的響聲,其強烈節奏一如心跳。
辛意田在心裏忍不住吹了聲口哨。他居然能將這麼中規中矩的衣服穿得如此英俊迷人、氣質不凡。他是如此的年輕。
他在她面前停下來,兩人僅隔一步之遙。他喘着氣,嘴角咧起,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總算趕到了。”
他這麼一笑,辛意田呆了一下,抬頭凝視他。他的瞳孔里清晰地倒映着她的身影,她像受到蠱惑般不由自主也笑了。
“我已經打好了招呼,等會兒你從貴賓通道走,我們說話的時間可以多一點。”他指着右手的方向說,“跟我來。”然而有人喊住了他們。
“謝得!”王宜室手裏提着一個行李袋,怔怔地站在那裏看着他們。
謝得顯得很意外,“你怎麼在這兒?”
“我今天回北京。一直想跟你說幾句話,剛才還去了你公司。”她語氣幽怨,眼睛直勾勾盯着謝得。
辛意田瞄了一眼她手裏的登機牌,兩人竟然同一班的飛機!
謝得似乎不大樂意見到她,態度冷淡,“嗯”了一聲后,不再說話,完全不管她會不會尷尬。
王宜室見他們方向不對,問:“你們不從這裏走?”她瞟了一眼旁邊的辛意田,聲音聽起來冷而飄忽。
辛意田並不願意沾謝得的光走貴賓通道,忙搖頭說:“沒有,我要登機了。”她對謝得揮了揮手,“我走了,謝謝你來送我。歡迎你下次到北京來,我一定好好招待你。”轉身留下一個洒脫的背影。
謝得沒什麼表情看着走遠的人,轉身也要走。
王宜室拉住他,他蹙眉表示不悅。她跺了跺腳,恨聲說:“你這人怎麼一點心肝都沒有?沒事我會敲鑼打鼓到處找你?”她看了眼手錶,“哎呀呀叫起來,“來不及了,我要上飛機了,回頭給你電話。這次真的有事要請你幫忙。”
謝得動作粗魯地鬆開領帶,進超市買了一包煙。一支煙還沒有抽完,秘書的電話打過來找他,“謝總,下午一點半的表彰大會還開不開?”
“開。”他把手裏的煙頭捻滅,朝停車場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