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提到李先生說過,取道香港來參加革命工作是個錯誤,這可不是因為後來龜頭血腫起了後悔。起碼他沒對我說過不革命的話。他說的是不該走香港。在港時他遇上了一夥托派,在一起混了一些時,後來還通信。到了後來清理階級隊伍,把他揭了出來。

李先生的托派嘴臉暴露后,我和線條在小禮堂見過他挨打。那一回人家把他的頭髮剃光,在他頭上舉行了打大包的比賽,打到興濃時還說,龜頭血腫這回可叫名符其實。線條就在那回愛上了他。二十三年前,線條是個黃毛丫頭,連睫毛都發黃,身材很單薄,腰細得幾乎可以一把抓,兩個小小的乳房,就如花蕾,在胸前時隱時現。現在基本還是這樣,所不同的是顯得憔悴疲憊。她是我所認識的最瘋最膽大的女人,儘管如此,我也沒料到她會嫁龜頭血腫。

現在應該說到李先生挨打的情形。那個小禮堂可容四五百人,擺滿了板條釘成的持子,我們數十名旁觀者,都爬在椅子上看。李先生和參賽選手數人在舞台上,還有人把大燈打開了,說是要造造氣氛。李先生颳了個大禿瓢,才顯出他的頭型古怪:頂上有尖,腦後有反骨,反骨下那條溝相當之深。這種頭剃頭師傅也不一定能剃好,何況在場的沒有一個是剃頭出身,所以也就是剃個大概,到處是青黑的頭髮茬。我在鄉下,有一回和幾個知青偷宰了一口豬,最後就是弄成了這個樣子。我和線條趕到時,他頭上的包已經不少了,有的青,有的紫,有的破了皮,流出少許血來。但是還沒賽出頭緒,因為他們不是賽誰打的包大,而是賽誰打出的包圓。李先生頭上的包有些是條狀,有些是阿米巴狀,最好也是橢圓,離決出勝負還差得遠。李先生伸着脖子,皺着眉,臉上的表情半似哭,半似笑,半閉着眼,就如老僧入定。好幾個人上去試過,他都似渾然不覺。直到那位曾令他龜頭血腫的風師傅出場,他才睜開眼來。只見風師傅屈右手中指如風眼狀,照他的禿頭上就鑿,剝剝剝,若干又圓又亮的疙瘩應聲而起。李先生不禁朗聲贊道:還是這個拳厲害!

線條後來對我說:那回李先生在台上挨打,那副無可奈何的樣子真可愛!對此我倒不意外。李先生那樣子,和E.T.差不多。既然有人說E.T.可愛,龜頭血腫可愛也不足怪。線條還說,有一種感覺鑽進心裏來,幾乎令她瘋狂。她很想奔上前去,把他抱在懷裏,用纖纖小手把那些大包撫平。這我也不意外,她經常是瘋狂的。真正使人意外的是她居然真的嫁給了龜頭血腫。

我也愛過李先生。在我看來,一個人任憑老大鑿栗在頭上剝剝地敲,臉不變色眉不皺,乃是英雄行為。何況在此之前,他曾不顧惡名,憤起為自己的龜頭論戰。雖然想法有點迂,倒也不失為一條好漢。所以當他被關在小黑屋裏時,我曾飛檐走壁給他送去了饅頭。線條說,要給李先生以鼓勵,我也不反對。她給他的條子,都是我送去的。那上面寫着:龜頭血腫,堅持住!我愛你!我想,哥們兒,你活着不容易。讓我婆子愛愛你也無所謂。誰知到後來弄假成真。線條真成了龜頭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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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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