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飛的天使

不飛的天使

——迷航之二

往巴塞爾的旅程好似永遠沒有盡頭。火車每停一個小站,我從恍惚的睡夢中驚醒,站上掛着的總是一個陌生的名字。

藏身在這飛馳的巨獸里使我覺得舒適而安全,但願我的旅程在這單調的節奏里永遠晃過去直到老死。

對於去拉赫家做客的事情實在是很後悔的,這使我非常不快樂。要是他們家是一座有着樹林圍繞的古堡,每天晚餐時彼此才見一次面,那麼我的情況將會舒坦得多了。與人相處無論怎麼感情好,如果不是家人的親屬關係,總是使我有些緊張而不自在。

窗外一片朦朧,雨絲橫橫的流散着。我呵着白氣,在玻璃上划著各樣的圖畫玩。

車子又停了一個小鎮,我幾乎想站起來,從那兒下車,淋着寒冷的雨走出那個地方,然後什麼也不計劃,直走到自己消失。

火車一站又一站的穿過原野,春天的綠,在細雨中竟也顯得如此寂寞。其實還不太晚,還有希望在下一次停車的時候走出去,還來得及丟掉自己,在這個陌生的國度里做一個永遠逃亡的士兵。

然而,我什麼也沒有做,更別說下車了,這只是一霎間的想法罷了。

我又閉上眼睛,第一次因為心境的凄苦覺得孤單。

當火車駛入巴塞爾車站時,一陣襲上來的抑鬱和沮喪幾乎使我不能舉步,那邊月台上三個正在張望的身影卻開始狂喊着我的名字,沒命的揮着手向我這節車廂奔來。

對的,那是我的朋友們在喚我,那是我的名字,我在人世的記號。他們叫魂似的拉我回來又是為了什麼?

我嘆一口氣,拿起自己的小提包,便也含笑往他們迎上去。

“哎呀,Echo!”歌妮搶先撲了上來。

我微笑的接過她,倦倦的笑。

在歌妮身後,她的男朋友,我們在迦納利群島鄰居的孩子達尼埃也撐着拐杖一步一跳的趕了上來。

我揉揉達尼埃的那一頭亂髮慢慢的說:“又長高了,都比我高一個頭了。”

說完我踮起腳來在他面頰上親了一下。

這個男孩定定的看着我,突然眼眶一紅,把拐杖往歌妮身上一推,雙手緊緊環住我,什麼也不說,竟是大滴大滴的流下淚來。

“不要哭!”我抱住達尼埃,也親了他一下。

“哥妮!你來扶他。”我將達尼埃交給在一邊用手帕蒙住眼睛的小姑娘。

這時我自己也有些淚濕,匆匆走向歌妮的哥哥安德列阿,他舉過一隻手來繞住我的肩,低頭親吻我。

“累不累?”輕輕的問。

“累!”我也不看他,只是拿手擦眼睛。

“你怎麼也白白的了?”我敲敲他的左手石膏。

“斷了!最後一次滑雪弄的,肋骨也纏上了呢?”“你們約好的呀!達尼埃傷腿你就斷手?”

我們四個人都緊張,都想掩飾埋藏在心底深處的驚駭和疼痛,而時間才過去不久,我們沒法裝作習慣。在我們中間,那個親愛的人已經死了。

“走吧!”我打破了沉默笑着喊起來。

我的步子一向跨得大,達尼埃跟歌妮落在後面了,只安德列阿拉提着我的小行李袋跟在我旁邊。

下樓梯時,達尼埃發狠猛跳了幾步,拿起拐杖來敲我的頭:“走慢點,喂!”

“死小孩!”我回過頭去改用西班牙文罵起他來。

這句話脫口而出,往日情懷好似出閘的河水般淹沒了我們,氣氛馬上不再僵硬了,達尼埃又用手杖去打安德列阿的痛手,大家開始神經質的亂笑,推來擠去,一時里不知為什麼那麼開心,於是我們發了狂,在人群里沒命的追逐奔跑起來。

我一直衝到安德列阿的小烏龜車旁才住了腳,趴在車蓋上喘氣。

“咦!你們怎麼來的?”我壓着胸口仍是笑個不停。

歌妮不開車,達尼埃還差一年拿執照,安德列阿只有一隻手。

“你別管,上車好羅!”

“喂!讓我來開!讓我來開嘛!”我披頭散髮的吵,推開安德列阿,硬要擠進駕駛座去。

“你又不識路。”

“識的!識的!我要開嘛!”

安德列阿將我用力往後座一推,我再要跟他去搶他已經坐在前面了。

“去萊茵河,不要先回家,拜託啦!”我說。

安德列阿從後視鏡里看我一眼,當真把方向盤用力一扭,單手開車的。

“不行!媽媽在等呀!”歌尼叫了起來。

“去嘛!去嘛!我要看萊茵河!”

“又不是沒看過,等幾天再去好羅!”達尼埃說。“可是我沒有什麼等幾天了,我會死掉的!”我又喊着。

“別發瘋啦!胡說八道的。”達尼埃在前座說。

我拿袖子捂住眼睛,仰在車墊上假裝睡覺,一手將梳子遞給歌妮:“替我梳頭,拜託!”

我覺着歌妮打散了我已經毛開了的粗辮子,細細的在刷我的頭髮。

有一年,達尼埃的母親在迦納利群島死了,我們都在他家裏幫忙照顧他坐輪椅的父親。

拉赫全家過幾日也去了群島,我也是躺在沙發上,歌妮在一旁一遍又一遍的替我梳頭,一面壓低了聲音講話,那時候她才幾歲?十六歲?

“有一件事情——”我呻吟了一聲。

“什麼?”

“我們忘了去提我的大箱子了!”說完我格格的笑起來。“怎麼不早講嘛!”安德列阿喊了起來。

“管它呢!”我說。

“你先穿我的衣服好羅!明天再去領。”歌妮說。“丟掉好啦!”我愉快的說。

“丟掉?丟掉?”達尼埃不以為然的叫起來。

“什麼了不起,什麼東西跟你一輩子哦!”說完我又笑了起來。

哀庭根到了,車子穿過如畫的小鎮。一座座爬滿了鮮花的房子極有風味的撲進眼裏。歐洲雖然有些沉悶,可是不能否認它仍有感人古老的光輝。

我們穿過小鎮又往郊外開去。夕陽晚風裏,一幢瑞士小木屋美夢似的透着黃黃的燈光迎接我們回家。樓下廚房的窗口,一幅紅白小方格的窗帘正在飄上飄下。

這哪裏只是一幢普通人家的房子呢!這是天使住的地方吧!它散發著的寧靜和溫馨使我如此似曾相識,我自己的家,也是這樣的氣氛呢!

我慢慢的下了車,站在那棵老蘋果樹下,又是遲疑,不願舉步。

拉赫,我親愛的朋友,正扶着外樓梯輕快的趕了過來。“拉赫!”我撥開重重的暮色向她跑去。

“哦!Echo!我真快樂!”拉赫緊緊的抱住我,她的身上有淡淡的花香。

“拉赫!我很累!我全身什麼地方都累。”

說著我突然哭了起來。

這一路旅行從來沒有在人面前流淚的,為什麼在拉赫的手臂里突然真情流露,為什麼在她的凝視下使我淚如泉湧?“好了!好了!回來就好!看見你就放心了,謝謝上天!”“行李忘在車站了!”我用袖子擦臉,拉赫連忙把自己抹淚的手帕遞給我。

“行李忘了什麼要緊!來!進來!來把過去幾個月在中國的生活細細的講給我聽!”

我永遠也不能抗拒拉赫那副慈愛又善良的神氣,她看着我的表情是那麼了解又那麼悲慟,她清潔樸實的衣着,柔和的語氣,都是安定我的力量,在她的臉上,一種天使般的光輝靜靜的光照着我。

“我原是不要來的!”我說。

“不是來,你是回家了!如果去年不是你去了中國,我們也是趕着要去接你回來同住的。”

拉赫拉着我進屋,拍鬆了沙發的大靠墊,要我躺下,又給我開了一盞落地燈,然後她去廚房弄茶了。

我置身在這麼溫馨的家庭氣氛里,四周散落有致的堆着一大疊舒適的暗花椅墊,古老的木傢具散發著清潔而又殷實的氣息,雪亮的玻璃窗垂桂着白色荷葉邊的紗簾,綠色的盆景錯落的吊著,餐桌早已放好了,低低的燈光下,一盤素雅的野花夾着未點的蠟燭等我們上桌。靠近我的書架上放着幾個相框,其中有一張是荷西與我合影,襯着荻伊笛火山的落日,兩個人站在那麼高的岩石上好似要乘風飛去。

我伸手去摸摸那張兩年前的照片,發覺安德列阿正在轉角的橡木樓梯邊托着下巴望着我。

“小姐姐,我的客房給你睡。”達尼埃早先是住在西班牙的瑞士孩子,跟我講話便是德文和西文夾着來的。“你在這裏住多久?”我喊過去。

“住到腿好!你呢?”他又叫過來,是在樓梯邊的客房裏。“我馬上就走的呢?”

“不可以馬上走的,剛剛來怎麼就計劃走呢!”

拉赫搬着托盤進來說,她嘆了口氣,在我對面坐下來沏茶,有些怔怔的凝望着我。

自己也弄不清楚到底是這家人孩子的朋友還是父母的朋友,我的情感對兩代都那麼真誠而自然,雖然表面上看去我們很不相同,其實在內心的某些特質上我們實是十分相近的。雖是春寒料峭,可是通陽台的落地窗在夜裏卻是敞開的,冷得很舒服。歌妮在二樓的木陽台上放音樂。

“爸爸回來了!”歌妮喊起來。

本是脫了靴子躺在沙發上的,聽說奧托回來了,便穿着毛襪子往門外走去。

夜色濃了,只聽見我一個人的聲音在樹與樹之間穿梭着:“奧帝,我來了!是我呀!”

我從不喚他奧托,我是順着拉赫的喚法叫他奧帝的。奧帝匆匆忙忙穿過庭園,黑暗中步子是那麼穩又那麼重,他的西裝拿在手裏,領帶已經解鬆了。

我開了門燈,跑下石階,投入那個已過中年而依舊風采迷人的奧帝手臂里去,他棕色的鬍子給人這樣安全的歡愉。“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奧帝只重複這一句話,好似我一向是住在他家裏的一樣。

拉赫是賢慧而從容的好主婦,美麗的餐桌在她魔術般的手法下,這麼豐豐富富的變出來。外面又開始下着小雨,夜卻是如此的溫暖親切。

“唉!”奧帝滿足的嘆了口氣,擦擦兩手,在燈下微笑。“好!Echo來了,達尼埃也在,我們總算齊了。”他舉起酒杯來與我輕輕碰杯。

拉赫有些心不在焉,忡忡的只是望着我出神。

“來!替你切肉。”我拿過與我並肩坐着的安德列阿的盤子來。

“你就服侍他一個人。”達尼埃在對面說。

“他沒有手拿刀子,你有拐杖走路呢!”

達尼埃仍是羨慕地搖搖他那一頭鬈毛狗似的亂髮。我們開始吃雪糕的時候,安德列阿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我去城裏跳舞。”他說。

我們停住等他走,他竟也不走,站在那兒等什麼似的。燈光下看他,實在是一個健康俊美的好孩子。

“你怎麼不走?”歌妮問他,又笑了起來。

“有誰要一起去?”他有些窘迫的說,在他這個年紀這樣開口請人已很難得了。

“我們不去,要說話呢!”我笑着說。

“那我一個人去啦!”他粗聲粗氣的說,又看了我一眼,重重的拉上門走了。

我壓低聲音問拉赫:“安德列阿幾歲了?”

“大羅!今年開始做事了。”

“不搬出去?像一般年輕人的風氣?”

“不肯走呢!”拉赫笑着說。

如果我是這家的孩子,除非去外國,大概也是捨不得離開的吧!

“以前看他們都是小孩子,你看現在歌妮和達尼埃——”我笑着對拉赫說,那兩個孩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在分雪糕呢!“再過五年我跟歌妮結婚。”達尼埃大聲說。

“你快快出來賺錢才好,歌妮已經比你快了!”我說。“孩子們長得快!”拉赫有些感喟,若有所思的凝望着這一對孩子。

“怎麼樣?生個火吧?”奧帝問我們。

其實這個家裏是裝了暖氣的,可是大家仍是要個壁爐,我住在四季如春的迦納利群島,對這種設備最是歡喜。

對着爐火,我躺在地上,拉赫坐在搖椅里織着毛線,奧帝伸手來拍拍我,我知道他要講大道理了,一下子不自在起來。

“Echo,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不好再痛苦下去。”

被他這麼碰到了痛處,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拿起墊子來壓住臉。

“迦納利群島不該再住了,倒是想問問你,想不想來瑞士?”

“不想。”

“你還年輕,那個海邊觸景傷情,一輩子不可以就此埋下去,要有勇氣追求新的生活——”

“明天就走,去維也納。”我輕輕的說……

“箱子還在車站,明天走得了嗎?”

“火車站領出來就去飛機場。”

“票劃了沒有?”

我搖搖頭。

“不要急,今天先睡覺,休息幾天再計劃好了。”拉赫說。“西伯爾還要來看你呢!”達尼埃趕快說。

“誰叫你告訴他的?”我嘆了口氣。

“我什麼?烏蘇拉、米克、凱蒂和阿爾瑪他們全都沒說呢!”達尼埃冤枉的叫了起來。

“誰也不想見,我死了!”我拿墊子又蒙住臉。“Echo要是你知道,去年這兒多少朋友為你們痛哭,你就不會躲着不肯見他們了。”拉赫說著便又拿手帕擦眼角。“拉赫,我這裏死了,這裏,你看不見嗎?”我敲敲胸口又嘆了口氣,眼淚不幹的流個不停。

“要不要喝杯酒?嗯!陪奧帝喝一杯白蘭地。”奧帝慈愛的對我舉舉杯子。

“不了!我去洗碗!”我站起來往廚房走去。

這是一個愉快又清潔的卧房,達尼埃去客廳架了另外一個小床,別人都上樓去了。

我穿着睡袍,趴在卧室的大窗口,月光靜靜的照着後院的小樹林,枝丫細細的映着朦朦的月亮,遠天幾顆寒星,夜是那麼的寂靜,一股幽香不知什麼風將它吹了進來。

我躺在雪白的床單和軟軟的鴨絨被裏,彷彿在一個照着月光的愁人的海上飄進了夢的世界。

“小姐姐!”有人推開房門輕輕的喊我。

“誰?”

“達尼埃!已經早晨九點了。”

我不理他,翻過身去再睡。

“起來嘛!我們帶你去法國。”

我用枕頭蒙住了頭,仍是不肯動。如果可以一直如此沉睡下去又有多好,帶我回到昨夜的夢裏不要再回來吧!

我閉着眼睛,好似又聽見有人在輕喚我,在全世界都已酣睡的夜裏,有人溫柔的對我低語:“不要哭,我的,我的——撒哈拉之心。”

世上只有過這麼一個親人,曾經這樣捧住我的臉,看進我的眼睛,嘆息似的一遍又一遍這樣輕喚過我,那是我們的秘密,我們的私語,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名字——撒哈拉之心。

那麼是他來過了?是他來了?夜半無人的時候,他來看我?在夢與夢的夾縫裏,我們仍然相依為命,我們依舊悄悄的通着信息。

——不要哭,我的心。

我沒有哭,我很歡喜,因為你又來了。

我只是在靜靜的等待,等到天起涼風,日影飛去的時候,你答應過,你將轉回來,帶我同去。

拉赫趴在窗台上看了我好一會兒我都不覺得。

“做什麼低低的垂着頭?不睡了便起來吧!”她甜蜜的聲音清脆的吹了過來,

我望着她微笑,伸着懶腰,窗外正是風和日麗的明媚如洗的五月早晨。

我們去火車站領出了行李便往飛機場開去。

“現在只是去划票,你是不快走的羅!”歌妮不放心的說。

“等我手好了帶你去騎摩托車。”安德列阿說。“就為了坐車,等到你骨頭結起來呀!”我驚嘆的笑起來。“這次不許很快走。”達尼埃也不放心了。

在機場瑞航的櫃枱上,我支開了三個孩子去買明信片,劃定了第二天直飛維也納的班機。

那時我突然想起三歲時候看過的一部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片中的母親叫孩子去買大餅,孩子回來母親已經跳江了。

為什麼會有如此的聯想呢?

我收起機票對迎面走來的安德列阿他們笑。

“喂喂!我們去法國吧?”我喊。

“車頂上的大箱子怎麼辦?過關查起來就討厭了。”安德列阿說。

“要查就送給海關好羅!”我說。

“又來了!又要丟掉箱子了,那麼高興?”達尼埃笑了起來。

“放在瑞士海關這邊嘛!回來時再拿。”我說。“那有這樣的?”歌妮說。

“我去說,我說就行,你賭不賭?”我笑說。

“那麼有把握?”

“不行就給他查嘛!我是要強迫他們寄放的。”於是我們又擠上車,直往法國邊界開去。

那天晚上,等我與維也納堂哥通完電話才說次日要走了。“那麼匆忙?”拉赫一愣。

“早也是走,晚也是走,又不能真住一輩子。”我坐在地板上,仰起頭來看看她。

“還是太快了,你一個人回去過得下來嗎?”奧帝問。“我喜歡在自己家裏。”

“以後生活靠什麼?”奧帝沉吟了一下。

“靠自己,靠寫字。”我笑着說。

“去旅行社裏工作好啦!收入一定比較穩當。”歌妮說。“寫字已經是不得已了,坐辦公室更不是我的性情,情願吃少一點,不要賺更多錢了!”我喊起來。

“為什麼不來瑞士又不回台灣去?”達尼埃問着。“世界上,我只認識一個安靜的地方,就是我海邊的家,還要什麼呢?我只想安靜簡單的過完我的下半輩子。”火光照着每一張沉默的臉,我丟下撥火鉗,拍拍裙子,笑問着這一家人:“誰跟我去萊茵河夜遊?”

爐火雖美,可是我對於前途、將來,這些空泛的談話實在沒有興趣,再說,談又談得出什麼來呢,徒然累人累己。不如去聽聽萊茵河的嗚咽倒是清爽些。

第二天清晨,我醒來,發覺又是新的旅程放在前面,心裏無由的有些悲苦,就要看到十三年沒有見面的二堂哥了,作曲教鋼琴的哥哥,還有也是學音樂的曼嫂,還有隻見過照片的小侄兒,去維也納的事便這樣的有了一些安慰。在自己哥哥的家裏,不必早起,我要整整的大睡一星期,這麼一想,可以長長的睡眠在夢中,便又有些歡喜起來。

雖然下午便要離開瑞士,還一樣陪着拉赫去買菜,一樣去銀行,去郵局,好似一般平常生活的樣子,做遊客是很辛苦的事情,去了半日法國弄得快累死了。

跟拉赫提了菜籃回來,發覺一輛紅色的法國“雪鐵龍”廠出的不帶水小鐵皮平民車停在門口。

這種車子往往是我喜歡的典型的人坐在裏面,例如《娃娃看天下》那本漫畫書里瑪法達的爸爸便有這樣一輛同樣的車。它是極有性格的,車上的人不是學生就是那種和氣的好人。

“我想這是誰的車,當然應該是你的嘛!希伯爾!”

我笑着往一個留鬍子的瘦傢伙跑過去,我的好朋友希伯爾正與達尼埃坐在花園裏呢!

“怎麼樣?好嗎?”我與他重重的握握手。

“好!”他簡短的說,又上去與拉赫握握手。

“兩年沒見了吧!謝謝你送給荷西的那把刀,還有我的老盆子,也沒寫信謝你!”我拉了椅子坐下來。

希伯爾的父母親退休之後總有半年住在迦納利群島我們那個海邊。跟希伯爾我們是掏垃圾認識的,家中那扇雕花的大木門就是他住在那兒度假時翻出來送我們的。這個朋友以前在教小學,有一天他強迫小孩子在寫數學,看看那些可憐的小傢伙,只是悶着頭在那教室里演算,一個個屈服得如同綿羊一般,這一驚痛,他改了行,做起舊貨買賣來,再也沒有回去教書。別人說他是逃兵,我倒覺得只要他沒有危害社會,也是一份正當而自由的選擇和興趣。

“Echo,我在報上看見你的照片。”希伯爾說。“什麼時候?”我問。

“一個月以前,你在東南亞,我的鄰近住着一個新加坡來的學生,他知道你,拿了你的剪報給我看,問我是不是。”達尼埃搶着接下去說:“希伯爾就打電話來給拉赫,拉赫看了剪報又生氣又心痛,對着你的照片說——回來!回來!不要再撐了。”

“其實也沒撐——”說著我突然流淚了。

“嘿嘿!說起來還哭呢!你喜歡給人照片里那麼擠?”達尼埃問。

我一甩頭,跑進屋子裏去。

過了一會兒,拉赫又在喊我:“Echo,出來啊!你在做什麼?”

“在洗頭,燙衣服,擦靴子呢!”我在地下室里應着。“吃中飯啦!”

我包着濕濕的頭髮出來,希伯爾卻要走了。

“謝謝你來看我。”我陪他往車子走去。

“Echo,要不要什麼舊貨,去我那兒挑一樣年代久的帶走?”

“不要,真的,我現在什麼都不要了。”

“好——祝你……”他微笑的扶着我的兩肩。

“祝我健康,愉快。”我說。

“對,這就是我想說的。”希伯爾點點頭,突然有些傷感。“再見!”我與他握握手,他輕輕摸了一下我的臉,無限溫柔的再看我一眼,然後一言不發的轉身走了。就算是一個這樣的朋友,別離還是悵然。

下午三點多鐘,歌妮和奧帝已在機場等我們了。我們坐在機場的咖啡室里。

“多吃一點,這塊你吃!”拉赫把她動也沒動的蛋糕推給我。

“等一下我進去了你們就走,不要去看台叫我好不好!”我匆匆咽着蛋糕。

“我們去看,不喊你。”

“看也不許看,免得我回頭。”

“好好照顧自己,不好就馬上回來,知道嗎?”拉赫又理理我的頭髮。

“這個別針是祖母的,你帶去羅!”拉赫從衣領上拿下一個花別針來。

“留給歌妮,這種紀念性的東西。”

“你也是我們家的一份子,帶去好了!”拉赫又說。

我細心的把這老別針放在皮包里,也不再說什麼了。“聽見了!不好就回來!”奧帝又叮嚀。

“不會有什麼不好了,你們放心!”我笑着說。“安德列阿,你的骨頭快快結好,下次我來就去騎摩托車了。”我友愛的摸摸安德列阿的石膏手,他沉默着苦笑。“七月十三號迦納利群島等你。”我對達尼埃說。“一起去潛水,我教你。”他說。

“對——。”我慢慢的說。

擴音器突然響了,才播出班機號碼我就彈了起來,心跳漸漸加快了。

“Echo,Echo——”歌妮拉住我,眼睛一紅。“怎麼這樣呢!來!陪我走到出境室。”我挽住歌妮走,又親親她的臉。

“奧帝!拉赫!謝謝你們!”我緊緊的抱着這一對夫婦不放。

安德列阿與達尼埃也上來擁別。

“很快就回來哦!下次來長住了!”拉赫說。

“好!一定的。”我笑着。

“再見!”

我站定了,再深深的將這些親愛的臉孔在我心裏印過一遍,然後我走進出境室,再也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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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裏花落知多少(三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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