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謝淵泓
淵泓兄:好!
大作拜讀。狀物言情,真有水滸紅樓的風采,令我這“專業的”為之汗顏。早有人說,小說這玩藝兒,官軍最怵民團。業餘寫來,不落窠臼,所言皆因真情涌動,處處都是切身感受,必為賣文謀飯者所不及。好話不多說,我既有幸一睹,就以這“專業”的迂腐提一點兒意見。
①我先是覺得,這古典小說式的語言,似與那段放浪不羈的知青生活有點兒隔。然而,許多簡約、平靜、洒脫的描畫又讓我叫彩。然後我這樣想:無論是古樸典雅的語言,還是陝北的方言俚語,怕都不宜沒個喘息。就是說,一種風格的語言(或過於相似的句式)一貫到底反倒失去節奏,不如只作點睛之筆,如華彩,如諧謔,時隱時現才好。就像圍棋,沒了空就要死。所謂空,是指某些對話、敘述可以更平白些,更貼近現實生活。阿城的小說料你讀過,《孩子王》就在平白與典雅之間運用得恰如其分,到了《遍地風流》就典雅得有些濫,顯得刻意了。方言也是,過於難懂的可以就用普通話,否則讀者猜着看,倒無暇品味其中的妙趣與鮮活。
②在德國驅車旅遊的內容,以及與你女兒的交流,像是硬加上去的,似與你的“野草”無大相關。尤其某些章節的開端,只不過拉來做個引線,既不盡意,便顯多餘。我想也許可以這樣:有幾節單是寫遠離故鄉的生活與思念,遠離那段歷史的感受與反省,以及與下一代的“溝”與“通”。“洋插隊”和“土插隊”於你都是銘心刻骨,都是燒不盡的“野草”,穿插寫來,料必更具新意。
③既寫了,當然能發表最好。我可以推薦給某些雜誌,但回憶插隊生活的那股熱已然減溫,未必能夠如願。好幾年前就有人問過我:插隊生活你還要寫下去嗎?我說:怕那是永遠也忘不了的。又問:再怎麼寫呢?我說:單純的回憶已經不夠,如果歷史會記住它,大概就要以歷史的眼睛去看它,看它在未來的生活中震蕩起的迴響吧。所以,以你的“洋插隊”生涯,來看那“土插隊”的歷史,大約正是一個絕妙的視角。歷史,最是要拉開時間和空間的距離來看的,那樣才看得更為深刻,不致為某種情節所束縛。
就說這幾句吧。迂腐,大概就像我的輪椅,已是終身難免了。就讓它去做瀟洒的參照吧。後人不能從中受益,也可從中得一份警示。
蛇年將至,給你們全家拜年了!
史鐵生
2001年1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