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物
記夢和故事)
我想給她(一)
英兒好像握着拳頭,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我。我那麼了解她,就像她了解我像一塊石頭一樣。不知道怎麼,坐在桌子邊上,圓桌有桌布。你又說起工廠里作檢查的事,說了好多,大家都樂呵呵的。我說英兒也寫檢查。這也是英兒的心病。英兒也知道怎麼寫檢查。我拿腳去碰碰她,才發現椅子是空的,沒人,驟然,我心裏像收起一場大雪。
英兒沒有了,這是剛想起來的事,想起來夢就醒了一層。
網裏邊有魚了,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怎麼那麼遠呢?
到家就已經累了,說了會兒房子的事,你就睡了。英兒在另外一間房子裏,帶走廊、帶廚房。我跟她很認真地說將來的事,她緊緊地抱着我。我說我們結婚的事。那時候心又悲哀又安靜。媽媽也知道這個事了,她說就是不能離開你。我跟她說話,那麼安靜又那麼憐借,我想給她一個禮物,就拿一個話筒到遠處去錄音。到客廳去錄音。那有很多人唱歌,不知道是不是在電視裏。我錄錄高音,又錄錄低音,那是些蘇聯人,嘴上變化着在唱歌,我覺得他們都很可憐。平常努力而不好看,可是他們唱歌的時候,拿着話筒肩膀一聳一聳地跳舞。我怕離開英兒太久,很快又拿着話筒回去了。因為是中午,人都在休息,我不能大聲說話、我輕輕哈氣那話筒就動起來,這就是我給她的禮物。
英兒好像也很累了,走了很遠的路。天哪,有人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心真好極了。這個時候,我知道我誰也不恨,一點都不恨。那是我小時候經常拖地拖過的走廊。英兒的床靠着門,門開着。我愛呀,雷,愛你,除此別無它是。有一句話清清楚楚地放在那,可是就忘了。
前世(二)
我知道你們都騙人,你們是有道理的,永遠有道理。你們騙人,你們怕死又怕活,你們怕真的,真的讓你們難受。人真丑啊,就這句話說得對,到真的時候就看出來了。一個也不錯。現在是一點也不壞,都是為了讓着你們才跟你們說的。為了顯得你們好,你們對,你們要的那點東西,要吧。你們什麼都可賣掉。
“這是什麼酒?”他拿那個瓶子,看上邊的字。我說這個酒我不想送人了。他還在看上邊的字。有好幾瓶酒,都是白的。
“這個酒我不想送了。”
過了一會我指着鏡子說:上邊印有鳳凰村的字樣,好像是湖北。我指着鳳凰村說英兒死在這個地方。
“怎麼死的?”
“不知道。”她去那玩,後來就死了。
“好像是她去那玩,早上坐車去了好幾個地方,後來就死了。死在旅館裏。”
“她可能知道了。”
“因為什麼事?”
“不知道。”
“我也是剛知道。後來她哥就去了那個地兒。”我好像看見了早上的公路邊上掛着的廣告。路邊總有打鐵的地方,也有細細碎碎的廣告。通向山林的公路。
“我認識的那個人是後來去找她哥聊天,才知道的。”
“你怎麼什麼也不知道呢?”這麼說我該去那了,我現在就去。
鳳凰村字是紅色的,在鏡子上。我從牙里摳出好多東西,竟有很長的鐵絲和鐵片。怪不得我牙一直難受呢,我拿給媽媽看,天剛亮,足足有一晚上我牙不舒服,不光是我牙里補了鉛。
她說這事你不該告訴她,她該說了,以後我什麼也不告訴你。你的兒女是你的兒女,我的兒女是我的兒女。我說不法的。我知道還在說昨天晚上的事。
看戲(三)
她什麼時候去的?比我早兩個月,也就是說她早就準備了,我跟在後面。我這麼想不說話,我知道我又說了一遍。天摸對了她的脈絡。
“拖鞋,當然我們不能這麼傻了。”伊凡從嘴上拿下煙袋來,這麼說,“我不能把你送走,你沒必要這樣,問題很簡單。我家裏有一雙拖鞋,是伊凡若芙娜的。你把錢給我,我把拖鞋給你,就這麼簡單。”他把煙袋從嘴上拿下;往裏裝煙末。
我回家的時候就照實說了。
“錢沒有了,丟了。我不能走了。伊凡家有一個黑美人,是他最好的女朋友,所以不能住。”我拿拖鞋給父親看,好像是真的。父親二話不說,就把我放在地上,從那隻拖鞋中拿起一隻來打我。說:你以為我能信你的話嗎?你這個小賊。這事就這樣,我在父親的家裏又住下來了,而且長大,長到現在。一直到我真正離開家為止。
一個哆哆嗦嗦的人站在劇場門口,他老讓開,他就讓開了。我和她往前走,,我好像也該這麼做。把他的眼鏡丟在地上,或者僅僅沒收起來,讓他來要。我坐到前排去了。是橡木劇場。他會在散會時搶東西。我坐到前排去,挨着英兒,後邊是我們家人。
“十年之內,你最好的作品要出來。”後邊說。
英兒又在那不以為然,十年?十多年以後吧?英兒好像這樣說。我又犯傻,鼓着氣說:剛出了一本。她說十年以後。我歸說:剛出了三本。接着我說:一百本也沒用,我知道。英兒弘在那笑,我在幽暗中掐她。她的頭歪向一邊,她還笑,因的為她癢。
我知道我該有結果了,但是沒有。她說:你不是要把我際弄到土裏去嗎?我摸摸她的手,想不起以前的事了,我喜歡陋她,她的手瘦瘦的。
半夜(四)
醒在夜裏,夜半明半暗,我的嘴是乾的。不明白我遇見的的事,只知道要把它記下來就行了。不明白怎麼遇見的。和她她告別的時候,雨已經很大了,世界下得白茫茫的。
有人在屋裏看書,都是借來的。有人要看我的書,我說在在這我有什麼書啊?我說在這我的書永遠追不上我。說著我就出去了,她把門關了。
我走的時候想親她一下,想着會被人家看見,我就出去了了。走出去一步,我就撞在電線杆子上。電線杆子倒了,風真真大,島上的風真大,我發現我什麼也看不見。風真大,到處處白茫茫的。閃電的光芒,讓雨亮起來。電線杆子倒了電線在在地上,我往後退。我知道危險,就又回到屋子裏。還是她開開的門,她好像已經睡了,穿着浴衣,在大房間的架子床上。我我們一起看這場大雨。
有人向我要鑰匙,說是到隔壁的房間上廁所,我給他了。
他甚至也出去敲了門,一個人太怪了。我說如果伸出頭來,裏邊就伸出頭來。已經來不及了,那個人被門壓住腳以後就跌在地上。在腳趾損壞的地方有方盒子,流出的血變成了櫻桃。這麼怪的事,可是書上有。我低下眼睛去不做聲了。書上是這樣寫的。
她在我後邊說:“怎麼辦哪。”
還是有人拿着鑰匙上廁所去。這時候有六分之一的意大利人,都是異邦人,我也是。
故事(五)
“下一輩子,我的鼻子是這樣的。”她手指挨着鼻子,往上一挑“我是一個英國女孩,在果園裏長大。果園裏霧蒙蒙的,我穿長裙坐在那梳頭。
梳啊,梳啊。看樹上長果子,又長鬍子,越長越長,我就知道該回家了。吃晚飯,我把刀叉擺好。又呆了一會兒,就知道他快來了。”
“誰呀?”
英兒把手輕輕一擺。
“我就在壁爐里灌上水,把煙囪里也灌上水,然後就坐在那等他。過了一會聽見咕嚕咕嚕咕嚕的聲音,原來是他在喝水,他來了。他從煙囪里來的,可煙囪里灌滿了水,他就咕嚕咕嚕地出現了。我呀,我一看見他就知道他是個中國人。為什麼呢?”
英兒遠遠地看了我一眼,笑了,“因為他是灶王爺。”
手指(六)
睜開眼就算醒了。我看見洗澡間的門沒關、燈也沒關,還恍恍惚惚地看見,門邊伸出一個指尖。必是在做夢。我一晃。睜睜眼,那手指還在。
我知道我沒醒,再晃晃頭,果然沒了。再看,我爬起來,那手指又多伸出來一點。
我站起來到洗澡間去,所有燈都亮着,地板上有淡淡的影子,甚麼都沒有。澡盆上有水銹。衣服架子疊在一起,門後邊放着去污粉,暖氣是新的。淡淡的熱氣讓灰塵飄動。
走廊的燈也亮着,銅把手上刷了綠漆。
我回到原來的床上,一點一點陷下去,我又看見了那個手指,還在那呢。第二個指節都看清了。看一次,它就伸出來一點。
我把手伸過去,還在。我用手輕輕握住那個微涼的手指,還在。我一下就知道她是誰了。
那個指甲彎過來,在我手心柔軟地挖了一下。
又一個故事(七)
“有一天——電話鈴響了,是我打給你的。說我要結婚,地毯都鋪好了,請你參加我的婚禮。”英兒還是那樣神秘兮兮地擺着手。你什麼也沒說,就問了一句:地毯是什麼顏色的?我說是紅色的。你就放下電話,拿起一把大斧子,又拿了一個瓶,裏邊裝了一把跳蚤。斧子是砍木柴用的,當然,也可以砍姑娘家。然後,你就到我這來了。
我還在烤蛋糕呢,你把跳蚤就丟在毯上,滿地毯都是紅色的跳蚤,好像地毯活了,所有人都開始跳,跟跳蚤一起跳。咬得跳啊,跳啊,跳啊跳不動了,就都趴在地上。
這時候你才拿着大斧子,走進來問:“跳夠了嗎?”
在小酒吧(八)
她已經上樓去問了,我還在樓下亂找,找刀。那些東西扔在一大堆門口的垃圾里,下雨,水淋過,都有點微微的銹了。等我找好的時候,忽然又擔心起來,怕你上去的太早,告訴了什麼,或打了電話。我一直上到樓頂,發現沒人,就又下來。一扇半開的門。我在對面看見的,果然裏面有認識的人,在刷房子。他感覺到有人。就往外看。那是個廚房式的半遮的小門。我把東西放好就抬起身來,就跟他打招呼。他說主人下午、晚上才回來呢。這樣我們就要到酒吧去,我和他一起,都無所謂了,他漸漸變成了個女的。我們一起和好多人說話,坐在環型的木座位上。
她又來了。“她是我們最好的翻譯,棒極了,鄧肯介紹的。”
我知道,我見過她,在火車上碰到她,眼睛不大,可是人挺好的。她說:你呀,你呀。她跟楊打招呼,好像沒看見我。但是接著說:啊,你呀。她就把我的手放到她背後去了。她跟楊說話的時候,一直握着我的手。後來出了酒吧,我們又一直一起走。我不太喜歡她,她有點直接了當說別人的事,說他們兩個人鬧不好,我說我也快了。我就說我的事。她說:不是發昏了嗎?她抬起眼睛來看我:我說不是發昏,就是這樣。
我們沿着街走,快到家了,看窗子是紅的,寫着一百美元,她就說起妓院的事。她說她們一定放蕩得很,我不知道怎麼說,我說:我沒有去過那種地方。她說應該去去,一定很有意思。我問怎麼?她說:一定很放蕩的。我說就是有很多技術也沒甚麼,我好像在和她說一個事,那麼傻。
“光有技術;沒有氣氛怎麼辦呢?”這樣說就已經回到了屋子。
我輕輕撫摸她,從衣紋上,忽然想起結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