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後來的一個多月里,有慶死活不理我,我讓他幹什麼他馬上幹什麼,就是不和我說話。這孩子也不做錯事,讓我發脾氣都找不到地方。

想想也是自己過分,我兒子的心叫我給傷透了。好在有慶還小,又過了一陣子,他在屋裏進出脖子沒那麼直了。雖然我和他說話,他還是沒答理,臉上的模樣我還是看得出來的,他不那麼記仇了,有時還偷偷看我。我知道他,那麼久不和我說話,是不好意思突然開口。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兒子總是要開口叫我的。

食堂散夥以後,村裡人家都沒了家底,日子越過越苦,我想着把家裏最後的積蓄拿出來,去買一頭羊羔。羊是最養人的,能肥田,到了春天剪了羊毛還能賣錢。再說也是為了有慶,要是給這孩子買一頭羊羔回來,他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我跟家珍一商量,家珍也高興,說你快去買吧。當天下午,我將錢揣在懷裏就進城去了。我在城西廣福橋那邊買了一頭小羊,回來時路過有慶他們的學校,我本想進去讓有慶高興高興,再一想還是別進去了,上次在學校出醜,讓我兒子丟臉。我再去,有慶心裏肯定不高興。

等我牽着小羊出了城,走到都快能看到自己家的地方,後面有人噼噼啪啪地跑來,我還沒回頭去看是誰,有慶就在後面叫上了:

“爹,爹。”

我站住腳,看着有慶滿臉通紅地跑來,這孩子一看到我牽着羊,早就忘了他不和我說話這事,他跑到跟前喘着氣說:

“爹,這羊是給我買的?”

我笑着點點頭,把繩子遞給他說:

“拿着。”

有慶接過繩子,把小羊抱起來走了幾步,又放下小羊,捏住羊的後腿,蹲下去看看,看完后說:

“爹,是母羊。”

我哈哈地笑了,伸手捏住他的肩膀,有慶的肩膀又瘦又小,我一捏住不知為何就心疼起來,我們一起往家裏走去時,我說道:

“有慶,你也慢慢長大了,爹以後不會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會讓別人看到。”

說完我低頭看看有慶,這孩子腦袋歪着,聽了我的話,反倒不好意思了。

家裏有了羊,有慶每天又要跑着去學校了,除了給羊割草,自留地里的活他也要多干。沒想到有慶這麼跑來跑去,到頭來還跑出名堂來了。城裏學校開運動會那天,我進城去賣菜,賣完了正要回家,看到街旁站着很多人,一打聽知道是那些學生在比賽跑步,要在城裏跑上十圈。

當時城裏有中學了,那一年有慶也讀到了四年級。城裏是第一次開運動會,念初中的孩子和念小學的孩子都一起跑。

我把空擔子在街旁放下,想看看有慶是不是也在裏面跑。過了一會,我看到一夥和有慶差不多大的孩子,一個個搖頭晃腦跑過來,有兩個低着腦袋跌跌撞撞,看那樣子是跑不動了。

他們跑過去后,我才看到有慶,這小傢伙光着腳丫,兩隻鞋拿在手裏,呼哧呼哧跑來了,他只有一個人跑來。看到他跑在後面,我想這孩子真是沒出息,把我的臉都丟光了。可旁邊的人都在為他叫好,我就糊塗了,正糊塗著看到幾個初中學生跑了過來,這一來我更糊塗了,心想這跑步是怎麼跑的。

我問身旁一個人:

“怎麼年紀大的跑不過年紀小的?”

那人說:“剛才跑過去的小孩把別人都甩掉了幾圈了。”

我一聽,他不是在說有慶嗎?當時那個高興啊,是說不出來的高興。就是比有慶大四、五歲的孩子,也被有慶甩掉了一圈。我親眼看着自己的兒子,光着腳丫,鞋子拿在手裏,滿臉通紅第一個跑完了十圈。這孩子跑完以後,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氣了,像是一點事情都沒有,抬起一隻腳在褲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隻腳。接着雙手背到身後,神氣活現地站在那裏看着比他大多了的孩子跑來。

我心裏高興,朝他喊了一聲:

“有慶。”

挑着空擔子走過去時我大模大樣,我想讓旁人知道我是他爹。有慶一看到我,馬上不自在了,趕緊把背在身後的手拿到前面來,我拍拍他的腦袋,大聲說:

“好兒子啊,你給爹爭氣啦。”

有慶聽到我嗓門這麼大,急忙四處看看,他是不願意讓同學看到我。這時有個大胖子叫他:

“徐有慶。”

有慶一轉身就往那裏去,這孩子對我就是不親。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說:

“是老師叫我。”

我知道他是怕我回家后找他算帳,就對他揮揮手:

“去吧,去吧。”

那個大胖子手特別大,他按住有慶的腦袋,我就看不到兒子的頭,兒子的肩膀上像是長出了一隻手掌。他們兩個人親親熱熱地走到一家小店前,我看着大胖子給有慶買了一把糖,有慶雙手捧着放進口袋,一隻手就再沒從口袋裏出來。走回來時有慶臉都漲紅了,那是高興的。

那天晚上我問他那個大胖子是誰,他說:

“是體育老師。”

我說了他一句:“他倒是像你爹。”

有慶把大胖子給他的糖全放在床上,先是分出了三堆,看了又看后,從另兩堆里各拿出兩顆放進自己這一堆,又看了一會,再從自己這堆拿出兩顆放到另兩堆里。我知道他要把一堆給鳳霞,一堆給家珍,自己留着一堆,就是沒有我的。誰知他又把三堆糖弄到一起,分出了四堆,他就這麼分來分去,到最後還是只有三堆。

過了幾天,有慶把體育老師帶到家裏來了,大胖子把有慶誇了又誇,說他長大了能當個運動員,出去和外國人比賽跑步。有慶坐在門檻上,興奮得臉上都出汗了。當著體育老師的面我不好說什麼,他走後,我就把有慶叫過來,有慶還以為我會誇他,看着我的眼睛都亮閃閃的,我對他說:

“你給我,給你娘你姐姐爭了口氣,我很高興。可我從沒聽說過跑步也能掙飯吃,送你去學校,是要你好念書,不是讓你去學跑步,跑步還用學?雞都會跑?”

有慶腦袋馬上就垂下了,他走到牆角拿起籃子和鐮刀,我問他:

“記住我的話了嗎?”

他走到門口,背對着我點點頭,就走了出去。

那一年,稻子還沒黃的時候,稻穗青青的剛長出來,就下起了沒完沒了的雨,下了差不多有一個來月,中間雖說天氣晴朗過,沒出兩天又陰了,又下上了雨。我們是看着水在田裏積起來,雨水往上長,稻子就往下垂,到頭來一大片一大片的稻子全淹沒到了水裏。村裡上了年紀的人都哭了,都說:

“往後的日了怎麼過呀?”

年紀輕一些的人想得開些,總覺得國家會來救濟我們的,他們說:

“愁什麼呀,天無絕人之路,隊長去縣裏要糧食啦。”

隊長去了三次公社,一次縣裏,他什麼都沒拿回來,只是帶回來幾句話:

“大夥放心吧,縣長說了,只要他不餓死,大夥也都餓不死。”

那一個月的雨下過去后,連着幾天的大熱天,田裏的稻子全爛了,一到晚上,*緔倒*是一片片的臭味,跟死人的味道差不多。原先大夥還指望着稻草能派上用場,這麼一來稻子沒收起,稻草也全爛光了。什麼都沒了,隊長說起來縣裏會給糧食的,可誰也沒見到有糧食來,嘴上說說的事讓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這日子過下去誰也沒信心了。

大夥都數着米下鍋,積蓄下來的糧食都不多,誰家也不敢煮米飯,都是熬粥喝,就是粥也是越來越薄。那麼過了三、兩個月,也就坐吃山空了。我和家珍商量着把羊牽到城裏賣了,換些米回來,我們琢磨着這羊能換回來百十來斤大米,這樣就可以熬到下一季稻子收割的時候。

家裏人都有一、兩個月沒怎麼吃飽了,那頭羊還是肥肥的,每天在羊棚里中咩咩叫時聲音又大又響,全是有慶的功勞,這孩子吃不飽整天叫着頭暈,可從沒給羊少割過一次草,他心疼那頭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樣。

我和家珍商量以後,就把這話對有慶說了。那時候有慶剛把一籃草倒到羊棚里,羊沙沙地吃着草,那聲響像是在下雨,他提着空籃子站在一旁,笑嘻嘻地看着羊吃草。

我走進去他都不知道,我把手放在他肩上,這孩子才扭頭看了看我,說:

“它餓壞了。”

我說:“有慶,爹有事要跟你說。”

有慶答應一聲,把身體轉過來,我繼續說:

“家裏糧食吃得差不多了,我和你娘商量着把羊賣掉,換些米回來,要不一家人都得挨餓了。”

有慶低着腦袋一聲不吭,這孩子心裏是捨不得這頭羊,我拍拍他的肩說:

“等日子好過一些了,我再去買頭羊回來。”

有慶點點頭,有慶是長大了,他比過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幾年,他准得又哭又鬧。我們從羊棚里走出來時,有慶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憐巴巴地說:

“爹,你別把它賣給宰羊的好嗎?”

我心想這年月誰家還會養着一頭羊,不賣給宰羊的,去賣給誰呢?看着有慶那副樣子,我也只好點點頭。

第二天上午,我將米袋搭在肩上,從羊棚里把羊牽出來,剛走到村口,聽到家珍在後面叫我,回過頭去看到家珍和有慶走來,家珍說:

“有慶也要去。”

我說:“禮拜天學校沒課,有慶去幹什麼?”

家珍說:“你就讓他去吧。”

我知道有慶是想和羊多呆一會,他怕我不答應,讓他娘來說。我心想他要去就讓他去吧,就向他招了招手,有慶跑上來接過我手裏的繩子,低着腦袋跟着我走去。

這孩子一路上什麼話都不說,倒是那頭羊咩咩叫喚個不停,有慶牽着它走,它時時腦袋伸過去撞一下有慶的屁股。羊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是有慶每天去喂它草吃,它和有慶親熱。它越是親熱,有慶心裏越是難受,咬着嘴唇都要哭出來了。

看着有慶低着腦袋一個勁地往前走,我心裏怪不是滋味的,就找話寬慰他,我說:

“把它賣掉總比宰掉它好。羊啊,是牲畜,生來就是這個命。”

走到了城裏,快到一個拐彎的地方時,有慶站住了腳,看看那頭羊說:

“爹,我在這裏等你。”

我知道他是不願看到把羊賣掉,就從他手裏接過繩子,牽着羊往前走,走了沒幾步,有慶在後面喊:

“爹,你答應過的。”

我回頭問:“我答應什麼?”

有慶有些急了,他說:

“你答應不賣給宰羊的。”

我早就忘了昨天說過的話,好在有慶不跟着我了,要不這孩子肯定會哭上一陣子。我說:

“知道。”

我牽着羊拐了個彎,朝城裏的肉鋪子走去。先前掛滿肉的鋪子裏,到了這災年連個肉屁都看不到了,裏面坐着一個人,懶洋洋的樣子。我給他送去一頭羊,他沒顯得有多高興。

我們一起給羊上秤時,他的手直哆嗦,他說:

“吃不飽,沒力氣了。”

連城裏人都吃不飽了。他說他的鋪子有十來天沒掛過肉了,他的手往前指了指,指到二十米遠的一根電線杆,說:

“你等着吧,不出一個小時,買肉的排隊會排到那邊。”

他沒說錯,才等我走開,就有十來個人在那裏排隊了。米店也排隊,我原以為那頭羊能換回百十來斤米,結果我只背回家四十斤米。我路過一家小店時,掏出兩分錢給有慶買了兩顆硬糖,我想有慶辛辛苦苦了一年,也該給他甜甜嘴。

我扛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有慶在那地方走來走去,踢着一顆小石子。我把兩顆糖給他,他一顆放在口袋裏,剝開另一顆放進嘴裏。我們往前走去,有慶將糖紙疊得整整齊齊拿在手上,然後抬起腦袋問我:

“爹,你吃嗎?”

我搖搖頭說:“你自己吃。”

我把四十斤米扛回家,家珍一看米袋就知道有多少米,她嘆息一聲,什麼話也沒說。最難的是家珍,一家四張嘴每天吃什麼?愁得她晚上都睡不好覺。日子再苦也得往下熬,她每天提着籃子去挖野菜,身體本來就有病,又天天忍飢挨餓,那病真讓醫生說中了,越來越重,只能拄着根樹枝走路,走上二十來步就要滿頭大汗。別人家挖野菜都是蹲下去,她是跪到地上,站起來時身體直打晃,我見了心裏不好受*運擔*

“你就別出門了。”

她不答應,拄着樹枝往屋外走,我抓住她的胳膊一拉,她身體就往地上倒。家珍坐到地上嗚嗚地哭上了,她說:

“我還沒死,你就把我當死人了。”

我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女人啊,性子上來了什麼事都干,什麼話都說。我不讓她幹活,她就覺得是在嫌棄她。

沒出三個月,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要不是家珍算計着過日子,摻和着吃些南瓜葉,樹皮什麼的,這些米不夠我們吃半個月。那時候村裡誰家都沒有糧食了,野菜也挖光了,有些人家開始刨樹根吃了。村裡人越來越少,每天都有拿着個碗外出去要飯的人。隊長去了幾次縣裏,回來時都走不到村口,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氣,在田裏找吃的幾個人走上去問他:

“隊長,縣裏什麼時候給糧食?”

隊長歪着腦袋說:“我走不動了。”

看着那些外出要飯的人,隊長對他們說:

“你們別走了,城裏人也沒吃的。”

明知道沒有野菜了,家珍還是整天拄着根樹枝出去找野菜,有慶跟着她。有慶正在長身體,沒有糧食吃,人瘦得像根竹竿。有慶總還是孩子,家珍有病路都走不動了,還是到處轉悠着找野菜,有慶跟在後面,老是對家珍說:

“娘,我餓得走不動了。”

家珍上哪兒去給有慶找吃的,只好對他說:

“有慶,你就去喝幾口水填填肚子吧。”

有慶也只能到池塘邊去咕咚咕咚地喝一肚子水來充饑了。

鳳霞跟着我,扛着把鋤頭去地里掘地瓜。那些田地不知道被翻過多少遍了,可村裏的人還都用鋤頭去掘,有時干一天也只是掘出一根爛瓜藤來。鳳霞也餓得慌,臉都青了,看她揮鋤頭時腦袋都掉下去了。這孩子不會說話,只知道幹活。

我往哪兒走,她就往哪兒跟,我想想這樣不行,我得和鳳霞分開去挖地瓜,老湊在一起不是個辦法。我就打着手勢讓鳳霞到另一塊地里去。誰知道鳳霞一和我分開,就出事了。

鳳霞和村裡王四在一塊地里挖地瓜,王四那人其實也不壞,我被抓了壯丁去打仗那陣子,王四和他爹還常幫家珍幹些重活。人一餓就什麼缺德事都幹得出來,明明是鳳霞挖到一個地瓜,王四欺負鳳霞不會說話,趁鳳霞用衣角擦上面的泥時,一把搶了過去。鳳霞平常老實得很,到那時她可不幹了,撲上去要把地瓜搶回來。王四哇哇一叫,旁邊地里的人見了都看到是鳳霞在搶。王四對着我喊:

“福貴,做人得講良心啊,再餓也不能搶別人家的東西。”

我看到鳳霞正使勁掰他捏住地瓜的手指,趕緊走過去拉開鳳霞,鳳霞急得眼淚都出來了,她打着手勢告訴我是王四搶了她的地瓜,村裡別的人也看明白了,就問王四:

“是你搶她的?還是她搶你的?”

王四做出一副委屈的樣子,說:

“你們都看到的,明明是她在搶。”

我說:“鳳霞不是那種人,村裡人都知道。王四,這地瓜真是你的,你就拿走。要不是你的,你吃了也會肚子疼。”

王四用手指指鳳霞,說道:

“你讓她自己說,是誰的。”

他明知道鳳霞不會說話,還這麼說,氣得我身體都哆嗦了。鳳霞站在一旁嘴巴一張一張沒有聲音,倒是淚水刷刷地流着。我向王四揮揮手說:

“你要是不怕雷公打你,就拿去吧。”

王四做了虧心事也不臉紅,他直着脖子說:

“是我的我當然要拿走。”

說著他轉身就走,誰也沒想到鳳霞揮起鋤頭就朝他砸去,要不是有人驚叫一聲,讓王四躲開的話,可就出人命了。王四看到鳳霞砸他,伸手就打了鳳霞一巴掌,鳳霞哪有他有力氣,一巴掌就把鳳霞打到地上去了。那聲音響得就跟人跳進池塘似的,一巴掌全打在我心上。我衝上去對準王四的腦袋就是一拳,王四的腦袋直搖晃,我的手都打疼了。王四回過神來操起一把鋤頭朝我劈過來,我跳開后也揮起一把鋤頭。

要不是村裡人攔住我們,總得有一條命完蛋了。後來隊長來了,隊長聽我們說完后罵我們:

“他娘的,你們死了讓老子怎麼去向上面交待。”

罵完后隊長說:“鳳霞不會是那種人,說是你王四搶的也沒人看見,這樣吧,你們一家一半。”

說著隊長向王四伸出手,要王四把地瓜給他。王四雙手拿着地瓜捨不得交出來,隊長說:

“拿來呀。”

王四沒辦法,哭喪着臉把地瓜給了隊長。隊長向旁人要過來一把鐮刀,將地瓜放在田埂上,咔嚓一聲將地瓜切成兩半。隊長的手偏了,一半很大,另一半很小。我說:

“隊長,這怎麼分啊?”

隊長說:“這還不容易。”

又是咔嚓一聲將大的切下來一塊,放進自己口袋,算是他的了。他拿起剩下的兩塊地瓜給我和王四,說:

“差不多大小了吧?”

其實一塊地瓜也填不飽一家人的肚子,當初心裏想的和現在不一樣,在當初那可是救命稻草。家裏斷糧都有一個月了,田裏能吃的也都吃得差不多了,那年月拿命去換一碗飯回來也都有人干。

和王四爭地瓜的第二天,家珍拄着根樹枝走出了村口,我在田裏見了問她去哪*擔*

“我進城去看看爹。”

做女兒的想去看爹,我想攔也不能攔,看着她走路都費勁的模樣,我說:

“讓鳳霞也去,路上能照應你。”

家珍聽了這話頭也不回地說:

“不要鳳霞去。”

那些日子她脾氣動不動就上來,我不再說什麼,看着她慢慢吞吞往城裏走,她瘦得身上都沒肉了,原先綳起的衣服變得鬆鬆垮垮,在風裏蕩來蕩去。

我不知道家珍進城是去要吃的,她去了一天,快到傍晚時才回來。回來時都走不動路了。是鳳霞先看到她,鳳霞拉了拉我的衣服,我轉過身去才看到家珍站在那條路上,身體撐在拐杖上向我們招手,她抬起胳膊時腦袋像是要從肩膀上掉下去了。

我趕緊跑過去,等我跑近了,她身體一軟跪在了地上,雙手撐着拐杖聲音很輕地叫:

“福貴,你來,你來。”

我伸手去扶她起來,她抓住我的手往胸口拉,喘着氣說:

“你摸摸。”

我的手伸進她胸口一摸,人就怔住了,我摸到了一小袋米,我說:

“是米。”

家珍哭了,她說:

“是爹給我的。”

那時候的一袋米,可就是山珍海味了。一家人有一、兩個月沒嘗過米的味道了,那種高興勁啊,實在是說不出來。我讓鳳霞扶着家珍趕緊回家,自己去找有慶。有慶那時正在池塘旁躺着,他剛喝飽了池水,我叫他:

“有慶,有慶。”

這孩子脖子歪了歪,有氣無力地答應了一聲,我低聲對他說:

“快回家去喝粥。”

有慶一聽有粥喝,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子坐了起來,叫道:

“喝粥。”

我嚇了一跳,急忙說:

“輕點。”

可不能讓別人家知道,家珍是把米藏在胸口衣服裏帶回來的。等一家人回到了家裏,我關上門插上木銷,家珍這才從胸口拿出那一小袋米,往鍋里倒了半袋,加上水后鳳霞就生火熬粥了。我讓有慶站在門后,從縫裏看着有沒有村裡人走來。水一開,米香就飄滿了屋子,有慶在門後站不住了,跑到鍋前湊上去鼻子聞了又聞,說:

“好香啊。”

我把他拉開,說:

“去門后看着。”

這孩子猛吸了兩口熱氣才回到門后,家珍笑起來,說道:

“總算能讓你們吃上一頓好的了。”

說著家珍掉出了眼淚,她說:

“這米是從我爹牙縫裏擠出來的。”

這時外面有人走來,走到門口叫:

“福貴。”

我們嚇得氣都不敢出了,有慶站在那裏弓着腰一動不動,只有鳳霞笑嘻嘻地往灶里添柴,她聽不到。我拍拍她,讓她手腳輕一點。聽着屋裏沒有聲音,外面那人很不高興地說:

“煙囪呼呼地冒煙,裏面沒人答應。”

過了一會,那人像是走開了,有慶又在門后往外望了一陣,才悄悄地告訴我們:

“走啦。”

我和家珍總算舒了一口氣。粥熬成后,我們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熱騰騰的米粥。這輩子我再沒像那次吃得那麼香了,那味道讓我想起來就要流口水。有慶喝得急,第一個喝完,張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氣,他嘴嫩,燙出了很多小泡,後來疼了好幾天。等我們吃完后,隊長他們來了。

村裡人也都有一、兩個月沒吃上米了,我們關上門,煙囪往外呼呼地冒煙,他們全看到了。剛才有人來叫門,我們沒答應,他回去一說,來了一伙人,隊長走在前頭。他們猜到我們有好吃的,都想來吃一口。

隊長一進屋鼻子就一抖一抖了,問:

“煮什麼吃啦,這麼香。”

我嘿嘿笑着沒說話,我不說話隊長也不好再問。家珍招呼着他們坐下,有幾個人不老實,又去揭鍋又掀褥子,好在家珍將剩下的米藏在胸口了,也不怕他們亂翻。隊長看不下去了,他說:

“你們幹什麼,這是在別人家裏。出去,出去,他娘的都出去。”

隊長把他們趕走後,起身關上門,也不先和我們套套近乎,一下子就把臉湊過來說:

“福貴,家珍,有好吃的分我一口。”

我看看家珍,家珍看看我,平日裏隊長對我們不錯,眼下他求上我們了,總不能不答應。家珍伸手從胸口拿出那個小袋子,抓了一小把給隊長,說:

“隊長,就這麼多了,你拿回去熬一鍋米湯吧。”

隊長連聲說“夠了,夠了。”

隊長讓家珍把米放在他口袋裏,然後雙手攥住口袋嘿嘿笑着走了。隊長一走,家珍眼淚馬上就下來了,她是心疼那把米。看着家珍哭,我只能連連嘆氣。

這樣的日子一直熬到收割稻子以後,雖說是欠收,可總算又有糧食了,日子一下子好過多了。誰知家珍的病越來越重了,到後來走路都走不了幾步,都是那災年把她給糟踏成這樣的。家珍不甘心,幹不了田裏活,她還想幹家裏的活。她扶着牆到這裏擦擦,又到那裏掃掃,有一天她摔倒后不知怎麼爬不起來了,等我和鳳霞收工回到家裏,她還躺在地上,臉都擦破了。我把她抱到床上,鳳霞拿了塊毛巾給她擦掉臉上的血,我說:

“你以後就躺在床上。”

家珍低着頭輕聲說道:

“我不知道會爬不起來。”

家珍算是硬的,到了那種時候也不叫一聲苦。她坐在床上那些日子,讓我把所有的破爛衣服全放到她床邊,她說:

“有活干心裏踏實。”

她拆拆縫縫給鳳霞和有慶都做了件衣服,兩個孩子穿上后看起來還很新。後來我才知道她把自己的衣服也拆了,看到我生氣,她笑了笑說:

“衣服不穿壞起來快。我是不會穿它們了,可不能跟着我糟蹋了。”

家珍說也給我做一件,誰知我的衣服沒做完,家珍連針都拿不起了。那時候鳳霞和有慶睡著了,家珍還在油燈下給我縫衣服,她累得臉上都是汗,我幾次催她快睡,她都喘着氣搖頭,說是快了。結果針掉了下去,她的手哆嗦着去拿針,拿了幾次都沒拿起來,我撿起來遞給她,她才捏住又掉了下去。家珍眼淚流了出來,這是她病了以後第一次哭,她覺得自己再也幹不了活了,她說:

“我是個廢人了,還有什麼指望?”

我用袖管給她擦眼淚,她瘦得臉上的骨頭都突了出來。我說她是累的,照她這樣,就是沒病的人也會吃不消。我寬慰她,說鳳霞已經長大了,掙的工分比她過去還多,用不着再為錢操心了。家珍說:

“有慶還小啊。”

那天晚上,家珍的眼淚流個不停,她幾次囑咐我:

“我死後不要用麻袋包我,麻袋上都是死結,我到了陰間解不開,拿一塊乾淨的布就行了,埋掉前替我洗洗身子。

她又說:“鳳霞大了,要是能給她找到婆家我死也閉眼了。

有慶還小,有些事他不懂,你不要常去揍他,嚇唬嚇唬就行了。”

她是在交待後事,我聽了心裏酸一陣苦一陣,我對她說:

“按理說我是早就該死了,打仗時死了那麼多人,偏偏我沒死,就是天天在心裏念叨着要活着回來見你們,你就捨得扔下我們?”

我的話對家珍還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輕聲說:

“福貴,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們。”

家珍在床上躺了幾天,什麼都不幹,慢慢地又有點力氣了,她能撐着坐起來,她覺得自己好多了,心裏高興,想試着下地,我不讓,我說:

“往後不能再累着了,你得留着點力氣,日子還長着呢。”

那一年,有慶念到五年級了。俗話說是禍不單行,家珍病成那樣,我就指望有慶快些長大,這孩子成績不好,我心想別逼他去念中學了,等他小學一畢業,就讓他跟着我下地掙工分去。誰知道家珍身體剛剛好些,有慶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有慶他們學校的校長,那是縣長的女人,在醫院裏生孩子時出了很多血,一隻腳都跨到陰間去了。學校的老師馬上把五年級的學生集合到操場上,讓他們去醫院獻血,那些孩子一聽是給校長獻血,一個個高興得像是要過節了,一些男孩子當場捲起了袖管。他們一走出校門,我的有慶就脫下鞋子,拿在手裏就往醫院跑,有四、五個男孩也跟着他跑去。我兒子第一個跑到醫院,等別的學生全走到后,有慶排在第一位,他還得意地對老師說:

“我是第一個到的。”

結果老師一把把他拖出來,把我兒子訓斥了一通,說他不遵守紀律。有慶只得站在一旁,看着別的孩子挨個去驗血,驗血驗了十多個沒一個血對上校長的血。有慶看着看着有些急了,他怕自己會被輪到最後一個,到那時可能就獻不了血了。他走到老師跟前,怯生生地說:

“老師,我知道錯了。”

老師嗯了一下,沒再理他,他又等了兩個進去驗血,這時產房裏出來一個戴口罩的醫生,對着驗血的男人喊:

“血呢?血呢?”

驗血的男人說:“血型都不對。”

醫生喊:“快送進來,病人心跳都快沒啦。”

有慶再次走到老師跟前,問老師:

“是不是輪到我了?”

老師看了看有慶,揮揮手說:

“進去吧。”

驗到有慶血型才對上了,我兒子高興得臉都漲紅了,他跑到門口對外面的人叫道:

“要抽我的血啦。”

抽一點血就抽一點,醫院裏的人為了救縣長女人的命,一抽上我兒子的血就不停了。抽着抽着有慶的臉就白了,他還硬挺着不說,後來連嘴唇也白了,他才哆嗦着說:

“我頭暈。”

抽血的人對他說:

“抽血都頭暈。”

那時候有慶已經不行了,可出來個醫生說血還不夠用。抽血的是個烏龜王八蛋,把我兒子的血差不多都抽幹了。有慶嘴唇都青了,他還不住手,等到有慶腦袋一歪摔在地上,那人才慌了,去叫來醫生,醫生蹲在地上拿聽筒聽了聽說:

“心跳都沒了。”

醫生也沒怎麼當會事,只是罵了一聲抽血的:

“你真是胡鬧。”

就跑進產房去救縣長的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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