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
(在柏林)一
醒了地上堆着字畫,一直堆到門邊上去了。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醒和夢着對我都不合適,我知道我不僅是跟醒着的事不合適。跟睡着的事也不合適。夢裏沒有英兒,沒有她淡紅的衣服影子。我做一半的夢就醒了。夢裏有老魚坐在那抽煙,還在那說他的話,好像對我有點客氣,我就坐在那翻書,後來他說了一句擠兌我的話。我說你又來了。於是中間的事就好像沒有了。是北京的平房,院中間有水管子,好像是蝌蚪的娘家。有一個人跟蝌蚪一模一樣,當然就不是蝌蚪。說是蝌蚪的妹妹,在廚房做飯。過了好久蝌蚪才來,據說她已經瘋過了,所以特別胖,有點不認識她。我想這一定是蝌蚪。
很多人要去做什麼事,我不去。我找個借口,我說我要留下來,要寫點東西。實際上,全不是,是在院子裏,幫主人去灌水。看水開了沒有,壺坐在火上。火上坐着水呢!這都是北京話,就是這麼一個四合院,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又想起英兒說的地道的北京話,刷碗。大院裏的小孩都說洗,她說“刷”。英兒對大院歷來有一個心病,她堅持不到大院裏去,覺得那是另一個地方,說另一種話。她有個女同學,住在總部大院,讓她去,她也不去,“你們原來都是子弟啊。”她到新西蘭才恍然大悟,她還是到大院裏去了。
坐在楊俊家喝水。一粒粒水中的氣在發亮,我喝了三杯水,看地球儀。它放在下午的光亮里。新西蘭和德國我都走過去用手點了一點。在離得最遠的地方,這個地球上,它沒法再遠了。就像蘋果的柄和它的花蒂,沒法再遠了,真不能想,照着我們的太陽,下午的太陽在那邊快要升起來了。楊俊幫我想了想,她說那邊四點,那個島天還沒亮。那個小小的島,在地球儀上幾乎看不見,卻藏着制我死命的人兒。
你收到信了,挺高興的,胖子畫畫,畫他和艾瑪。剛才我也夢見胖子,我從那個院裏出來,直接到小劇場去,好像要看下一場電影。我先去了,胖子坐在門口的一根欄杆上,不是像照片上那麼嬉笑的樣子,眼睛有點大,頭髮有點長。他跟我問媽咪,他說英文。這句我聽得懂,我說:媽咪待會來。他說:歐。他也不知道懂了沒有,他又跟我學中文。他說:待。我說:對,待會兒。
我真不知道我在做什麼。醒了,地上有字畫,還要蓋上章。還在做事呢,最後的一些事。一件,兩件,三件。在黑夜裏,我真蓋得有點厭煩,想着夢還沒有做完,事也還沒有做完,想着那個事。
現在我是黑夜了,晚上起來我看外邊黃蒙蒙的月亮,太陽到那邊去了,那邊的太陽照着海和群島,照着我想的人和你想的人。
又看見那張畫了,我們的島。它周圍藍藍的海水,島上的蘋果樹、李子、非洲莎正在結果。綠蔓延着牆侵襲上來,帶着昨夜的露水,這時候都被太陽照着。雷,太陽每天照着我們空無一人的房子,照在我們門前荒草叢生的台階,沒有人了,我不知道痛苦在這日夜中會變成什麼。但它確是黑黑的含着死亡,它不斷不斷不斷不斷地長,長着我不知道的奇怪的異想;有些顏色直接變成果實,有些淡淡的像煙一樣升起。它又開始長了。在煙裏邊,有我們過去的日子,有我們走路的日子,有我們摘果樹的日子,有我們洗衣服,晾被單的日子,有英兒的手、也有你的手,有你們在陽光下收被單的籃子。
那張畫的顏色在傷害我。玻璃一樣的藍顏色,和土紅的顏色都在傷害我。那是我的家,我的生命所在,我愛的地方。
沿着傍晚的小路走回家去,暮色陰涼,從碩大的蕨類植物和棕櫚下滲透出來的葉子慢慢升起,天光回暗,雲色清朗。我和英兒一起散漫地走着,挨近林間的涼氣,滿天的星星,慢慢出現,在我們回家的時候它們已經驟然秘密地亮起來了。這是南極的星空,那麼密集。
它們像麥穗的穀粒一樣,帶着細細的光芒耀眼而銀亮,有時候在大氣中閃爍浮動,大氣也在起伏如同海水,我們曾安靜地生活在海底。那個被安靜夜色包圍的小島,光照亮了它,好像它就在我的手掌里。我好像越來離它越遠。我看不得任何和它相象的地方。
雷,吃飯的時候,我說這是一步死棋。車馬炮都走死了,一下就將死了,下步都走不了,只能拱卒,只有兩步棋。我一直恐懼的事,不過如此。
雷,你說的對,這對於你並不重要,對於你重要的是胖子。也許你還不太相信要過另外一種生活,一個月亮下的玩笑,可也看不到別的出路。就像昨天在汽車裏說的那樣,長江後浪推前浪,胖子推着我見閻王。事就是這樣,英兒是一把劍,一個刺,也是一個理由。說到根本上,我是一無所有,我什麼也沒有。你推出道理,你說不能這樣生活。我說:要生活幹什麼?這就是無話可說的地方,我也沒辦法繼續這個生活了。
我們從鐵橋上下來,離開大路,在荒地上走,楊俊在橋上向我們招手。
那些鐵軌在荒草中間,草和小樹長得茂盛極了。在接近樹林的地方,還有一道一道的鐵軌,鐵軌中間長了白樺、橡樹、野梨和丁香。這是一個荒棄了的地方,到處都是殘垣斷壁,到處都是空了的窗子,塌了的水井,活着的樹,沒有人來,我們繞過那些紫丁香的樹叢,躲開野玫瑰的刺,活着的城看不見了。就是偶爾遠遠的在廢墟中晃動的人影,我也會對你說:繞過開他。你好像不情願的樣子。雷,你喜歡人,我不喜歡人。從我十六歲開始就不喜歡他們,人沒意思。
我關掉電視的時候,也說沒意思,都是些傻子,其實是我自己沒意思。你說:一個沒意思的人看什麼都沒意思。
在那片荒草中間,荒了的樹林倒合我心意,我拿起鐵軌上的石頭扔着,打半天也打不中一棵樹。我跑不了多快,也扔不了多遠。只要走下那幾個台階就又是人了,就有街和汽陣,就是活着的城,我不喜歡它們。人的秉性並個是生活造成的。從最小的時候起,我就喜歡坐在荒草中間編席子,弄一點樹葉,搗爛它,有一種秘密的感覺。把小石子排好,有時甚至吃掉一兩個。我喜歡有人跟我在一起,做我的遊戲,一個人,兩個人,不回家的人,喜歡天不黑,把這個遊戲一直做下去,這都是不可能的;
我們在荒棄的石子的鐵路上走着,下午溫熱,雷雨未來。在地球的另一邊,我不願意這麼想,黎明前的英兒還沒有醒呢。她的頭髮散開,她還沒有醒來,她交疊的肢體讓我的心中發冷,夢見蛇在心上也不會那樣發冷。這是使我活着的東西。
雷,你昨天還在跟我說事情、一說到錢又生氣了。你是要繼續生活的,這點我啞口無言,可你也要知道,有的事情多麼鋒利。好在我現在根本沒有發瘋的權力,也沒有死的權力,我必須躲開活着的鐵軌。那些光亮的軌道,我只能走在銹了的鐵路中間,荒草,白樺樹和橡樹中間,只能沿着這條銹了的,死了的鐵路往回走。
我沒有希望。夢裏沒有,醒了也沒有,我就什麼都沒有了。想想月亮,想想太陽,想想這個不大的地球儀上畫的東西。我被註定了,像穿過地球儀使它轉動的那個釘子,轉吧。據說地球是在轉的,一直把我轉回去為止。
這段路,我們一起走,雷。可我也知道你的心在遠處。實際上,我的耐心也快消失了,為什麼還要走呢?
但願我能睡着,下一個夢有英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