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看看人家!大馬車坐着!跟人家學!”一個小媳婦對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急切的說。

“哼!大馬車?花紅轎比這個體面!”一個沒牙的老太太把嘴唇撇的象小驢兒似的。

李靜上了車,或者說入了籠。那個迎親的小媳婦,不到十五歲而作妾的那個,笑着低聲的問:“今年十幾?”李靜沒有回答。那個小媳婦又問:“是唱戲的,還是作暗事的?”李靜沒有回答。

馬車周圍遮着紅綢,看不見外面,而聽得到街上一切的聲音。街上來往的人們,左一句,右一句:“看!文明結婚!”車後面一群小孩子,學着文明結婚用的軍樂隊,哼哼唧唧學吹喇叭。

李靜幾日的悶郁和心火被車一搖動,心裏發慌,大汗珠從鬢角往下流,支持不住自己的身子,把頭掙了掙,結果向車背碰了去。還算萬幸,車背只有一小塊極厚的玻璃磚。那個小媳婦也慌了,她問:“怎麼啦?怎麼啦?”李靜閉着眼,心中還明白,只是不回答。那個小媳婦把李靜的腰摟住,使她不致再倒下去。如此,恍恍惚惚的到了慶和堂。人們把紅氈放在地下,兩個女的從車上往下攙李靜。車裏的那個小媳婦低聲而鄭重的說:“攙住了!她昏過去了!”看熱鬧的擠熱羊似的爭着看新娘,身量小的看不見,問前面的:“長的怎樣?”前面的答:“別瞎操心!長的比你強!”

李靜聽着那兩個婦人把她扶進去,由着她們把她放在一把椅子上,她象臨刑的一個囚犯,掙扎着生命的末一刻。孫八着了慌,催老張去拿白糖水,萬應錠,而老張只一味的笑。“不用慌,這是婦女的通病。”老張笑着對孫八說,然後又對李靜說:“我說,別裝着玩兒呀!老張花錢娶活的,可不要死鬼!”他哈哈的笑了一陣,好似半夜的梟啼。又向眾人說:“諸位!過來賞識賞識,咱們比比誰的鳥兒漂亮!”

老張這樣說著,孫八拿着一壺熱水,四下里找茶碗,要給李靜沏糖水。他上了大廳的第一層石階,覺得背上被人推了一把,手中的水壺灑出許多熱水。他回過頭來看,立在後面的那個人,正四下看,象要找誰似的。孫八登時認清了那個人,跟着喊出來:

“諸位!把他攔住!”

眾人正在大廳內端詳李靜,聽孫八喊,趕快的全回過頭來:那個人拿着刀!男人們閉住了氣,女人們拔起小腳一逗一逗的往大廳的套間跑。本來中國男女是愛和平而不喜戰爭的。

老張眼快,早認出王德,而王德也看見老張。兩個人的眼光對到一點,老張搬起一把椅子就往外扔,王德閃過那張飛椅,兩手握着刺刀的柄撲過老張去,老張往後退,把腳一點不客氣的踏着那婦女們小尖蹄。婦女們一陣尖苦的叫喊,更提醒了老張,索興倒退着,一手握着一個婦人當他的肉盾。

孫八乘王德的眼神注在屋內,猛的由上面一壓王德的手腕,王德瘋虎一般的往外奪手。眾人們見孫八已經拿住王德的刀柄,立刻勇武百倍,七手八腳把王德拉倒。“小子!拿刀嚇唬人嗎!”老張把王德的刀拾起來,指着王德說。

“諸位!放開我!”王德瞪圓了眼睛,用力爭奪,結果,眾人更握緊了他一些。

“別鬆手,我就怕流血!”孫八向大眾喊。

“諸位!老張放閻王賬,強迫債主用女兒折債。他也算人嗎!”王德喊。

“放閻王債?別和我借呀!娶妾?咱老張有這個福分!”老張搬起李靜的臉,親了一個嘴給大家看。李靜昏過去了。“是啊!你小孩子吃什麼吃不着的醋!”男女一齊的哈哈的笑起來。

孫八打算把王德交給巡警,老張不贊成,他打算把王德鎖起來,晚間送到步軍統領衙門,好如意的收拾他,因為在步軍統領衙門老張有相識的人。孫八與老張正磋商這件事,茶房進來說:

“孫八爺的喜車回來了!”

“誰去攙新娘?”孫八跳起來,向那群女的問。

“八爺!”茶房說:“趕車的說,沒有娶來!”“什麼?”

“沒有娶來!車到那裏,街門鎖着,院中毫無動靜。和街坊打聽,他們說昨天下半天還看見龍家父女,今天的事就不得而知了!”

“好!好!”孫八坐在台階上,再也說不出話。“孫八!傻小子!你受了老張的騙!你昏了心!”王德說完,狂笑了一陣。

孫八好象覺悟了一些,伸手在衣袋中亂掏,半天,掏出老張給他的那張婚書。

“好!好!”孫八點着頭把婚書遞給老張看。

親友漸漸的往外溜,尤其婦女們腦筋明敏,全一拐一拐的往外挪小腳。只剩下李山東和孫八至近的幾個朋友依舊按着王德不放手。

“傻小子!你沒長着手?打!”王德笑的都難聽了!“八爺!”老張不慌不忙的從衣袋裏也掏出一張紙來。“真的在這裏,那張不中用!別急,慢慢的想辦法!”“好!好!”孫八隻會說這麼一個字。

“傻小子!打他!”王德嚷。

孫八幾把把那張婚書扯碎,又坐在地上,不住的,依舊的,說:“好!好!”

………

“我說,你往那裏拉我?”

“跑到那裏是那裏,老頭兒!”

“你要是這麼跑,我可受不了,眼睛發暈!”

“閉上眼!老頭兒!”

趙四拉着孫守備,比飛或者還快的由德勝門向慶和堂跑。“到啦!老頭兒!”趙四的汗從手上往下流,頭上自不用說,把孫守備攙下車來。“往裏走!我一個人的老者!”

孫守備迷迷忽忽的,軋着四方步慢慢的往裏走。趙四求一個趕馬車的照應他的洋車,也跟着進來。

“老頭兒!看!八爺在地上坐着!我不說瞎話罷!”孫守備可怒了!

“啊!小馬!”——小馬是孫八的乳名。“你敢瞞着我買人,你好大膽子!”

“小馬膽子不小!”趙四說。“這裏有個膽子更大的,老頭兒!”趙四指着王德。

“這又是怎回事?”孫守備更莫明其妙了。

“我不是都告訴了你?這就是王德!”

“我叫小馬說!”孫守備止住了趙四說話。

“對!小馬你說!”趙四命令着孫八。

“叔父!我丟了臉!我這口氣難忍!我娶不到媳婦,我也不能叫姓張的穩穩噹噹的快樂!”孫八一肚子糊塗氣,見了叔父才發泄出來。

“傻小子!受了騙,不悔過,還要爭鋒呢!哈哈!”王德還是狂笑。

“你們放開他!”孫守備向握着王德的人們說。“別放!他要殺人!”孫八嚷。

這時候孫八的命令是大減價了,眾人把王德放開,王德又是一陣傻笑。

“姓張的,”孫守備指着老張說:“你是文的,是武的?我老頭子要斗一斗你這個地道土匪!”

老張微微的一笑:哲學家與土匪兩名詞相差夠多遠!“你老人家聽明白了!”老張慢慢的陳說:“老龍騙了我。而不是我有意耍八爺!”

“姓龍的在那兒哪?”孫守備問。

趙四從腰帶間摸出一個信封,雙手遞給孫守備。孫守備戴上花鏡,雙手顫着,看那封信:“孫八先生:老張買李靜全出於強迫,不但他毀了一個好女子,他也要了李靜的叔父的命。你我的事全是老張的詭計,我欠他的債,所以他叫我賣女還債。先生是真正的好人,一時受了他的欺弄,我不能把我的女兒送給先生以鑄成先生的大錯。至於來生的千餘元,可否作為暫借,容日奉償?現在我攜女潛逃,如先生慨允所請,當攜女登門叩謝,並商訂還款辦法。至於李靜,先生能否設法救她,她是個無父無母的苦女子!……

龍樹古啟。”

孫守備看完,遞給孫八,孫八結結巴巴的看了一過。“小馬!你怎樣?”

“我沒主意!反正我的媳婦丟了,我也不能叫姓張的娶上!”

“老人家!老祖宗!”李靜跪在地上央告孫守備:“發善心救救我!老張是騙人,是強迫我叔父!我不能跟他!我不能!我作牛作馬,不能嫁他!老祖宗,你救人罷!!”

她幾日流不出的眼淚一氣貫下來,不能再說話!“姑娘!”孫守備受不住了,是有人心的都應當受不住!“你起來!我老命不要了,跟老張乾乾!”

“別這麼著!老人家!”老張笑着說:“咱們是父一輩子一輩的好朋友!”

“誰跟你是朋友,罵誰的始祖!”孫守備起誓。

這太難以為情了,據普通人想。可是普通人怎能比哲學家呢,老張決不介意鹵莽的言語,況且佔便宜的永遠是被罵的,而罵人者只是痛快痛快嘴呢!

“這麼著,”老張假裝的臉一紅;說紅就紅,要白就白,這是我們哲學家老張夫子的保護色。“老人家你要是打算要這個姑娘,我雙手奉送,別管我花多少錢買的!”

這樣一說,你還不怒,還不避嫌疑!你一怒,一怕嫌疑,還不撒手不管;你一不管,姑娘不就是我的了嗎!“你胡說!”孫守備真怒了,不然,老張怎算得了老張呢!

“我要救她,我不能叫一朵鮮花插在你這堆臭糞上!”

孫守備怒了,然而還說要救李靜,這有些出乎老張意料之外;不要緊,看風轉舵主意見多着呢!老張看了看自己的羅盤,又笑了一笑,然後說:“到底老人家有什麼高見?咱聽一聽!”

“打——官——司!跟你打——官——司!”孫守備一字一字清清楚楚的說。

打官司?是中國人乾的事嗎?難道法廳,中國的法廳,是為打官司設的嗎?別看孫守備激烈蹦跳的說,他心裏明白自己的真意。他作過以軍職兼民事的守備。打官司?笑話!真要人們認真的打官司,法官們早另謀生活去了。孫守備明白這個,那麼老張能不明白?

“老人家!”老張笑着說:“你呢,年紀這麼高了;我呢,我也四五十了,咱們應當找活道走,不用往牛犄角里鑽。老人家,你大概明白我的話,打官司並不算什麼希罕事!”“活路我有:李靜交我帶走,龍家的事我們另辦,沒你的事,你看怎樣?”孫守備問老張。

要不是為折債,誰肯花幾百元錢買個姑娘?“以人易錢”不過是經濟上的通融!那麼,有人給老張一千元,當然把李靜再賣出去!退一步說,有人給李靜還了債,當然也可以把她帶走。雖然老張沒賺着什麼,可是到底不傷本呢!所以我們往清楚里看,老張並不是十分的惡人,他卻是一位循着經濟原則走的,他的頭腦確是科學的。他的勇敢是穩穩噹噹的有經濟上的立腳點;他的退步是一卒不傷平平安安的把全軍維持住。他決不是怯懦,卻是不鹵莽!所不幸的是他的立腳點不十分雄厚穩健,所以他的進退之際不能不權衡輕重,看着有時候象不英武似的。果然他有十個銀行,八個交易所,五個煤礦,你再看看他!可憐!老張沒有那麼好的基礎!“資本厚則惡氣豪”是不是一句恰對的評語,我不敢說,我只可憐老張的失敗是經濟的窘迫!

“我花錢買的姑娘,你憑什麼帶了走?”老張問。“給你錢我可以把她帶走?”孫守備早就想到此處,也就是他老人家早就不想打官司的表示。

“自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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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張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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