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夢外
——《迷航之一》
我不很明白,為什麼特別是在現在,在窗帘已經垂下,而門已緊緊閂好的深夜,會想再去記述一個已經逝去的夢。
也問過自己,此刻海潮迴響,樹枝拍窗,大風凄厲刮過天空,遠處野狗嗥月,屋內鐘聲滴答。這些,又一些夜的聲音應該是睡眠中的事情,而我,為什麼卻這樣的清醒着在聆聽,在等待着一些白日不會來的什麼。
便是在這微寒的夜,我又披着那件老披肩,怔怔的坐在搖椅上,對着一盞孤燈出神。
便是又想起那個夢來了,而我醒着,醒在漆黑的夜裏。這不是唯一糾纏了我好多年的夢,可是我想寫下來的,在今夜卻只有這一個呢。
我彷彿又突然置身在那座空曠的大廈里,我一在那兒,驚惶的感覺便無可名狀的淹了上來,沒有什麼東西害我,可是那無邊無際的懼怕,卻是滲透到皮膚里,幾乎徹骨。我並不是一個人,四周圍着我的是一群影子似的親人,知道他們愛我,我卻仍是說不出的不安,我感覺到他們,可是看不清誰是誰,其中沒有荷西,因為沒有他在的感覺。
好似不能與四周的人交談,我們沒有語言,我們只是彼此緊靠着,等着那最後的一刻。
我知道,是要送我走,我們在無名的恐懼里等着別離。我抬頭看,看見半空中懸空掛着一個擴音器,我看見它,便有另一個思想像密碼似的傳達過來——你要上路了。
我懂了,可是沒有聽見聲音,一切都是完全安靜的,這份死寂更使我驚醒。
沒有人推我,我卻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迫着向前走。——前面是空的。
我怕極了,不能叫喊,步子停不下來,可是每一步踩都是空的!
我拚命向四周張望着,尋找繞着我的親人。發覺他們卻是如影子似的向後退,飄着在遠離,慢慢的飄着。
那時我更張惶失措了,我一直在問着那巨大無比的“空”——我的箱子呢,我的機票呢,我的錢呢?要去什麼地方,要去什麼地方嘛!
親人已經遠了,他們的臉是平平的一片,沒有五官,一片片白鎊鎊的臉。
有聲音悄悄的對我說,不是聲音,又是一陣密碼似的思想傳過來——走的只有你。
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步伐,覺着冷,空氣稀薄起來了,鎊鎊的濃霧也來了,我喊不出來,可是我是在無聲的喊——不要!不要!
然後霧消失不見了,我突然面對着一個銀灰色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是一個弧形的洞,總是弧形的。
我被吸了進去。
接着,我發覺自己孤伶伶的在一個火車站的門口,一眨眼,我已進去了,站在月台上,那兒掛着明顯的阿拉伯字——六號。
那是一個歐洲式的老車站,完全陌生的。
四周有鐵軌,隔着我的月台,又有月台,火車在進站,有人上車下車。
在我的身邊,是三個穿着草綠色制服的兵,肩上綴着長長的小紅牌子。其中有一個在抽煙,我一看他們,他們便停止了交談,專註的望着我,彼此靜靜的對峙着。
又是覺着冷,沒有行李,不知要去哪裏,也不知置身何處。
視線里是個熱鬧的車站,可是總也聽不見聲音。又是那股抑鬱的力量壓了上來,要我上車去,我非常怕,順從的踏上了停着的列車,一點也不敢掙扎。
——時候到了,要送人走。
我又驚駭的從高處看見自己,掛在火車踏板的把手上,穿着一件白衣服,藍長褲,頭髮亂飛着,好似在找什麼人。我甚而與另一個自己對望着,看進了自己的眼睛裏去。
接着我又跌回到軀體裏,那時,火車也慢慢的開動了。
我看見一個紅衣女子向我跑過來,她一直向我揮手,我看到了她,便突然叫了起來——救命!救命!
已是喊得聲嘶力竭了,她卻像是聽不見似的,只是笑吟吟的站住了,一任火車將我載走。
“天啊!”我急得要哭了出來,仍是期望這個沒有見過的女子能救我。
這時,她卻清清楚楚的對我講了一句中文。
她聽不見我,我卻清晰的聽見了她,講的是中文。整個情景中,只聽見過她清脆的聲音,明明是中文的,而我的日常生活中是不用中文的啊!
風吹得緊了,我飄浮起來,我緊緊的抱住車廂外的扶手,從玻璃窗里望去,那三個兵指着我在笑。
他們臉上笑得那麼厲害,可是又聽不見聲音。
接着我被快速的帶進了一個幽暗的隧道,我還掛在車廂外飄着,我便醒了過來。
是的,我記得第一次這個噩夢來的時候,我尚在丹娜麗芙島,醒來我躺在黑暗中,在徹骨的空虛及恐懼里汗出如雨。
以後這個夢便常常回來,它常來叫我去看那個弧形的銀灰色的洞,常來逼我上火車,走的時候,總是同樣的紅衣女子在含笑揮手。
夢,不停的來糾纏着我,好似怕我忘了它一般的不放心。
去年,我在拉芭瑪島,這個夢來得更緊急,交雜着其它更兇惡的信息。
夜復一夜,我跌落在同樣的夢裏不得脫身。在同時,又有其它的碎片的夢擠了進來。
有一次,夢告訴我:要送我兩副棺材。
我知道,要有大禍臨頭了。
然後,一個陽光普照的秋日,荷西突然一去不返。我們死了,不是在夢中。
我的朋友,在夜這麼黑,風如此緊的深夜,我為什麼對你說起上面的事情來呢?
我但願你永遠也不知道,一顆心被劇烈的悲苦所蹂躪時是什麼樣的情形,也但願天下人永遠不要懂得,血雨似的淚水又是什麼樣的滋味。
我為什麼又提起這些事情了呢,還是讓我換一個題材,告訴你我的旅行吧。
是的,我結果是回到了我的故鄉去,夢走了,我回台灣。春天,我去了東南亞,香港,又繞回到台灣。
然後,有一天,時間到了,我在桃園機場,再度離開家人,開始另一段長長的旅程。
快要登機的時候,父親不放心的又叮嚀了我一句:確定自己帶的現款沒有超過規定嗎?你的錢太雜了,又是馬克,又是西幣,又是美金和港紙。
我坐在親人圍繞的椅子上開始再數一遍我的錢,然後將它們捲成一卷,胡亂塞在裙子口袋裏去。
就在那個時候,似曾相識的感覺突然如同潮水似的滲了上來,悄悄的帶我回到了那個夢魘里去。有什麼東西,細細涼涼的爬上了我的皮膚。
我開始怕了起來,不敢多看父母一眼,我很快地進了出境室,甚而沒有回頭。我怕看見親人面貌模糊,因為我已被夢捉了過去,是真真實實的踏進夢裏去了。夢裏他們的臉沒有五官。
我進去了,在裏面的候機室里喝着檸檬茶,我又清醒了,什麼也不再感覺。
然後長長的通道來了,然後別人都放了手。只有我一個人在大步的走着,只有我一個人,因為別人是不走了——只有你,只有你,只有你……。
我的朋友,不要覺得奇怪,那只是一霎的感覺,一霎間夢與現實的聯想而引起的回憶而已,哪有什麼夢境成真的事情呢?
過了幾天,我在香港上機,飛過昆明的上空,飛過千山萬水,迎着朝陽,瑞士在等着我,正如我去時一樣。日內瓦是法語區,洛桑也是。
以往我總是走蘇黎世那一站,同樣的國家,因為它是德語區,在心理上便很不同了。
常常一個人旅行,這次卻是不同,有人接,有人送,一直被照顧得周全。
我的女友熟練的開着車子,從機場載着我向洛桑的城內開去。
當洛桑的火車站在黎明微寒的陽光下,出現在我眼前時,我卻是迷惑得幾乎連驚駭也不會了——這個地方我來過的,那個夢中的車站啊!
我怎麼了,是不是死了?不然為什麼這個車站跑了出來,我必是死了的吧!
我悄悄的環視着車中的人,女友談笑風生,對着街景指指點點。
我又回頭去看車站,它沒有消失,仍是在那兒站着。
那麼我不是做夢了,我摸摸椅墊,冷冷滑滑的,開着車窗,空氣中有寧靜的花香飄進來。這不是在夢中。
我幾乎忍不住想問問女友,是不是,是不是洛桑車站的六號月台由大門進去,下樓梯,左轉經過通道,再左轉上樓梯,便是那兒?是不是入口處正面有一個小小的書報攤?是不是月台上掛着阿拉伯字?是不是賣票的窗口在右邊,詢問台在左邊?還有一個換錢幣的地方也在那兒,是不是?
我結果什麼也沒有說,到了洛桑郊外的女友家裏,我很快地去躺了下來。
這樣的故事,在長途旅行後跟人講出來,別人一定當我是太累了,快累病了的人才會有的想像吧。
幾天後,我去了意大利。
當我從翡冷翠又回到瑞士洛桑的女友家時,仍是難忘那個車站的事情。
當女友告訴我,我們要去車站接幾個朋友時,我遲疑了一下,仍是很矛盾的跟去了。
我要印證一些事情,在我印證之前,其實已很瞭然了。因為那不是似曾相識的感覺,那個車站,雖然今生第一次醒着進去,可是夢中所見,都得到了解釋,是它,不會再有二個可能了,我真的去了,看了,也完全確定了這件事。
我的朋友,為什麼我說著說著又回到夢裏去了呢?你知道我下一站是維也納,我坐飛機去奧國,行程里沒有坐火車的安排,那麼你為什麼害怕了呢?你是怕我真的坐上那節火車吧!沒有,我的計劃里沒有火車呢。
在瑞士法語區,除了我的女友一家之外,我沒有相識的人,可是在德語區,卻有好幾家朋友已有多年的交往了。
對於別的人,我並不想念,住在哀庭根的拉赫一家卻是如同我的親人似的。既然已在瑞士了,總忍不住想與她通一次電話。
電話接通了。歌妮,拉赫十九歲的女兒聽說是我,便尖叫了起來:“快來,媽媽,是Echo,真的,在洛桑。”拉赫搶過話筒來,不知又對誰在喚:“是Echo,回來了,你去聽分機。”
“一定要來住,不讓你走的,我去接你。”拉赫在電話中急促的說。
“下一站是去維也納哥哥處呢!不來了,電話里講講就好!”我慢慢的說。
“不行!不看見你不放心,要來。”她堅持着。我在這邊沉默不語。
“你說,什麼時候來,這星期六好嗎?”
“真的只想講講電話,不見面比較好。”
達尼埃也在這兒,叫他跟你講。”
我並不知道達尼埃也在拉赫家,他是我們迦納利群島上鄰居的孩子,回瑞士來念書已有兩年了。他現在是歌妮的男朋友。
“喂!小姐姐吔——”
一句慢吞吞的西班牙文傳過來,我的胃馬上閃電似的絞痛起來了。
“達尼埃——”我幾乎哽咽不能言語。
“來嘛!”他輕輕的說。
“好!”
“不要哭,Echo,我們去接你,答應了?”“答應了。”
“德萊沙現在在洛桑,要不要她的電話,你們見見面。”又問我。
“不要,不想見太多人。”
“大家都想你,你來,烏蘇拉和米克爾我去通知,還有希伯爾,都來這兒等你。”
“不要!真的,達尼埃,體恤我一點,不想見人,不想說話,拜託你!”
“星期六來好不好?再來電話,聽清楚了,我們來接。”“好!再見!”
“喂!”
“什麼?”
“安德列阿說,先在電話里擁抱你,歡迎你回來。”“好,我也一樣,跟他說,還有奧托。”
“不能賴哦!一定來的哦!”
“好,再見!”
掛斷了電話,告訴女友一家,我要去哀庭根住幾日。“你堂哥不是在維也納等嗎?要不要打電話通知改期?”女友細心的問。
“哥哥根本不知道我要去,在台北時太忙太亂了,沒有寫信呢!”
想想也是很荒唐,也只有我做得出這樣的事情。準備自己到了維也納才拉了箱子去哥哥家按鈴呢!十三年未見面,去了也不早安排。
“怎麼去哀庭根?”女友問。
“他們開車來接。”
“一來一回要六小時呢,天氣又不太好。”
“他們自己要來嘛!”我說。
女友沉吟了一下:
“坐火車去好羅!到巴塞爾,他們去那邊接只要十五分鐘。”
“火車嗎?”我慢吞吞的答了一句。
“每個鐘頭都有的,好方便,省得麻煩人家開車。”女友又俐落的說。
“他們要開車來呢!說——好幾年沒來洛桑了,也算一趟遠足。”
——我不要火車。
“火車又快又舒服,去坐嘛!”又是愉快的在勸我。“也好!”遲遲疑疑的才答了一句。
要別人遠路開車來接,亦是不通人情的,拉赫那邊是體恤我,我也當體恤她才是。再說,那幾天總又下着毛毛雨。“這麼樣好了,我星期六坐火車去,上了車你便打電話過去那邊,叫他們去巴塞爾等我,跟歌妮講,她懂法文。”我說。
——可是我實在不要去上火車,我怕那個夢的重演。
要離開洛桑那日的早晨,我先起床,捧着一杯熱茶,把臉對着杯口,讓熱氣霧騰騰的漫在臉上。
女友下樓來,又像對我說,又似自言自語:“你!今天就穿這身紅的。”
我突然想起我的夢來,怔怔地望着她出神。
午間四點那班車實在有些匆促,女友替我寄箱子,對我喊着:“快!你先去,六號月台。”
我知道是那裏,我知道怎麼去,這不過是另外一次上車,重複過太多次的事情了。
我衝上車,丟下小手提袋,又跑到火車踏板邊去,這時我的女友也朝我飛奔而來了。
“你的行李票!”她一面跑一面遞上票來。這時,火車已緩緩的開動了。
我掛在車廂外,定定的望着那襲灰色車站中鮮明的紅衣——夢中的人,原來是她。
風來了,速度來了,夢也來了。
女友跟着車子跑了幾步,然後站定了,在那兒揮手又揮手。
這時,她突然笑吟吟的喊了一句話:“再見了!要乖乖的呀!”
我就是在等她這句話,一旦她說了出來,仍是驚悸。
心裏一陣哀愁漫了出來,喉間什麼東西升上來卡住了。
難道人間一切悲歡離合,生死興衰,在冥冥中早已有了定數嗎?
這是我的旅程中的最後一次聽中文,以後大概不會再說什麼中文了。
我的朋友,你看見我一步一步走入自己的夢中去,你能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嗎?這不過又是一次心靈與心靈投契和感應,才令我的女友說出夢中對我的叮嚀來。事實上這只是巧合罷了,與那個去年大西洋小島上的夢又有什麼真的關連呢?
車廂內很安靜,我選的位子靠在右邊單人座,過道左邊坐着一對夫婦模樣的中年人,後面幾排有一個穿風衣的男人閉着眼睛在養神。便再沒有什麼人了。
查票員來了,我順口問他:“請問去巴塞爾要多久?”“兩小時三十三分。”他用法語回答我。
“我不說法語呢!”我說的卻是一句法語。
“兩小時三十三分。”他仍然固執地再重複了一遍法語。
我拿出唯一帶着的一本中文書來看。火車飛馳,什麼都被拋在身後了。
山河歲月,綿綿的來,匆匆的去。什麼?什麼人在趕路?不會是我。我的路,在去年的夢裏,已被指定是這一條了,我只是順着路在帶着我遠去罷了。
列車停了一站又一站,左邊那對夫婦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有人上車,有人下車,好似只有我,是駛向終站唯一的乘客。
身後有幾個人走過來,大聲的說笑着,他們經過我的身邊,突然不笑了,只是盯住我看。
夢幻中的三個兵,正目光灼灼的看着我,草綠色的制服,肩上綴着小紅牌子。
看我眼熟嗎?其實我們早已見過面了。
我對他們微微的笑了一笑,不懷好意的笑着。心裏卻浮上了一種奇異虛空的感覺來。
窗外流過一片陌生的風景,這裏是蜂蜜、牛奶、巧克力糖、花朵還有湖水的故鄉。大地掙扎的景象在這兒是看不見的,我反倒覺得陌生起來。
難道在我的一生里,熟悉過怎麼樣的風景嗎?沒有,其實什麼也沒有熟悉過,因為在這勞勞塵夢裏,一向行色匆匆。我怔怔的望着窗外,一任鐵軌將我帶到天邊。
洛桑是一個重要的起站,從那兒開始,我已是完完全全地一個人了,茫茫天涯路,便是永遠一個人了。我是那麼的疲倦,但願永遠睡下去不再醒來。
車廂內是空寂無人了,我貼在玻璃窗上看雨絲,眼睛睜得大大的,不能休息。
好似有什麼人又在向我傳達着夢中的密碼,有思想嘆息似的傳進我的心裏,有什麼人在對我悄悄耳語,那麼細微,那麼緩慢的在對我說——苦海無邊……我聽得那麼真切,再要聽,已沒有聲息了。
“知道了!”
我也在心裏輕輕的回答着,那麼小心翼翼的私語着,你好在交換着一個不是屬於這個塵世的秘密。
懂了,真的懂了。
這一明白過來,結在心中的冰天雪地頓時化作漫天杏花煙雨,寂寂、靜靜、茫茫地落了下來。
然而,春寒依舊料峭啊!
我的淚,什麼時候竟悄悄的流了滿臉。
懂了,也醒了。
醒來,我正坐在夢中的火車上,那節早已踏上了的火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