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法醫中心
考慮到溫昕的情況,古隊長幫她從派出所辦理了調離手續。溫昕一個人悶在家裏療傷已經半個月,這些天古隊長和同事們常常過來陪她聊天,媽媽更是整天守在床邊陪着她,生怕這唯一的心肝寶貝再出什麼意外。身體上的創傷復原很快,但心裏巨大的悲痛,卻要在很長時間裏才能消化。溫昕每天只要想起張傑就會悲從中來,幾乎把眼淚流盡。溫昕強忍着不在父母和同事們面前掉眼淚,卻常常伴着濕透的枕頭驚醒,夢裏,永遠是那最後的一幕!
溫昕的手機在現場被找到,已經砸得面目全非。古隊長給她買了個新的重新裝上卡。溫昕知道自己不能這樣一直消沉下去,第一次開機,裏面卻全是鐘山發來的短訊,都是焦急地問她怎麼樣了之類的話,這些短訊全是二十四小時之內發的。難道他就這樣連續發了半個多月?想起鐘山,溫昕對他卻已經是滿腦子仇恨!如果不是因為他,所有的一切全都不必發生。
媽媽說這幾天每天樓下都站着幾個小夥子,有守在樓下的,有守在停車場的,開始還沒注意,這幾天才留意到他們來好長時間了,好像就是出事後來的。媽媽問:“會不會是古隊長派來保護你的?”
溫昕知道古隊長一定也派了人,但肯定沒這麼多,他們一定是鐘山派來的。鐘山,溫昕想到這個名字心裏便充斥着復仇的火焰。
溫昕給古隊長打電話,說:“我能去找您嗎?”
古隊長說:“你還是休息一段時間吧,過完年再說工作的事。”
溫昕說:“我等不及了,想儘早工作。”
古隊長說:“好,那你來吧,我讓樓下小王接你過來。”
才兩分鐘,小王就來接溫昕。溫昕對古隊長充滿感激,刑警隊人手本來就不夠,他還專門抽出專人保護自己。我一定要全力投入工作,一定要把元兇緝拿歸案,還有……鐘山!
路上電話響,溫昕把鐘山的電話掐掉,竟然又打來,溫昕乾脆關機,她還沒想好怎麼對付他。
到了古隊長辦公室,古隊長好像更憔悴了,卻努力作出開心的樣子:“在家裏待了這麼長時間,好像胖了不少?”
溫昕其實半個月整個人瘦了一圈,快一米七的個頭,現在肯定連九十斤都到不了。溫昕知道隊長是在寬慰自己,也笑着說:“是啊,快閑出毛病來了,我強烈申請立即開始工作。”
古隊長笑:“申請工作找我來幹什麼?你的工作要到市局人事處重新安排。”
溫昕笑:“我不管,我就賴上您了。”
古隊長大笑,然後認真看着溫昕:“溫昕,你真的想來刑警隊?發生了那麼多事情,你一點不怕?”
“不怕!”溫昕很堅決,“我是警察。”
“好!”古隊長寬慰地笑,“刑警隊歡迎你。”
“是!”溫昕立正,敬禮。
“但是,”古隊長又說,“鑒於你的特殊情況,也因為你是女孩子,你也別太想跟他們一樣整天真槍實彈沖在前頭,來這裏,主要是處理內務工作。”
“什麼?”溫昕嘟嘴,“那跟派出所有什麼區別?”
“區別大了!再說,我也要根據你的能力和表現來安排你的工作啊,慢慢來,先熟悉工作再說。”
“是。”溫昕明白能進來就有機會。
“還有,你暫時先去市局法醫中心工作一段時間。”
“法醫?”溫昕瞪大眼睛,“為什麼?”
“組織上安排工作就是命令,還用問為什麼?”古隊長話出口發現有些重了,馬上又和藹地說,“法醫中心剛從刑警隊剝離出去獨立不久,人手不足,工作上缺乏與刑偵部門的銜接。派你去,主要是因為你學過法醫課程,有一定基礎,回來后就可以有一片自己的天地了;另外一點,就是考慮到你現在的情況,那幫人一定還在尋找你伺機下手,法醫中心在市局院裏,離你家近,也安全些。關於你去法醫中心的事是嚴格保密的,對外就說你已經從派出所辭職了。這半個月你家那邊沒有什麼可疑情況,他們應該還不知道你住哪裏,所以這段時間你盡量不要出現在公開場合,有事情咱們電話聯繫。”
溫昕心裏感動,原來古隊長竟全是為自己着想,想了想,還是說:“鐘山,他又找我了。”
“哦?別理他就是,太危險。”
“隊長,我的意思是說,需不需要我去做卧底,設法接近他……”
“接近?就是因為你接近他才惹出這麼大事兒!”古隊長好像要發火,估計要不是溫昕早就拍桌子了,溫昕嚇得急忙敬禮轉身想跑出去。
“慢。”身後古隊長叫她。溫昕轉身,卻看古隊長又換上關切的笑容,“去法醫中心,你怕不怕?”
“不怕!”溫昕挺直胸。記得剛上法醫課時,初次見到死屍的溫昕整整半個月沒吃肉,有時正吃着飯想到課堂上的情景就能一口吐出來,可後來漸漸習慣了,也不覺着怎樣,反而覺得挺好玩的。
“好,不怕就好。”古隊長點點頭,他就是從心裏喜歡溫昕這個天不怕地不怕膽子賊大賊自信的丫頭,真是個干刑警的好料,可就是,太過於衝動,腦袋一熱就不知能不能管住自己,還需要好好磨練幾年才行。
“好,你出去吧,明天直接去法醫中心報到,那兒的主任姓姚。”
還是小王把溫昕送回家。溫昕說她沒事別再來了。小王說這是隊長的命令,整整三十天二十四小時監控保護。溫昕不再說什麼,又看見那幾個鐘山派來的人也在樓下假裝閑坐着。溫昕心裏撇嘴,就你們,一看就不是正經人,守在這兒把小區整得跟個黑社會窩點似的。
小王把溫昕送樓下,正要開門禁,溫昕卻看見門口旁邊還站着兩人,怎麼比平時多了?溫昕心裏納悶,上樓,進家門第一眼就看見鐘山魁梧的身材,正站在客廳中央跟媽媽說話呢。見溫昕出現,鐘山一臉欣慰:“我一直沒敢打擾你,今天看你開機才……”
“滾!”溫昕大喊一聲,客廳猛一震,媽媽臉上的笑變成吃驚。
“溫昕你聽我說……”
“出去!我不要見你,我恨你!”溫昕流着淚,把手裏拿着的包朝鐘山頭上砸過去,衝進自己房間鎖上門哭泣。
〖BF〗一片沉默,好長時間,媽媽才輕聲敲門:“昕昕,那人早走了,出來吃午飯了。”〖BFQ〗
溫昕擦乾眼淚,從窗戶往下看,樓下除了原先那幾個人,已經沒了別人。溫昕打開房門,媽媽小心翼翼地問:“那人……是誰?”
溫昕說:“總之以後別讓他進來就是,反正他不是好人。”
媽媽說:“不是好人?我怎麼看他對你好啊?剛才你進去,他還哭了呢?”
“媽,你別管了好不好!”溫昕想,他還哭?怕是高興還來不及吧?
第二天,溫昕到在市局院裏的法醫中心報到。這是一幢獨立的三層老樓,佔據着市局大院的一個冷靜角落,從大樓後門出去,沿着道路穿過籃球場,再穿過食堂,然後再走上兩分鐘,直到感覺到人煙稀少,路兩邊怪樹沖你陰慘慘齜牙咧嘴的時候,伴隨着身上陣陣發涼,就應該可以看到道路盡頭一幢灰色小樓,門前總是停着一輛白色麵包車,殯儀場運送遺體的那種。進了門,更陰森的感覺圍攏過來,再加上燈光也是慘白慘白的,樓下一個人沒有,幾個房間都關着門,裏面黑咕隆咚,好像關着不知什麼隨時可以爬出來的傢伙。鞋底踏着幾十年前鋪上的木地板咚咚作響是跟緊張的心跳相同的頻率。溫昕加快腳步跑上二樓,還好,這裏的燈光明亮一些,好歹有人氣的樣子。
溫昕走到頭,敲門,卻沒有人答應。只好伸手去推。門應聲而開,吱呀一聲,溫昕嚇了一跳,裏面跟進了山洞似的,幽暗的房間裏只有桌上一盞更幽暗的枱燈在發著幽幽的白光……白光掩映下,白衣,一副慘白的面孔正盯着桌子發獃,聽見門聲,那面孔緩緩抬起來,溫昕眼前突然出現了兩個黑洞,就好?像……?骷髏頭深深的眼洞,溫昕心裏咯噔一下,幾乎就要大叫一聲奪路而逃。
〖BF〗“你……找誰?”幽幽聲音在房間裏飄蕩,很細,卻有力,如窗外那尖叫的風聲。〖BFQ〗
“我……找姚主任。”溫昕定定神,看清那是個活人,剛才看見那兩個黑洞就是他的眼鏡,奇怪的眼鏡,竟然是茶色的,怪不得猛一看跟黑洞一樣。
“我就是,你是……溫昕吧?”那人站起來,整個一乾枯的小老頭兒,禿頂,尖牙,招風耳,基本就是吸血鬼的模樣。
“是,我向您報到。”溫昕走過去,到跟前才看清他並不老,也就不到四十歲。
“算不上報到。”姚主任笑,“你只是借調幾個月,古隊長讓我給他帶個好徒弟出來,說等你學成了就再也不用來鬼窟找我了。”
“鬼窟?”
“就是這兒,市局的同志們都這麼叫,像不像?”
“像,像極了。”溫昕現在牙齒還在哆嗦。
“那好,我就是這裏的鬼頭兒,以後叫我姚頭兒好了。”
“搖頭?”溫昕忍不住笑。
“法醫中心歡迎你,溫昕。”鬼頭兒伸出一隻鬼爪,燈光下鬼手如柴,溫昕勉強捏了一下那只有些像手的冰涼物體。
“待幾天就不害怕了。”鬼頭兒陰陰一笑。
溫昕開始在鬼窟上班。一樓是接待室、消毒室、實驗室、手術室(大家管解剖室叫手術室)和庫房,送過來解剖的屍體、標本、檢驗設備,都在這一層。二樓是辦公層,中心的十來個同事全在這層辦公。溫昕的辦公室就在姚主任隔壁,辦公室里就她跟另外一個女孩,那女孩年紀也不大,剛剛結婚,溫昕奇怪她怎麼敢來這種地方上班。問她,她笑着說,你不也來了嗎?這地方第一眼害怕,等習慣下來,其實特好玩。溫昕都來好幾天了,也沒覺得有什麼特好玩的地方,同事們各忙各的,不是在實驗室里對着顯微鏡盯上一整天,就是坐電腦前寫報告,中午吃飯時大家從食堂打飯回來聚在一起聊天。同事們說溫昕你就把這兒當醫院就行,慢慢就習慣了。醫院?溫昕笑,不知是什麼樣的病人,才有機會來這醫院!三樓是會議室和檔案室,溫昕跟着同事慢慢對這裏熟悉起來,空閑時一個人跑檔案室里看記錄著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恐怖兇殺的文字圖片,絕對真實絕對恐怖,溫昕甚至萌發出一個念頭,乾脆利用在這裏的機會專門寫一些兇殺恐怖故事,要比網上那些靠想像胡拼亂湊的恐怖小說不知可怕多少倍!只有一層的手術室,溫昕還沒機會進去,這段時間正好沒什麼屍體和物品送檢,每天經過那裏時也不再害怕了。
清閑,安靜,自在,溫昕喜歡上這兒的環境。每天一個人騎電動車上班,下午獨自回家吃媽媽的晚餐。除了夜裏,還常常看着張傑的照片流淚……
關於溫昕的事,統一口徑是調到市刑警隊后就辭職了,連古隊長也不太清楚她的去向。加上溫昕每天待在遠離大院的鬼窟里,古隊長希望時間一長,有些人能夠把溫昕忘掉。為此,溫昕連手機號碼都換掉,除了古隊長跟幾個親近的同事同學,溫昕好像已經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快到春節了,幾乎能夠聞到春天的味道。樓下的保鏢早已消失,鐘山也從此不再出現,一段新生活又將重新開始了嗎?溫昕是個做事認真的女孩,利用這段時間看了不少法醫學書籍,也基本熟悉了整個法醫工作流程和具體工作,唯一期待的,是真槍實彈地接觸到實際案例的機會。
機會說來就來,這天溫昕剛到辦公室,對面同事跟她說:“昨晚送來一具屍體,正在樓下。”
溫昕一陣興奮,但馬上想,每一具屍體背後都有一個悲慘的故事,我怎麼能將他人的不幸作為自己的幸運呢?同事說:“昨天下午姚主任帶着好幾個同事趕去黑河下游幾十公里的地方,在河邊忙到半夜才回來,好像正準備去解剖呢。”
溫昕忙去找姚主任,姚主任卻正想叫她一起下樓。溫昕問昨晚怎麼不叫她呢?姚主任說大半夜地去現場,擔心她害怕。溫昕說沒事,見多了就不怕了。
姚主任嚴肅地說:“我倒是希望,我們這樣一個部門可以不用存在,每次看到一具失去生命的冰冷軀體,心裏總會生出莫名的悲哀。”
溫昕想起張傑,低頭不再說話。姚主任帶她去消毒室里換上工作服,打開手術室大門。進去才知道,這間房間足足佔據了一層的二分之一面積。中間一堵隔牆將房間又分為兩部分,溫昕進來一眼先看到房間正中一具站立的骷髏衝著她齜牙咧嘴,心裏猛一哆嗦,差點用手去抓姚主任,卻見姚主任好像回到了自己家的客廳,完全沒有感覺地擦着那具骷髏往裏走,溫昕定下心神跟着,邊走邊看,外面靠牆放着兩台巨大的雙開門冰櫃,兩台白色的好像很複雜的高大設備,另一面牆上靠着一排玻璃文件櫃,裏面放着好些大大小小的玻璃瓶,溫昕走近好奇地打量,卻又被自己嚇了一跳,裏面全是一些殘肢斷手在藥水裏泡着,更多的是一些乾脆連器官都無法分辨出來的人體組織,最瘮人的,是一張人臉,從中間被整齊地切開后又用線給縫起來,連鼻子上都是從中間縫上,兩個眼睛處是兩個大黑洞,正漂浮在玻璃瓶里衝著溫昕慘笑……溫昕剛才正湊近柜子逐一去看,猛看到這張人臉時,自己的臉幾乎已經快要和這張臉接觸上,不禁嚇得啊一聲……姚主任正開小門,聽見溫昕輕輕驚叫一聲回頭笑:“被嚇了一跳吧?還吹自己膽子大呢。”
溫昕不好意思地笑了:“主任,為什麼要存這樣一張嚇人的臉皮?”
“你回頭上樓查一下02年‘6·1’大案,這張皮就是當時被殺的那黑幫老大臉上被整個剝下來的……”
溫昕想起來,那是個特別有名的案子,當地一個黑幫老大被另一幫伏擊后,為首的頭兒被活剝下整張臉皮,並從中間橫切一刀扔在他自己腳下,整個過程只用了十分鐘,警察趕到時,那人剛剛咽氣……這案子現在還沒偵破,檔案里的血腥照片讓人看了就膽寒,溫昕沒翻幾頁就趕緊合上,沒想到那人的臉卻一直保存在這兒?
溫昕跟着姚主任進裏屋,這裏比外面面積小了很多,卻真的跟手術室一樣,房間正中央擺着張手術床,靠牆是洗手池、消毒池還有一些設備。另外還有幾張桌子,擺着一台高倍顯微鏡和盛裝實驗試劑的容器,桌上更多的都是叫不出名的儀器。辦公桌上有台電腦,看來很多鑒定報告就是直接在這裏完成的。
門外有響動。幾個同事推着輛車進來,車上白布單下一個人的形狀,幾個人把屍體抬手術台上,揭開布單……只一眼,溫昕只看了一眼,就被恐懼攝住了心魄!
那是一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好像是一個水準超低的雕塑家雕了一半卻完成不下去的人體雕像,而且是玉石雕像,整個人體是白色的,真正的蒼白,甚至比白布單還要白上三分,比鐵床還要冷上三分!那具屍體好像是從水裏撈出來的,雙臂前伸彎曲,兩腿緊繃,保持着掙扎的姿勢,除了臉部,整個身體被什麼東西咬成千瘡百孔,佈滿了身體表面,尤其是手和腳已經變成四隻露着骨頭關節的骨架。翻出來的肉也早已沒半點血色,不知在水裏被沖刷了多少次……更為可怕的是,屍體臉部為什麼沒有半點殘缺,只有兩隻耳朵只剩下小小的兩片白肉露着黑耳孔。完整的面部跟全身的創口翻肉相對應,越發顯出它的恐怖……屍體基本裸體,只穿着上身一件弔帶背心,也被咬得千瘡百孔,下面兩個乳房皮開肉綻,翻出白色的……溫昕終於忍不住,一個大步衝到洗手池前低頭就吐……
等吐完了,大家看她臉色也比那具屍體好不了多少。溫昕臉通紅,早知道早上就不跟姚主任猛吹自己膽大了。姚主任看着溫昕微笑,大家也沒半點嬉笑的意思,姚主任說:“沒關係溫昕,我們每個人都是吐過來的。那個洗手池為什麼離手術台這麼近?就是專門用來給人吐的。”
幾個同事同時點頭,意思是我們都是這樣過來的。
溫昕點點頭,剛看那屍體一眼,便又有什麼東西從胃裏往上翻。姚主任邊指揮他們檢查屍體,邊打趣溫昕:“這看死人就跟司機一樣,你要總不開車自然就會手生,你上警校時學的法醫課現在已經很久不用了吧?”
溫昕卻在想:“倒霉,大過年的,肯定又吃不成肉了!”
溫昕看他們把女屍身上的弔帶背心輕輕剪下來,姚主任說:“她是被從黑河下游的郊區河灘上發現的,從身上魚咬的痕迹判斷,至少已經落水二十小時以上。落水的人身上衣服一般很難保留……”
黑河裏有種魚就叫黑魚,食肉,極為兇猛,甚至襲擊過夏天在黑河裏游泳的人。因此,從黑河裏被發現的屍體一般都面目全非,很難辨認。張傑的遺體被發現后,組織上堅決禁止溫昕去看他,大概也是這個原因。
姚主任說:“從她身體皮膚和組織的彈性看,她應該年紀很輕,也就……跟你差不多。”姚主任看了眼溫昕。
“和我差不多大?”溫昕想,一個可憐的女孩子,不知道她遇到了什麼樣的變故?她的家人,男朋友一定還不知道這個消息,也許正在到處尋找她的下落呢?一個美好的鮮活生命,也許就在一瞬間,變成一具醜陋恐怖的屍體。奇怪的是,她為什麼臉部卻一點沒有被魚咬壞呢?
姚主任說:“這是因為她在漂浮過程中面部始終浮在水面以上的原因,面部保留完好,為我們儘快查明死者身份提供了最好的信息。”姚主任正在低頭認真看她的臉,不由得輕輕嘆口氣,“她前天這個時候,也許還是個漂亮女?孩……”?
姚主任的身體正好擋在女屍前頭,溫昕繞過去另一面看她,燈光下女屍的臉很平靜,光滑的皮膚,長長的睫毛,緊閉的眼睛很長,生前,一定是個挺漂亮的女孩。溫昕心裏也輕輕嘆口氣,又上前一步想看得更仔細,心裏猛一跳:這張臉,好像在哪裏看見過!在哪兒?溫昕怔在女屍旁定定地看着她,一定是見過她!溫昕的記憶力很好,尤其是對於見過的人。頭腦里轉過無數圈,卻怎麼也想不起來。
“怎麼了,溫昕?”姚主任見她發愣,忙問一句。
“沒……沒什麼?”溫昕回答。
姚主任看她一眼,又俯下身子去觀察那具屍體。溫昕輕輕又向前一步,認真把頭低下來盯住她的臉看。女屍的頭髮大概是因為剛從冰櫃裏出來的緣故,好像還是濕的。髮型是今年流行的鬈髮,劉海把額頭遮住,兩邊的鬈髮垂在耳後,她站立時兩邊的頭髮一定是把耳朵遮蓋的。溫昕又把頭湊近些,去看殘留的耳垂,左邊的耳垂還在,耳洞很明顯,這麼說她平時習慣戴耳環……
“溫昕,看出什麼來了?”姚主任看溫昕那認真勁覺得好笑。
正在認真研究女屍的臉部,猛聽姚主任叫她,溫昕回過神,猛發現自己幾乎要貼在那女屍的臉上了,嚇得不由猛抬臉。
“姚主任,她……”溫昕指着女屍,“她平時應該常化濃妝,所以皮膚有很多細小的疙瘩;她常戴大耳環,所以耳洞非常明顯;另外,她應該收入不錯或者很捨得買衣服。”溫昕又指着女屍身上剛剪下來放在一旁的弔帶背心,“這件內衣是名牌,Barbara,很貴的,至少也要一千塊錢。”溫昕知道那個牌子,全省城只有兩個地方有賣,還有一句話,溫昕看看周圍全是男同事沒好意思說,想等到跟姚主任單獨一起時再說,那女孩弔帶背心還在,那麼按理說裏面的胸罩應該也在才是,這是不是說明她沒有穿胸罩?有錢,時尚,濃妝,常戴着大耳環……這樣特徵的女孩一般會是什麼人?
姚主任讚許地點頭:“溫昕,你觀察很細緻,推測也很有道理。”
整個一天,溫昕強忍着嘔吐慾望,一直在旁邊觀察姚主任把女屍解剖,中午連飯都沒去吃。屍檢的基本情況是:屍體沒有遭受過外力傷害,全身沒有發現人為傷痕;生前二十四小時內沒有遭受過性侵害,也沒有進行過性生活;對死者生殖器觀察,她生前性交頻率應該很高;肺部呈現明顯的水性肺氣腫,口鼻處和呼吸道有泡沫,死亡原因判斷為溺亡,這與她的身體姿勢也吻合;通過胃部殘留物觀察,死者最後吃的是羊肉火鍋並且大量飲酒,死亡時間應該是在被發現前約二十小時,這一點也印證了根據屍體漂流時間推算出的死亡時間,通過屍體漂流時間推算的落水地點,應該是在省城市區內。
大家頭腦里已經可以出現一幅畫面:前天深夜,一個年輕漂亮的時尚女孩,她可能是個性生活頻繁的女孩,也有很大可能性是位性工作者,她在吃過一頓火鍋后,醉醺醺從省城黑河岸邊落水,女孩在水裏掙扎,但黑河湍流的水流將她立即吞沒,女孩就這樣掙扎着被河水從岸邊越裹越遠,冰冷的河水也使得她很快失去了與水流搏鬥的體力……女孩最後望了一眼頭頂,但世界留給她的只有一片漆黑,生命力在水流里一點一點失去,河裏的黑魚發現了她,紛紛上前撕咬着她的身體,她隨着水流一路來到下游六十多公里處的淺灘處擱淺,直到被過路的人發現……
張傑和那個歹徒的遺體,也是在那裏被發現的。
死因沒有太大疑問,肯定是落水溺亡。但是什麼原因導致她落水呢?不像自殺,如果一個人決定自殺,她還會有心情吃火鍋嗎?這麼大冷天,省城人都知道黑河水深浪急,一個女孩怎麼會獨自跑到河邊?喝了那麼多酒,應該是和人在一起吃的飯,那麼吃完飯後呢,沒有人跟她一起走嗎?還有,溫昕提出一個疑問,溺亡者一般都是先沉入水下,待屍體腐敗后才會浮出水面,在冬天往往需要一個月甚至更長時間,為什麼這個女孩死亡后馬上就漂浮在水面上呢?
姚主任說:“這大概存在兩種情況,一是她的肺中還留有部分空氣,二是她在入水後由於冷水刺激引起聲門痙攣或反射性心跳停止而死亡,這種死亡方式也被稱為‘乾性溺死’。以前也出現過類似案例。”溫昕想,也許是上帝不願意看到一個曾經美麗的面容被黑魚破壞,就讓女孩的面孔一直朝上浮在水面吧?
姚主任讓溫昕寫屍檢報告。溫昕問:“就是這些嗎?她的身份和具體死亡原因呢?”姚主任笑:“這就是古隊長的事了。明天上午把報告寫好我簽字后你送給他,他今天一定也在繼續調查呢。有了這些結果,對他的進一步調查會有很大幫助。”
晚上,溫昕在自己房間裏準備寫報告,整整一天沒吃飯也不覺着餓,媽媽來催了幾次,好容易有了點胃口,溫昕讓媽媽給自己煮點小米粥,其他什麼也吃不下去。媽媽心疼地說:“好容易過了幾天安穩日子,又出了什麼女屍,?唉……”?
溫昕打開電腦,電腦開機的瞬間閃過一張臉,把溫昕嚇了一跳,再看,才發現原來只是自己的臉映在屏幕上。寫報告的過程中,那具女屍好像活在溫昕的電腦里,影像一點點真實,慘白的臉,殘缺不全的軀體……溫昕忍住恐懼,噼里啪啦把鍵盤敲得飛快,把最後一個字打完時已經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關上電腦就直奔媽媽卧室:“媽媽,今晚我想跟你睡。”
媽媽嘆口氣,讓爸爸去睡溫昕房間,摟着溫昕像二十年前一樣哄她入睡。溫昕卻無法入眠,腦袋裏一直想着那張臉,她到底在哪裏出現過?
早上起來溫昕頭還是昏的,那張臉騷擾了她一晚上,夢裏總聽見有一個年輕的聲音細碎地飄進來:“你見過我,你見過我,你見過我……”整整一夜,溫昕緊緊摟住媽媽,一刻沒有鬆手。
很久沒有看到這樣晴朗的天氣了,距離過年只有不到一個月了,人們的心情好像也好了許多,陽光也覺着分外燦爛。溫昕騎着電動車,轉過彎就可以看到市公安局的大門,路上上班的人們的臉上都情不自禁帶着微笑,溫昕想,原來生命的晴朗和死亡的陰霾之間竟好像只有一線之隔。這些滿大街燦爛微笑着的人們知道嗎,就在前天的深夜,一個曾經年輕曾經對生活有着美好嚮往的女孩,竟然已經成為一具冰冷的殘缺屍體!溫昕感念人生無常中,車拐入大院。
“溫昕!”有個熟悉的聲音在陽光下叫她。
溫昕捏剎車,才看到古隊長從身邊一輛警車的窗口探出頭看着她笑:“想什麼呢,摁了幾聲喇叭都沒看見我。”
“古隊長早上好。”
“走,去鬼窟。”古隊長擺手,一溜煙先走了。
溫昕急忙騎到鬼窟的樓前,古隊長已經笑嘻嘻看着她:“溫昕,姚主任昨天打電話給我猛誇你呢。”
“誇我?”溫昕不好意思,“我都快被嚇死了,三頓飯沒吃了。”
古隊長哈哈笑:“鬼頭兒說你觀察特細緻,也很有見解,專門安排你寫屍檢報告,什麼時候完工啊?”
“已經寫好了,等一下打出來。不是我上午送過去嗎?您怎麼自己跑來了?”
“看看你不行嗎?”古隊長上下打量溫昕,“精神多了!”
溫昕知道古隊長關心自己,心裏特感動,親昵地上前挽着隊長胳膊上樓進自己辦公室。古隊長說:“你先打吧,我去會會鬼頭兒。”
溫昕把報告打出來送去姚主任辦公室,開門就聽見古隊長哈哈大笑,姚主任也咯咯跟個夜鬼似的笑,好像是在說自己呢,溫昕微笑着進門,看着兩張笑臉。這段日子在鬼窟工作,剛開始時對姚主任的害怕已經全然消失,姚主任長得不太精神,不過人特別好,跟古隊長的熱情似火不一樣,屬於那種外冷心熱的人。見溫昕進來,姚主任問:“這麼快寫好了?”
溫昕點頭。
姚主任笑:“不是讓你今天上午寫嗎?怎麼連夜加班呢?”姚主任一臉壞笑,“晚上寫這東西什麼感覺?”
“哎呀,嚇死了,都不敢一個人睡覺!”溫昕終於找到發泄恐懼的人。
哈哈……兩個人同時大笑,跟兩個黑白無常似的。姚主任忍住笑說:“我讓你今天上午寫就是為了不讓你晚上寫,我有經驗,晚上寫這種東西越寫越害怕,我頭幾次都是用酒把自己灌醉了才睡着,從此以後再也不敢晚上寫東西。”溫昕問:“現在還是嗎?”
“當然是剛乾法醫的時候,現在讓我躺屍體身上我都能好好睡一覺。”
古隊長認真看完報告,說:“寫得不錯,我馬上集中力量先弄清她的身份。溫昕,你說說應該從哪塊入手?”
“是。”溫昕大聲說,“我覺得,應該首先去那些色情業女孩集中的地方,但從她的收入看,肯定不是普通的小姐,這樣高檔的地方,省城沒有太多,應該會有人認識她。第二,深夜喝那麼多酒的漂亮女孩應該很容易記憶,可以去找一下火鍋店問問。第三,可以去那件弔帶背心的專賣店問問,整個省城就兩家店,看營業員對她有沒有印象。”
“好。”古隊長點頭稱是,“說得對。”
回到辦公室,溫昕腦子裏還是那張臉,到底在哪兒見過她。一定是一面之緣,警校、商場、公園……溫昕把自己所有去過的地方全都一一寫在紙上,又一個一個排除。正做着工作,古隊長進來,見溫昕這樣奇怪地問你幹什麼呢?
溫昕說:“隊長我有件事,一直沒跟你們說……因為我也拿不準。”
“哦,什麼?”
“那女孩……我好像見過。”
溫昕這句話把古隊長嚇了一跳:“是嗎?”
“是,但我始終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裏見過她。”
“你都是去哪兒會碰到這樣的女孩?”古隊長提醒她。
“我也正奇怪呢?會在哪裏呢?”溫昕撓撓頭,還是沒感覺。
“那你認真想吧,有消息馬上告訴我,我有事先走了。”古隊長說著往門口走,走到門口好像又想起什麼,回過頭問:“這些天,鐘山沒找過你吧?”
“沒……”溫昕回答一半,竟看着古隊長的臉愣了,把古隊長嚇了一跳,忙問溫昕你怎麼了?
“鐘山……”溫昕眼睛發直,“那女孩,我就是在鐘山那兒見過的!”
鐘山!想起鐘山,溫昕的記憶一下被貫通了,埋藏在記憶一個不起眼角落裏的回憶一下點燃,那天那一幕清晰地浮現在溫昕眼前:推門,從媽咪的背後看進去,正好可以看到鐘山迷離的雙眼,身邊,一個半裸的女孩正用嘴喂着他酒,聽見門響條件反射般抬頭,嘴裏的酒還沒來得及咽下,看到溫昕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着他們,那女孩的眼神也是那麼的驚訝和迷惑……怪不得那張臉清晰又飄離,原來就是她!溫昕興奮大叫:“我找到了,就是她!”
“誰?”古隊長忙問。
“我……”溫昕突然又有些猶豫,說,“我能再去看一下屍體嗎?”
古隊長忙叫上姚主任一起來到樓下,這回直接去了另一間房間,裏面一個很大的冰櫃,姚主任推開櫃門,拉出來一具屍體。櫃門無聲滑出,那女孩的臉重新出現在面前,溫昕屏住呼吸,正面去看,眼睛雖然緊閉,但溫昕還是能想像出那天那女孩驚訝的表情,對,溫昕又想起那天她耳朵上就是墜着一副誇張的金色的大耳環,髮型也對,劉海遮蓋着額頭……
“對,就是她。”溫昕肯定地說,“我在鐘山房間裏見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