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菊心灰意冷地遊逛在三叉河鎮的大街小巷裏。有很多三叉河的人都認識菊,知道菊是小金溝財主楊老彎的女兒。菊是再也不願意走進那個家了。
她萬沒有料到表哥楊宗會那般絕情。楊宗一個巴掌打在她的臉上,她懷着的十幾年的愛因此也流產了。她十幾年夜思夢想的愛,得到的卻是突如其來的一巴掌,還有楊宗的謾罵。菊就想,也許自己真的是一個賤女人,一個賤女人活着還有啥意思呢菊甚至想到了死。很多日子她遊逛在三叉河的大街小巷裏,都一直想着死的問題。一天夜裏,她投宿在一家米店的門口,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周圍滿是米店潑出來的污水,她幾乎就躺在污水中,有兩隻野狗蹲在她一旁,愣愣地看着她。菊醒來后,看見自己此番模樣,突然大笑了一次。堂堂小金溝財主楊老彎的閨女竟落得如此模樣。那一刻,她就不想死了。她想到了魯大,魯大是鬍子,這她早就知道。可就在那一夜之間,魯大聽了她的身世后,並沒有弄她,要是當時沒有楊宗,她會愛上魯大。就憑這一點,菊便認定,魯大是個男人。她一想起魯大,渾身上下便有一種愉悅感,那時她就下決心要嫁給魯大,嫁給一個鬍子,讓楊宗看一看她嫁給了鬍子,讓楊老彎和楊禮也一同看一看,她真的就嫁給了鬍子。
那一天,老包下山弄葯,她一眼就認出了老包,她毅然地隨着老包來到了老虎嘴。菊萬沒有料到的是,鬍子魯大也沒有看上她,鬍子都罵她是賤貨。她一個人下山的時候,心裏千遍萬遍地詛咒着鬍子魯大。遠遠地望見三叉河鎮的時候,菊不再走了,她蹲在雪野上撒了一泡長尿,後來她哭了,哭得痛快淋漓,昏天黑地。哭累了,哭夠了,菊站起身,衝著茫茫夜色破口大罵:“操你媽楊宗,操你媽鬍子魯大,操你們男人的媽呀。”
菊那時就在心裏說:“我是個賤女人,就賤給你們看看。”
菊那天晚上就敲開了街東頭吳鐵匠的家門。吳鐵匠是個光棍,菊一出現在三叉河的大街上,吳鐵匠就開始注意菊了。每天晚上,吳鐵匠差不多都在跟蹤菊,有一次,趁菊睡在野地上,他抱住了菊,菊當時打了吳鐵匠一個耳光,就像楊宗打她時一樣響亮,菊還罵了吳鐵匠,菊罵吳鐵匠是賤貨。吳鐵匠又是下跪又是磕頭求她,她也沒有同意。
當菊委身於吳鐵匠那一刻,吳鐵匠用那雙打鐵的大手把她剝光,伏在她的身上的時候,菊閉上了眼睛,菊在心裏高聲地叫罵著:“操你媽呀楊宗,操你媽魯大,你們睜開眼睛看看吧,我讓鐵匠幹了……”
轉天早晨,吳鐵匠從柜子裏掏出兩塊銀元放在菊的面前,吳鐵匠說:“你先拿去花,啥時候花完了再來取。”吳鐵匠說著就跪下了,吳鐵匠流着眼淚說:“菊你就嫁給我吧,我會一輩子當牛做馬伺候你。”
菊看也沒看吳鐵匠遞過來的銀子,菊一直在心裏說,我是下賤貨了,讓鐵匠幹了。菊甚至沒有聽清吳鐵匠在說什麼,菊木着表情從吳鐵匠的家裏走出來。吳鐵匠痛心地在她身後喊:“你啥時候還來呀。”
菊再次走在三叉河的大街小巷裏,心裏多了滿腹的快意,她心裏一遍遍重複着一句話:“我讓吳鐵匠幹了,我是個賤貨了。”菊認為自己是賤貨之後,她什麼也不怕了,她甚至敢當著眾人脫褲子撒尿,別人臉紅,她不紅。她走過去,就聽背後有人說:“楊老彎的閨女瘋咧。”菊心裏說:“我不是瘋子,是賤貨了。”
日本人開始在三叉河鎮強姦女人了,三叉河鎮的女人沒有人敢在大街上行走了,有的躲在家裏仍不放心,年輕的姑娘,麵皮還白嫩的少婦都用鍋灰抹了臉,提心弔膽地在家裏挨日月。惟有菊敢在大街上走。
那一日,菊看見了身後的兩個日本兵,她一邊走,一邊聽見倆日本兵在她身後嘰里哇啦地說著什麼。她頭也沒回,她此時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害怕,賤女人還怕啥呢?菊這樣鼓勵自己。
當兩個日本兵把她拖到一條衚衕里時,菊真的有些害怕。她可以找人睡覺,卻無法忍受強暴。菊沒有呼喊,她一邊和兩個日本兵廝打,一邊咒罵,菊罵日本人是賤貨。日本人開始時還挺斯文,看見菊在反抗在掙扎,便粗魯了起來,他們恨不能一下子就把菊的衣服脫光。就在兩個日本人把菊按在地上,即將得逞的那一瞬間,從牆後面跳出三個人。兩個日本兵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被兩把刀扎在了身上。兩個日本兵麻袋似的倒下了。
花斑狗照準一個躺倒的日本兵屍體踢了一腳說:“操你媽,還想干中國女人,把你雞巴割下來。”
魯大和花斑狗利索地拾起了日本人丟下的槍,這時才看見菊。菊也吃驚地看着魯大。
魯大瞪大眼睛說:“是你?”
菊繫着衣服,站起來說:“你們救我幹啥?”
老包說:“救了你,你都不說一聲謝?”
“我沒讓你們救我,我願意讓日本人干。”菊白着臉說。
“啪!”魯大伸手給了她一個耳光。
菊先是一驚,很快反應過來,她扯開嗓子罵:“操你媽魯大,我讓男人幹了,咋樣,關你啥事。我就讓男人干,讓所有的男人干。”
魯大還想再給菊一個耳光,被花斑狗攔住了說:“算了大哥,咱們今天是來整槍的,這個女人瘋咧。”
魯大指着菊的鼻子說:“你快滾家裏待着去,不願回家你就讓中國人操死你,也別讓日本人干一下。”
說完魯大帶着花斑狗和老包翻過牆頭消失了。
菊看着魯大他們消失在牆后,突然抱住頭哭了,她一邊哭一邊用手扇自己的耳光。她沒想到今天救她的會是魯大。她要早知道是魯大,她會讓他看着自己讓日本人干。魯大又一次打了她,她和魯大有啥關係,魯大憑啥打她。她這麼一想就不哭了。她還要活下去,賤女人一樣的活,讓魯大看看自己賤到什麼程度。
菊那一刻,想到了“一品紅”妓院。菊來到了“一品紅”時,宋掌柜的瞪圓了眼睛,他一年四季到頭,看到的都是男人來逛窯子,還從沒見女人來逛窯子,宋掌柜的就睜大了一雙眼睛。菊沖掌柜的說:“你看我幹啥?”
宋掌柜的就說:“你是不是走錯門了?”
菊說:“沒錯,我是來當窯姐的。”
宋掌柜有些喜出望外,忙問:“你要多少錢。”
菊說:“我不要錢,我要錢幹啥?”
宋掌柜那一刻差點暈過去。
楊老彎得知菊進了窯子差點背過氣去。他很快來到了“一品紅”,找到了宋掌柜。宋掌柜認識楊老彎。楊老彎就氣急敗壞地說:“姓宋的,你不是人,讓我閨女進你這個門。”
宋掌柜一時哭笑不得。半晌,得知菊就是楊老彎閨女時說:“我哪知道她是你閨女,要是知道,我哪敢收。”
楊老彎見到菊時,菊正擁着被子坐在床上,她看見楊老彎理都沒理,楊老彎就說:“你不認識你爹了。”
菊說:“你不是我爹,你是畜生。”
楊老彎就跪下了,一邊打自己的臉一邊說:“菊呀,你這樣干是為啥呀,你讓我這老臉往哪兒擱呀,我千不對萬不對,你也不能走這條道哇。”
菊不理他,顧自矇著頭睡下了。
楊老彎就過來要給菊穿衣服,菊突然揚手打了楊老彎一個耳光,一把掀開了被子,露出裸身,楊老彎低下頭說:“菊你這是幹啥咧。”菊突然大笑。菊說:“你滾,你要不滾,我就從窗口跳下去。”“一品紅”是樓房,菊就住在二層樓上。楊老彎一邊打自己的臉一邊往樓下走,楊老彎一邊打一邊說:“我是老不要臉哪。”
宋掌柜的對菊說:“你走吧,我不敢要你。”
菊冷笑着說:“你敢讓我走,我就一把火燒了‘一品紅’”。
宋掌柜就白了臉,他還從來沒有見過菊這樣的女人。宋掌柜衝天長嘆了一聲。
那天早晨一起炕,楊老彎就看見兒子楊禮滿院子爬着,拾了雞屎往嘴裏填。楊老彎的眼前就黑了,他差一點摔倒,手抓撓了幾下,才抓住門框扶穩。楊老彎的老婆也看到了眼前這一幕,楊禮娘就喊:“兒呀,你這是幹啥喲。”
楊禮一邊嚼着雞屎一邊說:“我難受哩,我不想活咧。”
楊禮娘就沖楊老彎喊:“快救救孩子吧,天呀,我也不活了。”
“他爬就爬去,他吃屎就吃去。”楊老彎說完一屁股坐在門檻上。
幾個日本兵打開馬圈的護欄,牽着幾匹馬走出來。日本兵自從住進了楊老彎家,日本人便擁有了楊老彎的馬。日本人要馬有很多用場,拉糧馱炮彈。
楊禮曾幾次要死要活地溜進馬圈想牽了馬去賣,都被日本哨兵踢出來,楊禮就喊:“沒王法了,那是我爹的馬呀,你們就給我一匹吧”日本兵把他踢出來,便不再理他了,任憑他耍猴似的鬧。
楊禮看見日本兵理直氣壯地牽着自己家的馬從馬圈裏走出來,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不再嚼雞屎了,而是很快地爬過去,抱住了一個牽馬日本兵的大腿,楊禮鼻涕眼淚地說:“給我留一匹吧,求求你了大爺,給我留一匹吧,我要死了。”
日本兵嘴裏咕嚕了句什麼,日本兵還很好玩地笑了笑,甚至還伸出了一隻手,摸了摸楊禮的頭。楊禮沒有料到,日本兵在這時會踢他,日本兵抬起了穿着皮靴的腳,一腳就踢在了楊禮的下巴上。楊禮號叫一聲,像青蛙似的翻了個身子,躺在地上。楊禮嚼雞屎的嘴裏流出了鮮血。
幾個牽馬的日本兵,看到楊禮這番模樣,也一起笑了起來,然後牽着馬揚長而去。
楊禮躺在地上號叫一會兒,便不叫了,他伸手摸了摸嘴,便從地上爬起來喊:“爹呀,媽呀,兒的牙沒了,兒不活了,兒的牙沒了。”
楊禮娘顛着一雙小腳跑過來,抱住了楊禮昏天黑地哭起來。
楊老彎心裏什麼地方“咯噔”的響了一聲。他想自己一定要找點事干,他一定要找點事干。他看見了院子裏堆放着的那些盆盆罐罐,桌椅板凳,他看着它們,這都是他的家產,這是他來到小金溝后苦心經營起來的家產。他抱起了一個腌鹹蛋用的罐子,又摔在地上,罐子碎了,腌着的鹹蛋也碎了,清清黃黃流了一地,他又操起凳子砸桌子……他的家產在他手下破碎,楊老彎覺得此時很痛快。他甚至覺得今生今世從沒這麼痛快過。他突然又看見了那把銹跡斑駁的刀,那是一把殺豬刀,以前過年時,楊老彎總是自己殺豬,那時他總是把刀磨得鋒快,一刀下去,豬就嚎叫一聲,溫熱的血也隨之流了下來。後來他的家業一點點地發展起來,殺豬的活自然有夥計來干,這把殺豬刀他也就隨手扔了,沒想到卻讓日本人給翻找出來,把它和傢具扔在了一起。楊老彎此時驚奇地把殺豬刀又攥在了手中,彷彿他要找要砸的就是這把殺豬刀。他提着殺豬刀走回屋裏,拚命地在磨刀石上磨着,銹水像血一樣地從磨刀石上流下來,他看見了那血一樣的水似乎又體會到了刀插進豬脖子裏湧出來的那種溫熱。他使勁地磨着刀,磨刀石上後來就看不見了那紅色的銹水,刀鋒開始閃亮,最後楊老彎竟從那刀影上看到了自己,他仍瘋了似的磨着。
楊禮娘拍拍打打地撫慰着要死不活的楊禮,她終於對楊老彎磨刀的舉動忍無可忍了。她說:“你磨那玩意兒幹啥?”
“我要殺豬。”楊老彎一邊磨一邊說。
“你殺屎吧,豬都讓日本人殺完了,你殺屎吧。”楊禮娘就又哭了。
“那就殺屎。”楊老彎說完,拿起刀試了一下刀鋒。
“爹,你殺我吧,我沒牙了,我不活了。”楊禮把嘴裏流出的血抹在臉上。
“那就殺你。”楊老彎果然站了起來,拿着刀沖楊禮走過來。
楊禮還從沒見過爹是這樣一副表情,爹原來也有這樣一副凶氣。他殺豬似的號叫一聲,一頭扎在娘的懷裏,號叫着:“媽呀,爹要殺我了,你救我吧。”
楊禮娘一手擋開楊老彎,瞪着眼睛喝道:“你要幹啥?”
“我要殺了這個敗家子。”楊老彎咬着牙說。
楊禮娘拍手打掌地哭了,一邊哭一邊說:“這日子沒法過了,你也算個爺們兒,日本人敗了咱這個家,你連個屁都不敢放,對老婆孩子耍啥瘋呀,嗚嗚嗚……我不活了,要殺你就把我們娘兒兩個都殺了吧。”
楊老彎狠命把刀插進炕沿上,炕沿兒是柳木做的,很硬,刀插進去,發出很鈍的聲音。楊老彎一屁股蹲在地上,就死盯着那把能照見人影的刀。
一天夜裏,小金溝兩個日本哨兵被殺。刀插進日本兵的喉嚨里,殺豬似的被殺死了。日本人早晨發現這兩個日本哨兵時,哨兵的屍首早就凍成棍兒了。
日本哨兵被殺事件,驚動了北澤豪,北澤豪從大金溝趕來,臭罵了一會兒駐紮在小金溝的日本兵,後來又提醒他們,抗聯游擊隊神出鬼沒,不好對付,讓所有的日本兵加強警惕,嚴防抗聯偷襲。
北澤豪仍沒忘記召集小金溝的男女老少講一次話,潘翻譯官用南方口音的普通話,把北澤豪的話翻譯給大家。北澤豪說:“大家都是良民,抗聯騷擾我們良民過平安日子,讓男女老少的良民和日本人緊密合作,消滅抗聯,一起過平安日子……”潘翻譯官的南方普通話,小金溝人還是第一次聽到,那聲音聽起來,像女人在嘮家常,人們忽視了北澤豪講話的內容,反而被潘翻譯官的聲音吸引了。
楊老彎彎着身子站在人群中,因為彎着腰,他抬頭望人就有些吃力,他也覺得潘翻譯官的聲音有些怪,他便像鵝似的,把脖子曲成個彎,吃力地看着潘翻譯官。楊老彎的眼睛有些花,他一時看不清潘翻譯官的真實面目,他一直以為,潘翻譯官是個女人。
北澤豪的訓斥和講話,並沒有阻止日本人被殺。一個日本兵半夜起來出門撒尿,被殺死在門口,雞巴也被割下來塞在嘴裏。日本士兵仰躺在自己的尿結成的冰上,叼着自己那玩意兒。
日本人真的有些害怕了,夜半日本兵的巡邏隊,穿着皮靴“咔嚓,咔嚓”地走過,走過去一列,又來了一撥。有的日本人,半夜撒尿不再敢單獨出門,而是一起吆喝着,集體出來撒尿。他們把一股又一股的臊氣排泄在小金溝的空氣中。小金溝的夜晚,一時間雞啼狗吠,小金溝屯裏的人們,一到夜晚,大門緊閉,早早地吹了燈躺在炕上,提心弔膽地諦聽着外面的動靜。
楊老彎一到夜晚,他也就早早地歇了。楊禮要死要活的哭鬧聲攪得他心煩。他就沖楊禮喊:“你快死了吧,早早托生,你這是活受罪哩。”
楊禮就說:“爹,你殺了我吧,我難受咧。”
楊禮娘就哭道:“你們爺倆都消停會兒吧,睡著了不就跟死了一樣?”
果然,一家人就都睡著了。
住在楊老彎家的日本兵,發現馬圈裏的馬被偷是早晨才發現的。拴在馬槽上的馬韁繩,齊斬斬地被刀割斷了,他們竟沒聽見馬被趕走的聲音。幾個負責看護馬匹的日本兵,僵死地立在那裏,他們知道,抗聯今天能偷馬,明天說不定就會來偷他們的命。
楊老彎看見了空蕩蕩的馬圈,他抱住馬槽就哭開了,“我的馬呀,馬呀。”這是他苦心經營十幾年才得到的馬,他要用它們犁地,馱糧食,馬比他的命還重要。楊老彎看着自家空蕩蕩的馬圈,他沒理由不哭。
一輛卡車駛到半仙藥鋪前停下了。
白半仙自從日本人封了他的藥鋪,他便躺在屋裏架了葯鍋天天熬藥,沒有人知道他熬的是什麼葯,他的面前擺着許多葯,沒有人見過那是一種什麼葯,有的似牛糞乾癟地蜷在那裏,有的又像壓扁的蟲子,還有的如千年樹皮……他不時地,這撮葯里抓幾塊那個葯堆里又抓幾塊……最後,他把這些葯又一起扔到葯鍋里,葯鍋里散發著一種說臭不臭說甜不甜說苦不苦很怪的氣味,葯氣散在他的臉上,他就蹲坐在葯氣中,入神入定,有時好半晌他也不動,白半仙不再給人看病,更不給人抓藥了。有時,求葯的人在門外敲疼手掌,喊破了嗓子,他裝着沒聽見,就那麼入神入定地坐着。
斜眼少佐和潘翻譯官來到半仙藥鋪時,半仙仍在熬藥,兩人走到他面前時,他連眼皮也沒動一動,仍那麼入神入定地看着葯鍋里翻滾的葯。
斜眼少佐嘰里哇啦地就說,說一氣兒看一眼潘翻譯官,潘翻譯官就用南方普通話翻譯:“太君知道你是神醫,前來請你到太君兵營,為太君效勞……太君還說,太君不會虧待你,只要你能為太君完成任務。太君什麼都答應……”
潘翻譯官說完,白半仙眼睛終於動了動。他抬眼看了看眼前站着的兩個人,但只一眼,白半仙又如以前那個坐姿,那個神態了。
斜眼少佐又嘰里哇啦了幾句,這次潘翻譯官沒有及時地翻譯,而是耐心地蹲下身,看着白半仙的臉,半晌他才說;“你不去,太君要殺了你。”
半仙這次認真地看了一眼潘翻譯官,嘴裏輕輕說一聲:“人活着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活着。”
潘翻譯官聽了半仙的話,臉白了一些。
斜眼少佐煩躁地在屋裏走來走去嘴裏又咕嚕幾聲什麼。潘翻譯官又說:“你不去,太君不僅殺你,還要燒了這個藥鋪。”
“噗”的一聲,半仙一口氣吹熄了熬藥的火,葯在鍋里“咕嘟”幾聲,終於熄了。半仙把葯湯盛在一個空碗裏,端起碗一口氣把葯喝光,摔了碗。半仙這才站起身,小心地把大小門都落了鎖,這才隨斜眼少佐和潘翻譯官往出走。斜眼少佐顯得很興奮,用手拍了拍半仙的肩,豎起大拇指說:“你的大大的良民,很好。”
半仙坐上了卡車,卡車一陣風似的向大金溝駛去。
大金溝的後山上,搭了一溜綠色的軍用帳篷,帳篷周圍,有士兵站崗,這就是日本兵營的醫院。
幾日前,雲南前線指揮部來電,日軍在中緬前線,遭到了中國軍隊的襲擊,幾百人得了狂犬病。他們用常見的辦法治療不見效,速讓後方醫院研究這種病例,以儘快治癒前方得了狂犬病的將士,並用專機,把得到的狂犬菌苗運送到了哈爾濱。這批狂犬菌苗很快又運送到了大金溝。
白半仙來到日軍兵營醫院的時候,他看見了躺在帳篷里的中國人,他們一律被捆綁了手腳,又一律裸着肩頭,白半仙進去的時候,正有醫生拿着針往裸露着的肩頭上注射。那些被捆綁着的中國人,臉上流露出驚駭之色。他們是認得半仙的,他們一見到半仙就一齊喊:“半仙救救我們吧,我們沒病,我們不扎針。我們要回家。”
針扎在他們的身上,片刻過後,這些人面孔皆呈赤紅,最後連眼珠也紅了。
斜眼少佐一揮手,就過來幾個日本兵,先把這些人的手鬆開了。猛然間,不知是誰先哭叫一聲,接着就一起哭叫起來,他們用手抓撓自己的胸膛,棉衣被抓破了,胸膛被抓破了,抓破的胸膛前,流出的不是血,而是又臭又腥的黃水,過後,他們個個喉頭哽咽,喊不成聲。
後來,他們又被鬆開了捆綁着的雙腳,站立不起來,雙腿無力地在地上蹬踏着,只一會兒工夫,雙腿就腫脹得似要爆裂……十幾個人滾爬在地上,相互啃咬着,喉嚨里發出唔唔嚕嚕的響聲。他們也像狗一樣,廝咬住對方不放,直到把那塊肉咬下來,黃水拌着血水流下來,頓時臭氣滿天。
潘翻譯官跑出帳篷,蹲在雪地上乾嘔着,他臉色煞白,渾身不停地亂抖。斜眼少佐用手捂着鼻子,指着地下這些人沖半仙道:“你的治。”
半仙一直不動聲色地看着這些人,他似乎不明白日本人為什麼要對他們這樣。直到這些人病情發作,他們一個個痛不欲生的樣子,半仙的鬍子眉毛便一起開始抖動。
那十幾個廝咬在一起的中國人,終於沒了力氣,或躲或卧地伏在那裏,焦急地望着他,他們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卻用手指着自己,半仙明白,他們在求他,讓他救救他們。
卡車很快把半仙又送回到藥鋪。半仙關上門開始熬藥,這次他的葯熬得很急,有幾次往葯鍋里對水都灑了出來。最後他把熬好的葯遞給一直等在一旁的斜眼少佐。斜眼少佐笑了笑,便坐上卡車走了。
斜眼少佐把葯讓士兵們給這些中國人餵了下去,他一直站在一旁看。這些人先是停止了掙扎痙攣,似乎睡著了,先是腳上的腫消失了,後來全身的腫也隨之消失了。他們幾乎一起睜開了眼睛,趔趄着爬起來,走到門口站在雪地上尿了一泡又長又臭的尿。他們似乎明白,這是半仙救了他們。他們幾乎同時衝著白半仙藥鋪的方向跪下去,嘴裏喊着:“半仙大恩人哪。”
斜眼少佐滿意地點點頭,他要去向北澤豪報告已經取得的勝利。
北澤豪又命人向雲南前線發電:病已攻克,葯馬上運到。
斜眼少佐再一次光臨半仙藥鋪時,懷裏抱着一堆銀子。他很重地把銀子放在半仙面前,半仙連看也沒看那一眼銀子。仍在專心致志地熬着自己的葯。
斜眼少佐就嘰里哇啦地說。潘翻譯官也說:“太君很高興,太君讓你多想一些治狂犬病的葯,太君自己要用。”
半仙抬起頭這次很認真地看了一眼斜眼少佐,說:“中國人不歡迎你們日本人。”說完又狠狠地看了一眼潘翻譯官。潘翻譯官被半仙的眼神瞅得一哆嗦,他從來沒見過這種眼神。他明白那眼神的含意,沒有翻譯半仙這句話,呆立在那裏。
斜眼少佐問:“這老頭說什麼?”
潘翻譯官說:“說葯一會兒就熬。”然後轉過頭沖半仙說:“我知道你心裏想的是啥,我是中國人,你還是熬藥吧,要不日本人會殺了你,還要燒了你的藥鋪。”
半仙在斜眼少佐的監督下,一直熬了一宿,把熬好的葯倒在一個木筒里,又封了口。斜眼少佐這才離開半仙藥鋪。
斜眼少佐前腳剛走,半仙就把那包銀子從藥鋪里扔出來。斜眼少佐沒想到,半仙會不要他的銀子。他沖身旁的潘翻譯官說:“你們中國人真不好琢磨。”
潘翻譯官沒有說話,他忘不了半仙看他時的目光。
天已經亮了,老虎嘴的山洞裏仍黑着。魯大、花斑狗和老包仍躺在炕上。魯大打開手電,花斑狗和老包伸出手在光柱里做出各種形狀,光影投在石壁上,很可笑。三個人就很開心。這時一個小鬍子走進來說:“包二哥,你丈人來找你。”
老包就沖小鬍子說:“你放屁,一會兒我穿上衣服扇你。”
“真的。”小鬍子說。
老包很快地往身上套棉襖棉褲。老包哈氣連天地隨小鬍子來到洞外,果然看見了自己的丈人。丈人袖着手,縮着脖,丈人一年四季總是爛眼邊,此時的丈人也不例外,他紅眼巴嘰地瞅着老包,老包看見丈人就說:“你來幹啥?”
丈人“撲通”一聲就給老包跪下了,爛眼邊里滾出渾濁的淚來。丈人一邊哭一邊說:“報仇哇,你女人讓日本人給糟踐死咧。”
老包就白了眼,瞅着眼前的丈人半晌才說:“讓日本人糟踐了?”
“是咧,糟踐完還不算,腸子都讓日本狼狗吃咧。”丈人抱住頭,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
“你閨女不是我女人。”老包這麼說完,轉身氣哼哼地往洞裏走。
丈人在洞口喊:“一日夫妻百日恩哪,姓包的你咋就沒個良心呀……我苦命的閨女呀,你就這麼白白地死了,你命苦哇……”丈人在洞外高一聲低一聲地哭訴着。
老包背着手在屋裏轉圈兒,轉了一圈兒又一圈兒。魯大就說:“你咋了?”老包不說話。
花斑狗聽出了一些眉目說:“老包你老婆是不是讓日本人給日了?”
老包咆哮道:“我沒老婆,日就日,咋了?”
老包結婚不久就失去了老婆。老包家住在南山,娶的是地主王家的丫環。老婆十三歲便去王家做了丫環。老包那時就一個人,住在一間四面透風的草房裏,屋裏一鋪炕,一口鍋,便再也見不到其他什麼東西了。
老婆娶來后,屋裏又填了一張進食的嘴,老包就覺得這日子很沉重。結婚沒幾日,他竟奇怪地發現老婆的肚子大了。老包沒有結過婚,也沒有讓老婆懷上孩子的經驗,可他仍覺出了事情的蹊蹺。那天晚上,他響亮地扇了老婆兩記耳光,老婆便哭唧唧地招了。
老婆到王家做丫環的第二年,便讓老地主按在柴火垛上有了那事,十七歲那一年就有了孩子。老地主不想丟人現眼,便和老包的丈人攤牌了,老包的丈人情急之中就把女兒嫁給了窮得丁當的光棍漢老包。
老包聽完老婆的哭訴之後,才知道自己被耍了。他一腳踢在老婆的肚子上,老婆手捂着肚子在地上滾了幾滾便滾到門外。老包隨手關上了他那扇能鑽進狗來的門。老婆哭求着老包,老包堅定如鐵就是不開門,他在大聲地咒罵:“破貨,婊子,你滾,滾得遠遠的……”
老婆就這樣哭哭啼啼地跑回到了家中。爛眼邊丈人也來求他,他也同樣扇了丈人兩個耳光,老包就說:“你不拿我當人咧。”
沒多久,老婆就小產了。老包晚上躺在草屋裏越想越不是個味。想了半晌,歸根結底是地主耍了他,是他先日了自己的老婆。那是個夜黑風高的晚上,他摸進地主王家,殺了那老東西,又一把火把王家燒着了。那時,他就跑出了南屯。
老包很煩躁地在石洞裏走。魯大和花斑狗就四隻眼睛一起盯着他。丈人的哭訴聲遠去了。
老包說:“她嫁我一天也是我老婆哩。”
魯大說:“這事你說咋整?”
老包就瘋狗似的在石洞裏轉,突然紅着眼睛說:“我也要干日本女人,把她的腸子掏出來也喂狗。”
“好,老包你有種。”花斑狗跳着腳說。
魯大想了想說:“日本人整咱們,咱們也整日本人。”
暮色時分,一行人離開老虎嘴向三叉河鎮摸去。他們早就知道,三叉河鎮上住着日本女人,日本女人是日本人的官太太。他們在街上曾看過這些官太太穿着和服走來走去的身影,他們覺得她們長得一點也不好看。
他們摸進三叉河兵營一個院子裏時,花斑狗很順利地殺死了日本人的哨兵。接着他們很快又摸到了一個傳出鼾聲的窗下。一個日本男人高一聲低一聲地打着鼾。他們很耐心地聽了一會兒接着又聽見一個女人的囈語聲。老包小聲地沖魯大說:“就是她了。”
魯大點點頭。
老包一回身就踹開了門,魯大的手電也亮了,照見了炕上的晃動着的兩個日本人。女人尖叫一聲。花斑狗端着槍沖兩個人說:“別動,動就打死你們。”
日本人聽不懂他的警告,赤身裸體的男人還是把手伸到枕下去摸槍。花斑狗一步衝過去,槍口對準那日本人的前胸就摟了火,槍聲很悶,像放了個屁,男人就倒在了血泊中。
日本女人委婉地尖叫一聲便暈了過去,伸展開明晃晃的四肢,樣子似乎要飛起來。
魯大說:“愣着幹啥,還不快整。”
老包就撲上去,廝咬着女人。女人哀叫着,似殺雞。忙活了一陣,老包回過頭悲哀地說:“大哥,我咋就不行哩。”
花斑狗在一旁也說:“我也不行,渾身直哆嗦。”
魯大就說:“那就不整咧,掏她的腸子,喂狗。”
老包就從身上往出掏刀子,一邊掏一邊說:“操你媽,日本人,便宜你了。”
女人一聲慘叫后,便不動了,老包的一雙血手顫抖着。
這時,躲在外面的小鬍子驚呼一聲:“日本人。”
槍聲便響了起來。
三個人一起衝出去。邊打邊撤,快離開三叉河鎮時,老包突然趴下了。
花斑狗就喊:“你咋了?”
老包就說:“操他媽,日本人把我打上了。”
後面的槍聲仍在響着,日本人的叫聲,狗的叫聲響成了一片。
魯大一彎腰背起老包就跑。
天亮的時候,他們回到了老虎嘴。他渾身流滿了血,血凍在衣服上,像一件鎧甲。老包的臉青灰着,他的嘴唇在動。老包說:“日本人把……我……打上了……日本女人……沒整上……操他媽……”
老包話沒說完就不動了。老包的身體像他身上的血衣一樣一點點地硬了起來。
花斑狗撲過去,抱住老包就喊:“二哥,你睜眼咧,日本女人咱還沒整咧,下次一定整上。”
圍在周圍的小鬍子們也都一起哭開了。
魯大沒有哭,他在石洞裏走了兩趟,突然一拳打在自己的頭上,他喊了一聲:“操你媽,日本人。”
“操你媽,日本人。”花斑狗也瘋了似的罵。
聲音在山洞裏回蕩了許久。
那天晚上,鄭清明在抗聯營地的窩棚里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了紅狐的叫聲,紅狐的叫聲仍那麼凄慘,可他聽起來卻是那麼親切。他醒來的時候,仍覺得自己是住在大金溝後山上的木格楞里,躲在他身邊的不是柳金娜而是靈枝。他有幾分驚喜地推醒身邊的柳金娜說:“聽,紅狐又叫了。”
“啥紅狐?”柳金娜迷糊着眼睛問。
鄭清明這才清醒過來,身邊躺着的不是靈枝而是柳金娜,靈枝已經死了。鄭清明醒了便再也睡不着了,他坐在草鋪上,看着窩棚里漏進幾許外面清明的月光,他想念着和紅狐周旋的日子。他的生活改變了,紅狐也隨之消失了,彷彿紅狐早就盼望着他這一天,一直看着他家破人亡,然後滿意地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他似乎看見紅狐躲在遙遠的什麼地方,正猙獰地沖他笑着,那是一種復仇的笑,他打死了紅狐的兒女,紅狐也讓他失去了父親和靈枝。
他又看了眼身邊的柳金娜,柳金娜依偎着他香甜地睡着。當初他並不想接受柳金娜,可他聽完了柳金娜的身世后,便有些同情她,同情這個異國女人。他萬沒有料到柳金娜會義無反顧地隨着他在山上東躲西藏。
有幾次他對柳金娜說:“你走吧,跟着我不會有啥好日子。”
柳金娜瞅着她,藍眼睛裏便蘊滿了淚水。半晌柳金娜搖搖頭說:“我嫁給你就是你的人,我哪兒也不去。”
鄭清明就呆望着柳金娜,彷彿他又看見了活着的靈枝,靈枝也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鄭清明在心裏感嘆一聲:“女人哪。”
抗聯支隊沒有行動的晚上,整個營地都很安靜:卜成浩和朱政委兩人研究下一步的作戰計劃,其他的人便都回到各自窩棚里,早早地歇下了,他們知道怎樣保存體力,留待下一次更艱苦的戰鬥。
鄭清明和柳金娜也躺下了,柳金娜偎在鄭清明的耳邊小聲說:“我想給你生個孩子。”這句話讓鄭清明很感動,但他很快又清醒地意識到了眼前的處境。眼下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怎麼能有孩子呢父親死時,那時他就想讓靈枝懷上孩子,最好是男孩,只有男人才能扛槍進山,和那隻紅狐世世代代地鬥爭下去。他希望自己的後代,一個接一個地從靈枝的肚子裏生出來,繼承他的事業,子子孫孫地戰勝紅狐。可靈枝卻死了,靈枝死了,仍懷着他的孩子,他相信那是個男孩。可這這一切都是紅狐造成的。此時,戰勝紅狐的信念,不僅沒有在他心中弱下去,反而更強烈了。以前戰勝紅狐只是一種生活中的慾望,現在已是帶着仇恨了。
一切的變故都源於日本人。魯大燒了他的房子,把他趕到山裏,他卻不恨魯大。要是沒有日本人,他可以有一間房子,重新過他以前充滿誘惑的狩獵生活。日本人來了,打破了他的夢想,連同他繁衍後代的熱情。他日裏夜裏都沒有忘記紅狐。
此時,他又想到了謝聾子,柳金娜是他的女人,他不想也一道連累了謝聾子。那天,他對柳金娜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柳金娜就說:“他是個好人。”鄭清明相信謝聾子是個好人。
那次,柳金娜和鄭清明一起勸謝聾子下山,謝聾子明白了他們的意思,“撲通”一聲就跪下了。
“我不走,我哪兒也不去。”謝聾子說。
柳金娜就嘆口氣,伸手去撫摩謝聾子的頭,謝聾子在柳金娜的撫慰下,怕冷似的抖着身子。
“你們打日本,我就打日本,你們打獵,我就打獵。”謝聾子說。
鄭清明也嘆了口氣,他比畫著告訴謝聾子,山上苦,讓他下山。
謝聾子就哭了,一邊哭一邊說:“我沒有家。”
鄭清明和柳金娜獃獃地對望一眼。
謝聾子又說:“我死也不走,要死就死在一塊。”
鄭清明聽了謝聾子的話有些感動,當初魯大偷襲他,要是沒有謝聾子,他不會那麼順利地脫身,謝聾子是冒死救他們的。
鄭清明把他扶起來,謝聾子看不再讓他走了,孩子似的笑了。
楊雨田在日本女人身上徹底絕望了。
楊雨田萬沒有料到,在柳金娜身上沒有得到的,他在日本女人身上同樣沒有得到。那一刻,他不僅是悲哀,而是對自己絕望了。他望着眼前年輕的日本女人,似乎看到了自己的末日。他喘息着,就那麼眼睜睜地望着眼前柔順的女人,女人不冷不熱地望着他,似乎在對他說:“你這個中國人,老了,不行了,就要死了。”楊雨田突然哀號一聲,撲向這個年輕的日本女人,他用手拚命地在女人身上撕扯着,女人在他懷裏掙扎着,哀叫着,他感受到了那份掙扎和哀叫,這一切更刺激了他的撕扯,他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嘴裏兇狠地一遍遍說:“日你,日你,日死你。”
他終於累了,疲了,他蹲在一旁喘着,汗水流到他的眼裏,淹着眼球辣辣的。日本女人早就滾到了牆角,抱緊身子恐懼地望着他。楊雨田蹲在那兒,耷拉着自己的下身,他用手摸捏着,就像在摸着自己的生命,他似乎能摸到了自己生命的盡頭。他突然抬起手刮自己的耳光。躲在牆角的女人,瑟縮着身子,恐懼地望着他,楊雨田跪在炕上,弓着自己瘦弱的身子,蝦一樣伏在炕上,一遍遍地問着自己:“我要死了嗎,我真的就要死了嗎”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感籠罩了他。最後,他也像日本女人一樣,抱緊了自己的身子,怕冷似的呆坐在那裏。從那一刻起,死亡的恐懼一直籠罩着他。
也就是從那以後,他開始拒絕北澤豪送來的日本女人。他幾乎連門也不出了,整日裏坐在屋裏獃想。他看見了天棚角上的一片蜘蛛網,蜘蛛為了躲避冬天的寒冷,不知躲到牆縫什麼地方,只剩下了那片網,網上此時落滿了灰塵,在空氣中顫動着,他竟覺得自己就是個蜘蛛,周圍都是網了。他早就把楊家的大小事情一應交給了管家楊么公。
楊么公那天找到了他。
楊么公說:“東家,日本人又管咱要糧咧。”
楊雨田眼皮也不抬一下說:“要就給嘛。”
“是給陳的還是新的”
“陳的新的你看着給就是。”
管家楊么公有些吃驚,東家以前從來不這樣,東家以前總是把一粒米、一文錢視為生命,今天這是咋了?楊么公就又說:“不和日本人討價還價了?”
“你就討嘛。”
楊么公看了東家一眼,又看了一眼,他看見東家眼睛後面躲着一大片陰雲樣的東西,楊么公的心裏打了個冷戰。
楊么公要走的時候,楊雨田又叫住了他。
“么公,你找半仙給我弄點葯吧。”楊雨田說。
“東家,你哪兒不舒服?”
“我哪兒都不舒服,我要死了。”
“……”楊么公又看見了東家眼裏那片陰雲樣的東西,他這才意識到,那是死亡的氣息。
楊雨田不再出門了。他把楊么公弄回來的葯大包小包地擺在炕上,他一服服地熬下去,一服服地喝下去,最後連藥渣子也嚼巴嚼巴咽下去了。吃完葯,他就躺在炕上看那片蜘蛛網,一看就是半天。他睜着眼睛一動不動,似乎他睜着眼睛就睡著了。
秀是一天中午回到楊家大院的。秀是騎着馬回來的,秀回來的時候,還跟着一個男人,那男人也騎着馬。
秀對楊家人介紹說:“這個人是柳先生的弟弟。”
秀見到楊雨田的時候,楊雨田好半天才認出秀。楊雨田認出秀之後,眼淚就流了下來。楊雨田說:“你還知道回來呀。”
秀說:“爹,這麼多年都怪我不好,沒來看你。”
楊雨田說:“爹要死了,你再不回來就看不到爹了。”
秀說:“你這不好好的嘛,以後我會經常回來看你。”
楊雨田瞅着蜘蛛網說:“看不看都一樣,爹反正要死了。”
楊雨田這麼一說,秀的眼圈就紅了。
楊雨田又說:“你哥咋不回來?”
秀說:“他去了關內。”
“我知道他去了關內,你哥沒良心,說走就走了,一走就這麼遠。”楊雨田把目光盯在秀的臉上。
秀看見了大包小包擺在炕上的葯說:“你沒病,吃藥幹啥?”
“爹有病,爹要死了。”
秀像不認識似的看着楊雨田,她發現幾年沒見到爹了,爹像換了一個人。
秀問:“這兒有個潘翻譯官吧?”
楊雨田不耐煩地說:“你問么公去,我不管日本人這些事。”
管家楊么公把潘翻譯官請來的時候,潘翻譯官認真地打量了幾眼秀,秀覺得潘翻譯官這人有些可笑,穿着很像個孕婦。柳先生弟弟上前搭話說:“我是柳芸的弟弟。”
潘翻譯官就“噢”了一聲,很認真地看了眼柳先生的弟弟。
潘翻譯官就說:“我和柳芸是同學。”
柳先生弟弟就說:“我哥給你捎來封信。”說完便從懷裏掏出封信遞給潘翻譯官,潘翻譯官接了信,便走了。
秀在家住了幾日,便要走了。潘翻譯官找到柳先生弟弟說:“請把這封信帶給柳芸,就說我很想念他。”柳芸的弟弟便把信接了,小心地揣在懷裏,拱了拱手說:“我哥也很想念你。”
潘翻譯官揮揮手說:“你告訴你哥,有機會我會去看他。”
秀和柳芸的弟弟就走了。
楊雨田沒有出門來送秀,秀走的時候,楊雨田正躲在屋裏費勁地嚼中藥渣子。藥渣子枝枝杈杈地通過喉嚨進到胃裏,楊雨田的心裏就有一股說不來的滋味。他望着落滿塵埃的蜘蛛網,聽到外面秀遠去的馬蹄聲,他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虛。他自言自語地說:“都走吧,都走了,我就要死了。”
楊雨田用手捂住臉,淚水從指縫裏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