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離家趕往北京的時候,除了從小最要好的朋友建恆,沒有人送士心,也沒有知道他這麼早就趕去北京,因為距離新生報到的時間還有些日子。但士心必須在這個時候出發,他的肚子很痛,很明顯的一點就是這種疼痛一天比一天厲害,解手的時候他可以看見從身體裏排出來的滴滴答答的鮮血。他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但他知道一定不能讓父母知道,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知道。
到火車站的時候,建恆已經在那裏等他。距離開車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士心和建恆站在車站前面的雕塑前面說話。從小學到現在一直都是同學和好朋友,儘管建恆一向都不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學生,除了喜歡足球之外最喜歡的就是打架,路見不平絕對會挺身而出,所以這一段友誼一直以來就遭到士心的每一個老師的反對。但他們的友誼是純潔的,兩個性格完全不同,家庭背景也不相同的學生從來都是同學眼裏最讓人羨慕的好朋友,如同親兄弟一樣。誰也沒有想到,調皮學生劉建恆最終居然考上了雲南大學。這時候距離建恆趕去雲南報到還有一段時間,他就特地來送士心。
車站前面是一座很抽象的雕塑,一座女神雕像的身子兩側是兩條奔騰的大河,雕塑正面寫着名家書寫的“江河源”三個鎦金大字,大約是蘊涵著這麼一層意思:這個省份是長江黃河的發源地。士心和建恆就站在雕塑前面,扶着欄杆說話。
以前在一起總有很多話說,但這個時候似乎沒什麼話語了。士心穿上了他的那套灰白色中山裝,行李不多,但是用網兜拎着一個白色的搪瓷洗臉盆和一個鋁製飯盒,這都是他在家裏的時候曾經使用的,帶在身邊到了北京就不用另外購買了。
建恆從口袋裏掏出一疊十元的鈔票,硬往士心胸前的口袋裏塞,士心怎麼都不肯接受。建恆也不強迫了,笑着說:“老辦法。你贏了我就聽你的。”
士心也笑了。很長時間了,自己忙着為上學做準備,很少能和建恆在一起,但那個老規矩他依然清楚記得。以前有在什麼事情上有了分歧,他們就會用這樣的辦法來解決,最後一定能夠達成共識,這天應該也不會例外。
雕塑不遠處是湟水河。湟水是黃河上游的一條支流,河水不怎麼混濁,河床也不寬,靜靜地從火車站前面流過。他們這時候站到了河邊,扶着欄杆,建恆很用力地向河畔的沙地上吐了一口口水,口水“撲”地落在沙地上,打出一個小窩窩。士心笑笑,也吐了一口,但顯然比建恆吐得近多了。建恆哈哈大笑。連續吐了三次,士心都輸給了建恆,於是沒再堅持,接了建恆給他的一小疊鈔票。
他正要把錢裝進口袋,一個戴着紅袖標的中年人走過來,嘿嘿笑着,說:“別忙着裝進去。盯你們半天了!公然污染環境,嘿嘿,罰款。一人五塊!”士心和建恆相視一笑,沒什麼好說的,乖乖交了十塊錢給那個人。那個人撕下兩張票據遞給他們,豎著食指一點一點地說,“你們這些小青年,半點公德心也沒有。世風日下,人心不古啊!”
火車開出兩三個鐘頭,到了甘肅省境內的時候,想起在車站挨罰的事情,士心還覺得好笑。這麼多年了,這似乎是第一次被人懲罰,而且還被人看成是一個不良青年。想着那個人說話的滑稽模樣,士心淺淺一笑,這一笑是幾個月裏面唯一一次輕鬆的笑,沒有半點勉強。
這是一所有着悠久歷史的著名大學,校園古色古香,綠樹參天。近代中國很多先驅和知名的學者文人大多都和這所學校有着一些關聯。校園東面矗立着魯迅先生的漢白玉雕像,黃花掩映下還豎立着一座紀念當年三一八慘案的罹難者劉和珍、楊德群烈士紀念碑。一幅巨型標牌上寫着“學高為師,身正為范”八個大字,是愛新覺羅;啟功先生的親筆。
走進這所大學,張士心沒有興奮,但充滿着崇敬。
早晨剛剛下車的時候在北京站附近的地下通道里發生了一件讓他實在很生氣的事情。一個要飯的人纏着他非要他施捨,但就在他打算取一毛錢給他的一瞬間,那個人從他手裏奪過十幾張零鈔撒腿就跑,消失在茫茫人流中。他怔怔地站在人群中立了半天才緩過神來,沒想到北京也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輾轉到了學校之後,他就完全忘記了不久前發生的事情,陶醉在那種濃厚的文化韻味中間。今後四年,他將在這裏度過,讓自己逐步成熟起來,成為一個像自己的老師王淑梅那樣讓學生愛戴的教師。但他也知道,今後四年伴隨他度過的,不會僅僅是文化的熏陶,還有很多艱苦的日子,在這些艱苦的日子裏,他需要付出的不僅僅是熱情,還需要勇氣和毅力。他還沒有學會堅強,但他必須堅強面對未來的一切。
開學的時間還沒有到,所以學校里人不多,大多是暑假留下來沒有回家的學生。對於這個在炎熱的夏季里穿着一身中山裝的小夥子,見到他的人似乎都充滿了興趣,到了宿舍樓之後很多人忙着幫他跑這個跑那個,就連中午的飯也有人給他買了回來。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加上肚子很痛,士心覺得很疲倦,就在一個二年級學生的床上睡了一會兒,一覺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窗外燈火通明,幾個學生正光着膀子圍在桌子邊上打撲克,其中一個白白凈凈的學生腦袋也是光禿禿的,嘴裏叼着一根煙,聲嘶力竭地喊:“殺!殺啊!我添五分兒就上台了!”
看士心醒來,學生們暫時停止了打牌。那個光頭歪着嘴示意士心看另一張桌子,桌子上放着一隻飯盆,裏面是餃子。士心笑笑,說:“謝謝!”大家就哈哈笑起來。那個光頭吸一口煙,說:“甭謝!吃吧。”
士心吃飯的時候,那些學生仍舊在打牌。眼前的情形多少有點讓士心覺得意外。在他的意識里,大學生應該忙着學習,忙着做學問,而不是赤着身子打牌。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吃完了飯,趕緊給家裏寫了一封信。他要讓母親知道他已經平安到達了北京。寫完信,他問那個光頭哪裏可以買到郵票和信封,光頭把手裏的牌丟在桌子上,到自己床邊的書架上開始亂翻,回頭說了一句:“你們可別偷看我的牌!”
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光頭不耐煩了,沖士心說:“就在這書架上,你自己找。外面商店這會兒早關門了。你弄好了,宿舍樓外面就有郵筒,扔進去就成了。對了,枕頭下面有飯票,你拿一點用着。”說完就躥到桌邊開始打牌了。
士心笑笑,抬頭看見床邊的卡片上貼着那個光頭的照片,寫着他的名字:馬一。
把信投進郵筒之後,士心沒有回宿舍,在學校里轉悠了一圈。校園綠化得很好,到處都是小樹林和草坪,蛐蛐在草坪里嘰嘰喳喳地談情說愛,此外別無聲響。由於是暑假,校園裏人不多,偶爾兩三個人影慢悠悠地走過,在路燈的光輝里拖出一道冗長的身影。這樣的環境讓士心喜愛,甚至開始有點激動。從小到大,幾乎都是在忙忙碌碌的環境裏長大,自己也從很早以前就開始了忙忙碌碌的生活,他沒有想到,清幽的環境竟然這樣讓人放鬆,就連夜色里的空氣也格外清新,帶着泥土和花草的芬芳。
他喜歡這種新生活。他要在這樣的新生活中開始他的新人生。
光頭馬一特別熱情,幫士心安頓好了在學校的一切,基本上沒有讓士心費什麼心思。只有一個要求沒有辦到:士心請他幫自己找一個工作,馬一就嘿嘿笑了,摸着自己光禿禿的腦袋說:“別的都成,就這個不行。我啥也沒幹過,不曉得行情。不過我可以找人幫你。”
士心點頭笑笑,問:“你暑假不回家,難道不是在這裏打工么?”
“打工?打牌還成,打工我不會。我不回家是因為沒錢,回家還得干農活,倒不如在這裏逍遙,連路費都省了。”
士心並不覺得馬一說的有道理,但是憑直覺這個光頭是個很實在的人。
“剛來就想打工,真少見!你就安心休息幾天唄!我看你身板硬朗,但氣色不好,怕是外強中乾吧。”馬一說話還真實在,有什麼想法就直接從嘴巴里蹦出來了。
士心並不生氣,呵呵笑着,說:“我就想打工。你幫我問問。”
馬一很快就幫士心找到了工作。假期因為留下來打工不回家的學生很多,這些人都比較熟悉打工的事情,從自己做的活兒裏面分出一部分來讓士心做。
這是他到北京之後的第一份工作,是幫一個作家填選票。那個作家的作品參加當年的文學獎評選,選票刊登在讀書報上,作家買了數也數不清的登有選票的報紙,雇了一群大學生專門給他填寫選票。要求也很簡單,每張選票上選出三部作品,作家的要求是選中的三部中只要有他的作品就可以了,其他的就隨便亂填,然後把填好的選票集中起來郵寄出去就算完成了。填寫一張選票可以得到一毛錢的收入,這讓士心感到振奮和欣喜,頭一天下來就填寫了一百五十份,若不是自己分來的任務有限,他還可以填寫很多。當天就拿到了掙來的十五元錢,這是士心到達北京之後的第一筆收入,雖然不多,但至少已經讓他的心徹底踏實下來了,因為他已經確定,依靠自己的勞動來維持簡單的生活和學習絕對沒有問題。現在,他必須習慣和適應這樣的生活,然後在這樣的生活中完成學業,並且要盡最大的努力來幫助家裏,供三個妹妹念書。
拿到了錢,士心打算請馬一吃一點東西表示一下自己的感激之情。馬一倒也沒有回絕,就提出吃一碗一塊七的牛肉麵。學校里有一個牛肉麵館,據說是本校畢業的一個蘭州學生開的,非常乾淨,面也便宜,所以生意很好,就連假期也總是坐滿了客人,很多人還是從學校外面專門趕來吃面的。
“你這人挺熱心。”士心說。
“那是。師範大學十大傑出青年怎麼也得算我一個啊!”馬一吞一口面,沾沾自喜,“我這個人缺點不少,優點不多。算不上十全十美,十全八美倒還有,缺了那麼兩美,不能不說是我人生的遺憾。”
士心疑惑地看着他。馬一很正經地說:“就知道你要問。告訴你吧,我缺的兩美就是外表美和心靈美。”
士心險些把嘴裏的麵條噴出來。但他喜歡馬一的坦率,於是就問:“要不要再來一碗?”
馬一嘿嘿一笑,說:“當然要。我一般都吃三碗。”
兩個人吃完每人三大碗麵條出來的時候,飯館裏的人還在熱熱鬧鬧地討論剛才看到的情形。桌子上六個空蕩蕩的粗泥大碗險些把飯館裏的人震得人仰馬翻。雖然六碗面幾乎花光了今天勞動的收入,但士心一點也不覺得心疼,他知道這不過是偶爾的事情。事實上,未來那麼多日子裏,士心再也沒有主動走進這個飯館,每次用六個空碗震撼飯館的時候,都是馬一請他去的。士心不是捨不得錢,而是他根本沒有錢。
真正的打工開始了。
一個多月之前,他交完學費之後,身上僅僅剩下十塊錢。如果不是他在開學前的那幾天裏跟着別人賺了幾十塊錢,他身上的錢連學費都交不足。拿着交學費的收據,士心多少有點兒茫然,因為隨着大學生活的真正開始,他要把很多的時間和精力都放在學習上了,不可能每天都出去工作,不出去工作就意味着連最簡單的生活也可能成為一個問題。身上除了剩下的十塊錢,就只有從馬一那裏借來的三十多塊錢菜票。這是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他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裏安排好未來的生活和工作。
學校發放的七十九塊錢菜票解決了他暫時的困難。這所師範大學的學生每個月都可以得到國家補助的七十九塊錢,學校直接把補助款變成了菜票,也省卻了再去購買菜票的麻煩。士心用這些菜票還了馬一一部分,剩下的完全可以支撐一個月的生活了。從十幾天的情況來看,他每一天的生活費基本上維持在一塊多錢。早上的稀飯和饅頭只要兩毛錢,中午和晚上一份豆芽菜加上二兩米飯,一頓四毛錢。士心原以為北京的生活費用會很高,但實際情況讓士心放心了許多,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情。於是在開學一個月之後,他安排妥當了所有的事情,找到了一份送宣傳報紙的活兒。
活兒也很簡單,他每天抽出幾個小時騎着馬一帶着他從缸瓦市黑市上花十塊錢買來的破舊自行車,馱着一摞報紙,按照人家指定的區域投放到家家戶戶的信箱裏就可以了。派發一份報紙的報酬是五分錢,他一下子就接受了三千份,這就意味着他要在短短几天裏拜訪三千戶人家的信箱,當然,他也可以在這段時間裏得到一百五十塊錢。
下暴雨的這天是他開始做這份工作的第四天,還剩下最後的六百份報紙沒有派發出去。他按照指定的地點到西直門附近散發了一百多份之後就趕往朝陽的一個小區。路況還不怎麼熟悉,所以隨身帶着一張地圖,走走看看,找到那個小區的時候已經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小時,下午還有一堂課,他匆忙地從車上取下報紙,抱起來就往樓裏面沖。樓門口有個值班的老頭,看見士心衝進樓里,隨後追進來擋在士心面前,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
“幹什麼去?”老頭兇巴巴地問。
“送報紙。”
“廣告吧?廣告就廣告,年輕輕就這麼不老實,這還得了啊?”老頭說,“不能送。不但不能送,還得給你送到居委會治安處,罰你!”
士心一聽就慌了。他全然不知道這個小區不讓派發這種廣告為內容的報紙,在之前的幾個小區里沒有人看守樓門,也沒有人阻止他派發報紙。他怔怔地站在電梯門口,那個老人還攥着他的衣領。
“大爺,您不讓發我就不發了。您放了我吧。”他說,幾乎是懇求。
“放了你?放了你你還不得再去別的地兒發啊?那不成!”他看見士心眼巴巴誠懇地望着自己,就問,“你哪兒的啊?”
“學生。師範大學的學生。”
老人半信半疑,但抓在士心領子上的手鬆開了。士心趕緊從口袋裏掏出剛剛發下來的學生證,遞給老人:“大爺您看看,我是學生。今年剛進的學校。”
老人看看學生證,沉默了一下,還給他:“知道自己掙錢,倒是個心疼父母的好娃娃。但是學生也不能亂髮廣告單啊!就算要發,你也得跟我打個招呼,是不?凡事兒沒有了規矩,還成什麼樣子噢。”
“哎,哎。”士心應着。老人就笑了:“去吧。發完了趕緊走,別讓人瞧見。我知道你孩子家也不容易。不過你不能走電梯,從樓梯上去吧。——讓你坐電梯,你走一層停一下,那哪兒受得了啊?”
這座樓有二十多層,但士心顧不得了,感激地沖老人點點頭,抱起報紙就衝進拐彎處的樓道口。給他一個很分明的印象就是,北京人話特別多,不管熟悉不熟悉,上來就通通通一陣亂侃,初來乍到,他甚至有點招架不住。
被老人這麼一耽擱,再將上上下下二十多層人家派發完之後,已經過了上課的時間,士心有些疲倦,同時心裏覺得有點忐忑,剛剛上學就耽誤了上課,多少不是好事情。他走出樓門的時候沖老人笑笑,老人看他手裏還剩下幾張報紙,就沖他喊:“小夥子,把你那報紙也給我一張,我瞧瞧。”
士心給了他一張報紙,把剩下的在自行車后盤上綁好,趕緊往學校騎。天陰沉沉的,像是大雨隨時都可能傾瀉下來。果然,騎着車走了一段,雨就劈頭蓋臉地潑了下來。
公元一九九四年的初秋,一場浩瀚的大雨襲擊了北京城,把街頭巷尾潑成一片汪洋,人們在大雨里呼號奔走,街邊的浩渺的雨水中飄着幾個碧綠的西瓜,連滾帶爬,街頭死角里的煙頭紙屑和各種各樣的垃圾都被雨水沖刷到街面上,隨着水流浩浩蕩蕩地奮勇向前。突如其來的大雨把張士心澆得通體透濕。
雨太大了,夾着一陣一陣的風撲面潑過來,他騎着車艱難地行進。全身已經濕透了,剩下來的一些報紙也濕透了,躲雨似乎沒有必要了,他現在只想儘快回到學校,趕在下課之前到達教室,能聽多少算多少,就算完全聽不上,起碼也要讓老師知道他不是故意逃課。逃課在大學裏似乎很普遍,但他不想逃,從小到大,他都是一個尊重老師也尊重知識的學生。
街上的水漫過了半個車軲轆,浩浩蕩蕩地奔騰着,大滴大滴的雨點噼噼啪啪落在積水中,激起一片一片的水花。身上的中山裝濕透了,變得又厚又重,偏偏在這個時候肚子疼得很厲害。中午忙着發報紙,沒顧得上吃飯,這個時候又累又餓,就連蹬車的也顯得力不從心起來。但他必須堅持,他心裏明白,越是艱苦就越要堅持下去,甚至可以說,在這個階段,艱苦的日子對他來說是很必要的,只有艱苦才能讓他慢慢變得有韌性,不再把艱苦看成是苦。他牢牢記着王淑梅老師曾經跟他說的一句話:多改變自己,少埋怨環境。人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卻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不能選擇你隨時可能遇到的各種環境,既然已經在艱苦中了,最好的辦法就是微笑着面對。就算是內心充滿着苦痛,那也要微笑着流淚。
自行車忽然摔倒了,張士心連人帶車重重地栽倒在一片汪洋里。這裏的路面上有一個很大的坑,平常騎車經過總能看到;今天急着趕路,大雨澆得他忘記了留意路上那個被雨水遮蓋了的熟悉的大坑,陷了進去。
車上的報紙零零落落地散在雨水裏,隨着奔騰的雨水散開,鋪了一地。士心掉在地上的一瞬間,一口雨水就湧進了他的嘴巴里,嗆得他不住咳嗽。摔倒的時候車把頂了一下他的肚子,這時候肚子擰着疼起來,他坐在雨水裏半天也沒有站起來,耳邊就傳來了哈哈大笑的聲音:車站上有一些路人在等車,大約是這樣的雨天多少都讓那些人覺得無聊,忽然看見有人連人帶車摔倒在雨水裏被嗆得吭吭咳嗽,他們就找到了自己的歡樂,縱情笑起來。
士心已經顧不上在意別人的笑了。肚子疼得他一陣痙攣,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他就孤獨地坐在雨水裏,渾濁的水從身邊流過,身上的涼意鑽透了心胸,激得他一陣戰慄。雨水順着他黝黑的面龐流下來,滑過身子,和街上渾濁的積水融為一體。
士心經過兩次努力才壓制住了疼痛帶給他的脆弱,緩緩站起來,把自行車慢慢扶起來。車把已經摔歪了,他用兩條腿夾住車把,用力地扳正,然後一瘸一拐地繞到自行車的一側。已經沒有力氣騎車了,他推着車慢慢走在膝蓋深的積水中,一股一股的水順着臉龐流下來,眼睛熱乎乎的,他似乎感覺到自己流淚了,但他很清楚地知道,他不能流淚。於是用力擠擠眼睛,推着車往前走。車站上的人不笑了,怔怔地看着那個年輕人,在他一瘸一拐的身前身後,雨水裏到處都是一張張鋪開了的報紙。車來了,人們尖叫着湧進車裏。經過走在雨里的士心身邊的時候,車上的人透過雨水瀰漫的車窗玻璃,看見窗外那個一瘸一拐的孤獨身影,有人嘆了口氣:“真不容易!”
走到學校用了很長時間,他已經顧不上去想上課的事情了,現在只想趕快回到學校,換一身乾衣服,喝一杯熱開水,鑽進被窩裏暖和暖和。他太冷了,也太累了,如果可以,他很想一覺睡到第二天。
回到宿舍,大家已經下課回來了。看見士心濕漉漉地推門進來,身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大家就哈哈大笑起來。只有宿舍里最小的楊得意沒有笑。
“洗澡去啦?”東北小夥子孟令君笑呵呵地說,“連課都沒上,過足了癮吧?”
士心看看他,沒有說話。他很想笑笑,但是一絲笑容也出不來了,就一瘸一拐地朝自己的床走過去。這時候大家才發現他的腿腳似乎不太靈便,就都不笑了,忙着問他怎麼了。一直沒作聲的楊得意忽然嚷開了:“那麼虛偽幹什麼啊?剛剛誰還笑他來着?他出去發報紙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假惺惺問什麼?”
大家撈了個沒趣,都散開了。楊得意拿個毛巾過來丟給士心:“擦擦吧。那麼拚命幹什麼啊?這個社會,你不心疼自己還指望誰來心疼你啊?”
士心接了毛巾,沖他笑笑,就不說話了,開始擦臉上的雨水。楊得意倒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推門出去了。隨後又推開門,把腦袋探進來,說:“我抽屜里有奶粉,你在開水裏面沖些奶粉喝。”
這個宿舍里有五個小夥子。除了士心、楊得意和孟令君,還有一個廣西來的,叫做鄧月明,特別喜歡吃辣椒,吃飯的時候就買半斤米飯,一點菜也不要,往米飯裏面蒯兩勺從家裏帶來的辣椒面兒,就呼啦呼啦地吃起來,吃得滿頭大汗;另外一個是山東小夥子王海濤,說話鼻音很重,總是昂昂昂的,惹得大家哈哈笑。剛剛聚在一起一個多月,相互之間還不熟悉,士心幾乎從一開始就忙着在外面打工,很少留在宿舍,跟大家更加陌生一點。每天看見他上完課就馱着報紙騎車出去派發,似乎對北京非常熟悉,大家最初都以為他是北京人,後來楊得意說士心是他的同鄉,大家才明白了。但心裏依然覺得士心無論從外表到行為都是古怪的,因為在諾大一個校園裏,再也看不到一個夏天穿着中山裝的人,也看不到一個像他那麼匆忙的身影。
大雨泡壞了剛剛發下來的學生證。士心開始後悔今天出門的時候帶着學生證,雖然可以到學生處補辦一個,但剛剛進學校就弄壞了學生證,老師的一頓埋怨和批評是免不了的。再一想,幸虧帶了學生證,要不然今天那個看樓門的老人大概也不會輕易放過冒冒失失闖進去發報紙的他。
喝了一點熱水,換了衣服,身上暖和了許多,士心躺在床上休息了一會兒。在這樣的間隙里,他很容易就想起了家裏人。這個時候正是傍晚,父親和母親應該正在街頭度過這一天裏最忙碌的時候。到了傍晚,街上上下班的人很多,隨意丟在街頭的垃圾也就最多,母親和父親就在人來人往的街頭低着頭慢慢撿拾那些煙頭和碎屑,把街道清掃得很乾凈。從鄉下來到省城之後的十來年時間裏,父母親都是這麼度過的。母親當年熱情高漲地插隊去了鄉下,等他帶着五個孩子回到城裏的時候,這座城市忽然變得空蕩蕩的,沒有一家人的容身之所,也沒有一份工作可以讓母親不那麼艱難地養大自己的幾個孩子,除了打掃衛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父親是農民,連自己的名字也寫不整齊,除了一身力氣,再沒有什麼可以奉獻給這個家庭。但在工地的那兩年裏連續受了兩次重傷,最嚴重的第二次受傷讓他腰椎折斷,從此就算有力氣沒有辦法使出來了,就拿起笤帚掃大街了,一掃就是八九個年頭。
父親不怎麼喜歡說話,平常就是一個沉默的人。隨着士心的長大,似乎跟父親之間總有着一段距離,他甚至說不出自己的父親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究竟是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因為除了默默勞動之外,家裏的事情父親幾乎從來都不過問,母親的每一個決定不管是不是合理,父親不會表示出任何支持或者反對的意思,僅僅是默默地去做。從很小的時候士心就習慣了父親的沉默,但他心裏對父親有着無限的尊敬,如同天底下那些最純樸的父親一樣,父親用單薄的肩膀為孩子們撐起了一片天空,並用最樸實的言語和行動詮釋了父親這個詞語的全部內涵。在士心心裏,總有那麼一個位置留給父親,無論什麼時候他從這個位置仰視父親的一生,心裏都充滿崇敬。他知道,父親在平淡中到達的那種境界,是他這個念了很多書而且到了北京的兒子永遠都不能夠達到的。
但他跟父親之間終究有着那麼一層說不上來的隔膜,很多年裏都沒有和自己的父親說過關於自己的點點滴滴。父親似乎從來沒有怪罪過兒子的叛離,依然每天很早出去,很晚回來。士心看見的從來都是一個一身塵土的父親,一個一臉疲憊的父親。在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是那個樣子,就算是父親在工地受傷斷了腰和腿之後,他看見大滴大滴的汗水從父親的額頭落下來,都沒有心疼的感覺。他覺得象父親那樣一個人應該不會覺得痛苦。父親至今走路都一顛一顛的有點瘸,那是辛勞的痕迹。
弟弟死去的那一年,他哭得死去活來,母親也撕心裂肺地哭喊,但父親竟然一滴眼淚也沒有流,說一聲“看着你娘”就扛着掃把出去掃街了。他當時心裏甚至有些痛恨父親,怨毒地看着父親消失在夜幕里的身影。十多年過去之後,他身在北京,眼前卻總浮現出父親的臉,臉上出現的卻是以前很少見到的那種憨憨的笑。想到這些,士心覺得很心疼。只有在遠遠地離開了父親之後,他才忽然覺得父親在他心裏竟然那麼魁偉,那麼地讓他牽挂。
想了很多,士心模模糊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大家都不在宿舍,桌上放着一個飯盒,裏面是打好的飯菜。飯盒底下壓着一張字條,是楊得意幫他打的飯,叫他起來以後吃。士心心裏暖暖的。這個小老鄉雖然性格有點怪異,似乎對這個世界充滿着無窮無盡的埋怨,似乎對一切都懷着戒心和排斥,但對他真的很好,僅僅認識一個多月,似乎處處都幫着他。到了北京之後雖然一直都很忙,但總有一些孤獨的情愫,楊得意多少給了他一種溫暖。
吃過晚飯之後,大雨已經停了,窗外傳來蛐蛐的叫聲。他想趁着這個時間去教室看看書,那第二天的功課預習一下,就起身出了宿舍。但剛剛到了教室不到半個小時,孟令君就風風火火地趕來了,叫他趕緊回宿舍區,說有很重要的事情。一路上士心問了幾遍有什麼事情發生,孟令君總是欲言又止,後來士心乾脆不問了,兩人一路小跑到了宿舍。
一進門就發覺氣氛很不對,其他三個人都坐在床邊激烈地討論着什麼,見士心進來,就一起閉嘴不說了。
“什麼事兒這麼急?我剛到教室,才看了半個鐘頭書。呵呵,就把我叫來了啊?”士心說,把書包丟在自己床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
“也沒什麼,宿舍被偷了。”鄧月明淡淡地說,“大家都被偷了。”
每個人的抽屜都被撬開了,裏面都被翻得很亂。士心的抽屜也被翻亂了。
看到抽屜被撬開,士心心裏一涼,一股寒意衝上了腦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抽屜里鎖着的是這個月的生活費——那點菜票,如果被偷走了,他這個月的生活就要被打亂了。雖然他已經掙了一點錢,但按照他的計劃,他要把這筆錢寄給家裏,還要在寒假到來的時候還給王老師五百塊錢。雖然這個目標有點遙遠,但至少也要試一試才知道是不是可以完成。當他看到抽屜里剩下的菜票只剩下幾張時,險些叫出聲來,頹唐地坐在床上。抬頭的時候發現宿舍里每個人都在看着自己。
“你丟了什麼?”鄧月明問,“我雖然就丟了十幾塊錢,但心裏真他媽的不痛快。令君最慘,抽屜里的錢都不見了,好幾百。海濤抽屜里什麼也沒有,沒丟東西。楊得意……”他轉身問楊得意,“你丟了什麼?”
楊得意看看他,說:“我什麼也沒有,就什麼也沒丟。”
士心吁了一口氣:“我的菜票變少了。沒全丟。”
所有的人就一起看着他,那種目光就像刀子一樣銳利。士心忽然就明白了孟令君為什麼那麼匆忙地找他回來。果然,鄧月明走過來,拍着士心的肩膀,說:“真奇怪,居然還給你留下一部分。難道賊也知道你困難?”
從來沒有想到自己還會有被人懷疑做了竊賊的一天,士心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眼巴巴地看着鄧月明。這個比他大一歲多的廣西青年似乎要比士心成熟許多,不緊不慢地說:“士心,我們知道你有困難,知道你每天出去忙很辛苦,可是……”
“可是什麼?”士心忽然就覺得受了一種巨大的羞辱,這種羞辱侮辱了他的人格。他不是一個優秀的人,但他很固執地認為自己的人格是完美的,是不容置疑的,於是他衝著鄧月明嚷了一句,“你什麼意思啊?”
“我什麼也沒說啊!你激動什麼?”鄧月明依然不緊不慢,眼神在士心身上遊走,似乎要用最敏銳的目光捕捉哪怕一絲一毫的破綻,“那賊對你還真好,居然留了一部分給你。”
士心沉默了片刻,立刻意識到如果沉默下去,自己一定會遭到會更深的懷疑,於是站起來,把手裏的水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大家都丟了東西,我去保衛處報案。”
鄧月明突然就走到了門邊,擋在門口。從鼻孔里哼出來一句話:“沒搞清楚之前,誰也別出去。”
士心心裏騰起一片怒火,但他很快就壓住了。慢慢地回到床邊,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丟在床邊的凳子上,只剩下一條內褲,翻身上了床,鑽進被窩裏。“你們去報案。”他說。
7
事情似乎成了無頭公案,士心甚至擔心這件事一定程度上將影響到自己和鄧月明的關係。剛剛到了大學,要在一起生活四年,他不希望大家之間有什麼矛盾,於是他翻身起來看看鄧月明,但鄧月明依然用狐疑的目光審視着他,他心裏忽然就不舒服起來,翻身又睡下了。
誰也沒說話就那樣默默地坐了半天,楊得意坐在床頭默默地翻看士心帶來的那套王老師送給他的《平凡的世界》,時不時從嘴巴里蹦出一兩個書裏面的字兒。損失最大的孟令君似乎對丟失的五百塊錢一點也不在意,靠在被子上,耳朵上插着耳機,手裏拿着索尼單放機聽歌兒,不一會兒就發出了輕微的呼嚕聲。
“我看昂,丟的錢也不多,就別告訴學校了昂!俺們剛到這裏,人家知道了也不中聽昂!”王海濤說。
“還是報告學校好。”士心又翻身起來,說。
這時候有人敲門,光頭馬一隨後閃進來,喊了聲:“這麼早就睡下了?”就跑到了士心的床邊,一屁股坐在士心的床上,真的床不住地顫動。
聽士心說了發生的事情,馬一就哈哈大笑起來:“丟東西太平常了!尤其是你們剛來的新生。我剛來那會兒還丟了好幾次呢!就算報告了學校,那也沒啥用,最多就是進行一下安全教育,還不如自己看好一點。等過了這一年,到了二年級,看誰還敢偷你的!脖子給他擰斷了!”
跟馬一閑聊了一會兒,馬一就走了。士心覺得很累,下午泡了大雨,肚子又疼,吃了幾片止痛片之後疼得不怎麼厲害了,這時候又開始隱隱作痛,他知道更劇烈的疼痛就要來了,他必須在它到來之前睡着,不然就將迎來一個痛苦的不眠之夜,於是悶着頭睡了。第二天早上他還沒醒來,就有人輕輕碰他的身子,他迷迷糊糊醒來,剛要開口問,那人突然捂住了他的嘴巴。他就驚醒了,一看是鄧月明。月明用手指指楊得意的床邊,他清楚地看見,楊得意的一隻鞋裏面的鞋墊下面露出菜票和鈔票的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