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喂,知道我是誰嗎?”
張仲平將手機放到耳邊之前,在彩屏上早已看到她的名字像她的長長的睫毛一樣,在那兒忽閃忽閃。這是第一次從手機里聽到她的聲音、很明亮,有一種山澗溪水淙淙作響、晶晶閃亮的效果。
他沒有想到她竟然會主動跟他打電話。
“喂,怎麼不說話?”
“你所撥叫的用戶正在洗耳恭聽。”
“那你快說呀,我是誰?”
張仲平感覺到自己的胸腔中,一個塵封了差不多二十年的角落,有一顆鞭炮一樣的東西爆炸了。好像一個浪頭在心裏打過,讓他短暫地暈了一下。
其實這種感覺,從張仲平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就已經產生了。這是他那次本來有求於人家,卻仍然敢用發號施令的霸道語氣跟她說話的原因之一。
是的,曾真長得有點像夏雨。那次一轉背,他就把她的手機號碼儲存起來了。
張仲平覺得嗓子有點兒發乾。他費勁地做了一個吞咽的動作,控制住了自己。他輕輕地笑出聲來:“幹嘛要我猜?有什麼獎勵沒有?”
“你這人還蠻啰嗦,女生請你猜謎,本身不就是一種獎勵嗎?”她反問他。
“當然不算。”
“好鬱悶喲,你不會告訴我你經常接到這種電話吧?”
“那倒不是。”
“那是為什麼?”
“因為,如果我猜到了,證明我在惦記着你,那不是太沒面子了嗎?要是沒有猜到,又證明了你沒有魅力,你又太沒面子了,這種兩頭不討好的事兒,像我這樣聰明的人,一般是不幹的。”
“沒味,我已經有點後悔給你打電話了。”
“行行行。你掛電話吧。不過,在掛電話之前還是聽聽我的感受,好嗎?接到你的電話,我可是心情激動極了,心潮起伏極了,心潮澎湃極了。一句話,我覺得真真有味極了。”
“這還差不多,知道我是誰。”
“告訴我,是不是想我了?”
“想你的雪糕了。”
“早說呀,快說你在哪兒,我來接你。”
“你還當真了?我在上班,沒有時間。剛才挺煩的,就想隨便找個人打打電話。正好從包里翻出了你的名片,你撞到槍口上啦。”
“你經常這樣幹嗎?”
“是呀,煩的時候,跟一個要熟不熟的人打打電話,看能不能在一分鐘以內讓自己爽起來。”
“你這次爽起來沒有?”
“更加不爽了。”
“你別打擊我好不好?我好脆弱的。”
“有多脆弱?”
“脆弱得就象是玻璃做的,風一吹,叮噹叮噹作響。”
“不會吧?說起來像個玩具似的。”
“你真聰明,我還就是一個玩具,而且,挺好玩的。”
“是嗎?”
“是的,如假包換。”
老班長要來的消息是健哥告訴張仲平的。張仲平馬上給叢林打了個電話,叢林說他已經知道了。
見面以後,老班長跟張仲平解釋了沒有事先打電話通知他的原因,他是陪領導來的,根本不知道會在這裏呆幾天,也不知道會不會有時間見面。如果只是老班長來,健哥和他的領導都要陪。老班長陪他的領導來,規格上升了,由省委、省政府負責接待。但老班長作為隨行人員,行動也就不自由了。
老班長的領導臨時先行返京了,剩下的事情由老班長來做。這個改變最高興的就是張仲平和叢林,因為這樣他才有機會以盡地主之誼。老班長也很高興,他在皇城腳下做事,職業使得他不得不有時候拿架子,有時候還得裝孫子,都是累人的活。跟同學在一起,就輕鬆多了,不需要像在官場上那樣臉上像塗了糨糊。三個人在海內魚翅海鮮酒樓吃飯的時候。一進包廂,老班長就把外衣脫了,在桌子邊上做擴胸運動。叢林說:“憋壞了吧?減負減負,由張仲平同學負責安排泄火藥。”張仲平說:“沒問題。”
張仲平其實早在吃飯之前就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吃飯以後,到扶桑海岸三樓娛樂城唱歌。
唱歌的地方是老班長選的。老班長說,扶桑海岸名聲很大,都傳到北京了。
扶桑海岸與張仲平的3D拍賣公司還真有些淵源。
扶桑海岸在勞動廣場西北面,是一座歐羅巴風格的十八層綜合樓。按照原來的規劃,應該建到二十八層,沒想到樁打下去,發現了一條暗河。這是原來地質勘探時沒有發現的問題,據說為此還處分了幾個人。
這下開發商慘了,必須追加投資。怎麼辦?只好貸款。建設銀行貸了款,工商銀行貸了款,連農業銀行的款也貸了。房子建好以後卻賣不出去,因為增加的投資成本,勢必要分攤在銷售價格上,這樣就比周邊的房價高出了很多。加上扶桑海岸的建築地基問題外面有很多傳說,開發商又不好出面闢謠,一開盤,就砸了。
扶桑海岸建好以後賣不掉還有另外一種說法:對面的白銀世界,二十六層,那堵斜面的玻璃幕牆就像一把大刀。扶桑海岸有日資背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不天昏地暗才怪。
上面的說法就跟風水有關了,就得高人化解。扶桑海岸的老闆請的是香港的一個風水大師。據說此人是李嘉誠家裏的座上客,與澳門賭王何鴻燊的關係也很密切。澳門許多賭場三、五年就要改換一次門庭,大門的朝向修修改改,裏面的設施與擺放也要挪動挪動,目的無非是順應風水輪流轉的道理。葡京酒店內的賭場裝修設計據說不少就是此人的手筆。香港的風水大師來了又走了,他怎麼為扶桑海岸的老闆指點迷津沒有人知道。但是不久,人們看到了扶桑海岸的變化。它原來也有一面玻璃幕牆,將一棵二百多年的樟樹圈在裏面。政府規劃部門、文物部門、城建部門還有林業部門都有要求,城市裏超過多少年的樹木,建築施工時必須加以保護。樟樹不能移,但玻璃幕牆必須拆掉。玻璃幕牆是房子的一部分,圍成一圈,圈裏有木,那是困。緊接着,羅馬柱的兩側,聳立起了兩座四、五米高的青銅雕塑,那是兩頭緊緊夾着尾巴雙眼怒睜朝外沖抵牴的健壯野牛。朝向白銀世界那一面的窗戶也改了,用石膏做成張着大嘴的虎頭,內側用立邦漆刷成鮮紅的顏色。據說房頂上也添置了一些機關,但一般的人上不去,也就弄不清其中的玄妙。歐洲中世紀的建築風格,加上體現中國奇門遁甲之術的外裝修,使扶桑海岸具有了一種怪異詭謐的味道。
在進行了以上那些令街頭巷尾談論不已的改造工程之後,扶桑海岸在當地最有影響的報紙電視上,以“請你做老闆,請你來拿錢”的廣告詞進行“一平米產權”大招商:扶桑海岸拿出第一層和第二層商業鋪面,將產權證面積劃分到一平方米進行銷售。也就是說,你只要買上一平方米的扶桑海岸商業鋪面(多購不限),你就成了扶桑海岸的老闆(實際上是若干個老闆中的一個)。一平方米的商業鋪面當然從事不了任何商業經營活動。不要緊,扶桑海岸已誠邀日本著名的量販商之一“六佰六”加盟,就在一、二樓開設當地最大規模的倉儲式超市。扶桑海岸的產權人無需自己經營,只需要把已經劃歸到自己名下的商業鋪面返租給“六佰六”就可以了。換句話說,你是老闆,“六佰六”是替你打工的。扶桑海岸開發有限公司在印刷得十分精美的招商宣傳冊上向你承諾:年租金按購買價百分之十六點八計算。一六八,那是一路發的意思,如果是百分之十四點八,就不吉利,一四八,那是要死吧的諧音。
銷售異常火爆。據說在還沒有正式發售之前,扶桑海岸公司高層以及開發商的親戚朋友關係戶,就已經“內部認購”了商鋪總面積的百分之六十七點九。內部認購價一層每平方米一萬八千元,二層每平方米一萬二千元。到正式發售的時候,因為登記購買的人實在太多了,公司不得不請求當地派出所和保安公司共同維護秩序。消息不斷傳出,說錯過了機會沒有領到認購證的人,每平方米願意出價三萬二千元。因為返租租金是與成交價成比例的,扶桑海岸開發有限公司根據市場供求關係,及時調整了銷售價格,到最後一平方米不剩地銷售完畢,一、二樓商業鋪面的均價,到了每平方米二萬三千八百八拾元。
搶購扶桑海岸的人們,像許多相信天上掉餡餅的人一樣,忽略了一個最簡單的問題:返租租金從何而來。說是由扶桑海岸開發有限公司支付,與“六佰六”的盈虧無關。但扶桑海岸開發有限公司並沒有與一、二層的產權人直接簽訂租賃合同,租賃合同由產權人與“六百六”簽訂,這樣,高額租金的支付保障還是有賴於“六佰六”的經營情況。可是,“六佰六”的經營利潤能夠有多少?它本身要賺錢,還要支付遠遠超過市場正常價格的租金,它做得到嗎?當時好像沒有人算過這筆賬,或者算過了,覺得沒有風險,因為產權時間長達五十年,就當成是錢存銀行得了。急於當老闆的人,成了逐利的羊群。他們沖錢而去,最後落入了別人早就挖好了的陷阱。
“六佰六”開張營業了不到一年,最後鎩羽而歸。等到人們醒悟過來的時候,扶桑海岸開發公司的法人代表早已幾易其人。當年收到的購房款,也早已化整為零不知去向。
最初的租金還是按時支付的,“六佰六”一撤出,就不能兌現了。原來返租租金的承諾,不是無條件的,以“六佰六”的持續經營為前提。這個重要的前提條件,隱藏在中日兩種文字的合同文本艱難晦澀的表述之中。窗戶紙一捅破,大家一下子就明白了:被譽為營銷奇迹的扶桑海岸商鋪銷售,說穿了不過是一場高息攬儲的非法集資罷了。一時間,訴訟紛起。
其實,最緊張的應該算是貸款銀行。本來,各銀行也是一層一層地拿到了抵押物的,但評估是在一、二層銷售最火爆的時候做的,評估價格明顯偏高。如果“六佰六”能夠持續經營,生意做得起來,問題還不大。一停業,房價就跌了,貸出去的錢便不能如約收回。
銀行只好打官司。一般人都想不通,貸款銀行為什麼不牢牢地將一、二層商鋪銷售的資金控制起來。它的市場反應為什麼總是要慢半拍,一些明明可以繞開的暗礁險灘,總是要被它遇上、碰上、撞上。張仲平卻是見怪不怪,在有些人眼裏,銀行的錢就是國家的錢,國家大得很,虧得起。國家吃虧,幫國家管錢的人卻不會吃虧,除非是你運氣不好,東窗事發,被抓了進去。張仲平沒有功夫憂國憂民為銀行惋惜,得到信息趕緊跑上跑下地抓緊活動,因為銀行一打官司,拍賣公司就有了做業務的機會。
張仲平正是通過做扶桑海岸第三、四層的拍賣業務,跟健哥鐵起來的。而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因素便是有老班長的引見。老班長一來,卻又指定要來這裏。世界上的事情,就這麼巧。
健哥沒有來陪老班長用餐。健哥說:“你們三個同學先聚一聚吧。吃完了飯,仲平再通知我上哪兒找你們。”老班長說:“劉局有事就先忙吧,你已經陪了兩天了。”健哥說:“沒事沒事。前兩天因公,今天晚上因私,算是朋友聚會。”老班長說:“那就最好不過了,我的兩位同學,一個政治上要求進步,一個生意上謀求發展,都跟你有關,還得請劉局多多費心。”健哥說:“領導指示,堅決照辦。叢林不錯,仲平也不錯,大家互相關照吧。”
張仲平對扶桑海岸還是有感情的,因為這筆業務對於3D拍賣公司來說是一個轉折。扶桑海岸第三、四層的買受人財大氣粗,二層樓一裝修,嘩地一下成了當地最豪華的KTV城,每到夜幕降臨,全城不知道有多少高檔小汽車往那兒開,整整三層的地下車庫根本就停不下。他們又租下了馬路兩邊的汽車咪表車位,一百米寬的馬路有時候被擠得只剩下一來一往兩條公用車道,生意火爆得一下子就讓人瞠目結舌。
不過,張仲平卻很少光顧這裏。老闆多次請他,給他派金卡,說可以免他的包廂費,他也總是婉言謝絕。關於這一點,他與健哥倒是英雄所見略同。健哥說:“各賺各的錢,一筆生意做完,就不再拉拉扯扯,大家互不虧欠,清清爽爽的,沒必要粘糊。”
張仲平很少來這裏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當初拍賣的時候,也正是一、二樓商業鋪面的官司打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三、四樓拍賣評估均價每平方米六千二百元,降了三次價,直到每平方米三千一百元才賣掉。想買的人有,卻又怕像一、二樓那樣,接了個燙手的山芋。最主要的是拍賣必須一次付款,這對於一些買家來說壓力就大了,畢竟是三千來萬的東西,不是隨便哪個想啃就啃得動的。那個買家開始也很猶豫。張仲平一邊跟別的買家談,一邊要公司招商部做了一個項目分析報告拿給他看。報告中設計了兩個項目,一個是餐飲,一個就是KTV城。買家有點動心,卻仍然不放心,說張總你能不能在裏面占點股份,百分之五、百分之三都行,這樣我心裏就踏實了。張仲平當然不會幹這種授人以柄的事,只得反覆遊說他,說法院委託拍賣的東西不會有什麼糾紛,退一步講,就是有麻煩你也不用怕。官司要到法院去打吧,法院會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現在,生意做得火起來了,老闆自然高興。老闆是本地人,公安、文化、城管、稅收,上上下下的關係處理得不錯。這個小業主的兒子,白手起家能夠做到這一步,自有他狡黠和過人的一面。他在電梯口塑的那個巨大的聚寶盆,就有些道道。很多人認為俗,說什麼玩意兒,整個一個農村土財主的搞法,簡直有礙觀瞻。他卻大大咧咧地一笑,從來都不作解釋,心裏卻罵那些人真是懂個屁。他把張仲平當朋友,不惜向他泄露天機。他說香港那個風水大師也有局限。那些箭撥弩張的機關,避避邪可以。但是,光避邪是不夠的。對面那幢樓叫什麼?叫白銀世界。在驅祛邪氣煞氣的時候,你不能跟真金白銀過不去。就像倒洗澡水不能同時把澡盆里的嬰兒一起倒掉一樣。還有,你看下面不正好有棵樟樹嗎?樟同張,一招一搖,財源就滾滾而來了。張仲平記得自己當時笑了笑,未置可否。生意不順,怨天尤人,生意一火爆,就什麼都是道理了。但是,不管怎麼樣,從自己公司賣出去的東西,買家賺了錢,總是件好事。但世界上的事情也就這麼怪。生意一好,外面卻有了閑話,還涉及到了張仲平,說3D拍賣公司當初與買家之間有內幕交易。張仲平知道這純粹是他媽的瞎扯,卻也不敢掉以輕心。槌子一響,黃金萬兩。你輕輕鬆鬆地賺了錢,總有人不那麼高興,心裏莫名其妙地直痒痒,恨不得逮着你咬上幾口。張仲平很低調,盡量少來這裏就是了。
這次卻是老班長要來的,他只能從命。張仲平心裏沒有鬼,說到哪裏去也沒有什麼可怕的。
張仲平原來想訂個大一點的包房就可以了。老闆不同意,非得要把總統包房留給他。老闆原來向他吹噓過,說總統包房每晚的收費是八千八百八拾八元,不打折,老闆說:“張總你就不用管了,你是我的貴人,今晚我請客,包廂費全免。”
總統包房有二百多平方米,鋪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進門的右手邊是一個小吧枱,左手邊是一溜長長的真皮沙發,對面牆上是大屏幕的等離子背投彩電,兩台,一台放碟唱歌,一台與四樓的演藝廳相連結,現場直播那兒的演出實況。房間裏有兩個大的衛生間。一律TOTO牌高級潔具。靠窗戶的一面,隔出一層閣樓,通過鍍金的旋轉樓梯直到那裏。也是兩間房,左邊的一間是棋牌室,中式裝修,內設一張自動麻將桌,配了四張紅木太師椅。右邊的一間像個小會客室。擺着一張真皮雙人沙發,配着鋼化玻璃的高檔茶几。另外也還有一台彩電,可以唱歌,也可以切換到轉播台看演藝廳的實況。樓上的房間與下面的大廳即相連接,又自成單元。臨大廳的一面分別裝了兩扇推拉玻璃窗,需要侍應生的時候,可以推開窗戶朝他打打榧子或者揮一揮手。不需要的時候,可以把窗戶關上,再拉上厚厚的天鵝絨窗帘,幾乎可以關住下面唱歌的聲音。臨街的這邊也分別裝有兩扇窗戶,玻璃是裏面可以看見外面、外面看不見裏面的那種。客人要是心情好,可以憑窗眺望外面的街景,看那些光怪陸離、流光溢彩的街燈、車燈、霓虹燈,還可以看勞動廣場上的音樂噴泉和那些觀賞樹,那些樹是從園林里或深山老林中移植來的,每一棵都價格不菲。聽說早幾年有些包工頭都不做跟沙子、磚瓦、鋼筋水泥打交道的活計了,改行跑到家鄉的大山裡去找樹、運樹,賺的錢還多得多。客人可能最想看或者最不想看的,其實是那些在廣場的草地上閑坐或者散步的人。勞動廣場屬於勞動人民,那些或坐或散步的人,可能一輩子都沒有機會進入這樣的總統包房。當然,來這裏唱歌的人,也很少會發這種感嘆,因為沒有時間和那種閑功夫。他們中間的大部分,估計什麼都不想看,就讓墨綠色的天鵝絨窗帘一動不動地懸挂着,讓它隔開裏面和外面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動身之前張仲平給健哥打了電話,當他們一行被迎賓小姐引領着走進總統包房時,健哥已經先一步到了。正在二樓小房間裏看中央電視台的新聞聯播,聽到動靜趕緊下來迎接。老班長這個房間那個房間地看了一下,說:“不錯。”又說:“是不是太奢侈了?”張仲平說:“哪裏哪裏。”健哥說:“外省不比京都,就這水平了。”只有叢林的話最不像話,他說:“房子大好呀,跟拉大坯又沒有什麼直接關係。”那個東北人的段子,剛才吃飯的時候說過,說男人最怕的就是兩件事,一是拉大坯,一是操大B,都比較耗體力。老班長點着叢林的鼻子,笑着搖搖頭。叢林不好意思了,說:“這都是從張仲平那兒學的。”張仲平說:“關我什麼事?”叢林說:“有一句話不是你經常掛在嘴上嗎?說男人的理想其實很簡單,就是住大房子穿小鞋子。”
不一會兒,KTV城的老闆來了。他長得很有點像姜文,西裝革履的。張仲平並不介紹老班長他們三個人的職業、職務,只說是我朋友。老闆也不問,一個一個地派名片。他叫來的三個媽咪,也跟着一個一個地派名片。老闆對她們說:“這是我最好的朋友,最珍貴的客人,把你們手下最漂亮的小姐都叫來,讓客人挑,要大學生。”
老闆拍了拍張仲平的肩膀,又沖其他幾位點點頭,說幾位好好玩兒,就走了。只過了兩分多鐘,便有十來個小姐魚貫而入,在客人面前站成一排。小姐的裝束各有千秋,以穿弔帶背心的居多。也有穿得比較嚴實像個淑女的。她們讓客人挑的時候,是不能開口說話的,只能用眼睛說話。開口說話怎麼行?總不能說,老闆你要了我吧。那像什麼話?她們臉上的表情大同小異,一般都是似笑非笑的樣子,像是望着客人,又像是望着客人腦袋後面的牆壁。關於小姐的眼光,就沒有統一的行業標準了,有跟客人對視的,也有左顧右盼的。但幅度和分寸控制得比較好,剛剛夠把媚眼丟來拋出二三個來回也就行了。
大家你先來你先來地客氣了一番,結果還是老班長先來。他挑了一個穿白牛仔褲露臍黑色小背心的。小姑娘條子好,眼睛忽閃忽閃地很會放電。叢林則挑了一個波霸,比較興奮,說:“半斤還是八兩?”小姑娘說:“你等下掂量掂量。”張仲平見健哥把搖控器抓到手裏開始點歌,就揮了揮手,讓再換一批。
第二批跟第一批差不多,但有一個卻讓人眼睛一亮,因為她有一頭閃閃發亮、長到腰際的秀髮。人長得也很好,白白凈凈、文文靜靜的樣子。張仲平見健哥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就用指頭一勾一擺,讓她去陪健哥。她腰肢一扭,一屁股坐在了健哥身邊,一條胳膊就自然而然地搭在了健哥脖子上。
張仲平揮揮手,把剩下的給打發了。他用手指頭把媽咪勾過來,說:“讓剛才的長發美女替我去叫個她的姐妹吧。”媽咪馬上過去傳達了張仲平的指示,長發美女望着張仲平一笑,接着從沙發上輕輕地一跳,起身出去叫人。張仲平對陪他唱歌的小姐從來不挑三揀四,基本上過得去就可以了。他知道她們這一行競爭也蠻激烈,有時候在休息室里呆一個晚上,來來回回地被客人挑上十來趟也輪不到一次上崗的機會,所以就樂得做一個長發美女的人情。很快就帶了一個進來,張仲平抬頭一看是個染了頭髮的,滿腦袋的金光閃閃。張仲平說:“原來是金毛獅王。”她說:“正宗的。”張仲平說:“你是說你是正宗的雜交品種嗎?”金毛獅邊笑邊一巴掌打了過來。
侍應生單腿跪着,上了兩個水果拼盤,說:“我們老闆送的,請慢用。”張仲平說:“謝謝你們老闆。”侍應生問:“幾位老闆喝什麼茶?”老班長要了人生烏龍。張仲平對健哥和叢林很了解,分別給他們要了龍井和參須麥冬。給自己要了一瓶礦泉水。四個小姐一個要了雪碧,一個要了可樂,長發美女和張仲平的,要的都是旺仔牛奶,另外要了一包西梅和開心果。叢林的問:“可不可以來一包煙?”叢林說:“不可以。”她說:“那來一碟魷魚絲,好不好?”叢林說:“好。”又點了兩盒面巾紙。
於是開始唱歌。
老班長剪綵,唱了一首《懂你》,陪他的小姐唱了一首張信哲的《愛如潮水》,老班長接着又唱了一首《天堂》,然後與小姐一起對唱《心雨》。其它的人也一個一個地上陣,就唱開了。
別人唱歌的時候,剩下的人也不會閑着。歌廳里男人的手是職業旅行家,沒有清閑,總要到處遊山玩水,什麼地方好就往什麼地方雲遊。年輕美麗的女人,旅遊資源特別豐富,那就哪裏都去一下。哪裏都光顧了,考察過了,就知道什麼地方值得一趟一趟地去,或者就在那兒留連忘返,做實地考察和搞研究。嘴也不閑着,問女的姓什名誰,何方人士,芳齡多少。得到的回答就像股票市場上的信息一樣當不得真。張仲平聽到健哥的長發美女說她叫林青霞,就問金毛獅王是不是叫張曼玉。她說:“老闆你好聰明。”張仲平說:“怎麼,我猜對了?”她說:“你猜對了上面三分之一,我不叫張曼玉,叫張柏芝。”張仲平先在她身上測量了一下上面三分之一與下面三分之二交界的地方,然後說:“張柏芝人長得還可以,算是標準美女,唱歌卻不敢恭維,因為她是鴨公嗓子。”張仲平影視演員中最喜歡寧靜,每次唱歌都希望陪他的小姐叫寧靜。金毛獅王說:“寧靜豐乳肥臀,我可比不上人家。”張仲平說:“好呀,你說寧靜大屁股大咪咪,不怕她找你打官司?”她說:“我可沒有那麼說,這話是你說的,我說的是莫言的一部小說。”張仲平說:“你還蠻有文化啰,你真是大學生?”她說:“是呀,師大中文系,三年級。”張仲平說:“你們畢業了是不是當老師教書育人?”她說:“唉,誰知道。”張仲平說:“你真是師大的學生嗎?我可認識你們校長,要不要打個電話讓他來把你領回去?”她朝張仲平挪過來,用肩膀和腰蹭着他,嗲聲嗲氣地說:“不嘛不嘛,我不要跟老公分開嘛。”張仲平說:“好,饒了你。”
一個一個問完了。女的開始反攻倒算,也問男的叫什麼名字,在哪裏發財。張仲平聽到老班長說自己姓焦,哪個焦?不是性交的交,是姓焦的焦。小姐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老班長說:“你知道什麼?”小姐說:“你的姓就是取長補短,水煮佳人。”張仲平忍不住插話道:“你的水有多吧?不過不準確,應該稍微改一改,叫油煎佳人,水煮焦不了,油煎才能焦。”老班長樂了,說:“姓焦好姓焦好呀。”
問到叢林,叢林自稱姓公,說:“叫我老公就可以了。”他的半斤八兩馬上老公老公地叫開了,邊叫邊扭着身子往叢林身上蹭。健哥還是姓牛,不是文刀劉,是牛B大了的牛。說到牛B大了,小姐們馬上興奮起來,連張仲平姓什麼都懶得問了。開始爭先恐後地說段子。第一個段子是健哥的長發美女說的,她說:“本來公牛和母牛是一對,後來一頭公像第三者插足,把公牛趕走了。但是不久,母牛還是想回到公牛身邊,公牛卻不要,問它為什麼?公牛說,第一,好牛不吃回頭草,第二,牛B大了。”健哥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啦。允許牛換錯誤,也要允許牛改正錯誤嘛,浪子回頭還金不換哩。”長發美女說:“你說話象我爸爸。”健哥說:“你爸爸是幹什麼的?”長發美女說:“我爸爸是領導,我十二歲的時候,家裏來了一個叔叔,在外面摁門鈴,是我去開的,他想討好我爸爸,就表揚我,說我不錯,這麼小就會接客了。”
大家都笑了,氣氛越來越好。張仲平唱了一首鄭鈞的《灰姑娘》,回頭問大家要不要上點酒,健哥看了看老班長,說:“要不來點扎啤?”老班長手裏拿着話筒,正準備唱《兩隻蝴蝶》,清清嗓子說:“來點紅酒吧。”健哥馬上說:“紅酒好,適當地喝一點,軟化血管。”
九點半一過,演藝廳的演出開始了。先是五對男女的勁舞,然後是二十來個姑娘的時裝秀。季節變幻很快,這裏沒有冬天。春風一吹,裙袂飄揚,像綠的柳葉兒,婀娜多姿。像粉紅的桃花,花枝亂顫。人的心事也就活了,就躁動了,就心旌搖蕩了。春天也就過去了,就一步跨入慾望燃燒的夏天了。袒胸露背的夏天,燦爛的陽光開始在充滿生機的胴體上跳躍。演藝廳里歡呼的聲音,也就一浪高過一浪了。
張仲平一般是不喝酒的。在這種場合,喝不喝酒完全隨意,不需要他來陪。況且,老班長、健哥和叢林都有專人陪。也不是陪,是賭,搖骰子,誰輸了誰喝,願賭服輸,這種場合下喝酒,男女就平等了。
轉播演藝廳節目的電視裏不斷傳來歡呼聲。老班長不時地抬起頭看着,大家也就陪着看。健哥的長發美女很乖巧,正準備唱《愛上一個不回家的人》,這個時候把音消了,把小腦袋擱在健哥肩膀上,陪着他一起看轉播的節目。張仲平也順着他們的眼睛看。那裏,有個姑娘正在跳印度舞,還比較專業,不是脖子扭扭屁股扭扭那麼簡單的問題。男人頭女人腰,那腰扭得像發情的水蛇一樣團結緊張嚴肅活潑。在她騰挪跌宕之際,那光芒四射的秋波,也就滿場地拋灑了。酒飲微醉、花看半開。醉眼裏的舞者是何等的風情萬種。這時叢林的半斤八兩突然哇地叫了一聲。叢林說:“叫什麼叫?”半斤八兩說:“老公,你溫柔一點好不好嘛?”叢林說沒有問題,拿起話筒準備開唱《女人是老虎》。
張仲平把手機裝在褲兜里,退身出去了。
半個小時以後,當張仲平回到總統包房的時候,印度姑娘已經先他一步到了,老實不客氣地將一條腿斜跨在老班長的腿上。她卸了妝,眉心的朱沙痣還留着。她長得真漂亮,要什麼有什麼。剛才那四位本來也是百里挑一的,跟她一比,居然有些黯然失色,真是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看得出來老班長興緻很高,他雖然也還照顧着白牛仔褲,那隻攬着她的腰的手並沒有放下來,但在精力的分配上還是看出了他的傾向性,明顯地在印度姑娘身上。
老班長摸了摸印度姑娘眼角下懸挂着的兩顆亮晶晶的東西,說:“這是什麼?”回答說:“鱷魚的眼淚。”“這個呢?”老班長的手一下子跳到了她肚臍眼上,那兒鑲着閃閃發光的鑽石一樣的東西,從小到大一顆挨着一顆地圍了半個圈兒,印度姑娘說:“你猜?”老班長做沉思狀,說:“半邊月亮。”回答說:“錯了,是小鳥天堂。”老班長說:“距離不對呀,這兒,最多只能叫蝴蝶泉邊,小鳥天堂應該在下面。”印度姑娘毫不猶豫地在老班長臉上颳了一巴掌,說:“哇噻,你好流氓。”老班長開心地大笑了,他拍了拍白牛仔褲的大腿,說:“去點首歌,《把根留住》。”
扶桑海岸五至十八層是酒店客房。張仲平剛才出去辦了兩件事,一是找媽咪要了跳印度舞的姑娘來坐枱,一是在酒店總台開了三間房。一間豪華套房,二間雙標。他湊到老班長耳邊說了幾句,老班長說:“不好吧?”張仲平說:“房卡你先拿着,等下唱累了,打個盹也可以呀。放心吧,這裏百分之一百地安全。”老班長遲疑了一下,還是把房卡接了,接着上句,唱“為了生活人們四處奔波”。張仲平又拍拍印度姑娘的肩膀,示意她跟着他走。到了二樓的小廳,張仲平掏出錢包,抽出幾張百元大鈔,給她,說:“這是你們這裏的價格,把客人陪好,回來再給你發獎金。”印度姑娘說謝謝,抱着張仲平往他臉上啄了一下。張仲平一把將她推開,說:“聽客人的安排,乖點。”
張仲平把白牛仔褲也叫上來,也是先給她小費,也叫她聽老闆的話。她說:“雙飛呀?”臉上做着驚訝的表情。張仲平說:“什麼雙飛?顯得你有文化是吧?你知道什麼叫雙妃?告訴你,不是飛翔的飛,是妃子的妃,也就是說要讓客人有一種做皇帝的感覺。懂了嗎?”她說:“懂了。”張仲平說:“不錯,你很乖。”張仲平與白牛仔褲從二樓下來的時候,印度姑娘正好從水果拼盤裏挑了一小塊哈密瓜,往老班長嘴裏送。白牛仔褲仍然坐在老班長的旁邊,拿過話筒,和剛把嘴裏的東西吃下去的老班長一起唱《糊塗的愛》。接着,健哥唱了一首《少年壯志不言愁》。等字幕打下來,發現了一個錯別字,本來應該是崢嶸歲月何懼風流的,打成了崢嶸歲月何處風流。健哥發現了,說他媽的。老班長也發現了,說:“看看,都是一些什麼人在搞文化產業。”說完把張仲平叫到二樓棋牌室,打通了北京家裏的電話。說了兩句把電話遞給了張仲平。張仲平說:“嫂子你好,有沒有時間過來玩兩天?呀。哦。噢。是。正陪老班長打點小麻將呢。老班長在我這兒你就放心吧。”邊說邊摁了一下搖骰子的按紐,讓它發出一片脆響。
老班長接過張仲平遞過來的電話,順手在張仲平肩上按了按,笑笑,點點頭,轉身下樓去了。
張仲平坐在太師椅上,摁了一下搖骰子的按鈕,疊得整整齊齊的麻將牌浮出桌面。張仲平摁了另一個按鈕,輕輕地把牌攤倒,撥到了桌面上露出四條縫的洞裏,再摁一個鈕,另外一副麻將牌又出來了,剛才那副在桌子裏面嘩哩嘩啦地洗着。張仲平伸手在面前的牌堆里隨便抓了一張,翻出來一看,是一張二餅。這讓張仲平想起了不久前認識的鮑律師,那次打牌他杠上開花,開出的二餅一炮兩響,他和叢林都是大番子。鮑律師是東方資產管理公司的法律顧問,聽說早幾天喝酒住院了,在打吊針。張仲平不想一個人在樓上呆得太久,便也下去了。
叢林要了房卡,他要張仲平把半斤八兩的小費付了,讓她走。又找張仲平要了車鑰匙,準備去接小曹。張仲平說:“你行不行?”張仲平指的是他喝了酒,開車有沒有問題。張仲平沒喝酒,金毛獅王代表他分別與老班長、健哥和叢林喝過交杯酒。他們七個人一共喝了五瓶人頭馬。叢林說:“這點酒算什麼?沒事。”他躬身湊在老班長耳邊,一隻手擋在自己嘴邊上,跟老班長耳語了幾句,老班長半欠着身子,手揚了揚。叢林轉身對健哥也是如此這般了一番,然後,示意張仲平跟他走。兩人來到電梯口,叢林說:“侯頭那邊有新情況沒有?”張仲平說:“正在一般性地接觸。”叢林說:“要抓緊。”張仲平說:“嗯。”
健哥不要房卡,要張仲平去把房子退了。他唱了一首《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又與長發美女一起唱《知心愛人》,“讓我的愛伴着你直到永遠”。金毛獅王唱了一首《青藏高原》,高音上得去,音質也很好,健哥和張仲平不禁為她鼓掌。張仲平說:“厲害。”長發美女說:“不止哩。柏芝多才多藝,吹拉彈唱,都會。”張仲平說:“真的呀。”金毛獅王湊到他耳邊,說:“跟她學的,她是林青霞嘛,出道得早,武功了得。”張仲平說:“是不是呀?”
健哥也要走了,他先跟老班長請假,笑笑,說沒有辦法,老婆今天出差剛回來,要交家庭作業。老班長已經起身,要送他,他死活不肯。老班長只好依他,指示張仲平代勞。健哥也不同意,仍然讓張仲平陪老班長。張仲平說:“送到門口吧。”到了門口,健哥說:“上次跟你說的事,還記得嗎?”張仲平知道他指的是法人股拍賣的事,便點了點頭,問:“怎麼樣了?”健哥說:“有點眉目了,到時候再跟你說吧。”張仲平再次點點頭,也就不追問了。健哥說:“我先走了,等下替我送送領導。”張仲平笑了笑,說:“你放心吧,我會讓領導盡興的,時間也不早了,你早點回家休息。”
又唱了一會,老班長起身對張仲平說:“我請會假,讓兩位大美女陪我到勞動廣場上走走。”張仲平馬上說行行行。
只剩下三個人了,張仲平唱了一首《愛江山更愛美人》,又唱了一首《回到拉薩》。長發美女與金毛獅王左邊一個右邊一個擁着張仲平,三個人唱了《山不轉水轉》之後,她們倆一起唱《鐵達尼號》的主題歌,用的是英語。張仲平說:“不錯。”她們說:“一般般啦。”又點了《夫妻雙雙把家還》,要張仲平一起唱。張仲平說:“算了,你們唱吧。”見張仲平沒有了興緻,她們也不唱了。張仲平掏出錢包,付了她們的小費,把她們打發走了。她們還不想走,張仲平說:“快點去吧,還能趕晚晚場。”
偌大的總統包房裏只剩下張仲平一個人了。侍應生進來問:“老闆是不是要買單?”張仲平說:“好,你先把單打出來吧,我還要在這裏坐一坐,你順便把電視換成錄相節目吧。”侍應生說是,仍然半跪着,拿着茶几上的遙控器,把節目調換了過來。演藝廳里的節目已經完了,電視裏正播放成龍與章子怡合演的一部功夫片。侍應生悄無聲息地退了回去。張仲平覺得聲音太大了,拿過遙控器摁了一下靜音。裏面打打殺殺的卻再也聽不到一點聲音,給人的感覺就是不知道他們在瞎折騰些什麼。
總統包房的門窗都沒有打開,空氣不對流,裝修房子殘留的氣味與女人的香水味長期混雜在一塊兒,那種味道怪怪的。人多唱歌的時候不覺得,人一走,房子一空下來,人其他方面的感覺一退位,嗅覺就發揮作用了,那股味道也就冒了出來。張仲平有鼻竇炎,不可抑制地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
張仲平在沙發上斜躺着,將兩條腿撂在茶几上,他覺得有點頭昏腦漲,昨天他也是大半夜才回家,陪西區法院執行局的局長唱歌。上床之前,唐雯跟他說看了一個電視節目,小孩上網視頻聊天,齷齪得很,不知小雨會不會受影響。張仲平要唐雯多關心一點,唐雯說她會關心,要他也抽空多陪陪女兒。張仲平說行。嗯,怎麼會想起這個來了呢?張仲平使勁搖搖頭,卻又把另外一個人搖了出來。張仲平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在這會兒想到她。
張仲平擺弄着手機,想給江小璐打個電話,又擔心太晚了,影響她上班,或吵了她的睡眠。他跟江小璐在一起挺有意思,是情人,卻像一對老夫妻。張仲平這時想到的那個傢伙給他的感覺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跟她已經見過一面了,時不時地還通通電話。他老想放肆地逗她,撩她,跟她拌嘴,惹她生氣。他當然不會真的讓她生氣,那又會讓他很心疼,很憐惜。
張仲平上大學那會兒,是一個詩歌覺醒、復蘇然後迅速泛濫成災的年代。有一種說法,說是年輕人扎堆的地方,隨便扔一粒小石子,就能砸到一顆詩人的腦袋。那時的年輕人對詩歌的迷戀,就像現在的年輕人之於英特網。遙想仲平當年,也是一個神神叨叨的文學青年。專業課可以逃課,考試可以只打六、七十分,卻不可以一日不作詩吟詩。那時多麼年輕、多麼意氣奮發。老班長唱童安格的歌,“多少歲月,凝聚成這一刻,期待着舊夢重圓。”可是,舊夢真的能夠重圓嗎?
都是你的錯,你為什麼要長得像夏雨呢?你為什麼要讓早已化成灰燼的詩歌的精靈死灰復燃呢?
張仲平獨自笑了。他知道詩可以怨,那就放縱一下吧。於是,第一個字出現在手機彩屏上以後,後面的字便像流行感冒病毒一樣迅速地繁殖了,讓他頭腦有點發熱,嗓子有點發癢。
老班長是去勞動廣場散步看夜景去了,還是上房間了?叢林和健哥都是聰明人,他們提前溜走了。對於這個問題,張仲平也當然可以不管。現在的男人似乎也就這點樂子了。剛才跟老班長的夫人通電話,她的聲音響響的,似乎很快樂很單純。真這樣,才好哩。童安格要把根留住,老班長也要把根留住。“一年過了一年啊,一生只為這一天,讓血脈再相連,擦乾心中的血和淚痕……”可是,還有淚痕嗎?與他一見如故的鮑律師有天給他發了條短訊,後來一下子就在圈子裏傳開了,那條短訊息說,男人吃喝嫖賭都是為了家。
可是,每個人的精神家園呢?你,張仲平,曾經也還是個詩人哩。可是,誰他媽的現在還惦記着這個?
張仲平在猶豫,不知道該不該把剛才寫的文字發給她。她的手機號碼早就儲存在他的手機里了。把它調出來,再輕輕地一摁鍵,他的那首小詩,就會像看不見的潔白的鴿子,展開晶瑩透明的翅膀,飛向一個他還不知道的什麼地方。
發還是不發?
張仲平搞不清楚了,到底剛才的寫詩衝動是一種矯情還是明明寫好了又不發出去是一種矯情。自己是在期待着什麼呢,還是在害怕什麼?
我喜歡雨
來自上天的潤澤
一種單純的顏色
一種自然的生長
我喜歡念你的名字
什麼也不思什麼也不想
直到心底的鐘聲
真正的敲響
叮叮噹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