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要有光

第七章 要有光

上帝最先造的是光。在此之前,他運行在無邊的黑暗中,渾渾噩噩,實在算不上是一個上帝。可是,有一天,他忽然開竅——

“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上帝看光是好的,就把光和暗分開了。”

這是創世的開端。通過創造光,上帝開始了他的創造萬物的活動,從而使自己成為了一個上帝,即造物主。同時,也因為有了光,天地才得以分開,晝夜才發生交替,事物才顯示出差別,世界才成其為世界。

上帝創世的最初靈感來自他對黑暗的厭倦和對光明的渴望,他親手造出的光又激起了他從事進一步創造的衝動。正是在光的照耀下,他才發現了世界的美麗和自己的孤獨。於是,他又造各種生靈,最後造人,來和他一起賞看這光。

所以,眾生都有眼睛,連小魚小鳥小螞蟻也有眼睛。

妞妞也有眼睛,一雙黑亮美麗的大眼睛。令人感到神秘的是,這雙眼睛常常那樣專註地久久凝望空中某處,目光中略含驚訝,彷彿看見了一個常人看不見的世界。那個時候,她的白凈的小臉蛋便透出一股靈氣,如同一朵露珠晶瑩的小百合花在悠揚的搖籃曲樂聲中靜靜開放。也許,這樣一雙眼睛原本就不屬於塵世?

於是,即使在她朝露一般短暫的生命中,這雙眼睛也只是暫時屬於她,她註定要被一堵穿不透的灰牆死死罩住。

小魚小鳥小螞蟻也有眼睛,妞妞卻沒有。

人在憂愁時,走到窗戶邊極目遠眺,會獲得片刻解脫。妞妞長大了,她憂愁時的窗戶在哪裏呢?

所以,在這個好人不免憂愁的世界上,妞妞註定長不大。

妞妞已經回到那個看不見的世界裏去了,那雙神秘凝望的眼睛卻永遠留在了我的塵世的天空,閃爍着悲傷而美麗的幽光。

上帝看光是好的。妞妞也看光是好的。她的生命,那短暫的一瞬間,如此欣喜而執拗地追逐光明。

快滿月時,雨兒說,我們該鍛煉妞妞的視覺和智能了。這個年齡的嬰兒,視網膜發育正趨於完成,開始有了看的能力。她在妞妞搖籃的上方懸挂了許多彩色氣球。我們哪裏想到,妞妞的視網膜上有腫瘤,使她的微弱的視力對此不可能有所反應了。那些氣球毫無生氣地懸挂了許多日子,始終未在妞妞的視野里色彩繽紛起來。

但是,妞妞會看光。她那麼喜歡看光。她滿月了,我們已經知道她的病了,天天帶她上醫院。每回乘車,她總是從我懷裏使勁仰起頭來,看車後窗的光亮,一路上這樣看了又看,樂此不疲。當我抱着她在住宅的走廊里踱步時,她也總是抬起那雙烏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大玻璃窗外佈滿霞光的一角天空。我往返轉身,她的小腦袋就立刻隨着掉轉方向,繼續凝望光亮,望着望着,咧嘴笑了,有時還發出一聲輕輕的歡呼。

一天夜晚,她躺在床上,在她頭頂後方的天花板下懸着一盞吊燈。她抬起眼睛,朝燈的方向注視良久,接着,甜甜地笑了。彷彿回味無窮似的,她咧着小嘴,眯着眼睛,笑了又笑,愈笑愈歡,笑出了聲。然後,又使勁抬眼看,又笑,又歡呼……

其實,她看到的不過是普通的電燈罷了。可是,她那麼快樂,彷彿看到了難以言喻的美的景象。

我揣摩,對於她,這的確是一個新發現,她不僅看到了光,而且也許看到了形和色。世上有這麼一團桔黃色的圓形的光亮,這個世界多麼奇妙。她一再抬眼去看,它仍然在那裏,太好了!當她暫停看而自個兒笑了又笑時,她確實在回味,心中追想這一團奇妙的光亮,愈想愈覺得有意思,於是遏制不住地要笑。

從此以後,這盞吊燈成了她的快樂的源泉。每天夜晚,躺在這個位置上,她格外歡欣愛笑,並不時抬眼去看這團心愛的光。

趕在失明之前,妞妞從一盞燈發現了一個曇花一現的美麗的世界。

自妞妞出生后,我們天天給她洗澡。她喜歡洗澡。當初在母腹中,她就生活在水裏,水是她的故鄉,她不怕水。每回把她赤條條提在手裏,她自個兒就抬起雙腿,擺好入澡盆的姿勢。一到水裏,小身子立刻輕鬆舒展開來。

洗完澡,把她裹在一條大毛巾里,擱到床上。她的潔凈的小臉蛋神采奕奕。燈光下,合家圍着她,這是一天中最歡樂的時刻。

“別看咱們有病,咱們還是那樣健康,是嗎?”雨兒一邊給她穿衣,一邊自豪地說。

每天這個時候,妞妞活潑極了。她的確健康,飽滿的小身體裏充滿活力,飽脹的活力湧向四肢,驅使她歡快地舞動胖乎乎的小手,踢蹬胖乎乎的小腿。她躺在大床上,飛快地輪流伸出兩隻小手,在胸前造成一片歡騰。她不住地咿咿呀呀“說話”,啊啊歡喊。她還常常咧開沒有牙的小嘴,笑得那樣甜;爆發出一陣又一陣格格的笑聲,笑得那樣瘋。世上沒有人能抵抗一個嬰兒的笑,我們被她的笑聲帶入忘憂之鄉,也和她一起縱情歡笑。

“真是愛煞人哪!”雨兒常常禁不住嘆道。

可是,當我們隨她一同歡笑,笑着笑着,便忽然瞥見了那不祥的“貓眼”……

我站在窗前,俯視樓下,看見阿珍和雨兒推着童車,朝樓宅間那片小花園走去。她們帶妞妞去曬太陽了。

雨兒的腳步是否有些遲疑?

那片小花園是母親們的天下,她們喜歡帶孩子們去那裏,白天曬太陽,傍晚乘涼,彼此常常不期而遇,也就熟悉了。妞妞是這些嬰兒中年齡最小的,又長得可愛,每每招來好奇的圍觀。

“這孩子的眼睛怎麼啦?”

我彷彿聽見一聲驚問。不,我確實不止一次地聽見有人這麼驚問。這正是我害怕的。妞妞的病眼似乎是一個證據,證明她像別的嬰兒一樣出來曬太陽和乘涼乃是一種僭越,因為她活不久,她的健康已經失去了目標和意義,因而也失去了權利。生下一個活不久的孩子,這不僅是一個災難,而且是一個失敗。因而我所感到的不僅是悲痛,而且是屈辱。

可是雨兒邊走邊和阿珍笑談着,談的一定也是有關妞妞的事情。妞妞躺在童車裏,舞動着小手小腿,轉動着腦袋,東張西望,顯然為戶外的環境而歡欣。

事實上,我們從妞妞瞳孔中看到的已經不是“貓眼”,而是不折不扣的腫瘤了。六月下旬以來,我們眼睜睜看着左眼內病灶發生變化,以前只在燈光下從一定角度才能看到的“貓眼”現象,漸漸在任何光線下都能看到,有時還可依稀辨認腫瘤表面的凸起。接着,腫瘤越來越清晰,我們眼睜睜看着它一天天擴大,腫瘤表面顯露出密佈的細小血管,靠鼻側的局部瀰漫著絮狀的白色碎屑。到七月上旬,左眼球開始膨大凸出,常含淚水,眼瞼發紅。我們眼睜睜看着,只能眼睜睜看着,看着死亡的陰影一步步逼近,而妞妞,她依然活潑着,笑着,至多不過常常用小手去揉一揉難受的左眼罷了。

一天晚上,來了三個客人。我抱妞妞到客廳。他們一齊站起來,三顆腦袋形成一個包圍圈,把妞妞團團圍在中間,驚詫的目光匯聚在妞妞的左眼上。燈光下,腫瘤暴露無遺。妞妞在這包圍圈裏不安地扭動小腦袋。

客人走後,雨兒痛哭失聲:“刺傷我了!像看一個怪物似的!我心裏很清楚,妞妞治不好了。我天天都看見!……”

夜裏,雨兒做了一個夢。她夢見妞妞已經長大,上幼兒園了。妞妞的眼睛好好的,壓根兒沒有患病這回事。她暗自慶幸:原來虛驚一場。她哼着歌,去幼兒園接妞妞。老師正在教孩子們唱歌,她一眼就從孩子們中認出了妞妞。妞妞看見媽媽,立即離座,張開小手歡快地迎來,可是在半途突然停住了。這時候,歌聲也突然停止,一片寂靜。只見妞妞使勁兒揉眼睛,鬆開手,眼球從眶里蹦了出來,掉在地上,直往外射濃汁。她撲過去,揀起來一看,滑膩膩的,是一條小小的死魚。

炎熱的夏夜,密不透風的小屋,一小群狂信者正在打禪、持咒、發功。我們認識的一位氣功師自告奮勇替妞妞治病,後來感到自己功力不足,便特地把他的同道請來“組場”,一同替妞妞治病。妞妞被放在中央的地鋪上。她睡著了,但很快就醒了,吃驚地望着這些緊挨她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詞的人。她突然哭了起來。也許因為悶熱,也許因為驚嚇,她愈哭愈烈。當那個巫婆模樣的中年女人不停地用手掌急速敲擊她的頭頂和胳膊時,她哭得幾乎氣噎。“組場”結束后,她還哀哭良久。打她生下來,不曾見她這樣劇烈地大哭過。

雨兒一直坐在妞妞身邊,緊握妞妞的小手。我看見她緊鎖眉頭,知道她忍無可忍,但仍竭力忍耐。我也是這樣。剛離開小屋,她就含淚道:

“那個巫婆,手這麼重,妞妞怎麼受得了!”

妞妞與所謂“佛家功”的緣份就此告終。

不知是否巧合,在這次“組場”之後,妞妞的病立刻惡化了。從次日起,她哭鬧不安,精神委靡,不進飲食,時常昏睡。接着,三天三夜沒有睜眼,左眼瞼紅腫,流淚不止。

在雙目緊閉三天三夜之後,這天夜裏,妞妞躺在小床上,突然睜開了眼睛。她睜開一隻右眼,睜得大大的,明亮有神。但左眼皮紅腫得厲害,睜不開,呈一條縫。三天來一直悲苦的面容,這時也顯安寧了。

白天,她仍委靡,軟綿綿地依在大人懷裏,偶爾睜一下右眼,小手鬆弛着,不似往常緊攀大人的衣襟。

又是深夜,我抱着她,在屋裏走動。她閉着雙眼,左眼皮腫得像核桃。忽然,右眼又睜開了,定定地望着我。睜了好幾回,都這麼凝望着我。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模樣似曾相識,使我想起她出生那天醫院走廊里的一幕。厄運有時竟有如此可愛的預兆。

那隻睜不開的眼睛裏正在完成一個可怕的轉變。醫生診斷,一是腫瘤在迅速增殖的同時大量壞死,造成無菌性炎症,二是眼壓升高,出現青光眼癥狀。她一定很痛,常常皺着眉頭,緊閉雙目,扭動小身子,像一頭受傷的小動物那樣發出慘烈的嚎叫。

此時此刻,她的確是一頭小動物,正在被一隻無形的手一刀刀宰割。她的痛苦沒有語言可以傳達,完全被封鎖在那弱小的軀體內。

醫學所做的唯一事情是朝她眼裏滴幾滴降眼壓葯,朝她嘴裏灌幾匙消炎藥。

炎症時起時伏。有一天,炎症暫時消退,妞妞忽然睜大兩隻眼睛,那隻左眼已經面目全非,玻璃體渾濁,瞳孔消失,一隻灰朦朦的眼球泡在日夜不幹的淚水中。

我看到了地獄。

即使在這些烏雲密佈的日子裏,妞妞的海灘依然有陽光燦爛的時辰。死神玩弄她於掌心之上,但只要它稍稍鬆手,妞妞又發出了天使的笑。

白天,病魔把妞妞折磨得整日軟綿綿地閉目似睡非睡。可是,往往到了夜晚,她那委靡了一天的小身體便突然恢復了生機。雲破天開,露出一小塊晴朗的藍天,她睜眼笑了。她的笑眼彎彎的,恰似破雲而出的月牙。

雨兒給妞妞喂葯,在她脖子上墊一塊紗布,她立刻靈巧地抓起紗布朝地上一扔。再墊,再扔,屢試不爽。她知道墊紗布沒有好事。我們都笑了。她聽見我們笑,也咧嘴笑了。

雨兒用小毛巾碰妞妞的嘴角,邊碰邊喊:“不給吃!不給吃!”她知道是在逗她,笑得那樣瘋,小身子拚命抖動。

我抓住妞妞的小手朝我嘴裏送,喊道:“真好吃!真好吃!”她開懷大笑。當我再次抓起她的小手時,她就斜眼注視着我,一旦我喊出她期待的那句“真好吃”,就立刻報以大笑。

由於腫瘤和炎症的發作,她事實上不能久笑,一久就眼痛難受,瞬息之間笑臉會變成哭臉。可是,她依然愛笑。逗她,觸摸她,和她說話,她都會大笑。有時她自個兒躺着,也會不住地笑,並且故意用她的笑來逗我們和她一起笑。一旦把我們逗笑,她就笑得更歡了。她的笑純凈,明朗,甜美,沒有一絲陰影和苦澀。縱然臨近死亡,她的生命仍然像朝露一樣新鮮。身受她那樣的苦難,沒有一個成年人能夠像她那樣笑。成年人面對死神也會笑,但那至多是英雄的笑,崇高而不美。

夜晚,妞妞躺在床上,她又使勁朝頭頂上方看,看得那樣專註,那樣陶醉。儘管她的渾濁的左眼已經全盲,右眼底也隱藏着腫瘤,她的雙眼依然轉動自如。她的澄澈的心從被漸漸封死的窗戶的空缺中看出去,使勁看呵看,被她看到的景象迷住了。於是,屋裏響起她的爽朗的笑,一浪高過一浪……

我們守在她的身邊,目不轉睛地盯着她,被她且看且笑的可愛模樣迷住了。

突然,我看到了什麼?她的右眼,那給了她如許快樂的僅剩微弱視力的右眼,瞳孔中黃光一閃!我驚呼一聲,我的心痛哭起來。

可是妞妞,她仍然在看,在笑……

妞妞快半歲了,我想給她買一樣玩具。

這時的妞妞,左眼早已失明,右眼僅餘光感,差不多是個小瞎子了,但她同健康孩子一樣喜歡玩具。舉着絨毛大狗熊在她眼前晃動,她從右眼上方看見晃動的影子,會伸手來抓抱,貼在臉蛋上,高興地笑。給她塑料搖鈴,她會握住把柄敏捷地搖動,賞聽響聲。可是,這些玩具都不理想,觸感好的搖不響,搖得響的觸感差。她的視覺漸趨消失,對世界的感知唯憑聽覺和觸覺,我想像應該有一種最佳結合這兩種感覺的玩具。

北京的大商場越來越具有現代氣派,裝潢講究,不可一世。我走了一家又一家,在玩具櫃枱四周徘徊又徘徊。各色玩具琳琅滿目,鮮艷的色彩,可愛的造型,憨態可掬的動作,令我目不暇接。我走走停停,不斷被吸引住,看得入迷。然而,所有這些玩具全是為有眼睛的孩子準備的,我找不到我想要的那種。

滯留愈久,我愈明白自己是個外人,我和我的小盲女都已經被排除在這個燦爛的玩具世界之外了。這個世界使我感到壓抑和自卑,我的心悄悄為妞妞哭泣,終於空着手走出最後一家商場。

當我傷感地回到家裏時,妞妞在笑。她才不講究什麼樣的玩具呢,正玩着一隻奶嘴,不停地塞進嘴裏,咬住,又使勁拔出,發出啪啪的響聲,自個兒玩得入迷。

妞妞太乖,乖得讓人心疼。都說順其自然,唯有妞妞才真正做到。她幾乎是帶着一種樂天知命的安祥承受着厄運。

多少次,她睡著了,或者我們以為她睡著了,便放心在廳里吃飯或做事。當我推門進屋,卻發現她早已醒來,睜大一雙近乎全盲的眼睛靜靜地躺着。沒人理她,她能這樣不聲不響躺很久,寂寞時就玩自己的小手。一旦我們湊近她,她立刻眼睛一亮,閃出笑意,活潑起來。

事實上,癌症仍在悄悄發展,右眼內病灶正在迅速增大,導致眼壓升高。但她依然寧靜快樂,只是看她時常舉起小手壓在右眼上,我才知道她一定感到不適。她就這麼自己對付那不適,一聲不吭。她帶着這不適仍然不斷歡笑,而在笑得最歡時又會突然中止,小手飛快地捂住右眼。有時候,她把右手掌擱在臉上,一邊吮拇指,一邊按壓右眼。我撥開她的手,替她輕輕按揉眼部,她感到舒服,便出聲地笑了起來。她要得實在不多呵。在她很難受時,我們逗她,她也笑,但一笑即止,好像覺得不笑掃人興,笑久又沒有能力似的。

妞妞躺在床上,突然高聲叫喊起來,一聲又一聲,悠長,響亮,有力。不是歡喊,也不是哭喊,像是動物的嚎叫。她微皺着眉頭,兩隻小手時而一齊塞進嘴裏,時而按住眼睛。她似乎在表達一點什麼。喊叫持續了十多分鐘。

“妞妞是不平則鳴。”我說。

“你是想說她向命運抗爭。”雨兒嘲笑我。

“太準確了,我正找不到恰當的詞。”

“我還不了解你爸爸?”

“媽媽最了解爸爸,爸爸最了解妞妞。”

不一會兒,妞妞又大聲喊叫,這回是歡喊了。

“現在你爸爸該說這是生命的歡悅了。”

入秋以後,天氣轉涼爽,妞妞生平頭一回穿上了長衣,長褲,襪子,鞋子。雨兒替她穿畢,來回端祥她,一臉的新鮮,說:“像變了個人,長大點兒了,多好玩呀。”

她發育得很好,會坐也會站了。“來,咱們表演給爸爸看看。”雨兒興緻勃勃,讓她仰卧在自己面前,輕輕攙她雙手,一聲令下:“站起來。”她兩腳一使勁,就站了起來。又發口令:“坐下。”她便坐了下去,伸開雙臂,挺着腰板,高興地笑,似乎為自己掌握了一種新本領感到滿意。

由於目盲,她學步較晚,而且始終走不利落。橫向運動不便,她就來垂直的,常常略彎着腰,揮動雙手,專心致志地長時間地快速地雙腳並跳,邊跳邊笑,跳得極歡極入迷。

“像踩了彈簧。”雨兒評論道。

“有那麼機械?”我反駁。

“對,再加上一臉的陶醉。”

七個月的妞妞,已臨近開口言說的邊緣了。

“妞妞,爸爸真喜——”我停住了。妞妞轉過臉來,面對我,微笑着,用小手抓我的臉,催促我說出後面那個“歡”字。

我抱她到窗戶邊,她抓住窗帘,朝嘴裏送。“妞妞,不能吃。”我奪下窗帘。她又送,我又邊說邊奪。她再抓住,想送,猶豫了,終於放下,揮揮手,身子一轉,示意我抱她離開。此後,只要觸到窗帘,她就轉過身子,要求離開。

每當有客人來,雨兒就興緻勃勃地讓妞妞表演節目。

“從前有個小妞妞,小妞妞有頭髮,有小耳朵,有嘴巴,還有小腳丫……”

按照雨兒的講述,妞妞依次摸頭髮、耳朵、嘴、腳丫。一開始她摸耳朵老對不準位置,常常摸到後腦勺上去了。

“小妞妞真聰明,會歡迎,你好,再見……”

她依次拍手、招手、揮手。

“媽媽真喜歡。故事講完了,謝謝大家。”

她作揖。

重複幾回后,雨兒剛開口,她就摸頭髮了。故事才講一半,她已經依次做完了全套動作。

“妞妞,你可真是可愛大全!”我笑說。

但是,在表演完之後,我看見她把臉蛋埋在床褥上,小手捂着眼睛,久久地一動不動。

她使勁揉右眼,把眼睛周圍的皮膚揉得一片紅。我俯身看,禁不住抽泣起來。她聽見我的聲音,把小手挪開,小嘴甜甜地咧開,爆發出了一聲燦爛的笑。

妞妞躺在床上,自個兒靜靜玩了兩個多小時。她睜大眼,啃手中的塑料玩具,不時換手和調整玩具的方向,啃得很專心。病眼不適時,她就用手捂一會兒,然後接着玩。

我走到她的頭頂方向,輕輕發聲。她立刻扔下玩具,翻身趴着,仰起頭笑了。她悄沒聲地笑,眼睛放光,不停轉動脖子,笑盈盈四顧,彷彿在向人們表達她的滿意和快樂。

她試圖朝我爬來,伸出雙手,但夠不着,小手急切地探尋着,臉上露出焦急的神情。我趕緊湊近她,她歡笑着伸出兩隻小手,久久捧着我的臉。

我和她說話,她回答了——用小手頻頻拍我的臉頰,撫摸我的耳朵、鼻子和嘴唇,又把小手伸進我的嘴裏。

妞妞最親的人是爸爸媽媽,但是,即使在視力最好的時期,她也不曾真正看見過他們。她一輩子沒有看見過和她朝夕相處的爸爸媽媽。在她心目中,爸爸媽媽是什麼樣子的呢?也許是一種聲調,一種氣息,貼在懷裏時的一種感覺,至多再加上眼角晃動的一小片影子。

當我抱着她時,她會臉朝我睜大眼睛,極認真地端祥我。她聞到我的氣息,聽到我的聲音,知道爸爸就在眼前。可是,她對不上視線。由於聲音是從耳朵傳入的,她不由自主地要把目光投向兩側。有時候,她似乎捕捉到了我的位置,於是就對着我的臉久久地“凝視”,茫然的臉上露出一線欣慰的神情。

然而,妞妞有小手,小手是嬰兒的交際家。

妞妞伸出小手,在爸爸媽媽的臉上小心觸摸着,一點一點地觸摸,臉上的表情極為專註。她是用身體而不僅僅是用眼睛感知爸爸媽媽的。小手替她架起了一座走向親人的橋樑,使她實在地感覺到了親人的存在。

有一位哲學家說,觸覺是比視覺、聽覺等等更為本質的感覺。我相信這個論斷,因而也相信妞妞對爸爸媽媽有着最實在的感知。另一方面呢,我發現父母對孩子的愛其實也是非常肉感的,包含着觸覺和嗅覺的快感。所以,譬如說,我才會抱妞妞上了癮,覺得她那胖乎乎、肉團團的小身體散發出的濃郁的乳香味竟這麼芬芳,抱在懷裏骨肉相依的感覺竟這麼舒服。嬰兒的小手,這無比甜美的花朵,被它觸摸的感覺是難以形容的。對幼小生命的撫愛在這觸摸中獲得了回報,這觸摸未嘗不是另一種撫愛,是幼小生命對於逐漸衰老的生命的溫柔安慰。子不嫌母醜,小手不嫌棄爸爸媽媽臉上的皺紋。

早晨,妞妞醒來了。屋子裏很靜,似乎沒有人。已是秋天,氣溫宜人,光線充足,她感到很舒服,自個兒笑了。她一直在笑,是那種不出聲的笑。她側着小身子,臉朝窗口的方向。每天這個時候,陽光照在窗戶上,她能比較清晰地看到一片光亮。她不感到吃力,輕鬆愉快地欣賞着這片光亮。

身邊有了動靜,她知道是爸爸。每當她長久入睡,我就感到寂寞,不停地去看她,等她醒來。她一醒,我們都像久別重逢一樣高興,我笑,她也笑。我抱起她,她又笑了。她在我懷裏依然朝窗戶的方向看。我抱她到窗戶邊,讓她看個夠。她發現那片光亮突然變得又大又亮,高興極了,咧開小嘴笑了又笑。忽然,她自個兒伸出小手,向亮光招起手來。

“妞妞,這是亮亮。亮亮你好!”我激動地說。

亮光是她的視覺世界裏的唯一客人,這客人給她帶來了如許快樂,招手一舉無疑是她對這位可愛客人的自發問候和感恩。

聽了我的話,她招手招得更歡了。從此以後,只要抱她到窗戶邊,或者只要對她說“亮亮”,她就會揮動起小手。

在我的印象中,妞妞目光里那種驚訝的神情幾乎是與生俱來的,可以追溯到醫院走廊上那最初的邂逅。

後來,這種神情越來越強烈。當她躺在床上時,她總是側身朝窗戶的方向,右眼睜得大極了,眼珠似乎要彈出,長久地瞪視着。我輕聲喚她,她眉毛微微一挑,不理睬,依舊瞪視着窗口。看得出來,她這樣瞪大眼有些吃力,時常舉手揉一揉右眼,然後繼續瞪視。

如此執著,究竟是什麼使她吃驚?亮光和陰影。亮光越來越弱,陰影越來越濃。最後的亮光,永恆的陰影。她一定覺察到了世界正在發生可驚的變化。

黃昏,樹木寂靜無聲,做着綠色的夢。妞妞在我的懷裏,有時看天,有時看我。

天空和父親,這是一個多麼完整的世界。

夜色漸漸濃郁,只剩下天邊一小條光帶,像一隻白帆船,在我的低語聲中輕輕搖晃。

終於,白帆船也沉沒了,一片漆黑。

妞妞依然瞪着一雙美麗的眼睛,吃驚地朝四周環顧。

孩子,你在尋找什麼?

爸爸在這裏,他還替你藏着一片永遠鮮亮的天空。

妞妞天天到窗戶邊看亮亮,她瞪大眼睛凝望窗外,伸出左手頻頻揮動,小手掌一開一合,像在招手問候,又像在揮手告別。

這天,她揮手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急切,小手拚命地揮動,那麼用力,頻率極高。她的臉上有一種焦慮的表情,還不時發出一長串非常複雜的聲音,好像急於想說些什麼。

妞妞在召喚亮亮。亮亮越來越暗淡,幾乎辨認不出了。在她接近全盲的眼睛中,光和影的界限趨於消失,即將融為灰濛濛的一片。她喜歡亮亮,想讓亮亮知道她的喜歡,相信只要使勁招手,亮亮就會回來。

可是,亮亮愈走愈遠,一去不返了。

“妞妞,亮亮你好!”她聽見爸爸對她說。

不對,她知道亮亮沒有了。爸爸為什麼還這樣說呢?她垂頭靠在爸爸肩上,不再朝窗戶看,只把小手敷衍地揮了一揮,表示她聽懂了爸爸的話。

這是快滿一周歲的妞妞,她完全失明了,她的眼睛在強光直射下也不再有反應。有時她仍抬眼使勁朝上看,但再也找不到一線亮光了。

我從此不再對她說起亮亮。世上已經沒有亮亮,亮亮死了。

長餐桌上一隻大蛋糕,蛋糕中央一支大蜡燭,蠟燭四周許多大大小小的客人。今天是妞妞一周歲生日。

醫生曾經斷定,妞妞只能活半年至一年,現在她活滿了一周歲,雖然目盲,仍然健康活潑,這是一個勝利。這麼多客人光臨,就是來慶祝這一個勝利的。當然,另一個心照不宣的原因是,她一輩子很可能只有這一個生日了。

“妞妞,吹!”客人紛紛熱心地鼓勵妞妞吹滅那支蠟燭。

妞妞看不見蠟燭。她有一支小喇叭,每當有人吩咐她“吹”,她就把小喇叭吹響。現在小喇叭不在她手裏,所以她不明白要她做什麼,焦急地伸出手去,抓了一手奶油。一個三歲的小客人早已眼巴巴盯住大蛋糕,這時自告奮勇替妞妞完成了吹滅蠟燭的壯舉。

“你們看,妞妞像不像波斯貓?”雨兒笑着問大家。

妞妞在我懷裏,瞪着兩隻眼睛,左眼黃白色,右眼黑色,的確像。客人們笑了,但又彷彿覺得不該在這件事上開玩笑,馬上用話岔開。

作為小主人,妞妞有義務表演節目。她不習慣聽嘈雜的人聲,有點兒疲倦。雨兒向客人宣佈:“妞妞開始講故事。”她一聽便知是讓她表演兩個月來的老花樣,提不起興緻,但她不想掃大家的興,敷衍了事地做完了全套動作。然後,飛快地把左手拇指塞進嘴裏,把腦袋靠到我肩上,表示她已經完成任務,有權休息了。

客人們仍然在熱鬧着。我把妞妞抱進卧室,哄她睡覺,給她講波斯貓的故事。我告訴她,波斯貓是世界上最美麗的貓。

可是,誰說妞妞瞎了?她依然在看。她常常瞪着那一雙仍然炯炯有神的眼睛,向一側上方凝視。這是一種內視,她的靈魂通過盲眼出色地傾聽,傾聽這曇花一現的世界上的動人的細微差別。當她這樣傾聽着的時候,她會時而笑一聲,彷彿想起了什麼,也許是很久以前看見過的一片光亮。

她的小手也充滿看的渴望,觸摸就是她的看。她總是急切地觸摸着周圍的一切,比飢餓更急切。她幸福地彎下腰,那麼細緻地撫摸床、桌椅、傢具、門窗。地毯,無怨無尤地用小手探索世界,一寸一寸地丈量她的生命的疆界。

誰說妞妞再也看不見光了?當她隨着樂曲歡快地舞動小胳膊小腿時,她那靈巧的小身子就是一道光。她的靈魂也必定是一片光明,要不她為什麼總是發出那樣亮堂的笑聲?

在這個世界上,凡上帝創造的一切,決不會完全消亡。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妞妞是光的孩子,從光中來,又回到光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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妞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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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要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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