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走了

我先走了

那天我剛進教室才坐下,月鳳衝進來,用英文喊了一句:“我爸爸——”眼睛嘩的一紅,用手蒙住了臉。月鳳平日在人前不哭的。

我推開椅子朝她走去。

“你爸怎麼了?”我問。

“中風。”

“那快回去呀——還等什麼?”

月鳳在美國跟着公公婆婆,自己母親已經過世,爸爸在台北。

說時艾琳進門了,一聽見這消息,也是同樣反應。一時里,教室突然失去了那份歡悅的氣息,好似就要離別了一般。

那一天,我特別想念自己的父母,想着想着,在深夜裏打電話給月鳳,講好一同去訂飛機票,一同走了。畢竟,我還有人子的責任。

就決定走了,不等學期結束。

“什麼哦——你——”阿雅拉朝我叫起來。

“我不能等了。”我說。

“你爸也沒中風,你走什麼?”同學說。

我的去意來得突然,自己先就獃獃的,獃獃的。

快樂的日子總是短促的,躲在心裏的枷鎖不可能永遠不去面對處理。我計劃提早離開美國,回台灣去一個月,然後再飛赴西班牙轉飛加納利群島——去賣那幢空着的房子了。這是一九八六年五月中旬。

學校其實並不小,只是在我們周遭的那幾十個人變成很不安——月鳳要暫時走了,帶走了他們的朋友ECHO阿雅拉和瑞恰原先早已是好朋友,連帶她們由以色列派來美國波音飛機公司的丈夫,都常跟我相聚的。

這匆匆忙忙的走,先是難過了那二十多個連帶認識的猶太朋友。他們趕着做了好多菜,在阿雅拉的家裏開了一場惜別會。

我好似在參加自己的葬禮一般,每一個朋友,在告別時都給了我小紀念品和緊緊的擁抱,還有那一張張千叮萬嚀的地址和電話。

細川慎慎重重的約了月鳳和我,迎到她家中去吃一頓中規中矩的日本菜。我極愛她。

霽聽到我要走,問:“那你秋天再來不來?那時候,我可到華盛頓州立大學去了。”

我肯定以後為了父母的緣故,將會長住台灣。再要走,也不過短期而已。我苦笑着替我的“弟”整整衣領,說:“三姐不來了。”

一個二十歲的中國女孩在走廊上碰到我,我笑向嬌小的她張開手臂,她奔上來,我抱住她的書和人。她說:“可是真的,你要離開我們了?”說著她嗚嗚假哭,我也嗚的哭一聲陪伴她,接着兩人哈哈笑。

奧娃也不知聽誰說的我要走了。請了冷凍工廠的假,帶着那千辛萬苦從南斯拉夫來的媽媽,回到學校來跟我道別。

在班上,除了她自己,我是唯一去過奧娃國家的人。兩人因此一向很親。

巴西的古托用葡萄牙文喚我——姐,一再的說明以後去巴西怎麼找他,在班上,我是那個去過亞馬遜大河的人。在巴西情結里,我們當然又特別些。

傑克中文名字叫什麼我至今不曉得,卻無妨我們的同胞愛。他說:“下回你來西雅圖,我去機場接。”我笑說:“你孤單單給乖乖留着,艾琳是不會欺負你的。別班可說不定。”

伊朗那大哭大笑的女同學留下一串複雜的地址,說:“我可能把孩子放到加州,自己去土耳其會晤一次丈夫。也可能就跟先生園伊朗。你可得找我,天涯海角用這五個地址連絡。”

一群日本女同學加上艾琳,鬼鬼崇崇的,不知在商量什麼。

我忙着打點雜物,東西原先不多,怎麼才五個多月,竟然如此牽牽絆絆。一發心,大半都給放下了,不必帶回台灣——尤其是衣服。

決定要走之後,月鳳比較鎮定了,她去忙她的瑣事。畢竟月鳳去了,台北還有人情禮物不得不周到。她買了好多東西。

就算這樣吧,我們兩人的課還是不願停。

艾琳一再的問:“上飛機前一天的課你們來不來?”我和月鳳都答:“來。”

“一定來?”同學們問。

“一定來,而且交作業。”我說。

艾琳問我,要不要她寫一張證明,說我的確上過她的班級而且認真、用功等等好話。

我非常感謝她的熱忱,可是覺得那實在沒有必要——“我,一生最大的事業,不過是放心而已。”我不再需要任何他人的證明了。

在離開美國四天以前,我在學校老師中間放出了消息——加納利群島海邊花園大屋一幢,連傢具出售,半賣半送。七月中旬買賣雙方在那遙遠的地方會面交屋。

幾個老師動了心,一再追問我:“怎麼可能?海景、城市夜景、花園、玻璃花房、菜園,再加樓上樓下和大車庫,才那麼點錢。”

我說:“是可能。當一個人決心要向那兒告別時,什麼價都可能。”

為著賣一幢千萬里之外的房子,我在美國的最後幾天鬧翻了學校十分之一的老師們。

最後,每一個人都放棄了,理由:“我們要那麼遠的房子做什麼?”

我知道賣不成的,可是卻因此給了好幾個美國家庭一場好夢。

要去學校上那對我來說是“最後的一課”的那天,我在桌子上查好生字、做完全本英文文法——包括還沒有教的、整理清所有的上課筆記,再去買了慣例三塊美金的糖果,這才早早開車去了學校。

咖啡館裏圍坐了一桌親愛的同胞手足加同學。我們都是中國人,相見有期。沒有人特別難過。

霽是唯一大陸來的,他凝神坐着,到了認識我快半年的那一天,還說:“不可思議。不可思議。”

我知當年他在大陸念醫學院時,曾是我的讀者。而今成了我的“弟”呀,還沒弄明白這人生開了什麼玩笑。坐了一會兒,一個中國同學踢了我一腳,悄悄說:“你就過去一下,人家在那邊等你好久了。”

我抬眼看去,那個紙人老師一個人坐在方桌前,面前攤着一堆紙,在閱讀。

我靜悄悄的走向他,拉開椅子坐了下來。

“明天走,是嗎?”他笑着。

“明天中午。”我說。

“保持連絡。”他說。

“好。”我說。

我們靜坐了五分鐘,我站了起來,說:“那麼我們說再見了。”

他推開椅子也站了起來,把我拉近,在我的額頭上輕輕一吻。我走了。

霽的接待家庭里的主婦,也是學校的職員唐娜,又跟我換了一個角落,在同樣的學校咖啡館裏話別。我們很少見面,可是看見霽那麼健康快樂的生活在美國,就知道唐娜這一家給了他多少溫暖。

“謝謝你善待他。”我說。

“也謝謝你善待他。”唐娜說。

我們擁抱一下,微笑着分開。我大步上樓,走進那真正屬於我的教室。這一回,心跳加速。

這一回,不再是我到得最早,全班的同學早都到了。我一進門,彼此尖叫。

那個上課寫字的大桌子居然鋪上了檯布。在那優雅的桌巾上,滿滿的菜啊——走遍世界吃不到——各國各族的名菜,在這兒為月鳳和我擺設筵席。

“哦——”我嘆了口大氣:“騙子——你們這群騙子,難怪追問我們來不來、來不來。”我驚喜的喊了起來。

“來——大家開始吃——世界大同,不許評分。”

我們吃吃喝喝、談談笑笑、鬧鬧打打的。沒有一句離別的話。至於月鳳,是要回來的。

傑克的蛋糕上寫着月鳳和我的名字。太愛我們了,沒烤對,蛋糕中間塌下去一塊。大家笑他技術遠不夠,可是一塊一塊都給吞下去了,好快。

最後的一課是我給上的,在寫字板上留下了台灣以及加納利群島的連絡地址。這一回,寫下了全名,包括丈夫的姓。同學們才知我原來是葛羅太太,在法律上。

寫着同樣顏色的黃粉筆,追想到第一次進入教室的那一天,我也做着同樣的事情。

時光無情,來去匆匆——不可以傷感呀,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即使千里搭長棚。

下課鐘響起了,大家開始收拾桌子,一片忙亂。阿雅拉沒有幫忙,坐着發楞。

“好了,再見。”我喊了一聲就想逃。

艾琳叫着:“不——等等。”

“你還要幹什麼?”我抖着嘴唇問她。

艾琳拉起了身邊兩位同學的手,兩位同學拉住了我和月鳳的手,我們拉住了其他同學的手。我們全班十幾個人緊緊的拉成一個圓圈圈。

我在發抖,而天氣並不冷。

艾琳對我說:“月鳳是可以再相見的,你——這一去不返。說幾句話告別羅——”

那時阿雅拉的眼淚瀑布似的在面頰上奔流。我好似又看見她和我坐在她家的草坪上,用小剪刀在剪草坪。我又聽見她在說:“我生一個孩子給你,你抱去養,我給你我和以撒的孩子。”為了她那一句話,我要終生終世的愛她。

我再看了一眼這群親愛的同學和老師,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聲音,我的心狂跳起來,喉嚨被什麼東西卡住了,我開始慢慢的一句一句說——看我們大家的手,拉住了全世界不同民族的信心,愛心,以及和平相處的希望。

在這一個班級里,我們彼此相親、相愛。這,證明了,雖然我們的生長背景全然不同,可是卻都具備了高尚的人格和情操,也因此,使我們得到了相對的收穫和回報。

艾琳,是一位教育家,她對我們的尊重和愛,使得我們改變了對美國的印象。我深深的感謝她。

我們雖然正在離別——中國人,叫做“分手”,可是內心儘可能不要過份悲傷。

讓我們把這份歡樂的時光,化為永遠的力量,在我們遭遇到傷痛時,拿出來鼓勵自己——人生,還是公平的。

如果我們記住這手拉手、肩靠肩的日子,那麼世界大同的理想不會再是一個白日夢。注意,我們都是實踐者,我們要繼續做下去,為了愛、為了人、為了世界的和平。最後,我要感謝我們的小學校BELLEUVECOM-MUNITYCOLLEGE。沒有它,沒有我們的好時光。

再見了,親愛的同窗,不要哭啊——阿雅拉。好——現在,讓我們再來歡呼一次——春來了、花開了、人又相逢、學校再度開放——萬歲——。

飛機在一個艷陽天裏升空,我聽見有聲音在問我:“你會再來嗎?”

我聽見自己在回答:“這已是永恆,再來不來,重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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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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