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扶桑海岸是3D公司一年以前在省高院做的一筆業務,將近三千萬,大部分拍賣成交款當時就轉給了省高院,只留了幾十萬的尾數在公司的賬上掛着。這也是省高院執行局的意思,主要是擔心在項目移交、過戶時出什麼狀況,需要動用資金解決。

這是最後一次與高院結賬,所以張仲平把公司財務部的熊部長帶來了。

張仲平將熊部長留在財務處,自己上了執行局。執行局的法官很少呆在辦公室,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辦案,但劉永健還是比較好找。作為執行局的頭兒,一般很少親自出馬,除非是大案要案,需要他掛個名,牽個頭。

劉永健果然在辦公室,正在接待下面哪個地區的執行局局長和他們的一個副院長。

張仲平很少到省高院執行局來,這次到健哥辦公室,也就是打個招呼,把結賬的事給他說一聲。

張仲平講了幾句話就走,沒想到健哥卻跟了出來。他很快地朝走廊兩頭看了看,說:“做過法人股的拍賣沒有?”

張仲平說:“做過。”

健哥點點頭,說:“那好。”就回了自己的辦公室。

張仲平不會覺得健哥的話無頭無尾,更不會傻乎乎地去追問是怎麼一回事,與健哥認識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關係早已默契到此處無聲勝有聲的地步。張仲平心裏頭很興奮,他知道大買賣可能又要來了。

張仲平是通過叢林認識劉永健的。認識了一、兩年,關係也就平平常常。張仲平和叢林還有另一個同學,姓蒙,上大學時是班上的班長,畢業后留在了北京。他官運享通,已經做到了相當的級別。張仲平一開始並不是沒有想到要利用他來加深與劉永健的關係,但又覺得天高皇帝遠,不方便麻煩人家,叢林直笑他幼稚。

上大學時,張仲平與老班長的關係很好,睡上下鋪。兩個人不僅結伴打球,晚自習替對方佔位子,互相之間幫着打飯,張仲平還幫他寫過情書。一次舞會上,老班長看上了外語系的系花。那個張仲平後來稱為嫂子的人,婷婷玉立,長得很漂亮。不過也可能是外文小說看多了,滿腦子的羅曼諦克。老班長一連寫了三封情書,對方一點反應都沒有。老班長睡上鋪,整夜輾轉反側,弄得張仲平叫苦連天。張仲平比老班長小五、六歲,中外文學名著看過不少。那會兒雖然還沒有正式談過戀愛,理論知識倒是一套一套的,儼然是個戀愛專家。老班長不恥下問,要張仲平幫助分析問題出在哪兒。張仲平一看老班長情書的底稿,就找出了癥結所在。老班長居然把情書寫得像案例分析。真是一語點醒夢中人。老班長連聲說:“對呀。”張仲平說:“你要讓別人感動先得感動自己,要讓別人發熱先得自己發燒。”老班長接受了他的意見,卻總是找不到什麼方法能夠讓自己燒起來。張仲平說:“簡單地說,把自己弄得不要臉就行了。”老班長說:“不行吧?”張仲平說:“換一句話說,不要臉就是勇敢和執着,這可是男人的優良品質呀。有一句戀愛真經,叫做膽大心細臉皮厚。”老班長聽得一愣一愣的,說:“對,有道理。”老班長埋頭苦幹了兩個晚上,寫出來的情書,讓人看了以為是個慾火焚身的色狼。張仲平看得直搖頭,說:“哥哥呀,誰讓你這麼赤膊上陣了?關鍵部位也還是要披點羊皮的。”老班長嘿嘿直笑,埋頭改了一個晚上,張仲平看了,覺得進步不大。老班長煩躁了,說:“雞巴鳥情書,不如乾脆提把刀子去問她,行就行,不行就自行了斷算了。”張仲平說:“你要真這樣做,我估計她會很激動。”老班長說:“是嗎?然後呢?”張仲平說:“然後她可能會暈倒在你懷裏,也可能會報警。”張仲平起了好為人師的念頭,便自告奮勇地捉刀,一寫竟洋洋上萬言。那時張仲平正暗戀一個名叫夏雨的女孩子,他替老班長寫的情書完全是有感而發,不僅情真意切,而且文采飛揚。不知道是老班長的勇敢執着起了作用,還是張仲平的情書起了作用,他倆的事總算成了。

叢林提醒張仲平去找老班長很不容易,等於默認了自己人微言輕、能力有限。報紙上別的拍賣公司的廣告隔三差五地出來,搞得張仲平真的有點兒像熱鍋上的螞蟻。叢林問他是要面子還是要票子,你既然下海了,就沒有回頭路可走,大家都在拉大旗做虎皮,你不這麼干,等於浪費資源。

張仲平決定上北京去看老班長,卻又為準備什麼禮物而發愁。他找來叢林商量,叢林直搖頭,說:“你書生氣太重了,得改。但也不要矯枉過正,搞得渾身都是銅臭氣。所以,紅包就沒意思了,商場裏能夠買到的東西也俗。”

張仲平說:“老班長不是喜歡書法嗎?我想弄幅字送給他,行不行?”

叢林說:“誰的?”

張仲平說:“林則徐的。”

叢林說:“真的假的?”

張仲平說:“當然是真的。你忘了我是搞藝術品拍賣的?那個賣家要八萬,砍砍價,三、四萬能拿到手。”

叢林說:“這個你就不要跟我討論了,你又不是去送禮,主要是去看同學,意思到了就行了。噢,你別忘了嫂子和他兒子。”

張仲平上北京后不久,就有了老班長他們單位組織的一個短訓班。張仲平打聽到劉永健參加了,就又上了一趟北京。

張仲平一直記得劉永健走進傣家風情園包廂時的表情。那時他和老班長已經先到,兩個人談起大學時的趣聞軼事,快活得一次又一次哈哈大笑。就在這個時候,服務小姐在外面輕輕敲門,接着,側身將面帶微笑的劉永健讓了進來。

氣氛很好。那天晚上,三個人還一起去了天上人間。

從北京回來以後不到幾個月,張仲平便拿到了扶桑海岸第三、四層商鋪的拍賣委託書。

再後來,張仲平叫劉永健就不叫劉局了,開始叫健哥,劉永健叫張仲平也不叫張總了,叫仲平。

為此,張仲平心裏對叢林也就存了一份感激。

張仲平的大辦公室里有一排博古架。每一層的頂部都安裝了小小的射燈,裏面零零散散地放着幾件瓶呀罐的,透過七個厚的玻璃門,自有一種古樸、典雅、莊重的肅穆之氣,這與那些公司里擺放着財神爺、金錢蟾蜍、招財貓之類的老闆一比,就顯出了主人的品味和檔次。

不少朋友都知道,張仲平喜歡收藏古董。拍賣行之間的競爭很激烈,但張仲平似乎很超脫。聽說哪裏有藝術品和古玩雜件的拍賣會,都會前去看看。張仲平說,現在沒有好的投資渠道,銀行存款利息低,還要交利息所得稅。股票吧,一賺二平七虧損,弄不好就血本無歸。投資鋪面地產倒是不錯,但咱這種底子哪裏打得水渾?收藏古玩就不同了,東西越擱越值錢,如果急着要用錢,變現也快。張仲平的這番議論,等於是另外一種廣告,別的拍賣公司老闆怎麼會不覺得他夠朋友呢?間或有一兩個朋友問他怕不怕買到假貨,張仲平回答說:“怎麼不怕?但能夠上拍賣公司的東西,經過了層層把關,雖然不保真,基本上也值得信賴。當然,最主要的還是看買家自己的眼光。而且,正因為有假貨和贗品,古玩市場才魅力無窮。如果所有的東西都是真的,就不存在鑒定家、收藏家一說了。因為那樣一來,只要比誰的錢多就可以了。現在多好,固然可能花大錢買葯吃,但同樣也有可能撿漏,花小錢淘到真貨和精品。”

當地有個很大的文物市場,叫香水灣文物市場,時不時地,張仲平都要去逛一逛。

香水灣這個地名很香艷,據說幾百年前這裏曾是除了蘇州、揚州以外名氣最大的煙柳巷。一邊是妓院賭場快活林,一邊是茶肆酒樓當鋪古玩店,正應了繁榮娼盛的說法。現在的香水灣文物市場在省博物館的西北面,一千多米長的一條街,兩邊是一幢一幢連成一體的明清建築,一間挨着一間開着文物商店、古玩店、字畫店。一般的人以為香水灣文物市場指的就是這裏,這當然也不錯。但除此之外它還有個特指,就是星期六、星期天的古玩集市。

張仲平只逛星期六、星期天的古玩集市。張仲平知道,那些賣家來自五湖四海,大部分以販賣行貨為營生。但運氣好的時候,也能碰上一兩件好東西。知道文物這個詞的人不少,懂文物的人不多。有的東西本來來路就不正,能換幾個錢,又能安全迅速地脫手,賣家也求之不得。這種賣家是在古玩集市裡掏金的買家所喜歡的,只是不多見,要碰。

那一天,張仲平已經在二樓三樓轉了兩圈,沒有發現什麼入眼的東西,他準備離開了。

有個河南口音的老頭兒躦了上來,超出張仲平小半步,半退着跟着他朝前走,說:“看老闆像個行家,我那裏有幾件好東西,不知道肯不肯賞光去看一下?”

張仲平理都懶得理,徑直走自己的路。但那老頭兒卻頑固得很,一直跟着他從三樓下二樓,又從二樓來到了大街上。

河南老頭兒說:“怎麼樣,老闆?東西就在對面招待所。我看老闆像個會家子,賣給別人,我心疼。”

張仲平揮揮手打斷他,這種給人戴高帽子的話他聽得多了。他的車子正好停在那個招待所的院子裏,順便去看一看也並不費事,就做了個讓他帶路的手勢。

河南老頭兒的房間在招待所的一樓。三人間,一張鋪空着,另外一張鋪的被子沒有疊,還有一張鋪上躺着一個人,老頭說:“我兒子,留在房裏看東西,怕不安全。”

張仲平並不搭腔。河南老頭一巴掌把他兒子拍了起來。後者則一邊揉眼睛一邊蹶着屁股趴在床底下窸窸索索地翻東西。

張仲平看着他們小心翼翼地拖出了一個紙箱,箱子的空隙處塞滿了廢報紙和馬糞紙。他們要給張仲平看的東西用一塊薄薄的毛毯裹着。河南老頭兒慢慢地把它打開,小心地拎着,往張仲平懷裏塞。

張仲平趕緊躲,以表示他可不是什麼生手。不懂行規的人才會毛里毛糙地伸手去接,你一伸手,遞東西的人再故意把手一松,東西很有可能就會在交接之間啪地一下摔碎在地上。誰的責任?那時候就難纏了。

張仲平呶呶嘴,讓河南老頭兒把東西擱在茶几上。眼看着確實擱穩了,再湊過去,慢慢地看。

擺在茶几上的是一尊青瓷蓮花尊。

張仲平心裏咯噔了一下,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這會兒,兩位河南老鄉,一老一少四隻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呢。

那天從健哥那兒出來,張仲平去了一趟省文物商店,買了一本香港拍賣會的圖錄。他剛才心裏一動,是發現眼前的什物跟圖錄里一對標價五百萬港幣的蓮花尊十分相似,但見它造型典雅、式樣優美,用來裝飾的蓮瓣紋,與器形巧妙結合,融為一體,釉色蔥翠,釉層均勻,渾厚滋潤,如冰似玉。

河南老頭兒湊到張仲平腦袋旁邊,問:“怎麼樣?真正的越窯青瓷,祖上傳下來的舊東西。”

張仲平把剛才不又自主躬下去的身子直起來,鼻子裏哼了一聲,對那蓮花尊再也沒有望上一眼:“沒有別的東西了?”

兒子看了他父親一眼,河南老頭兒趕緊把他撥到一邊,“沒有了。”河南老頭兒說:“我們又不是專門做這一行的。”

張仲平望了他一眼,接下來又朝門口望了望。張仲平是搞拍賣的,經常玩聲東擊西欲擒故縱的把戲。河南老頭兒大概看出了張仲平有準備撤退的意思,趕緊說:“是還有件東西,只是……”

張仲平說:“只是怕品相不好,拿不出手是不是?”

河南老頭兒一笑,說:“老闆哪裏話?您真是會家子,那就是咱們的緣分了。”

那是一副對聯,用薄薄的塑料紙裹着。河南老頭兒把它攤在床上慢慢地展開。裝裱的綾子是舊的,屋漏痕也不像是做出來的。紙張是自然陳舊的那種灰白,不像茶葉水染的,也不像煙薰的,好像還是原裱。那是一幅六言對聯,上聯是“豈能盡如人意”,下聯是“但求無愧我心”。沒有上款,落款是石庵。張仲平一聲不吭,看完了,兩隻手輕輕地一松,那幅對聯便自己卷了起來,仍然躺在那張空着的床鋪上。

河南老頭和他的兒子一個手裏拿着一幅,把它們慢慢地捲起來,像放一對枕頭似的把它們在床鋪上擱好,又緊緊盯着張仲平,說:“百分之百的舊東西。作者是我們河南的一個得道高僧,聽說跟少林寺還有點淵源。”

張仲平好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他抬起右手的食指,不經意地指了指那一尊蓮花尊,說:“開個價吧。”

河南父子對視了一眼,然後,做爹的向張仲平伸出了一隻手掌,“五萬。”他說,兩眼直瞪瞪地望着張仲平。

張仲平往門口走了半步,側回頭來,慢悠悠地說:“還真正的越窯青瓷哩,你也真敢開價。”河南老頭“嘿嘿”一笑。張仲平說:“一尊蓮花尊,加上那幅對聯,我出三千。”

“三千?”河南小夥子嘴裏發出了嗤的一聲,好像單車一下子漏了氣。“三千?不可能啰。”他說,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說話。河南老頭兒也是一個勁地搖頭。

張仲平說;:“怎麼樣?”

河南老頭說:“六千?”

張仲平搖了搖頭。

河南老頭說:“四千?”

“三千二百元。”張仲平說:“一口價了。”

“三千二百元?虧血本了。”河南小夥子又嚷起來。

“怎麼樣?”張仲平一直看着河南老頭兒,望都不望河南小夥子一眼。“行,就打包。不行,你剛才說的緣分也就只能到這兒了。”

父子倆再次對望一眼,好像下了天大的決心似的,說:“打包。跳樓價了。”

張仲平指點着他們將東西包好,然後掏出錢包,將百元大鈔一張一張點給他們。河南老頭兒接過錢,大拇指放到嘴邊呸地吐一口,又把錢點了一遍。張仲平說:“沒錯吧?”河南老頭說:“沒錯。”張仲平說:“是不是假錢呀?”河南老頭兒說:“老闆開玩笑。”張仲平說:“開什麼玩笑?你還是看清楚了,等我一出這個門,咱們雙方可就誰也不認識誰了。”河南老頭兒就真的把錢拿出來,對着光一張一張地照了一遍,嘿嘿一笑,說:“不錯不錯。”

張仲平要河南小夥子送一下。出了門,張仲平掏出汽車遙控鑰匙,手一揚,奧迪A6的尾箱自動開了。張仲平指揮着河南小夥子將那個紙箱穩穩地放好,然後一摁,就把尾箱關上了。

張仲平又回到了房間裏,對着床底下望了一眼,說:“裏面紙箱裏,同樣的蓮花尊應該還有一件吧?怎麼樣,我出一千?”

河南老頭兒摸了摸鼓鼓的口袋,不解地望着張仲平。張仲平說:“你別擔心,已經成交了的,兩清了。我說過,一出門,咱們雙方就都不認了,你還怕我反悔不成?”

兩個河南人不說一句話,對望一眼,彎腰從床底下拖出了另外一個箱子,打開,果然還有一件。

張仲平再次點了一千塊錢給他們。他沒有讓他們再打包。他捧在手裏把玩着,覺得瓷胎細膩緻密,釉層勻凈光滑,真的是件好東西。張仲平搖了搖頭,捧着它朝衛生間走去,然後,雙手一松,砰地一聲。那尊蓮花尊就那樣摔破了。張仲平彎下腰,撿起一塊瓷片,那裂口白森森地刺眼。張仲平將瓷片拿給河南老頭兒看看,然後又將它扔回到那一堆碎片中間:“請服務員打掃一下吧。”

兩個河南人茫然地看着他。

張仲平說:“這也是祖上傳下來的舊東西?至少,這種一模一樣的東西,以後再也不會在咱們這裏出現了吧?”

兩個河南人小雞啄米似的直點頭。

張仲平說:“至於那個石庵,不是什麼得道高僧,也不是什麼武林高手。他叫劉墉。宰相劉鑼鍋,電視裏跟和坤鬥來鬥去的那個,知道了吧?不過,你們也沒有吃虧。誰知道你們是花了幾十塊錢從哪裏找來的?做生意從來只有買虧的,沒有賣虧的。再說了,那幅對聯是不是清代的東西很難說,是不是劉墉的真跡,也很難說。不過,那兩句話我倒是比較喜歡。”

河南老頭兒說:“老闆發財。不知道老闆能不能賞一張名片?”

張仲平搖了搖頭,說:“生意已經做成了,就行了。明白我的意思嗎?”兩個河南人只好互相望着笑笑,連聲說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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