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快樂
時光太瘦,指縫太寬,不經意的一瞥,已隔了數年。從天津到上海有一天的船程,一晝一夜間,她脫離了天津油膩膩的不能舒展的空間,來到繁華蒼涼的上海。
當一個決定改變一生時,回頭看去,影響往往緩慢深長。像水流過河床,流向也是隱秘的。八歲的愛玲站在海輪上,看到漸漸靠近的城市,是否開始有一種模糊的意識,感覺到這個城市與自己之間有怎樣千絲萬縷、糾葛不斷的聯繫呢?她是敏感的,敏感的人對未來有先知。
然而畢竟只有八歲,這樣的年齡,即便如愛玲般的聰穎,也是懵懂的。這懵懂亦是天真,對命運的婉從,所以有“花落知多少”的喜悅驚動。
天津散發出曖昧模糊的氣息,被逼夾在上海和北京之間,顫巍巍站不住腳,伸不直腰。我甚至懷疑,如果愛玲一直留在那個窘迫尷尬的城市,她身上還會不會有那樣逼人的清貴呢?
也許上海是她前世的鄉魂所系,她跟上海一點也沒有隔閡。一到上海,坐在馬車上,她是非常絝氣而快樂的富家嬌女,粉紅底子的洋紗衫褲上飛着藍蝴蝶。
上海的家比天津的老宅要遜色多了,只是中等人家常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壁板。但是,孩子常常會沉浸在陌生的喜悅里,愛玲也不例外。多年後,她依然回憶着那羞澀的房子,於她“也是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我第一次去上海是在八月間,沒有那樣陌生的喜悅。上海於我,如同不愛的情人,即使被擁抱,依然覺得寂寞。
八月驕陽艷照,我去尋訪那些老房子,彷彿就在那裏,卻無法確定。不能輕踏腳步驚擾,只是遠遠安靜地眺望着那些似曾相識的陽台。那裏曾經坐着愛玲的父親,他打了過度的嗎啡針,離死很近了。他獨自坐在陽台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望着檐前掛着牛筋繩索那樣粗而白的雨,嘴裏喃喃說些什麼。我的腦海晃過的還有小小的愛玲驚懼的眼神。
或許,從那時候起,她就從父親身上,隱約感覺到生命的無助。如同我從親人死亡里體味到決然的無可言喻的空洞。我們最易從親密的關係中覺察到疏離,從最親密的人身上感受到恐懼。最無能為力的離棄,就是死別。
生命來到你這裏。生命的圖案,只能描摹,靜靜等待輪迴。
如果還有力量令死亡遲疑的話,那就是愛!一九二八年,愛玲生命中最親近的兩個女人——母親和姑姑從英國回來。父親發誓痛改前非,進了醫院治療。這種改變,在我看來更像“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的懺悔。除了懺悔,也許還想挽回與妻子之間搖搖欲墜的感情。可是,他最終也沒有改掉自己的毛病,又故態復燃。他和她之間也無法再挽回。一九二九年,他和她離婚,時年愛玲九歲。
一個人的個性從年幼即開始被塑造,長大后再經環境磨琢定型,一路走過去,除非日後歷經大的磨難變故,否則不能動搖其根本。像我自幼好強的個性,鑄就的稜角,就不是輕易可以打磨得平整的。也像愛玲對英格蘭和法蘭西顛倒的印象,以為英格蘭是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即使後來母親告訴她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卻始終無法矯正最初的印象。因為那是她記憶最甜蜜溫暖的一種印象。
母親歸來,父親妥協,大人逼仄尷尬的情感拉鋸戰中,竟然留出了一絲空隙讓小孩繁衍無根的快樂。愛玲因此度過一段硃紅色的快樂時光。她看見一切都不同了:“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裏,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裏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並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裏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愛玲開始學畫,彈鋼琴,學英文,為了一朵枯萎的花而落淚,開始扮演母親所期許的淑女。或者真是淑女呢?如果歲月靜好,沒有後來的波折,愛玲在這樣富貴優渥的環境裏長成林徽因式的淑女、陸小曼似的才女,並非不可能的事情。只是世界會少一個張愛玲。
她開始顯示自己聰明早慧的一面,開始了她才女歷程。三歲能吟“商女不知亡國恨”,七歲熟讀《紅樓夢》,開始寫章回小說。這些並非因為早教,而是天生聰慧,事實上,她的教育環境並不好,雖是書香門第,但父母經常為她劇烈地爭吵。父親不贊成她上學。
或許有耳濡目染的因素,但是更多的是生命內在的驅策,讀書好象是渴了要喝水。她的文字有慧根,彷彿有天生的靈力,毫不費力的驅策它們,佈陣行軍戰無不勝。她又好像古希臘神話里的雅典娜,生下來便全副武裝,破開眾神之王的腦袋跳出來,百無禁忌卻又理所當然。
優秀,也許是出於勤奮,而卓越則定然與天分有關。否則那麼多人,接受那麼多的文學啟蒙,卻難得出現第二個張愛玲呢!
短暫的兩年,溫暖了一生。那兩年在她的靈魂里烙下了無法覆蓋的印記。
幾乎所有的作家都要從自己的童年經歷里抽取感情和記憶。要打動別人就要折騰自己,寫作是絕望的慢性自殺,無法被饒恕。愛玲的後來,陰鬱而光明凝練的文風,隱約就是這段歲月的抽象延續。
硃紅色的快樂,漸漸緊縮成心口的硃砂痣,或者項上的鶴頂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