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士心悄悄從楊得意的鞋裏面取出那些錢和菜票,回到床上躺了下來。宿舍里沒有人說話,只有王海濤和孟令君的呼嚕聲震耳欲聾。楊得意起床之後穿好衣褲出門洗漱去了,鄧月明開口了,大聲地罵著要把事情公之於眾,睡着的人都被他的罵聲吵醒了。士心把錢和菜票分開,遞到了每個人的手裏:“這事兒就這麼算了,我想他也知道錯了。”

他很希望事情就這麼過去。學校在新生入校進行的教育大會上就說過那麼一個例子,說曾經有一個新生入校之後偷竊了同學的錢,受到的懲罰是勒令退學。他不希望這樣的命運不要降臨到楊得意身上,不僅僅因為楊得意是同鄉,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從那個偏遠的地方到北京來念書,實在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那一年他們參加高考的錄取比例接近十二比一,能考上重點大學的更是微乎其微,他希望楊得意能順利完成學業,他知道,一個清貧家庭的孩子身上寄託着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未來,還有這一家人的全部希望。

但事情遠比他想像的要壞的多。老師不但知道了楊得意行竊的事情,而且當天就到宿舍里了解情況。老師是一個看上去五十歲左右的人,半禿着腦門兒,臉上的皮膚鬆弛而白皙,一副養尊處優的樣子,但說起話來總是和顏悅色。當老師問起的時候,大家基本上如實反映了情況和各自的損失情況,士心堅持說自己沒有丟東西,這讓老師頗為惱火。從他掌握的情況來看,張士心也是被盜者之一,但他不知道這個學生為什麼要堅持說自己沒有被盜。他一動不動地看着士心,審視張士心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

“我什麼也沒丟。”士心看了看老師已經微微發紅的臉,淡淡地說。

“包容不該包容的人,那就是包庇,是縱容。”老師說完就氣呼呼地走了。王海濤有點擔心地問士心:“你這麼公然撒謊,怕是要得罪老師的吧?”

士心笑一笑,搖搖頭。他覺得這是一件小事,老師應該可以理解。如果能夠保留住楊得意的學業,就算老師因此怪罪他,他也覺得值得。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一次他把事情的嚴重性看得過低了,幾天之後學校的處理決定就下來了,楊得意最終還是受到了留校察看的處分。

“我知道你說謊。”為了補辦學生證去開證明的時候,曾經調查情況的那個老師對士心說,“但我也知道你是好心。不過我不希望學生不守規矩。維護錯誤的人和錯誤的事情,是很愚蠢的做法。我叫錢強。”他轉而進行自我介紹,臉上總是一副不溫不火的平靜樣子,“我知道你是一個不錯的學生,入學的語數外水平考試你語文全校最高分,算是一個才子;不過以後要多注意,別分不清是非,要不然對誰都不好。”

很長時間裏,楊得意都迴避着宿舍里每一個人,宿舍里的人也不願意搭理他。鄧月明性情耿直,人前人後地不稱呼楊得意的名字,而是將他稱為小賊。孟令君表面上很寬厚,但是也作了自己的打算,讓自己的父母動用了一切可以動用的資源,順利調換了宿舍。據說這個來自東北的小夥子全家人有五個人在銀行工作,其中還有兩個是當地銀行的行長。只有憨厚的王海濤什麼也不說,每天忙着自己的學習,似乎宿舍里越來越不融洽的氣氛對他沒有絲毫影響。

士心總是找機會跟楊得意說話,但對方根本不理會他,有時候還會送過來一個充滿了埋怨的眼神,那眼神叫他不寒而慄。他隱約覺得楊得意心裏對他充滿着仇恨,但他不知道這種仇恨來自何處。如果不是他堅持說自己沒有丟東西,楊得意很可能連學籍也保不住。他雖然不需要楊得意說一聲謝謝,但起碼也不需要這樣怨毒的眼神,所以他很想積極地緩和宿舍裏面緊張的氣氛,於是叫大家一起去吃牛肉麵,他也很長時間沒有吃牛肉麵了。但楊得意沒有去,於是這一頓飯吃得很沒有意義,士心為平白無故花掉的五塊多錢鬱悶了半天。

事實上士心幾乎沒有更多的精力去管宿舍的事情。他的當務之急還是保持不間斷的打工,這樣才能保證自己的生活和學習,同時,在未來的大半年時間裏,他還必須積攢一定數額的錢,這樣才能保證大妹妹士蓮下一年的學習不受到絲毫影響。他知道,父母的收入僅僅能夠維持家裏的生活,如果要在一念時間裏挪出兩千塊錢給妹妹念書,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接下來的日子依然忙忙碌碌,沒有什麼改變,唯一繼續改變着的是他的肚子的疼痛,幾乎每天都在加劇。這多少讓他覺得有些擔憂,但除了吃一點廉價的藥片之外,不能表現出任何已經患病的蛛絲馬跡。他不能讓別人知道他的肚子在進入學校之前就已經有了毛病,因為老師很清楚地告訴過他們:新生在入學三個月內發現患有重大疾病的,給予退學處理。

那些廉價的藥片幾乎不管什麼用,唯一管用的還是止痛片。但他不敢吃那麼多的止痛片,所以更多時候還是咬緊牙關堅持着。很多時候忙碌起來就忘記了疼痛。這兩個月裏面,他已經去過學校醫院兩次,拿了一些免費的葯回來,但他不敢告訴醫生自己的真實情況,醫生粗粗檢查之後總是斷定他是腸胃炎,只有他自己清楚,身體的問題遠遠不止胃腸炎這麼簡單。

這一天上午,連續上了三節課,到最後一節課的時候他已經堅持不住了,腰腹已經變得僵硬,肚子裏象刀絞一樣疼痛。他很想回到宿捨去休息,但是不敢不聽課。幾乎所有的課餘時間都用在了打工上,他沒有什麼時間可以用來複習和鞏固功課,只能最大限度地利用課堂時間來接受知識,雖然他很清楚地知道,這不是大學生應該有的學習方法。

他現在已經開始做家庭教師了。雖然第一份家教遠在昌平,距離學校有三十多公里,他每次騎車去都要花兩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做完家教之後還要花兩個多小時才能回到學校,途中一點都不能休息之外,還必須飛快地騎車。但這份家教有着相對豐厚的報酬,每次兩個小時都可以得到三十塊錢,這在那個時候是一份相當理想的工作,一個星期去一次,一個月就可以有一百二十塊錢的收入,這筆錢積攢下來,到了年底就差不多就是妹妹下一年的一半兒學費了。

除此之外,他還找了一個抄寫稿子的工作,抄一千個字可以得到四塊錢,他每天都可以抄寫四五千字,雖然不是一個長久的工作,但收入很可觀。

忙忙碌碌的生活似乎絲毫都沒有影響到他的心情,無論什麼時候都在他臉上看不到半點辛勞的痕迹,從小到大他已經習慣了忙忙碌碌的生活,只要能夠通過自己的勞動獲得收入,那便是一件無比快樂的事情。所以很多時候他也如同那些無憂無慮的同學一樣,會在大家面前露出很燦爛的微笑,會在大家說說笑笑的時候插幾句話,把大家惹的哈哈大笑。但當所有的笑聲都過去之後,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會滋生出一些疲倦來。

上課到了上午最後一節的時候,他很倦,肚子很疼,就用拳頭頂住肚子,趴在桌沿上,老師的講課也聽不進去了。這個時候教室里忽然騷動起來,有個同學暈倒了。

士心擠過去的時候,那個暈倒的女同學已經蘇醒了,面色蒼白,軟軟地靠在一個男同學懷裏。

“送去醫院。”有人說。也有人主張暫時不要動她。

“去樓下綠化處借個三輪車。”士心說,然後蹲下來,問那個女生,“哪裏不舒服?”

那個女孩子什麼話也不說,眼睛很無力地張開,看了看他,搖搖頭,眼睛又慢慢地閉上了。士心叫大家把她慢慢扶起來,放在自己背上,走出了教室。三輪車已經借好,就停在樓下,士心背着女孩子騰騰騰往樓下跑,還剩三層台階的時候,肚子忽然就鑽心地痛起來,劇痛來得突然而且猛烈,都還沒有想一想是否要堅持把女孩子背到樓下去,士心就從樓梯上摔了下去,那個女孩子也從他背上摔了出去。

摔得不重,除了身上有點疼痛,沒什麼大礙。他爬起來抱歉地笑一笑,那個女孩子也笑了笑,有人湊過來拍了拍心愿身上的灰土。同學中間沒有人會騎三輪車,士心就叫大家幫忙把那個女同學抬到三輪車上,騎着車把女孩子送到了校醫院。醫生檢查過後沒什麼問題,讓那個女孩回去好好休息。士心不放心,一連問了好幾遍,大夫看看滿頭汗水的士心,又看看那個面色蒼白但眉目清秀的女孩子,笑呵呵說:“放心吧!她沒事兒,營養不良。你以後可得好好照顧她,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

“哎!”士心答應了。忽然就想到醫生可能誤會他們是戀人了,臉上一紅,說聲謝謝就攙着女孩子出了醫院診室,騎着車把她送到了宿舍。

校園裏道路兩旁的銀杏掛滿了金燦燦的葉片,落葉滿地,隨着輕輕的風飄起飄落,張士心騎着三輪車,慢慢走過鋪滿黃葉的小路,車輪帶起落葉,在車後面飛揚。

“累了吧?謝謝你!”到了樓下,女孩漸漸一笑。

士心憨憨一笑,搖搖頭:“我走了。”走了幾步,又轉過身來,沖女孩說,“別忘了多吃飯。醫生說的!”

下午是體育課,上課之前他特地去了學校郵局,把兩個月來積攢下來的三百塊錢寄給了家裏。寄錢的時候看到在郵局排隊等待領取家裏匯款的同學很多,看着熙熙攘攘的隊伍,他心裏湧起一種很幸福的感覺。這麼多人裏面,也許他是唯一一個不是等待取錢,而是把自己辛苦賺來的錢寄給家裏的人。雖然他現在還不能夠幫父母撐起家裏的擔子,但至少,他已經不是家裏的負擔了。不管他的力量能有多大,能夠為家裏清貧的生活緩解一下拮据的狀況,他就覺得很幸福。他相信,只要不出現意外情況,一年內他可以掙到兩千塊左右,這筆錢可以保證妹妹士蓮的學業不受到影響,他甚至相信,隨着自己對北京的熟悉逐步加深,可以有更多一點的收入,這樣,他就可以在二妹妹士蘭考大學之前把她的學費也準備好。

但是,意外就在這個下午出現了。

下午的時候參加了體育複試。這是學校每年對新生進行的例行測試,藉此了解每一個學生的身體素質和健康狀況。現在對士心來說,沒有什麼事情比上體育課更可怕;但這一次的測試無論如何也要參加,如果測試結果不好,學校還會要求進行進一步身體檢查,一旦發現有重大疾病,退學將是最終結果。所以無論如何,也要進行測試,並且還必須盡最大的努力得到一個好的成績。

扔鉛球的時候基本上沒有費什麼力,也達到了及格線。開學之前一個多月的體力勞動使他的身體強健了不少,雖然肚子痛,但力氣還在;但是到了立定跳遠,他心裏就沒有什麼底氣了。蹲下來的時候,他抬頭看了看兩米二以外的及格線,咽了一口唾沫,發現自己的嘴巴里是乾澀的。他閉上眼睛,憋足了力氣蹦了出去,同時嘴巴里發出一聲渾厚的叫:“嗨……”

住院已經四天了,他百無聊賴。

真後悔那天參加考試的時候那樣用力。用儘力氣蹦出去之後他就摔倒在地上,肚子裏就象被人抽走了腸肚一樣痛,汗很快佈滿了額頭,身體痙攣着蜷縮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隨後他就被同學送到了醫院。

他隱瞞了自己的真實情況。他知道這樣不對,但是為了保證這份來之不易的學業,他必須這麼做。化驗了糞便和血液,腸道有出血,就開始輸液治療。這一個多星期的治療就耽誤了不少事情,除了兩次家教之外,抄寫的工作也停止了,如果治療持續下去,不但將影響到他攢錢的計劃,還將直接使他失去生活來源。所以他心急如焚。這個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紛紛揚揚飄了下來,一九九四年的冬天悄悄臨近了。

他靜靜地躺在病床上,輸液瓶里的藥水靜靜地滴落,除了看看書他不知道還有什麼事情可以做。住院一個多星期,還沒有人來看望他。宿舍里的關係由於楊得意的事情一直都沒有得到緩和,大家各自忙各自的事情,誰也沒有來看望一下士心。班裏的同學跟士心也不很熟悉,開學以來的幾次集體活動都安排在周末,他忙着外出打工,幾乎都沒有參加,除了上課之外,兩個多月下來他幾乎沒有和同學有什麼接觸,所以也沒有人來看他。

小時候他很盼望住院。因為住院了就有人來探望,還會帶來很多好吃的東西,也不用每天擠車去上學。那段擠車上學的日子永遠都不可能忘記。

那時候學校距離家很遠很遠,每天早上總要匆匆忙忙從被窩裏面爬出來去趕唯一的一趟公交車。車站上人山人海,他和妹妹根本擠不上去,只能在別人還沒有出門之前就離開被窩,趕最早的車,那樣可以保證每天按時到達學校。曾經有一次正下着大雪,他和妹妹起得晚了,到了車站看見的是洋洋洒洒的人群。他和妹妹很快被人群衝散在車站裏,只聽見人群里妹妹的哭聲。妹妹倒在人群里,無數大人的腳從她身上踩過去,湧向車門。他大聲地呼喊,用力地推那些龐大的身軀,但是他的力量那樣微小,根本沒有絲毫用處,有人伸胳膊將他一推,他就被推倒在一邊。他在人群里瘋狂地向妹妹擠,妹妹尖銳的哭聲響遍清晨的街頭。車開走之後,他找到氣息奄奄的妹妹,身上全是黑漆漆的腳印,腿上頭上都是傷痕,那個時候他抱着妹妹在車站瘋狂地哭起來,開始用最惡毒的語言咒罵那些已經擠上車離開的大人。

也不知道多少次就那樣和妹妹夾在瘋狂的人群里往車上擠,也不知道多少次把妹妹送上車之後自己擠不上去,留在車站上默默垂淚。那時候上學是他最厭倦的事情,不是因為不喜歡學習,而是弱小的身體根本沒有辦法承受那份辛苦。現在,上學成了他最大的心愿,也是他和家人全部希望所在,所以無論如何他都要堅持把書念完。不僅如此,還要保證讓妹妹把書念完。

病房的門開了,閃進來一個女孩,是那個一個多星期前被自己送去醫院的女同學。這時候她身上落了一層雪,一進門就拿手放在嘴邊不住地哈氣,臉上是淺淺的笑。士心也笑了,這是這麼多天裏他見到的第一個自己認識的人。

女孩從背包里拿出一個膠袋子,裏面是一些年糕之類的東西。

“我帶了東西給你吃啊!”她從脖子上解下圍巾,看看掛在架子上的藥瓶兒,“就快滴完了,一會兒再吃吧。堅持一下啊!”

她的臉色比那天去醫院的時候好了很多,皮膚很白,透出淡淡的紅色,眼睛黑漆漆,就象可以映透整個世界。穿一件白色的風衣,已經很舊了,但很潔凈。每說一句話她都會露出淺淺的笑,那種笑純粹得如同窗外的雪那樣分明。

輸完液之後,她把帶來的年糕取出來,用紙包住,遞給士心。

“吃吧。很好吃的。我們在家鄉經常吃,這叫做驢打滾兒。”她笑着說,“名字怪得很啊,可是又香又甜,我最喜歡吃。”

真的很甜。這種東西士心以前沒吃過,也沒有見過。他很想多吃一塊,但面對這女孩子有點不好意思,吃了一塊之後就說自己飽了,不再吃了。女孩把剩下的包好了放進病床旁邊的抽屜里:“記得儘快吃完啊,放久了就變硬了,那樣就不好吃了。”

士心點點頭,說:“謝謝你。”

“謝我?”女孩揚起頭,一臉俏皮,“謝我來看你,還是謝我買這麼好的東西給你吃?”

“都謝。”士心說。

“那你那天送我去醫院,又把我送回宿舍,還摔了一個大跟頭,我是不是也要謝謝你?”

“那倒不用。嘿嘿,都怪我笨手笨腳,你生病了,還被我摔了個跟頭。”士心不好意思地笑笑,摳着自己的腦門。

“笨是笨了點兒,有點兒有頭無腦的感覺,不過心眼兒好,那就成了。”女孩咯咯笑,“張士心,張士心。你這個名字很好啊,有什麼特殊的意思么?”

“能有什麼意思啊?我爹我娘沒念過什麼書,就那麼叫的,他們都不知道這名字有什麼意思,我更不知道了。”

“我叫阿靈。”女孩說。

“我知道。”士心說,“那天在醫院給你看病的時候我就瞧見了你的名字。還有姓阿的,第一次聽見。”

阿靈硬纏着他到醫院的院子裏走了一圈。雪下得很大,院子裏很寂靜,除了銀杏樹上的積雪落在地上的聲響,幾乎沒什麼聲音。他們就在校園裏漫無目的地走了一圈又一圈,一邊走一邊說話。阿靈很調皮,似乎很容易跟人家熟悉起來。走在路上的時候抓了一把雪放在手裏不停地捏,趁士心不注意放進了他的衣領,冰得他哇哇叫,阿靈就樂呵呵地笑,寂靜的院子裏飛雪飄飄,笑聲頻頻。

來到北京兩個多月了,在士心臉上看不到絲毫辛苦的痕迹,但從來沒有一天笑得象今天這麼輕鬆,這麼真實。從骨子裏來說,他還是一個孩子,就如同身邊的那些同學一樣,他也希望自己能很快樂地生活和學習,能夠笑得無憂無慮,他嚮往那種純凈的生活。現在生活說不上有什麼不好,但不是他所期望的生活。

雪中的空氣格外新鮮,心情也清新了很多,他就象一個孩子一樣隨着阿靈在醫院的院子裏轉了半天,拿着一片阿靈摘給他的披過雪的紅葉,回到病房。

“感謝這場雪,感謝你,阿靈。”阿靈走後,士心默默對自己說。

士心沒有想到住院持續了一個多月。腸道總是有出血,他除了接受治療沒有別的選擇,於是在醫院一待就是一個多月,轉眼期中考試臨近了,這期間除了阿靈常常來看看自己之外,沒有別的同學到來。他也沒有期盼別人來看他。但錢強老師來了三次,每次都說著同樣的話,叫他安心治病,多看看書,不要影響學習。錢強還特彆強調了一點,不要因為打工影響了自己的學業。

士心很想告訴他,自己打工是必需的事情。但他知道,老師說什麼都是為了自己,暫時的一切困難也都是自己的,沒有必要告訴別人,讓別人來分擔自己的困難,甚至為自己操心也是沒有必要的。他相信就算在怎麼艱難,自己也一定能堅持下去。所以他每次都點點頭,然後看到錢老師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那笑容看上去很親切,就如同當年的每一個老師那樣,讓士心覺得很溫暖。

光頭馬一倒是經常來看他,嘻嘻哈哈說半天,在病房外的陽台上抽兩顆煙就走了,噓寒問暖的話從來不說,但是給了士心不少快樂。這個比自己高一個年級但歲數小一歲的光頭小子,身上的衣服點點滴滴都是油漬,從來風風火火,什麼事情都不放在心上,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樣,似乎從來都沒有煩惱,總是很開心的樣子。士心喜歡這樣的人,跟這樣的人來往沒有任何顧慮,他自己骨子裏也是這麼一個人,但他現在還不能夠這麼隨着性子生活。

進入大學之後的一個學期就這樣接近了尾聲,除了已經寄回家裏的幾百塊錢,他沒有更多的收入,這個時候除了應付即將到來的考試,他必須做的另一件事情就是趕緊安排好寒假的打工。無論如何,這個寒假都不可能回家了,儘管他一直都惦記着母親的病,惦記着妹妹的學習,離開家太久了對家裏每個人都充滿思念,但對他來說,賺足夠的錢現在比什麼都重要。如果這個假期他不留在北京打工,他根本沒有辦法在來年開學前攢夠自己和妹妹的學費。他不敢有絲毫耽誤,因為在這件事情上,依次的耽擱就可能讓自己和妹妹永遠地失去上學的機會。貧窮就像是虎視眈眈的怪獸,隨時準備剝奪他和妹妹們念書的權利。

很要命的是一個多月的住院生活過去,他基本上沒有聽課,對於馬上到來的考試他一點把握都沒有。從進入學校的那一刻他就明白,這個學校里每一個學生都是從各地考來的最優秀的學生,除了因為成績好獲得免修的大學語文之外,每一門功課他都不是最好的,甚至連中等都算不上。耽誤了這麼久之後,他不知道是否還能考出一個令自己滿意的成績來。

同時,他還面臨著一個選擇,要麼留在醫院繼續治療,那就要放棄考試;要麼出院參加考試,那就意味着中途停止治療。他幾乎不需要做出選擇,因為放棄考試的後果就是必須休學或者退學,對他來說這是不可能接受的結果,所以他參加了考試。那個時候關於他的病,連醫生都沒有看出絲毫端倪。

考試一結束,大家都忙着回家,他開始找工作。

出院之後參加考試的那些天裏,宿舍里依舊如前,大家相互之間不怎麼說話,各自忙各自的事情。在這樣的環境裏,士心感到很壓抑,也就不怎麼說話了,進宿舍的時候沖大家笑笑,出門的時候有時連個招呼也不打,就算打招呼也沒有人回應。鄧月明因為上次士心幫楊得意隱瞞偷竊的事情,至今都沒有正眼看過士心,海濤總是很早出去上自習很晚才回來,回來也不說什麼話就睡覺了,再也聽不見他“昂昂昂”的濃重的鼻音了;楊得意除了回來睡覺的時候,很少在宿舍露面,回來也不說話,躺在床上看書,到了半夜床頭的枱燈還亮着,他的床頭書架上多了很多書,好幾本都是關於氣功的。士心並不知道,在他住院的這些日子裏,楊得意開始跟着別人練氣功。

那幾年練氣功幾乎在一夜之間就充斥了社會,這股洪流甚至波及大學校園。士心曾經很多次看到校園的草坪上聚集了很多練氣功的人,有一次他還看見那些人在給學校里年邁多病的退休教師治療腰腿疾病,一個看上去氣定神閑的老太太斜着眼睛瞅了一眼坐在輪椅上的老教授,斷言老教授患上了腸癌。坐在輪椅上的老教授便激動萬分地連連點頭。老太太臉上蕩漾着滿意的微笑在老教授面前泰然站立,對着老教授的肚子長嘯一聲,道:“去吧!”然後用食指指着遠處告訴老教授,肚裏的腫瘤已經被她打到九霄雲外去了。老教授大約是欣喜已極,竟然從輪椅上站了起來,丟掉拐杖跌跌撞撞地走了幾步。

士心不知道氣功是否真的有那樣的神奇功效,但他沒有嘗試也不願意嘗試。因為在這個時候他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做那些根本不知道結果的事情。他現在必須去做而且一定會真實地改變生活狀況的事情就是出去工作。

楊得意也沒回家,留在宿舍,但不是為了打工,而是為了練氣功。

宿舍里的人少了,楊得意的情緒似乎也好了很多,在大家都離開的那個晚上,他竟然主動和士心說話了:“身體還沒好吧?跟着我練氣功算了!”

報紙和電視上充斥着對氣功的各種宣傳和報道,但士心不怎麼相信這個東西。他笑了笑,說:“我沒時間,身體不好,怕是練了之後還會出問題。”

“怎麼會啊?人家癱瘓了很多年的老教授都練好了呢!”楊得意說,“哲學系有個教授,癱了很多年,現在又開始上課了。還專門在宗教哲學課上教學生練功呢!不信我明兒帶你去看看,他能發功治療很多病呢!據說女同學從他身邊經過,他就能知道那女孩友什麼疾病,女孩子們都崇拜死了。”

“老流氓。”士心笑着說。楊得意一下子摸不着頭腦,反過來問:“誰啊?他還是我?”

“都是。那個老流氓教出你這個小流氓。”士心說。楊得意就笑了。

第二天楊得意硬拉着士心找到了哲學系張教授的家,張教授把他好一頓折騰,先是按着肚皮摸索,說是發功治療,後來又說士心肚子裏寒氣太盛不好控制,就拿了一個儀器出來,貼在士心肚子上接通電源,強大的電流通過身體,士心全身抖動,從沙發上滾了下來,差點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忙了半天,張教授放棄了治療,告訴士心要想徹底治好自己的病痛,就必須親自練功。“你下學期選我的課吧。包你治好。”

從教授家裏出來走在路上,士心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楊得意就不高興了:“你笑什麼?有那麼好笑么?”

“不是好笑,是太好笑了。”士心繼續笑,楊得意顯然是生氣了,臉紅脖子粗地看了看士心獨自走了,把士心一個人留在那裏哈哈大笑。

楊得意家境並不好,從他的衣着和吃飯都能看出來這一點。他是士心的同鄉,士心知道他出生的那個縣是省里有名的貧困縣,就算家境略好也強不到哪裏去;但士心很不明白的是這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同鄉似乎對勞動有着與生俱來的反感,從來都不願意出去做一點工作來彌補自己清貧的生活。

開學之初的那個處分無疑給了楊得意巨大的打擊,但除了變得沉默之外,絲毫看不出他有什麼變化。在他面前士心總是很小心,生怕不小心刺傷了他敏感的心,所以即便有了適合的工作,士心也不敢告訴楊得意,甚至連問一問對方是否願意一起做的想法都沒有,憑直覺他知道楊得意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象他一樣出去工作賺錢。

士心找到了一個在片場當群眾演員的工作,每天早上四點多到片場集合,根據電影的需要,隨時扮演各種角色,一天下來有三十塊錢,還管兩頓飯。這是一份非常不錯的工作,可以干半個月,那就可以有四五百塊錢的收入,還不用自己花錢吃飯。寒假很短,只有不到一個月,中間還有一個春節,那幾天他基本上不可能賺到什麼錢,所以他一定要在有限的時間裏最大限度地掙錢。

因為住院,他丟掉了原先在昌平的那份家教。到了假期,他打電話說明了一下自己住院的情況,那家人答應他重新去教課,每個星期去兩次,一個禮拜也能有六十塊錢的收入,這就讓士心很滿意了。

隨着假期的漸漸過去,他的心裏開始變得不踏實起來。忙碌的時候就忘記了考慮學習的事情,但是閑下來的時候就會想起進行得並不順利的考試,按照他自己的估計,考試成績應該不是很好,加上英語期中考試的時候正好趕上住院沒能參加,很可能會不及格。但這僅僅是一種擔心,在已經結束正在等待結果的事情上花費過多的精力是不明智的,所以他乾脆忘掉了考試的事情,就繼續忙着在學校、電影片場和昌平的那個學生家裏之間穿梭。

過小年的那天,他特地從外面買了一份炒菜和兩個包子,回到宿舍跟楊得意在一起過。整個一學期裏面他幾乎沒有吃過什麼有營養的東西,除了豆芽菜和水煮白菜,別的菜雖然味道不怎麼樣,但價格卻實實在在,他根本不敢去吃。學校食堂里有一個很胖的姑娘,每天在黑板上寫當天供應的飯菜的清單,有一次寫錯了把青菜炒肉片寫成了青菜找肉片,在學校里就傳成了一個笑話,大家都說雖然錯了但錯的非常貼切,因為青菜裏面的確看不見肉片,需要很仔細地尋找才能發現一點點肉末兒。

儘管寫錯了菜單,那也跟士心沒有多少關係,因為甲等菜的窗口他一次也沒有去過,他去的那個窗口永遠都是豆芽菜和水煮白菜,沒有多少學生光顧,所以連排隊都不用。這樣的伙食沒有什麼不習慣,除了味道差一點,基本上跟家裏的菜飯差不多,他很適應;不適應的是他的身體,醫生要求他多吃一點有營養的東西,他雖然哎哎地答應了,但那僅僅是答應,就目前一個階段來說,吃飯僅僅是為了生存,不可能講求營養和味道。這個大學裏到處都是清貧的孩子,很多學生並不是因為願意當老師才投考師範大學,而是因為師範大學收費比較少,每個月還能有幾十塊錢的生活補助。

楊得意只吃了一個士心買回來的包子,菜一口也沒吃。他說練功之後什麼都不想吃,反而覺得精神很好。士心也不強求,笑着獨自把所有的飯菜都吃了,一人吃獨食果然味道別樣,把他吃得非常歡暢。楊得意憤憤地看着他,嘴巴里蹦出幾個字來:“俗!惡俗!大過年的吃什麼飯啊!”

士心什麼也沒說,就是覺得好玩。楊得意近來似乎變成了金庸先生小說里的那些具有仙風道骨的人,除了學習之外,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了練功上面,衣服髒兮兮的也不洗,吃飯更是有一頓沒一頓,已經變得完全沒有了喜怒哀樂。“你快成仙升天了。”士心說。

楊得意露出難得的笑:“升天有什麼不好?這個齷齪的世界,有錢的想幹什麼幹什麼,你小子沒錢,拼了命幹活還混不飽肚皮,就算你懷着一肚子理想,有什麼用?你一點兒也不厭惡么?”

“嘿嘿,你成你的仙,我掙我的錢。希望你早點兒升天!”士心說完就躺下了。楊得意說了句“這就快了”就靠在被子上開始看書,士心藉著燈光看見他手裏厚厚的一本書封面上寫着“輪法轉”三個繁體字,仔細一看,原來那字應該倒着念。多年以後,正是這本書在社會上掀起了一場浩浩蕩蕩的風波,他才知道那個時候楊得意一天忙忙碌碌究竟在做些什麼。

很快,發生的事情讓士心很後悔說了關於楊得意升天的那句話。儘管他不相信迷信,但因為說了這句話,他對楊得意的死一直耿耿於懷。

農曆臘月二十七的那一天,天空陰霾,飄了一點淡淡的雪。士心做完了春節之前的最後一次家教,電影片場的活兒也停了,他打算用過年的這幾天時間好好休息一下,整整半年了,他幾乎沒有好好休息過。但回到學校的時候,他就聽到了幾乎讓他崩潰的的消息:楊得意的屍體在積水潭被發現,浮在水面上的身體大半個都凍在了冰裏面。身上穿着嶄新的西裝,還打着領帶,口袋裏發現了六毛錢和一張賣血的票據,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

沒有人知道楊得意究竟做了些什麼,也沒有知道他究竟為什麼會在積水潭結束自己年僅二十歲的生命。儘管做了各種各樣的猜測,他的死終究成了一個謎。大家只知道,這個孩子在臨死之前賣過一次血,用得來的錢買了一套象樣的衣服,精心打扮了自己,就算是比較體面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幾天以後,一個年邁的老人老淚縱橫地出現在學校里,穿着破舊的衣服,佝僂着身子,不住地咳嗽。他是楊得意的父親。這一天正是大年三十。

看着那個涕淚縱橫的老人,士心不知道能說些什麼。楊得意的死本來讓他很難過,但這個時候他心裏卻痛恨起得意來,作為孩子,楊得意是一個自私到了極點的人,無論什麼樣的困難都可以想辦法解決,都不應該讓年邁的親人承受這樣的傷痛,之後多年裏,他都不再願意想起這個曾經同學半年的人。

除夕夜裏,士心買了一點糖果和兩瓶玻璃瓶裝的可口可樂,回到宿舍里準備和楊得意的父親一起過年。事實上他根本不想過這個年,也不想看見那個孤獨的老人,但他沒有地方可去。街上處處可以看見熱鬧的人群,但熱鬧是他們的,跟自己一點關係都沒有,這個時候他心裏除了痛苦就是傷感。越是想要忘記楊得意這個相識不過半年的同學,他的形象就越發分明起來,那些偏激的話語,那隻藏着菜票和錢的鞋,還有得意帶着他去找張教授發功治病之後自己哈哈大笑,楊得意一臉憤怒的情形,點點滴滴都在眼前,恍如昨日。如果可以選擇重新再來,他寧願這一個寒假根本沒有留在北京。

這個時候家裏雖然日子清苦,但一定很開心地過着年。窮人家最艱難的是年關,但年關無論如何也要體面地度過,所以每年到了年關的時候母親都會很精心地準備一番,讓全家人過一個簡單但是很祥和的年。士心所有的記憶中,最快樂的就是那些盼望新衣服,盼望糖果和象徵性的幾毛壓歲錢的年關,只有在那些日子裏,全家人的笑都是真實的。

學校做出了楊得意因為受處分,心理壓力過大自殺的結論,出於人道考慮支付給老人一筆錢之後,楊得意的老父親離開了學校。臨走之前的那個晚上,老人依然睡在兒子曾經睡了半年的床上,一聲一聲地嘆息,混濁的淚水動不動就糊住了眼睛。宿舍里瀰漫著老人噴出來的汗煙味兒,士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您路上多注意,回家的時候我會去看您。”士心把老人送上火車的時候握着老人的手,就象握着親人的手。除了一個不知道是否可以兌現的承諾,他不知道還能做什麼。

寒假就這樣悄悄過去了,開學之初士心就聽到了另一個讓他沮喪的消息,他的英語考試沒有及格。更要命的是,一個寒假沒怎麼注意身體,這時候他又開始大量地便血,一場身體和學業雙重的危機轉眼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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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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