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砰”的一聲槍響之後,川雄的腿一軟竟跪到了雪地上,恍惚間意識到,完了。此時他想屙尿。三甫也木然在那裏。就在這時,木屋的門“吱”的開了,一個身穿獸皮的老人,手裏托着一桿獵槍站在屋門前,槍筒里還有一縷淡藍色的煙霧裊裊地飄。那條黑狗從老人身後擠出來,沖兩人低吼着。老人吆了聲狗,狗便消停下來。
老人突然朗聲大笑起來,飄在胸前花雜的鬍鬚在風中抖動。三甫和川雄都愣在雪地上,老人張開手臂似乎在召喚他們。三甫卻聽不懂老人在說著什麼,他來到中國學會了漢語,卻不懂老人的語言。兩個人仍怔在那裏。老人走過來,伸開雙手似要擁抱他們,老人見兩個人立在那裏不動,便收回手臂只輕輕一提,川雄癱軟下來的身體便立了起來。當老人回身望三甫時,兩個人終於明白了老人的用意,兩人很快地從雪地上站了起來。兩個人站起來時,發現老人身後已站了一男兩女,其中就有他們第一個望見的那個少女。
兩個人被相擁着讓到了木屋裏。老人不由分說把兩個人推坐到炕上,並在他們臉上審視一遍,手捋着鬍鬚笑了起來,然後轉過身走到外間。
三甫和川雄很快地聽到外間說話的聲音,一會兒是老人說,一會兒是另外一個男人的聲音,中間還夾雜着女人的聲音,三甫一句也聽不懂他們的話。三甫在大金溝淘金時,他曾聽人們說這大山裏頭,住着鄂倫春人,想必就是鄂倫春人了,三甫這麼想。川雄哆嗦着身子說:“這些中國人會不會殺我們。”
三甫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今天他跑到這裏,已經不在乎是死是活了。
炕上散發出的一陣陣熱氣,烘得兩個人身子暖暖的,這溫暖讓三甫和川雄又冷又餓又疲倦的身子,漸漸地失去了意識,腦子發沉,倦倦的,恐懼的意識也麻木了。很快兩個人歪倒在滾熱的炕上,沉沉地睡去了。
這的確是一家鄂倫春人,老人叫格楞,帶着女兒兒子和兒媳來到這片山裡已經兩年了。以前老人並不住在這裏,而是住在寒鴉嶺,那裏群居着八十戶鄂倫春人。格楞是兩年前的夜晚逃到這裏來的。
兩年前的那個夜晚,寒鴉嶺來了隊日本人,他們不知道那是日本人,這些長年寄居在山裏的鄂倫春人靠打獵為生,和外界很少發生聯繫。他們按照山裏的規矩,打開寨門,迎接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客人很不領情,一進到寨子裏便開槍。鄂倫春人一點也沒有準備,他們萬沒有料到被當成客人的人會向自己開槍。匆忙中,鄂倫春人便開始還擊了,他們用獵槍和木叉作為武器,和日本人激戰了一夜。
天亮的時候,日本人終於奪取了寨子,他們放火燒了寨子。格楞一家,就是那次逃出來的,幾十戶人家,妻離子散,相互之間也不知都逃到什麼地方去了。鄂倫春人生活中離不開山林樹木,他們只有往山裡逃,逃得越遠越安全。那一刻,他們仍不知道是日本人奪走了他們的家園,他們一直以為那是群沒有人性的鬍子。
今天早晨,格楞遠遠地看見了雪野山裡走來的兩個人,來這裏兩年多了,他們還是第一次見到外人走進這裏。一種對人類的親近和衝動,使格楞用鄂倫春人待客的最高禮節——鳴槍歡迎三甫和川雄。直到這時,格楞一家也沒有意識到三甫和川雄是日本的逃兵。
一家人坐在外間的獸皮上,相互對望着。他們知道眼前的兩個人不是鄂倫春人,不是鄂倫春人就是山外的漢人。
“他們是迷路的。”兒子格木說。
“他們一定從很遠的地方來。”兒媳塔亞說。
“很遠的地方有人嗎?”女兒賓嘉驚奇地問。
格楞透過門縫望着此時躺在炕上昏睡的兩個人,老人終於說:“客人來了,就不會走了,歡迎他們吧。”
三甫和川雄醒來的時候,發現面前已經擺好了豐盛的晚餐,各式各樣的飛禽走獸,熱氣蒸騰地擺在眼前。他們這才記起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他們幾乎沒用格楞勸,便狼吞虎咽地大嚼起來……
格楞又為每個人的碗裏倒滿了酒。
兩人喝完第三碗酒時,才發現胃裏已經裝不下任何東西了。
川雄醉眼蒙碕地望着三甫說:“現在讓……我死……我就死哇……”
三甫說:“死吧……死吧……都死吧。”
兩個人醉了,說著胡言亂語的胡話,不知什麼時候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兩個人又一次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仍然活着。三甫和川雄不明白中國人為什麼還不殺了他們,中國人將採用什麼樣的辦法殺死他們呢三甫和川雄靜等着。
那時在奉天,他們搶來了許多老百姓的馬匹。一天夜裏,一個粗壯高大的中國農民,偷偷地溜進日本軍營,企圖偷回他的馬。農民還沒有摸進馬棚就被日本哨兵發現了,毒打之後,便被關到一個小房子裏。那個農民一連被關了五天,沒有吃到一口東西,第五天時,門被打開了,川雄奉命給這個農民端來了吃的。農民真的餓壞了,他抓過東西像惡狼似的大口吞吃起來,不時地咬住往嘴裏填食物的指頭,食物噎得漢子不停地打嗝翻白眼,漢子臉上的血管暴凸着,漢子的胃轉眼間似一隻被吹漲的氣球,川雄覺得漢子快撐死了。
漢子吃完了,食物撐脹得他直不起身,兩個士兵過來拖走那漢子,後來漢子被仰躺着扔在地上,漢子喃喃着說:“我的馬,還我的馬。”漢子的肚子隆起一座小山,兩個日本士兵抬來一塊木板放在漢子的肚子上,這時很多日本士兵都圍過來,激動不安地看着眼前這一幕。板子放好后,幾個日本兵訓練有素地一起站在木板的兩端,只聽那漢子號叫一聲:“馬呀——”漢子的肚皮便似只捅破的氣球,很沉悶地響了一聲,腸胃和食物順着裂開的肚皮流了出來,漢子的嘴大張着,似乎仍在喊着他的馬。
三甫和川雄一起等待着,等待着死亡落到自己的身上。
這時,窗外的風雪攪成一團,木屋似飄搖在風浪中的一艘小船。川雄和三甫透過窗口看到外面已是一片渾濁,直到這時,他們才發現木屋裏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他們怎麼還不殺我們?”川雄灰白着臉,喃喃道。
三甫想起了乾娘和草草,還有那間溫馨的小屋。
格楞老漢在另一間屋裏瞅了女兒好半晌了,賓嘉羞羞地低垂着頭,哥和嫂子也着急地瞅着賓嘉。
“他們來了,真是上天成全我格楞啊。”格楞衝著窗外感嘆道。
格楞見到三甫和川雄那一刻起,心裏就一直興奮着。鄂倫春人離不開山林,就像農民離不開土地,他不能眼見一天大似一天的女兒離開山林。格楞曾想過,把女兒送到山外,找一個男人完婚,可他又不放心把女兒一個人扔到山外。就在這時,來了三甫和川雄。
“你瞅上哪一個了,爹給你去求親。”格楞又一次沖女兒說。
女兒不答,臉更紅了,樣子更羞,豐隆的胸起伏着。
這時,他們沒有料到,有一群餓瘋的野豬已悄悄地向小屋襲來。所有的動物,在這大雪封山的季節里,都躲到洞穴里去了。這群野豬已經在渺無聲息的山嶺里尋找好久了,它們終於看見了這間亮燈的小屋,同時嗅到了動物的氣息。
格楞一家聽見黑狗變音的吠叫,他們看窗外時,發現野豬們已經把木屋圍在當中了。一家人一時僵在那裏,他們又想到兩年前,剛到這裏時,遭到野豬群襲擊的情景。格楞知道裝着散砂的獵槍對飢餓的野豬群已經不起作用了。格楞和兒子,一同操起了板斧,衝出屋門,黑狗看見了衝出來的主人,安定了下來。
野豬看到了人,嗥叫着撲上來,格楞閃動着身子,躲過了其中一隻的一撲,斧子砍在野豬的背上,野豬的後背長年在山裏滾爬像石頭那麼硬,震得格楞的虎口發漲,格楞知道,今晚將凶多吉少。暴怒的野豬一起衝過來,格楞和兒子一起和野豬混戰在一起,格楞被野豬撲倒,黑狗衝過來,用身體攔住了野豬,黑狗慘叫一聲,它的腰被野豬咬斷了。
三甫和川雄看到野豬圍過來的一剎那也呆住了,他們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兇殘的野豬。當他們看見格楞一家和野豬混戰在一起時,三甫先反應過來,他喊了一聲:“槍。”便撞開門,瘋了似的向山坡跑去。
川雄也醒悟過來,隨着三甫向埋槍的地方跑去。他們從雪殼子裏把槍拖出來的時候,有幾隻野豬已經尾隨過來。
格楞和兒子幾次被野豬撲倒,又幾次滾起來,到最後兩人只有招架之功了,野豬一次次更加兇狠地向兩個人撲過去。
這時槍響了,兩支槍一同響起來。野豬們被這槍聲驚怔了,眼見着一個個同類在槍聲里慘叫着逃走,野豬開始潰退了。
三甫和川雄兩個人站在山坡上望着木屋前,同樣獃獃望着他們的格楞一家人。
後來,三甫和川雄扔掉手裏的槍,向木屋走來。雪地上已一片混亂,黑狗的肚子被野豬的獠牙劃開了一個大口子,胃腸流了一地,腦門上的皮肉翻露着,它為了保衛主人戰鬥到最後一刻,它望着逃走的野豬,低聲叫了一聲,又回頭望了一眼主人,便栽倒下去。
三甫和川雄也看到了那隻忠誠的狗,他們為了那狗的忠誠,心裏熱了一次。
一切都平息過去之後,格楞和兒子陪着三甫和川雄坐在炕上,他們一起望着忙碌的賓嘉和嫂子。三甫和川雄看到一家人殊死和野豬搏鬥的場面,他們深深為這一家人的豪氣感染了。直到那一刻,三甫和川雄才知道,格楞一家人不會殺他們。
格楞也沒有料到,這兩個人會有槍,又不是獵槍。他不知道這兩人來自何方,通過這次和野豬的一場血戰,鄂倫春人有着更直接和親近的交友方式,鄂倫春人狩獵時,遇到危險,倘若有人能不顧安危來救助,那麼,他們就是生死不渝的朋友了。
賓嘉和嫂子,很快就把肉燒烤好了,格楞又擺上了一桌比昨天更加豐盛的晚餐,窗外的風仍刮著,雪仍下着。酒滿滿地在每個人面前的木碗裏溢着。三甫和川雄看着眼前的酒,心境已和昨日完全不同了。
格楞慈愛地看着三甫和川雄,兩個人在老人的目光中同樣讀到了友善和信任。老人看見女兒賓嘉滿臉甜蜜地望着三甫,老人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夜深了,幾個人終於盡興地喝完了酒。收拾完東西,嫂子爬到炕上,從包里找出一條白床單鋪到炕上。兒子格木攙起川雄走出木屋,來到了另一間木屋裏。屋裏只剩下賓嘉和三甫了。賓嘉在三甫和野豬的搏戰中的那一刻,她就為三甫的勇敢而偷偷地把自己許給了三甫。
三甫不知什麼時候從醉酒中醒了,好半晌才看清屋裏的一切,他看見了身旁一直端坐在那裏的賓嘉,他覺得那不是賓嘉而是草草,草草在抱着他的頭,一口口地給他喂葯。
小屋裏的爐火紅紅地燃着,映得木屋一明一滅。三甫似在夢中,他覺得這一切是這麼的溫馨而又美好。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賓嘉伏下身去給三甫脫鞋,三甫終於看清眼前不是草草而是賓嘉時,他慌亂地把腳挪開了。賓嘉僵在那兒,半晌,她一頭撲在炕上,身下壓着那條白床單,嚶嚶地哭了。賓嘉想起了祖祖輩輩生活在大興安嶺山上的那個鄂倫春人的小山村,以心相許的人,並不接受她,賓嘉哭得很傷心。不知過去了多長時間,賓嘉在抽哽中睡著了。
三甫坐在那兒,望着這間溫暖的小屋,他想到了家鄉廣島,想到了乾娘,草草……這時他的耳畔似乎又回蕩起川雄動情的歌唱聲:
廣島是個好地方
有魚有羊又有糧
漂亮的姑娘櫻花里走
海里走來的是太陽
……
楊宗隨東北軍一口氣撤到了臨潼,隊伍不再走了。楊宗自己也不知為什麼,睜眼閉眼腦子裏總是浮現出那群逃難的人流。
一個月前,部隊在山西時,他看見一個面帶灰垢的姑娘跪在一個士兵面前,士兵摸遍自己的腰包,最後搖頭走去。他走過去,姑娘看見他說:“長官,你要了我吧,你讓我幹啥都行,只要給我口飯吃就行。”
楊宗不用問就知道這姑娘是東北逃難跑出來的。楊宗問:“你以後想往哪裏去。”
姑娘的眼圈紅了,她茫然地搖着頭,片刻又說:“長官,看在咱們都是東北人的份上,你就收下我吧。”
楊宗從姑娘嘴裏得知,她是東北大學的學生,日本人不僅佔領了奉天,同時也佔領了東北大學,校園裏住滿了日本人,日本人抓了很多男學生去給日本人修碉堡,女學生當了軍妓,她是被抓走後又跑出來的。她隨着東北最後一批運糧車尾隨到這裏。楊宗很快想到了妹妹秀,她不知道秀此時在奉天怎樣了,更不知道大金溝的父母怎樣了。
楊宗從兜里掏出兩塊銀元塞到姑娘手裏,姑娘的眼淚流了出來,姑娘仰着臉說:“長官,多謝你救命之恩了。”楊宗嘆口氣,他轉過身要走時,姑娘叫住了他,姑娘說:“我咋樣才能報答你呢,你要我一次吧,我是乾淨的,所有的男人還沒有碰過我。”
那一刻,楊宗有些僵硬地望着姑娘,他真想把這個善良的姑娘留在軍營。他不知道東北軍的命運將會怎樣,更不知自己的前途將走向何方。他搖了搖頭,最後看一眼姑娘,走了。他走了很遠,仍聽見姑娘在背後說:“謝謝長官,謝謝東北老鄉。”
楊宗後來有幸聽到那首著名的流亡歌曲——《松花江上》
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
那裏有森林煤礦,
還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九一八,九一八,
從那個悲慘的時候,
……
楊宗聽到這首歌的時候,他曾熱淚盈眶。他想起了大金溝的故鄉。當時,他認為鬍子出身的朱長青,對自己的家是一種威脅,他甚至想把朱長青一網打盡,消除隱憂,沒想到,他隨東北軍一離開東北,他才真正地意識到,真正的敵人不是朱長青這樣的中國人,而是日本人。從那以後,日本人的隱患無時無刻地不在他心頭懸浮着。
部隊一駐紮在臨潼,士兵隔三差五地經常有人開小差。有些營團,一天就逃掉十幾個。
那天夜裏,自己營里的一個士兵逃掉了,很快又被軍法隊抓住了。軍法隊鞭打了逃兵,後來是他親自到軍法隊把這個逃兵接了回來。這個逃兵他認識,叫劉小川。劉小川是東北軍入關前幾個月入伍的。那天,楊宗正在營部里和勤務兵下棋,門被推開了,他看見了劉小川,後面還隨着劉小川的父母,劉小川的父母頭髮都已經花白了。劉小川一進門,隨在後面的父母就給楊宗跪下了,劉小川的父親說:“長官,收下他吧。”
楊宗問:“他為啥要當兵。”
父親說:“日本人炸了張大帥,東北軍要和日本人開戰,俺知道你們隊伍上用人,小川就算一個吧。”
劉小川那時也說:“長官,我不怕死。”
楊宗真的收留了劉小川。後來他還知道劉小川一家是從鄉下逃到奉天城裏的,鄉下被日本人佔了,房子做了日本人的馬棚,哥哥去找日本人說理,被日本人用刺刀挑死在樹上。那些日子,有很多逃到城裏的青年來投奔東北軍。
楊宗一直把傷痕纍纍的劉小川從軍法隊帶到營部。
楊宗冷着臉問:“你為啥要逃?”
劉小川答:“我不想在隊伍上幹了。”
“為啥?”楊宗又問。
“我當兵是為了給俺哥報仇,我要打日本人。”劉小川仰起臉看着楊宗。
楊宗不語,一支接一支地吸煙。
劉小川就跪下了說:“營長,你就放俺走吧,俺不怕死,俺不是孬種,俺要殺日本鬼子,報仇哇!”
那一次,楊宗沒有再懲罰劉小川,還讓勤務兵找來了軍醫給劉小川傷口上了些葯。劉小川一直央求着他道:“營長,你就放我走吧……”
幾天以後,劉小川再次逃跑,又被軍法隊抓住了。劉小川在軍法隊的鞭打下,號叫着:“操你們媽,你們不打日本人,打俺幹啥。”劉小川一直號叫着。
楊宗聽着劉小川的號叫,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後來劉小川的號叫變成嗚咽了,楊宗再也聽不下去了。他衝進軍法隊,對正在行刑的人說:“放了他吧。”行刑的人便住了手。楊宗就說:“他不會再跑了,再跑你們找我要人。”
楊宗讓兩個兵把劉小川抬了回來,劉小川仍在說:“俺要跑,俺一天也不想在這幹了。”
劉小川傷剛好,楊宗就把劉小川叫到了營部。楊宗說:“劉小川,你真想跑。”
劉小川答:“打不死俺就跑。”
楊宗說:“你把軍衣脫下來吧。”
劉小川不解,怔着眼睛看了楊宗半晌,最後還是脫下了軍衣。
楊宗就說:“你可以走了。”
劉小川不信地問;“真的。”
楊宗說:“你走吧。”
劉小川真的走了,剛走兩步,楊宗又叫住了他,把床下一套便裝扔給劉小川。劉小川終於明白了楊宗的用意,他穿上那身老百姓的衣服,給楊宗跪下了。劉小川含着眼淚說:“營長,俺要謝您的大恩。”
楊宗嘆口氣,摸出兩塊銀元扔給劉小川。
劉小川感激地望着楊宗,說:“營長,隊伍啥時候打日本了,俺還回來給您當兵。”
楊宗揮了揮手。
劉小川勾着頭走了。
從此,再也沒有了劉小川的消息。楊宗不知道,劉小川是回了東北,還是投奔了其他隊伍。
那些日子,大街上有很多學生呼籲着抗日愛國,他們喊着口號,那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徹夜不息。
後來,楊宗聽說,蔣委員長有令,為了避免學潮鬧大,讓部隊開槍鎮壓。事隔沒幾天,楊宗果然看見了隊伍和學生的衝突。
他親眼看見一個梳着短髮的女學生,在遊行隊伍里胸部中彈,女學生蒼白着臉,手捂着胸口,一點點地倒下去。那個女學生長着一雙異常美麗的眼睛,中彈的一剎那,那雙眼睛仍是那麼美麗,美麗中流露着一縷凄迷哀怨的神情。
鎮壓學生事件,很快傳遍了全國。楊宗不知道少帥是怎麼想的。那些日子,少帥平時很少言語,楊宗感到少帥的活動很多,召集各界人士開會,每次開會,都是楊宗的警衛營負責警戒。
楊宗覺得有什麼大事就要發生了,他有些不安,又有幾分激動。他說不準將會有什麼大事要發生,他似乎早就期待着該發生點什麼事了。
柳先生和秀從奉天來到哈爾濱后,柳先生便不再教書了。在道里區一個衚衕里開了一家壽衣店。柳先生成了壽衣店的老闆,秀便成了老闆娘。
秀沒來哈爾濱以前,就知道柳先生是幹什麼的了。秀一點也沒有後悔嫁給柳先生,她甚至覺得柳先生這種工作有些神秘和更富於刺激。柳先生似乎也從不隱瞞秀什麼。
有幾次,秀並不想回大金溝的家,是柳先生讓她回去的。每次回去,都有人隨着她。柳先生告訴她,跟別人介紹就說是柳先生的弟弟,秀覺得這沒有什麼不好。每次帶信都是給潘翻譯官,時間長了,大金溝的人們都知道潘翻譯官有個同學叫柳芸,在哈爾濱壽衣店當老闆。秀默默地為柳先生做着這一切。
柳先生自從來到哈爾濱似乎很少出去,整日裏待在壽衣店裏,腰裏別著皮尺,站在櫃枱前。有人上門來做壽衣了,聽來人報出尺寸,柳先生把尺寸記下,又領人挑好布料裁了。秀負責做,秀的手很巧,動作也麻利,很快便把一套壽衣做好了,靜等着人來取。
晚上的時候,倒經常有人光顧這個小店。他們一來便聚到屋裏,壓低聲音說話。每到這時,秀總是要坐在外間,一邊在燈下縫壽衣,一邊聽着門外的動靜。外面若有陌生人進來了,秀就輕“咳”一聲,向屋裏的人報個信。夜晚來小店的人,大都是來取壽衣的,壽衣很快就取走了。秀有一次認出了在奉天見到的那個大個子,那天晚上他們離開奉天時,就是這個大個子把他們送出來的。
大個子似乎也認出了她,沖她笑了笑,便到裏間找柳先生說話去了。
秀很想聽一聽這些人說的都是什麼,可秀總是聽不清,他們話總是說得很簡短,說完一兩句話,就沉默,然後是他們吸煙、划火的聲音。
一天晚上,幾個人聚在屋子裏又說了一會兒話,突然門開了,柳先生挺激動地沖秀說:“秀,你進來一下。”秀便放下手裏的針線進到裏間,她看見裏間那幾張熟悉的面孔都顯得得挺激動。大個子就走過來,雙手潮潮地握住了秀的手,秀不明白大個子的手心為何這麼濕。大個子說:“秀,你的事老二已經同意了。”
秀在奉天就聽說過“老二”這個人,可她從來沒見過,她知道這些人乾的事都是老二安排的,包括他們從奉天來到哈爾濱,但秀一時沒明白是自己的什麼事。
柳先生說:“以後,咱們就都是一家人了。”
秀很不安地看了眼柳先生,不明白柳先生這話是何用意,難道以前和柳先生不是一家人?
大個子用勁地握了握秀的手說:“你以後就是組織的人了。”
幾個人都一臉神聖地望着秀,秀這時就明白了組織的含義。不用說,眼前這些人都是組織上的人了。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掏出面紅色的旗幟,旗幟掛在牆上,秀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面旗幟。
大個子說:“向黨旗宣誓吧。”
秀不知道怎麼宣誓,她學着大個子的樣子,舉起了右拳,大個子說一句,她複述一句……完事之後,大家就一起坐下來,很激動地說話。秀第一次聽見他們在一起激動地議論事情,從他們嘴裏知道了抗聯和地下黨什麼的。秀這才知道,在遠離哈爾濱的大山裡,有一支抗日的隊伍。他們這些人都是為了抗日服務的。秀覺得這份工作很神聖。
過了一段時間,柳先生外出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柳先生有事不再瞞着她了。她知道,抗日隊伍需要一批軍火,柳先生一次次外出是為了軍火的事。
柳先生一走,她就站在了櫃枱前,靜靜地望着街面。街面上不時地有行人走過,有時會有一隊憲兵,有時會有三兩個全副武裝的日本人。冷不丁的,在對面街上,會響起警車的聲音。秀這時的心提了起來,她很快想到了為軍火奔走的組織上的那些人。她知道,憲兵和日本人會抓他們。
柳先生每次回來都是晚上,柳先生一回來心情就很不好,總是唉聲嘆氣的。秀不用問也知道,柳先生他們的工作並不順利。
有一天晚上,秀和柳先生躺在炕上,柳先生突然抱着她的身子問:“秀,咱們要是被日本人抓住,咋辦?”
秀一驚,她還從來沒考慮過這種問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這時她想起了大個子領着她宣誓的場面,她便說:“嚴守組織機密,誓死不投降。”
柳先生抱緊她的手臂一點點地鬆開了。柳先生仰躺在炕上,望着漆黑的夜說:“要沒有日本人該多好哇,那樣我們就會好好地生活,我還教書,你給我生個兒子。”
秀聽了柳先生的話很感動,她早就想給柳先生生個兒子了,可柳先生總是說:“現在不是生兒子的時候,等一等再說吧。”這事便一拖再拖下來。
秀這才意識到,做個組織上的人也真不容易。
柳先生在一天清早就出去了,一直到晚上仍不見柳先生回來。
秀一天心總是安生不下來,她一聽見外面風吹草動,心就亂顫不止。有幾次,她聽見遠處的警車聲音在夜空中劃過,她的心裏閃過不祥的預感。她迷迷糊糊不知是睡着還是醒着,突然聽見有人敲門。她幾乎是撲過去把門打開的,她以為是柳先生,結果見到的是大個子。大個子一臉嚴肅,大個子掩上門就說:“秀,告訴你個不幸的消息,柳芸同志被捕了。”
秀差點摔倒,她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她就那麼大睜着眼睛看着大個子。
大個子又說:“為了以防萬一,咱們馬上離開這裏。”
秀並不想走,她想在這裏一直等柳先生。她想柳先生一定會回來的,她是柳先生的妻子,她應該等他回來……她這些想法沒有說,但看到大個子臉上嚴肅的表情,她還是用最快的速度,收拾好隨身帶的東西,隨大個子走了出來。大個子安慰道:“組織會想辦法解救柳芸同志的。”
她使勁地沖大個子點點頭,她相信組織,相信大個子。當初他們從奉天逃出來時,就是組織安排的。
大個子把秀帶到另一條衚衕里的一個小院裏,交代幾句便走了。一連幾天,秀也沒有見到大個子。小院裏還住着一位五十多歲的老大娘,每天都是大娘做好飯,來叫秀。大娘不和秀多說什麼,但她看見秀愁眉不展的樣子就說:“啥事都要想開點,這世上沒有走不通的路,也沒有過不去的橋。”秀沖好心的大娘笑了一笑。
秀也說不準柳先生會不會被日本人殺死。她覺得生活中不能沒有柳先生,等把日本人趕走,她還要和柳先生好好地生活,柳先生教書,她為柳先生生兒子。她在心裏一遍遍祈禱着,她想,柳先生說不定什麼時候會突然回來,出現在她面前。
秀沒有等來柳先生,她等來的是大個子。大個子是一天黃昏之後出現在小院裏的。他一臉心事,看見秀並沒急於說什麼,而是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秀一直盯着大個子,她很想知道柳先生的消息,但又怕大個子給她帶來不祥的消息。她就那麼一直等待着,大個子也一直沉默着。
過了好久,又過了好久,秀終於忍不住了,她一把抓住大個子點煙的手說:“柳先生是不是被日本人殺了。”
大個子搖搖頭,嘆口氣說:“日本人沒殺他,是我殺了他。”
秀驚怔在那裏,她像不認識大個子似的,看着他。
大個子說:“秀,你要冷靜,你聽我說,柳芸叛變了。”
秀張大了嘴巴,她覺得眼前這一切不是真的,是場夢。
大個子就說:“柳芸剛開始不說,日本人要殺他,他就招了。”
大個子一口接一口地吸煙,他皺着眉頭,痛苦地搖着頭說:“柳芸還算有良心,組織上的一些大事他沒招,他招的都是一些不重要的事。”大個子望着秀,又說:“不管怎麼說,柳芸也是個軟骨頭,為了安全着想,老二命令我把他殺了。”
大個子說到這兒,似乎再也沒有氣力說下去。
秀頓覺天旋地轉,她萬沒有料到柳先生會是這種人,她的眼前很快閃過從認識柳先生到現在的每一幕……柳先生死了,她該怎麼辦呢?
大個子這時站起身,握了一下秀的手說:“同志,相信組織,你先在這裏住着。組織會重新安排你的。”
大個子說完就走了。
秀望着大個子遠去的背影,眼淚洶湧地流了出來。這時她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魯大。
秀很快就被大個子轉移了出去,秀這次去的是一所小學,被安排到小學裏當老師。柳先生不在了,秀在哈爾濱便沒有了家。秀住在學校的宿舍里,學校的校長是個日本人。日本校長不僅讓老師學日本話,還讓學生也學日本話。讀書聲變成了嘰里哇啦的日本話。秀教的是算術,她不用和學生們說日本話。她聽着學生們用日語讀課文的聲音,心裏就煩。秀從那時起,她經常會坐在屋裏發獃。天是灰色的,遠近的殘雪東一片西一片地在她眼前展現,這一切無疑增加了她的傷感。
她又一次想到了趙明誠和李清照的故事,愈這麼想,愈覺得自己就是那個古人李清照了。
大個子很少到學校來找她,她知道大個子很忙,有很多事情要做。有時大個子晚上來,約她出去碰頭或者開會。自從柳先生當了叛徒之後,這些人在一起時,小心多了。開會佈置任務時,大個子也都是分頭交代。有時這次他們在這碰頭,下一次他們就又換另一個地方。大個子這段時間,並沒有交給秀什麼工作,秀的心裏很空落。
有些日子,秀甚至把自己當老師的工作真的當做一件事來做,她把過去的事情已忘了許多。可她一空閑下來,就想起了自己和柳先生的往事。直到這時,她也說不清柳先生是哪裏吸引着她。組織上說柳先生是叛徒,她想應該和別人一樣,應該恨柳先生才是,可她卻一點也恨不起來。她每次想起柳先生,柳先生都是一副那種成熟的樣子立在她的面前,在她的心裏,她一直把柳先生當成先生的。在她的心裏,柳先生是那麼的知書達理,疼她,愛她,柳先生那麼迫切地想有個兒子。
就在柳先生離開秀兩個月後,秀髮現自己懷孕了。她萬沒有料到,她和柳先生最後一次同房,竟讓自己懷上了,這一切好像都是柳先生臨去前精心安排好的。秀髮現自己懷孕那一刻,一股巨大的暖流從她心底漫起。那一個晚上,她一直淚流不止。
大個子終於又一次交給秀一項任務,仍讓她回大金溝給潘翻譯官送一封信,陪同她的,仍是被稱為柳先生弟弟的那個人。
大個子關照秀說:“對別人不要說柳先生不在了。”
秀默默地點點頭。
秀碰上魯大是秀從大金溝回來的路上。
秀這次騎的不是馬,而是一頭驢。秀和陪送她的那個人,先坐火車,下了火車,才改成騎驢的。
魯大早就聽說秀已經回大金溝幾次了。魯大見到秀的心情,就像飢漢見到食物那樣的迫切。魯大自從得知秀回過大金溝后,便把手下的人安排到楊家大院左右,隨時打探秀的消息。魯大這次得知秀又回來了,他早就等在秀歸途的路上了。
當秀那天上午,剛騎着驢從大金溝里出來,她就看見了魯大。魯大騎在馬上,攔住了秀的去路。秀一時沒有認出魯大。魯大看見了秀,他好久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昔日的少女,現在變成了一個風姿綽約的少婦了。那時,魯大還不知道秀已經結過婚,且有身孕在身。魯大久久沒有說話,但他有許多話要說,不知說什麼好。她希望秀驚叫一聲,像以前一樣撲過來,趴在他的懷裏,他會毫不猶豫地把秀緊緊抱在懷裏,打馬揚鞭回他的老虎嘴,他要在老虎嘴的山洞裏給秀安一個幸福溫暖的家。
魯大看見秀驚懼地打量自己,他從一隻眼睛裏看到秀的驚懼和茫然。魯大哽咽地喊了一聲:“秀。”
秀在驢背上哆嗦了一下,她在這一聲喊里,認出了眼前的魯大。她差一點從驢背上跌下來,魯大踉蹌地奔過來,站在了秀的面前。秀想到了柳先生,想到了肚裏的孩子,秀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魯大把手指放到嘴裏,打了聲呼哨,花斑狗帶着手下人蜂擁着從躲藏的地方跑出來。
魯大揮了一下手說:“回家。”
眾人不由分說,擁着秀和柳先生弟弟向老虎嘴走去。
秀坐在山洞裏的炕上,驚奇地打量着眼前這一切。那次她義無反顧地和魯大逃出家門,在山野里迷路,恍似一場夢。秀看着眼前這一切,想到了柳先生的書房。
魯大跪在她的面前,聲淚俱下地說:“秀,我對不住你。”
秀一直望着魯大,她不明白魯大為什麼會說對不住她。
魯大又說:“秀,這些年我都在等你。”
秀肚子裏的胎兒動了一下,這一動讓秀的鼻子發酸,她的眼淚止不住又流了出來。
魯大爬着過來,一把抱住秀的腿。秀又哆嗦了一下,魯大把頭埋在秀的膝上,秀抬起手,似乎要摸一下魯大的頭,手舉在半空就停下了。
魯大騰出手,抽了自己一個耳光說:“我不是男人,這些年讓你一個人在外面吃苦。”
秀終於說:“魯大,你起來吧,我已經嫁人了,你忘記過去吧。”這是秀說的第一句話。
魯大怔在那裏,仰起頭,用一隻獨眼陰森森地望着秀平靜下來的臉。
秀說:“魯大,是我對不住你,是我讓你受苦了。”
秀說完這話,終於止不住放聲大哭起來。少年的愛情早已在她心中死亡了,她此時為了自己肚中的嬰兒而哭泣。
好半晌,魯大都沒有說話,就那麼大張着口,一隻獨眼陰森森地望着秀。
“是誰,你說,我要殺了他。”魯大站起身,走了幾步。
“不,你不能,我愛他。”秀止住了淚說。
魯大僵硬地站了一會兒,突然身體搖晃一下,摔倒在秀的面前。
魯大清醒過來時,他看見秀抱着自己的頭,秀的眼淚滴在自己的臉上,涼涼的。他抓住了秀的手,秀想抽回去,沒有抽動,魯大就那麼用勁地攥着秀的手。
“秀,為啥呀,這是為啥呀。”魯大說。
秀搖着頭。
魯大一隻獨眼裏滾動着淚水,哽哽咽咽地哭了。他一邊哭一邊說,說自己在她父親面前頭頂火盆,說到了被她父親綁在樹上,是鬍子救了他,他當上了鬍子,這麼多年的思念、渴盼……魯大說完了。
秀盯着魯大的臉說:“魯大,是我對不住你。我已經嫁人了,肚子裏還懷着孩子,我沒有騙你。”
魯大從秀的懷裏掙扎着坐起來,獃獃地坐在那裏,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魯大終於問:“你真的要走?”
秀點點頭。
魯大說:“那你就走吧。”
秀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了,她看着魯大,嘴唇哆嗦着說:“魯大,我真的對不住你。”
魯大說:“說那些幹啥,我知道,我一個鬍子頭配不上你咧。”
秀“撲通”一聲給魯大跪下了。
秀哽着聲音說:“要不,我給你一次,也算咱們……”秀說不下去了。
魯大揮起手,打了秀一個耳光,用哭聲說:“滾,你給我滾。”
秀捂着臉,站起身,又沖魯大說:“魯大,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對我好,來世我再報答你吧。”
秀騎在驢上心灰意冷地朝山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