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家 浮雲遊子意 落日故人情

去家 浮雲遊子意 落日故人情

玉樹後庭花

厭一個人時,又何其堅貞強硬,自然他的好亦成了浮雲遮日,總是看不到。譬如,人們因為喜愛愛玲的緣故,又因着愛玲寫了“私語”,傾訴了年少時被父親責打拘禁的往事,她的父親張志沂和她的繼母孫用蕃就化做了專制勢力的代表了,彷彿天生是來打壓愛玲,折磨愛玲的。

“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於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父親的房間裏永遠是下午,在那裏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愛玲這些憂鬱的基調更是這些觀點最權威的註解。

我卻始終不以為然,相反覺得,沒有張志沂也就沒有愛玲的文才驚世。母親黃逸梵留洋走得早,那時愛玲只有三四歲,再多的熏陶和教導,也只如記憶里的一脈溫香,淡淡的,起不了什麼作用。後來她幾番來回,黃鶴一般,更是蹤跡渺然。

這期間總是張志沂與愛玲在一起的時候多。畢竟是自己的女兒,他鼓勵她讀書,甚至孫用蕃對愛玲愛書成癖頗有怨言時,他還出言回護。

可以想像,幾十年前,上海張公館昏黃的書房裏,也曾有父女倆並頭談書論文的溫馨場景。他也必像一個嚴肅溫和的父親一樣,為女兒的天賦微微驚訝,輕輕驚喜。愛玲的小說受《紅樓夢》影響深遠,家藏的石印本也應該是在他的指導下開始讀,慢慢浸淫其中的。他為她打下的根基,與黃逸梵賦予的個性一樣,惠澤了愛玲的一生。

若我的言不足為憑的話,尚有愛玲的弟弟張子靜的話可信。

“我父親看出這個女兒有創作的天分。我父親雖有不良的嗜好,但也很愛看書。他的書房裏有中國古典文學,也有西洋小說。姊姊在家的時候,沒事就在書房裏看書,也常和父親談一些讀書的感想。父親鼓勵她做詩、寫作;他那時也已看出這個女兒有文學創作的天分。姊姊在他指導之下,也真的寫了一些舊詩。有幾首父親很滿意的,親友來訪他就拿出來給他們看。

“還有一次寒假,她仿照當時報紙副刊的形式,自己裁紙和寫作,編寫了一張以我家的一些雜事作內容的副刊,還配上了一些插圖。我父親看了很高興,有親戚朋友來就拿給他們看。

‘這是小瑛做的報紙副刊。’他得意地說。

“親戚朋友當然也誇獎了姊姊的創作才華。”

他像一個天真的父親一樣得意着,希望親戚朋友也誇獎女兒的才華。在拋取了舊體觀念的某個瞬間,他也只是個對女兒充滿愛惜之情的父親。他身上仍有世家子弟的遺風,讀古書,做詩詞,清風明月亦懂得不少。為愛玲的小說《摩登紅樓夢》擬的六條回目,也頗見功力。“聲如羯鼓催花發,帶雨蓮看第一枝”,也得到他的賞讚和鼓勵。

試想,他不允愛玲讀書,他不指點教導愛玲的話,無論多麼高的天賦,又怎可以“小荷才露尖尖角”呢?

如果愛玲是“三生石畔絳珠草”的話,他算不得神瑛侍者,起碼也算曾經是一場甘霖,予她雨露培育之恩。怎可將他對她的好一概抹去?

只不過他對愛玲的栽培也有限度,這大約是張氏一族的家風——與錢財上的精明和糊塗矛盾地並存。

依舊受舊時思想的禁錮,於他的立場,也許愛玲認字讀書已是恩賜,家中延師教塾也就夠了,新式學堂不必去了。

人總是不平衡地成長,不是優點,就是缺點,總有一樣拔節而出。當他的俗高出他的雅,他不過一個沒落的世家公子,玉樹後庭花,堪看不堪折。

他的不出色,讓他懼怕接受新事物。他的自卑,讓他怕愛玲和她的母親一樣一去不回。他知道自己沒有掌控她們的能力,所以只能說:“如果你和你母親一樣的話,便打斷你的腿。”

他無疑是愛着黃逸梵的,那個年輕貌美聰慧的女子。他卻留不住她,何其失敗啊!對情感隱晦迴避的他,自然妒恨愛玲在情感上偏向母親。失去才懂得珍惜,年少輕狂,風流放蕩,不懂憐惜眼前人。到她離去后,又暗悔在心。

他竊竊於心希望她過得不太好,這樣或許會回來乞求他的庇護。但那個節烈的女子以他始料不及的艷麗姿態盛放着,映滿了他的眼帘——黃逸梵很快有了深愛着她的情人維葛。

男人的自尊和情感被壓抑得過久,失卻了正常流泄的途徑。所以,他才會情緒失控地虐打女兒,才會連自己的妹妹一起打。索性一併得罪了。

他拘禁她,恐怕是一種心理上的替代吧!女兒脾氣秉性有妻子的影子。他拘禁了她,是對自己的一種安慰——彷彿拘禁了她,緊緊抓住心中那一絲眷戀。

他心底也是一戳即破,苦不堪言的。終日沉迷在煙榻上,鴉片煙雲霧繚繞着,他也許會想到太多,多得不願清醒。人生朝露,來時匆匆去日苦多。

走遠點看,他是個可憐的男人。因為愛玲的緣故,一聲嘆息也贏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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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張·愛玲畫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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