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裏獵巫

夢裏獵巫

這是二○○七年八月五日的子夜,我恍然夢中,卻又輾轉難眠。巫神醫的自殺,深深困擾了我。

躺在床上,回憶起巫神醫兩次進來的談話,交織着我自己的想法,越來越混同了,我甚至不能清楚回憶出每一細節,甚至覺得回憶出來的,不無是我的捏造,我捏造了他、也捏造了我自己,我的思緒簡直又清楚又混亂、又敏銳又錯落。好吧,我願重新整合他的兩次談話,也整合了我的。讓我重建它們,即使是捏造、即使是重複。為了重新印證,我要它重複。

時間回到二○○七年八月二日,住進振興第二天。

夜裏十二點,我還在卧床看書,房門偷偷的開了。一個人探頭探腦,又想進來又猶豫,最後還是進來了。

這人張着好神經、陰睛不定的眼睛,打量着我。終於,他走近床邊了。我沒懷疑他,他穿着白色的醫生袍,他是醫生啊,但他鬼祟,他就是魏院長口中的他了。

「大師知道我是誰。」他開口了,聲音低沉,像在告自己的密。

我點點頭。「你是巫主任,外號巫神醫。」

他神秘的點點頭。「既然沒敲門就進來,一切客氣就全免了。」他四處張望了一陣,像貓一樣的警覺。「我這麼晚來,比較安全。」

我點點頭。

「我在神經外科,但清楚內科的動態。大師的病不算什麼。我們神經外科派不上用場。」

「見到我,名醫無用刀之地。」

「大師從魏院長口裏知道的我,其實很有限。至多知道我是名醫。」

「他們說你手術一流,但行為怪異。」

「一流是真的、怪異也是真的,只是他們不知怪異的內容。我不敢告訴別人。」

「我也是別人。」

「如果和你無關,你就是別人,但如和你有關,你就不是了。」

「和我有關?」

「有關。」他肯定,並且堅定。

「我是很精明的,現在可糊塗了。」

「你當然糊塗了,因為我還沒告訴你真相。」

「你們振興醫院的名醫是這麼當的,半夜十二點出現,危言聳聽、嚇唬病人。」

「你可不是普通的病人,你是我的合伙人。」他一本正經。

「合伙人?老天爺!我真有腦神經的問題了。」我拍拍我的頭。「你既然來了,就坐下來吧。」

巫神醫坐下來了。他伸手到懷裏,掏出一張照片遞給我。照片已焦黃,戴着金邊眼鏡的,是一位中年醫生,一臉聰明相,坐在中間。背後站着一位青年醫生,一看就是當年的巫神醫。

「這是三十三年前的一張師生照。是柳士豪老師和我在台大醫學院的合照。合照后第二年,一九七五年,他就神秘的死了。一九七五年,那年對你大師有什麼特別意義?」

「那是『娘希匹』蔣介石死的那年,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那時政治犯的我正在牢裏。第二天早上,看到禁子牢頭們臂纏黑紗,才知道上天有眼。」

「上天有眼的隔天,就出了怪事,那年四月六日一連死了三位醫生。一位是榮民總醫院的、一位三軍總醫院的、一位是振興醫院的,振興那位,就是我的柳老師。三位醫生都死於意外,在回家的電梯中死於匕首行刺。用匕首而不用無聲手槍,那正是情報單位的殺人手法,不是嗎?三位醫生死於非命的背後原因,是他們參與了機密計劃,並且知道得太多。這個機密計劃叫『長青專案』,顧名思義,這是要老蔣老不死的計劃。當然不可能不死,但是抗他老蔣的老,確是這一計劃的主軸。『長青專案』來自一個支點,就是蔣介石的腦病變。因為發現老蔣腦部有問題。獨夫其實是膽小鬼,於是下令成立『長青專案』小組,研究他的腦病變,我的柳老師因為是腦科名醫,被徵調了。柳老師也就將計就計,利用龐大的經費,自己偷偷研發起『腦前瞻工程』。柳老師最了不起的一點是,他有最了不起的眼光,他在近四十年前,就前瞻到現代科技對人類腦部的新意義,從電腦到生物工程,它們風起雲湧的變化,是醫學工作者必須得風氣之先的。因此,他利用蔣介石的『長青專案』,擴大並且加深了腦部研究。他的研究成果在死前五天轉到我手裏,我為它秘密接棒了三十年,所謂秘密的代價,就是我被人看作行為有點怪異,並且事實上,三十年的苦心焦思,我也真的變得怪異,還不止一點兒呢。」

說到這裏,巫主任長嘆一聲,站起來,走到窗前,瞭望着夜色。

「直到今天,也弄不清柳老師為什麼被害的,可能是蔣家特務懷疑他知道太多的秘密,至少是蔣介石的生理秘密。其實啊,柳老師擁有的,是人類的大秘密,蔣介石算什麼。可是,蔣家的狗不知道。一條惡狗,找到一根骨頭,坐在牆腳,啃着啃着。你走過去,它忽然發出喉音,兩眼圓睜,翻開嘴唇,做警告狀,意思很明顯:怕你搶它的骨頭。你無法告訴它你不會搶它骨頭,你也志不在骨頭,你是兩條腿的,根本也不會跟它爭什麼骨頭。但是,沒有辦法,你知道,它不知道,因為它四條腿。你大師被蔣介石及其走狗關在牢裏,豈不也是一樣,你志在天下,可是他們認為口中骨頭受威脅,所以啊,從柳老師的生命到大師的青春,都陪葬了。按說夜色將盡了,可是,大師,我個人等不到黎明了,像賽跑接力,柳老師跑了第一棒,我跑了第二棒第三棒,最後一棒我跑不動了,所以,今天晚上,我來了。」

我有點不耐煩了。「巫主任、巫神醫,我看你越說越玄了。連我這麼聰明的人,都被你兜圈子兜昏了。」

「報告大師,真有點兜圈子,因為接近這核心,要好幾個同心圓,所以,只好一圈一圈緊縮。好了,現在兜到最後一圈了。大師聽好,記得達爾文(Darwin)吧,由於他這種人出現,我們才相信人類不是上帝一開始造的那樣,而是經由演化變為今天的這樣,是不是?今天的科技又進一步告訴我們,我們只不過是生物分子高度有序組合的產物。而這種產物,過去自豪的是這種高度有序組合,可是,別忘了一九九七年,第一個下國際象棋的成功程式被設計出來了,它打敗了世界棋王GarryKasparov(卡斯伯羅夫),那是一種劃時代,當你設計出每秒兩億個棋子落點,棋王再也打不過它了。自然人輸了。自然人輸到脫褲子,多可憐呀,脫褲子反倒變成自然人最後的驕傲,為自己有情感、有廉恥、有是非而驕傲,別的都瞠乎其後了。國際象棋上自然人被打敗只是一個切口,打敗自然人的,早就不止於計算層面。從電腦的發明,到一九五○到一九六○年突飛猛進的程式設計,我們相信,擬人化超人化的電腦,會從機械人身上爆發出來,瘋狂的科技會認可機械人有情感、有自由意志,那時候,自然人下場會怎樣,我們當然關心,因為這涉及了嚴重的倫理的、利害的、及至生死的『介面』,這太嚴重了。這時代再出現的機械人不是Frankenstein(法蘭肯斯坦)那種笨傢伙了,他們一旦造反,真可使自然人萬劫不復。一九五○年IsaacAsimov(艾西莫夫),你大師當然知道……」

「本大師當然知道,並且知道此公把人類寫得飛天入地,可是他自己不敢坐飛機。」

「和你一樣。」

「和我一樣。」

「可是你去了一次北京,居然坐了一次。你怎麼克服的?」

「我的法子是一上飛機就東張西望,搜索一個最漂亮的空中小姐,拿定主意,萬一飛機出事,我就趕緊抱住她,與美女同歸於盡。」

「那種情況下,趕去抱她還來得及嗎?」

「抱還來得及,脫衣服來不及了。」

我們一起大笑。

「所以呀,」我補充,「我在懼飛症上,勝過Asimov。」

「他的書,料你看過不少。」

「看過他寫笑話書兩種,機械人的書兩種,我還背得出他那『機械人三大守則』(THETHREELAWSOFROBOTICS)呢:

1.Arobotmaynotinjureahumanbeing,or,throughinaction,allowahumanbeingtocometoharm.

2.ArobotmustobeytheordersgivenitbyhumanbeingexceptwheresuchorderswouldconflictwiththeFirstLaw.

3.ArobotmustprotectitsownexistenceaslongassuchprotectiondoesnotconflictwiththeFirstorSecondLaw.

一、機械人不得傷害人類,或坐視人類受到傷害而袖手旁觀。

二、除非違背第一法則,機械人必須服從人類命令。

三、在不違背第一法則及第二法則下,機器必須保護自己。

如何?」

「你大師真行。可是,你看得出他這三十多年前的守則,已因科技的瞬息萬變,該修正了嗎?」

「願聞其詳。」

「該補充第四條。」

「第四條是——」

「是——四、人類覺得機械人傷害人類時,機械人必須自殺。」

「這樣太不給機械人面子吧?」

「可以修正為:四、機械人在確知人類人工智能可以因植入人類自己而勝過機械人時,機械人應無條件自殺。」

「你真心狠手辣。」

「大師你錯了。不但不心狠手辣,並且大慈大悲。我不希望機械人自殺,但也不要他們喧賓奪主。可是,我知道一旦他們凌駕了人類、超越了自然人,一旦爭勝贏了,那局面也非自殺那麼簡單,恐怕要殺來殺去。避免這一悲劇發生,是人類永遠能植入機械人之長再加上自然人自己之長,雙雙吃定機械人,像愛斯基摩主人吃定他的狗,這樣才是正途。換句話說,只要人類保有機械人永遠趕不上的那『精髓』,那出神入化部分,機械人就是擬狗化的husky,或是擬人化的『野性的呼喚』(TheCalloftheWild)里那條狼。」

「機械人如果知道你待之如狼狗,會高興嗎?」

「我想他們會想辦法進入我們,以變成我們一部分為榮。看到沒有,所有家中養的狗,都不以為自己是狗,而以人自居。我以前鄰居太太常常罵她的寵物說:『你以為你是誰啊?你以為你是人啊?』寵物還點頭呢。」

「你的鄰居深得狗心。」

「我說機械人會想辦法進入我們,大師知道我的含義嗎?我是說,自然人本來就可以接受置入式的非自然器官。以失掉雙腿的自然人為例,他大腿以上都是自然人,以下則可成為機械人。他的金屬大腿關節里有單電路板電腦、有電池組、有連接器、有磁阻液……這些『人機合體』,難道機械人不引以為榮嗎?」

「尤其在捷運上被人偷摸大腿的時候。」

「其實這種義肢式的『人機合體』太不夠看了。進一步的合體是機械人科技精密結合上生物科技。」

「你是指人工內耳那種?植入物有電子零件,直接連接神經?」

「很接近,不過那是在耳朵上的小活動,不算工程。在我看來,從視網膜晶片到助聽器、假牙、義肢、人工關節、心律調整器、義乳、人工陰莖,甚至器官移植、植皮、整形外科,乃至呼之欲出的人工心臟等等,都廣義的把自然人變成百分之多少的生化人。所謂自然人,早已被置入得面目全非。不過,這些置入,比起我們『腦前瞻工程』來,都算小活動,都不夠看,因為它們都不是在人類腦部的工作。而我們做的,卻是最艱難的。我們相信生物晶片(bio-chip)和奈米科技(nanotechnology)等的結合,可以創造出奇迹……」

「什麼奇迹?是不是電腦進人腦、再人腦變電腦那套科技小說的流程?」我插話。

「我們的妙處就在不是這樣。電腦進人腦沒錯,可是人腦變電腦,你可將一套百科全書灌進電腦,電腦卻寫不出一本書。我們要創造出新奇迹,那就是人腦不只變電腦,而將腦中電腦和原有的人腦交融成長,可以寫出一本書,這才是真正人工智能的極致,不這樣做,只做到電腦進人腦,人腦變成獃頭獃腦,空有電腦而不能活用,這叫什麼人工智能?這是我們和別人的最大不同。別人以發展機械人為主,我們卻以發展自然人為主。不能駕馭的機械人會毀滅人類。原子彈做手Oppenheimer(歐本海默)看到第一次試爆時,慨嘆物理學成了罪惡來源。以發展機械人為主的科技,長此以往,在生化科技、奈米科技的雙殺下,人類的前程,將不可收拾。捷克Capek(恰庇克)一九二○年“R.U.R.”(Rossum’sUniversalRobots)劇本中,最後存活的自然人Helena(海倫娜),對機械人領袖Radius(雷德斯)慷慨陳詞、聲淚俱下,那一段多麼感人。Capek這位文學家,他的先知不只創造出Robot(機械人)這個字,更點破此輩當道,就是民無噍類。所以呀,大師,請看着我,我不是普通的醫生,我是救世軍。我不希望生物性的人類消失,我不認為那種新種的人機混合體(cyborg)是正路,因此,我推動『腦前瞻工程』來扭轉今天自然人與機械人主客易位的錯誤趨勢,並且是以工程對工程的行動來扭轉,我們借力使力,創造出取機械人之長,以晶片植入,與自然人神經纖維連接,成長出來的是自然人,而不是合成出來的有意志的機械人,我們維護了自然人的尊嚴與特色,我們不要科技消滅血肉之軀,我們要融合科技血肉相連的拓展出新的血肉之軀,用新的血肉之軀,站上最高點、制高點,現在,一切都要快、要趕工了,按照『摩爾定律』(Moore’sLaw),電腦晶片每隔兩年就起跳得更快更強,現在好像是看誰跳得快。問題的關鍵是:機械人已被科學家們給慣壞了,機械人除了是人造工人、人造計算機,還能是什麼、還該是什麼?三國時代孔明創造的木牛流馬、十七世紀日本創造的自動端茶器——『運茶人形』、十八世紀歐洲宮廷的自行流動裝置、到十九世紀以來的科學怪人,所有的構思,都是為人類服務、都不出工具的範圍,現代瘋狂的科學家們瘋了,他們要造成道德上的難題,要養機械人為患、要作機械人自縛、要喧機械人奪主,最後自絕於機械人,這怎麼得了啊?所以啊,大師,我們一定要搶先,在競技的過程中,正常的科學家要快過瘋狂的科學家。」

「你快兜到接力賽跑了。我開始聽到核心那一圈了。」我插了嘴。

「對機械人的觀點,都是將無生命的機械人切入,使機器自然人化,而非將有生命的自然人切入,使自然人機器化。這是根本的分野。前者將機器自然人化,會造出自Frankenstein以下的種種怪物,相反的,後者將自然人機器化,則是維護了自然人的命脈。前者人為機器所役,後者機器為人所役,這是根本不同。所以呀,我們『腦前瞻工程』是一種挽救、一種校正、一種導向、一種功德、一種倫理的維護。我們整個的『腦前瞻工程』走了三四十年,若問起什麼時候成功,那正是算命先生所說的『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看來有點滑頭,但是,科技的進步,就常常是這八個滑頭字眼的描寫。八十年前的科學家,他們『精蟲分離術』的想像,要在五百年後成真,可是現在早就成真;四百年前蒲松齡『聊齋』中換心想像,今天就在振興醫院魏院長手下成真;幾千年嫦娥奔月的想像,就在二十世紀成真。人們以為做不到的事,三下子、兩下子,居然就可以成真,好夢成真。」

「也噩夢成真。」我補一句。

「鱷魚邊那個噩。」

「科技造出原子彈。」

「挨原子彈的人連做噩夢都來不及,原子彈就出現了。成真的,往往比夢更快。比如說,晶片科技突然成真,我們『腦前瞻工程』才有突破。」

「你說了這麼多,就是要我相信你、相信你的『腦前瞻工程』可以成真。」

「是的。不然,我這麼晚跑來幹嘛?我不是來向你致敬,我是來要你向我致敬。並且,合夥!」

「天啊!」我撫額一嘆。「我一定住錯了醫院。怎麼被一個瘋醫生給鎖定了?」

「大師啊,我向你恭喜。你有幸參加了『腦前瞻工程』,並且跑了最後一棒。你有幸接到這一棒,一如你有幸碰到蔣介石之死,他要不死,你還在監獄裏逍遙。他的突然暴斃,就是你的好夢成真。快得你無法想像。」

「我無法想像?看看你自己吧,他不死,『腦前瞻工程』也落不到你頭上。」

「落到我頭上,原因是我能活下這三十年,活到現代科技發展出晶片,一切問題,有了解決的張本。大師去過陽明山林語堂故居嗎?林語堂花了一輩子心血與財力,要發明出新的中文打字機,可是他失敗了,原因是他的時代電腦跟不了,所以他的中文打字機,拼來拼去還是字形組合、偏旁組合,永遠走老路,直到電腦出來,中文輸出一夜成真,反證林語堂空忙一場。正如孟子所說的:『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天我等到了,有了晶片科技,柳老師好夢可以成真。只要有我等待,只要有你合作。」

「你口口聲聲合夥、合作。我真不明白為什麼非我不可?」

「原因只是:這裏面涉及了活體實驗,而跟這活體接觸、啟發、記錄、推動,都需要你的本領逐一解決之,你是接力賽中的最後一棒,並且是無人可及的那一棒。所以呀,非你莫屬。」

「Youhaveabeeinyourhead.」我笑着。

「IhaveabeeinYOURhead.」他回嘴,並加重語氣。

「好吧,」我無奈的說,打個哈欠,「你令我想起當年被抓后疲勞審問那段噩夢。好吧,如果你讓我睡覺,我願看看你的工程報告,你總不能全部計劃都在瘋子的嘴皮上吧?」

「真的只在嘴皮上。這一工程最奇妙的特色是,晶片植入后,被植入者不會立刻發生作用,要一段生理結合后,才發生作用,換句話說,要晶體與肉體共生長以後,才發生機器的、化學的、生理的變化,被植入者才脫胎換骨、大神附體,當然這大神是智慧的大神,我們把希臘的智慧女神現代化后植入高中女生的腦中,看她成長……」

「什麼?你說什麼?」我驚醒似的一問。「什麼高中女生?你在幹什麼?」

「我是指『腦前瞻工程』的最後,是植入晶片在一位十七歲的高中女生腦部。」

「我以為你說著玩的,你姑妄言之,我姑妄聽之。看來並非如此,你像是現行犯。」

「從法律觀點看,我是,誰說我不是?」

「難道你真這麼做了?你這神經外科名醫!」

「我真這麼做了。」

「你那來的晶片?你的柳老師,他研發出來的不會是晶片,三十年前那來晶片?」

「可是我研發出來了,別忘了我接力三十年,還接了兩棒。」

「弄出晶片是何等精緻工程,你那來設備?」

「我在振興業餘,三十年來乾的就是這個。我秘密加入一家家電子新貴的公司,一方面幫他們研發新產品,一方面利用他們的設備,自己閉門造車出晶片。」

「這不是造車啊,這人命關天。」

「我已極盡小心之能事。」

「那來的高中女生?為什麼是高中女生?」

「她正好是我的病人,振興醫院的病人。」

「你怎麼可以這樣做?你有什麼權利這樣做?人家一個好好的女孩子,只不過腦部生了點病,你就乘機杠上開花,偷偷植入你們的工程,拿人做實驗品?」

「大師啊,你聽我說,這女孩子絕非腦部生了點病,不是一點,而是絕症。她因為活不久了,所以,『死馬當作活馬醫』,試試看,也許救她一命,至少給她多一點機會。我知道這不合乎法律,但很難說它不合乎道德。」

「這是什麼道德!一個人偷偷摸摸干。她家人知道嗎?有別人知道嗎?」

「知道的人只有兩個,就是你和我。」

「為什麼告訴我?」

「因為要你跑第四棒。只有你大師的智慧,能夠啟發這個工程。並且,你俠骨柔情,你可靠。」

「我變成共犯了,我可靠?」

「你可靠。」

「媽的可靠,這振興鬼醫院還能住嗎?住個醫院,病還沒好,卻成了共犯。搞不好還是謀殺共犯呢!」我有點氣了。

「大師不要動氣,同心圓里還有個小圓圈你不知道呢,就是,我恐怕不久人世了。」

「你怎麼了?」

「我不行了。我有一個預感,我會在那個高中女生之前離開這個世界。過去,我們在從極權老大哥手中搶救人類,未來,我們在從機械人掌中搶救人類。一旦『腦前瞻工程』成功了,我們坐實了自然人可以打敗老大哥、也可以駕馭機械人,我們是做功德、不是搞謀殺。大師啊,別以為我們在用科技作惡,正相反的,我們在阻止科技作惡,並且建立新倫理、新信條、新信念。這種新倫理、新信條、新信念的基本態度是:人還是人,不要做機械人。高中女生植入晶片,目的就不是做機械人、抵抗做機械人。她只是以天然肉身為底子的、受到人工智能植入的合併體,甚至融合體。但她不是機械人。機械人的底子是人工的,以手為主造的,手工造的、手上功夫造的。高中女生的底子卻是自然的,以她父母生殖器官為主造的,不是手造的,是床上功夫造的。兩者的最大分野是她是自然的、天然的、有生命的、有生機的、活的、會凋謝的。而人工的、手工的、永不凋謝的,對人類來說,不是更好的。不是人來救Frankenstein,也不靠Frankenstein來救人。我們看來好像在爭勝,其實不是爭勝,而是維護十七歲高中女生的美麗,和超越十七歲的智慧上的瑰麗。大師啊,一周內,你會聽到我的消息。祝你晚安。」

後退着,巫神醫退到了門邊。表現了最後的怪異,他啊,他,輕輕關上了門。

我不知道我印證了他、還是他印證了我自己,我彷彿是夢裏獵巫人,但是,我彷彿也是被巫獵者。一切都在彷彿中載浮載沉,一對神秘之眼在望着我,那是巫神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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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擬的十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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