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有慶念了兩年書,到了十歲光景,家裏日子算是好過一些了,那時鳳霞也跟看我們一起下地幹活,鳳霞已經能自己養活自己了。家裏還養了兩頭羊,全靠有慶割草去喂它們。每天蒙蒙亮時,家珍就把有慶叫醒,這孩子把鐮刀扔在籃子裏,一隻手提着,一隻手搓着眼睛跌跌沖沖走出屋門去割草,那樣子怪可憐的,孩子在這個年紀是最睡不醒的,可有什麼辦法呢?沒有有慶去割草,兩頭羊就得餓死。到了有慶提着一籃草回來,上學也快遲到了,急忙往嘴裏塞一碗飯,邊嚼邊往城裏跑。中午跑回家又得割草,餵了羊再自己吃飯,上學自然又來不及了。有慶十來歲的時候,一天兩次來去就得跑五十多里路。
有慶這麼跑,鞋當然壞得快。家珍是城裏有錢人家出生,覺得有慶是上學的孩子了,不能再光着腳丫,給他做了一雙布鞋。我倒覺得上學只要把書念好就行,穿不穿鞋有什麼關係。有慶穿上新鞋才兩個月,我看到家珍又在納鞋底,問她是給誰做鞋,她說是給有慶。
田裏的活已經把家珍累得說話都沒力氣了,有慶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慶穿了兩個月的鞋拿起來一看,這哪還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說,一隻鞋連鞋幫都掉了。等有慶提着滿滿一籃草回來時,我把鞋扔過去,揪住他的耳朵讓他看看:
“你這是穿的,還是啃的?”
有慶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告他:
“你再這樣穿鞋,我就把你的腳砍掉。”
其實是我沒道理,家裏的兩頭羊全靠有慶喂它們,這孩子在家干這麼重的活,耽誤了上學時間總是跑着去,中午放學想早點回來割草,又跑着回來。不說羊糞肥田這事,就是每年剪了羊毛去賣了的錢,也不知道能給有慶做多少雙鞋。我這麼一說以後,有慶上學就光腳丫跑去,到了學校再穿上鞋。
有一次都下雪了,他還是光着腳丫在雪地里吧噠吧噠往學校跑,讓我這個做爹的看得好心疼,我叫住他:
“你手裏拿着什麼?”
這孩子站在雪地里看着手裏的鞋,可能是糊塗了,都不知道說什麼。我說:
“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給我穿上。”
他這才穿上了鞋,縮着腦袋等我下面的話,我向他揮揮手:
“你走吧。”
有慶轉身往城裏跑,跑了沒多遠,我看到他又脫下了鞋。
這孩子讓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到了五八年,人民公社成立了。我家那五畝地全劃到了人民公社名下,只留下屋前一小塊自留地。村長也不叫村長了,改叫成隊長。隊長每天早晨站在村口的榆樹下吹口哨,村裡男男女女都扛着傢伙到村口去集合,就跟當兵一樣,隊長將一天的活派下來,大夥就分頭去干。村裡人都覺得新鮮,排着隊下地幹活,嘻嘻哈哈地看着別人的樣子笑,我和家珍,鳳霞排着隊走去還算整齊,有些人家老的老小的小,中間有個老太太還扭着小腳,排出來的隊伍難看死了,連隊長看了都說:
“你們這一家啊,橫看豎看還是不好看。”
家裏五畝田歸了人民公社,家珍心裏自然捨不得,過來的十來年,我們一家全靠這五畝田養活,眼睛一眨,這五畝田成了大夥的了,家珍常說:
“往後要是再分田,我還是要那五畝。”
誰知沒多少日子,連家裏的鍋都歸了人民公社,說是要煮鋼鐵,那天隊長帶着幾個人挨家挨戶來砸鍋,到了我家,笑嘻嘻地對我說:
“福貴,是你自己拿出來呢,還是我們進去砸?”
我心想反正每家的鍋都得砸,我家怎麼也逃不了,就說:
“自己拿,我自己拿。”
我將鍋拿出來放在地上,兩個年輕人揮起鋤頭就砸,才那麼三、五下,好端端的一口鍋就被砸爛了。家珍站在一旁看着心疼的都掉出了眼淚,家珍對隊長說:
“這鍋砸了往後吃什麼?”
“吃食堂。”隊長揮着手說。“村裡辦了食堂,砸了鍋誰都用不着在家做飯啦,省出力氣往共產主義跑,餓了只要抬抬腿往食堂門檻里放,魚啊肉啊撐死你們。”
村裡辦起了食堂,家中的米鹽柴什麼的也全被村裡沒收了,最可惜的是那兩頭羊,有慶把它們養得肥肥壯壯的,也要充公。那天上午,我們一家扛着米,端着鹽往食堂送時,有慶牽着兩頭羊,低着腦袋往曬場去。他心裏是一百個不願意,那兩頭羊可是他一手喂大的,他天天跑着去學校,又跑着回來,都是為家裏的羊。他把羊牽到曬場上,村裡別的人家也把牛羊牽到了那裏,交給飼養員王喜。別人雖說心裏捨不得,交給王喜后也都走開了,只有有慶還在那裏站着,咬着嘴唇一動不動,末了可憐巴巴地問王喜:
“我每天都能來抱抱它們嗎?”
村裡食堂一開張,吃飯時可就好看了,每戶人家派兩個人去領飯菜,排出長長一隊,看上去就跟我當初被俘虜後排隊領饅頭一樣。每家都是讓女人去,嘰嘰喳喳聲音響得就和曬稻穀時麻雀一群群飛來似的。隊長說得沒錯,有了食堂確實省事,餓了只要排個隊就有吃有喝了。那飯菜敞開吃,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天天都有肉吃。最初的幾天,隊長端着個飯碗嘻嘻笑着挨家串門,問大夥:
“省事了吧?這人民公社好不好?”
大夥也高興,都說好,隊長就說:
“這日子過得比當二流子還舒坦。”
家珍也高興,每回和鳳霞端着飯菜回來時就會說:
“又吃肉啦。”
家珍把飯菜往桌上一放,就出門去喊有慶。有慶有慶的喊上一陣子,才看見他提着滿滿一籃草在田埂上橫着跑過去。
這孩子是給兩頭羊送草去。村裡三頭牛和二十多頭羊全被關在一個棚里,那群牲畜一歸了人民公社,就倒霉了,常常挨餓,有慶一進去就會圍上來,有慶就對着它們叫:
“喂喂,你們在哪裏?”
他的兩頭羊在羊堆里拱出來,有慶才會把草倒在地上,還得使勁把別的羊推開,一直侍候自己的羊吃完,有慶這才呼哧呼哧滿頭是汗地跑回家來,上學也快遲到了,這孩子跟喝水似的把飯吃下去,抓起書包就跑。
看着他還是每天這麼跑來跑去,我心裏那個氣,嘴上又不好說,說出來怕別人聽到了會說我落後,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說:
“別人拉屎你擦什麼屁股?”
有慶聽了這話,沒明白過來,看了我一會後撲哧笑了,氣得我差點沒給他一巴掌,我說:
“這羊早歸了公社,管你屁事。”
有慶每天三次給羊送草去,到了天快黑的時候,他還要去一次抱抱那兩頭羊。管牲畜的王喜見他這麼喜歡自己的羊,就說:
“有慶,你今晚就領回家去吧,明天一早送回來就是了。”
有慶知道我不會讓他這麼干,搖搖頭對王喜說:
“我爹要罵我的,我就這麼抱一抱吧。”
日子一長,棚里的羊也就越少,過幾天就要宰一頭。到後來只有有慶一個人送草去了,王喜見了我常說:
“就有慶還天天惦記着它們,別人是要吃肉了才會想到它們。”
村裡食堂開張后兩天,隊長讓兩個年輕人進城去買煮鋼鐵的鍋,那些砸爛的鍋和鐵皮什麼都堆在曬場上,隊長指着它們說:
“得趕緊把它們給煮了,不能老讓它們閑着。”
兩個年輕人拿着草繩和扁擔進城去后,隊長陪着城裏請來的風水先生在村裡轉悠開了,說是要找一塊風水寶地煮鋼鐵。穿長衫的風水先生笑眯眯地走來走去,走到一戶人家跟前,那戶人家就得倒吸一口冷氣,這躬着背的老先生只要一點頭,那戶人家的屋子就完蛋了。
隊長陪着風水先生來到了我家門口,我站在門前心裏咚咚地打鼓,隊長說:
“福貴,這位是王先生,到你這兒來看看。”
“好,好。”我連連點着頭。
風水先生雙手背在身後,前後左右看了一會,嘴裏說:
“好地方,好風水。”
我聽了這話眼睛一黑,心想這下完蛋了。好在這時家珍走了出來,家珍看到是她認識的王先生,就叫了一聲,王先生說:
“是家珍啊。”
家珍笑着說:“進屋喝碗茶吧。”
王先生擺了擺手,說道:“改日再喝,改日再喝。”
家珍說:“聽我爹說你這些日子忙壞了?”
“忙,忙。”王先生點着頭說。“請我看風水的都排着隊呢。”
說著王先生看看我,問家珍:
“這位就是?”
家珍說:“是福貴。”
王先生眼睛笑得眯成了一條縫,點着頭說:
“我知道,我知道。”
看着王先生這副模樣,我知道他是想起我從前賭光家產的事。我就對王先生嘿嘿笑了,王先生向我們雙手抱拳說:
“改日再聊。”
說過他轉身對隊長說:
“到別處去看看。”
隊長和風水先生一走,我才徹底鬆了一口氣,我這間茅屋算是沒事了,可村裡老孫家倒大楣了,風水先生看中了他家的屋子。隊長讓他家把屋子騰出來,老孫頭嗚嗚地哭,蹲在屋角就是不肯搬,隊長對他說:
“哭什麼,人民公社給你蓋新屋。”
老孫頭雙手抱着腦袋,還是哭,什麼話都不說。到了傍晚,隊長看看沒有別的法子了,就叫上村裡幾個年輕人,把老孫頭從屋裏拉出來,將裏面的東西也搬到外面。老孫頭被拉出來后,雙手抱住了一棵樹,怎麼也不肯鬆手,拉他的兩個年輕人看看隊長說:
“隊長,拉不動啦。”
隊長扭頭看了看,說:
“行啦,你們兩個過來點火。”
那兩個年輕人拿着火柴,站到凳子上,對着屋頂的茅草划燃了火柴。屋頂的茅*荼糾淳*發霉了,加上昨天又下了一場雨,他們怎麼也燒不起來。隊長說:
“他娘的,我就不信人民公社的火還燒不掉這破屋子。”
說著隊長卷了捲袖管準備自己動手,有人說:
“澆上油,一點就燃。”
隊長一想后說:“對啊,他娘的,我怎麼沒想到,快去食堂取油。”
原先我只覺得自己是個敗家子,想不到我們隊長也是個敗家子。我啊,就站在不到百步遠的地方,看着隊長他們把好端端的油倒在茅草上,那油可都是從我們嘴裏挖出來的,被他們一把火燒沒了。那茅草澆上了我們吃的油,火苗子呼呼地往上竄,黑煙在屋頂滾來滾去。我看到老孫頭還是抱着那棵樹,他是眼睜睜看着自己的窩沒了。老孫頭可憐,等到屋頂燒成了灰,四面土牆也燒黑了,他才抹着眼淚走開,村裡人聽到他說:
“鍋砸了,屋子燒了,看來我也得死了。”
那晚上我和家珍都睡不踏實,要不是家珍認識城裏看風水的王先生,我這一家人都不知道要到哪裏去了。想來想去這都是命,只是苦了老孫頭,家珍總覺得這災禍是我們推到他身上去的,我想想也是這樣。我嘴上不這麼說,我說:
“是災禍找到他,不能說是我們推給他的。”
煮鋼鐵的地方算是騰出來了,去城裏買鍋的也回來了。他們買了一隻汽油桶回來,村裡很多人以前沒見過汽油桶,看着都很稀奇,問這是什麼玩意,我以前打仗時見過,就對他們說:
“這是汽油桶,是汽車吃飯用的飯碗。”
隊長用腳踢踢汽車的飯碗,說:
“太小啦。”
買來的人說:“沒有更大的了,只能一鍋一鍋煮了。”
隊長是個喜歡聽道理的人,不管誰說什麼,他只要聽着有理就相信。他說:
“也對,一口吃不成個大胖子,就一鍋一鍋煮吧。”
有慶這孩子看到我們很多人圍着汽油桶,提着滿滿一籃草不往羊棚送,先擠到我們這兒來了,他的腦袋從我腰裏一擦一磨地鑽出來,我想是誰呀,低頭一看是自己兒子。有慶對着隊長喊:
“煮鋼鐵桶里要放上水。”
大夥聽了都笑,隊長說:
“放上水?你小子是想煮肉吧。”
有慶聽了這話也嘻嘻笑,他說:
“要不鋼鐵沒煮成,桶底就先煮爛啦。”
誰知隊長聽了這話,眉毛往上一弔,看着我說:
“福貴,這小子說得還真對。你家出了個科學家。”
隊長誇獎有慶,我心裏當然高興,其實有慶是出了個餿主意。汽油桶在原先老孫頭家架了起來,將砸爛的鍋和鐵皮什麼的扔了進去,裏面還真的放上了水,桶頂蓋一個木蓋,就這樣煮起了鋼鐵。裏面的水一開,那木蓋就撲撲地跳,水蒸汽呼呼地往外沖,這煮鋼鐵跟煮肉還真是差不多。
隊長每天都要去看幾次,每次揭開木蓋時,裏面發大水似的衝出來蒸汽都嚇得他跳開好幾步,嘴裏喊着:
“燙死我啦。”
等到水蒸汽少了一些,他就拿着根扁擔伸到桶里敲了敲,敲完后罵道:
“他娘的,還硬梆梆的。”
村裡煮鋼鐵那陣子,家珍病了。家珍得了沒力氣的病,起先我還以為她是年紀大了,才這樣的。那天村裡挑羊糞去肥田,那時候田裏插滿了竹竿,原先竹竿上都是紙做的小紅旗,幾場雨一下,紅旗全沒了,只在竹竿上沾了些紅紙屑。家珍也挑着羊糞,她走着走着腿一軟坐在了地上,村裡人見了都笑,說是:
“福貴夜裏干狠了。”
家珍自己也笑了,她站起來試着再挑,那兩條腿就哆嗦,抖得褲子像是被風吹的那樣亂動起來。我想她是累了,就說:
“你歇一會吧。”
剛說完,家珍又坐到了地上,擔子裏的羊糞潑出來蓋住了她的腿。家珍的臉一下子紅了,她對我說: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了。”
我以為家珍只要睡上一覺,第二天就會有力氣的。誰想到以後的幾天家珍再也挑不動擔子了,她只能幹些田裏的輕活。好在那時是人民公社,要不這日子又難熬了。家珍得了病,心裏自然難受,到了夜裏她常偷偷問我:
“福貴,我會拖累你們嗎?”
我說:“你別想這事了,年紀大了都這樣。”
到那時我還沒怎麼把家珍的病放在心上,我心想家珍自從嫁給我以後,就沒過上好日子,現在年紀大了,也該讓她歇一歇了。誰知過了一個來月,家珍的病一下子重了,那晚上我們一家守着那汽油桶煮鋼鐵,家珍病倒了,我才嚇一跳,才想到要送家珍去城裏醫院看看。
那時候鋼鐵煮了有兩個多月了,還是硬梆梆的,隊長覺得不能讓村裡最強壯的幾個勞動力整日整夜地守着汽油桶,他說:
“往後就挨家挨戶輪了。”
輪到我家時,隊長對我說:
“福貴,明天就是國慶節了,把火燒得旺些,怎麼也得給我把鋼鐵煮出來。”
我讓家珍和鳳霞早早地去食堂守着,好早些把飯菜打回來,吃完了去接替人家,我怕去晚了人家會說閑話。可是家珍和鳳霞打了飯菜回來,左等右等不見有慶回來,家珍站在門前喊得額頭都出汗了,我知道這孩子準是割了草送到羊棚去了。我對家珍說:
“你們先吃。”
說完我出門就往村裡羊棚去,心想這孩子太不懂事了,不幫着家珍幹些家裏的活,整天就知道割羊草,胳膊一個勁地往外拐。我走到羊棚前,看到有慶正把草倒在地上,棚里只有六隻羊了,全擠上來搶着吃草,有慶提着籃子問王喜:
“他們會宰我的羊嗎?”
王喜說:“不會了,把羊吃光了,上哪兒去找肥料,沒有了肥料田裏的莊稼就長不好。”
王喜看到我走進去,對有慶說:
“你爹來了,你快回去吧。”
有慶轉過身來,我伸手拍拍他的腦袋,這孩子剛才問王喜時的可憐腔調,讓我有火發不出。我們往家裏走去,有慶看到我沒發火,高興地對我說:
“他們不會宰我的羊了。”
我說:“宰了才好。”
到了晚上,我們一家就守着汽油桶煮鋼鐵了,我負責往桶里加水,鳳霞拿一把扇子扇火,家珍和有慶撿樹枝。直干到半夜,村裡所有人家都睡了,我都加了三次水,拿一根樹枝往裏捅了捅,還是硬梆梆的。家珍累得滿臉是汗,她彎腰放下樹枝時都跪在了地上。我蓋上木蓋對她說:
“你怕是病了。”
家珍說:“我沒病,只是覺得身體軟。”
那時候有慶靠着一棵樹像是睡著了,鳳霞兩隻手換來換去地扇着風,她是胳膊疼了。我去推推她,她以為我要替她,轉過臉來直搖頭,我就指指有慶,要她把有慶抱回家去,她這才點着頭站起來。村裡羊棚里傳來咩咩的叫聲,睡着的有慶聽到這聲音格格地笑了,當鳳霞要去抱他時,他突然睜開眼睛說:
“是我的羊在叫。”
我還以為他睡著了,看到他睜開眼睛,又說是他的羊什麼的,我火了,對他說:
“是人民公社的羊,不是你的。”
這孩子嚇一跳,瞌睡全沒了,眼睛定定地看着我。家珍推推我,說我:
“你別嚇唬他。”
說著蹲下去對有慶輕聲說:
“有慶,你睡吧,睡吧。”
這孩子看看家珍,點點頭閉上了眼睛,沒一會兒功夫就呼呼地睡去了,我把有慶抱起來,放到鳳霞背脊上,打着手勢告訴鳳霞,讓她和有慶回家去睡覺,別來了。
鳳霞背着有慶走後,我和家珍坐在了火前,那時天很涼,坐在火前暖和,家珍累得一點力氣都沒了,胳膊抬起來都費勁,我就讓家珍靠着我,說:
“你就閉上眼睛睡一會吧。”
家珍的腦袋往我肩膀上一靠,我的瞌睡也來了,腦袋老往下掉,我使勁挺一會,不知不覺又掉了下去。我最後一次往火里加了樹枝后,腦袋掉下去就沒再抬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有多久,後來轟的一聲巨響,把我嚇得從地上一下子坐起來,那時候天都快亮了,我看到汽油桶已經倒在了地上,火像水一樣流成一片在燒,我身上蓋着家珍的衣服,我立刻跳起來,圍着汽油桶跑了兩圈,沒見到家珍,我嚇壞了,吼着嗓子叫:
“家珍,家珍。”
我聽到家珍在池塘那邊輕聲答應,我跑過去看到家珍坐在地上,正使勁想站起來,我把她扶起來時,發現她身上的衣服都濕透了。
我睡着以後,家珍一直沒睡,不停地往火上加樹枝,後來桶里的水快煮幹了,她就拿着木桶去池塘打水,她身上沒力氣,拿着個空桶都累,別說是滿滿一桶水了,她提起來才走了五、六步就倒在地上,她坐在地上歇了一會,又去打了一桶水,這會她走一步歇一下,可剛剛走上池塘人又滑倒了,前後兩桶水全潑在她身上,她坐在地上沒力氣起來了,一直等到我被那聲巨響嚇醒。
看到家珍沒傷着,我懸着的心放下了,我把家珍扶到汽油桶前,還有一點火在燒,我一看是桶底煮爛了,心想這下糟了。家珍一看這情形,也傻了,她一個勁地埋怨自己:
“都怪我,都怪我。”
我說:“是我不好,我不該睡着。”
我想着還是快些去報告隊長吧,就把家珍扶到那棵樹下,讓她靠着樹坐下。自己往我家從前的宅院,後來是龍二,現在是隊長的屋子跑去,跑到隊長屋前,我使勁喊:
“隊長,隊長。”
隊長在裏面答應:“誰呀?”
我說:“是我,福貴,桶底煮爛啦。”
隊長問:“是鋼鐵煮成啦?”
我說:“沒煮成。”
隊長罵道:“那你叫個屁。”
我不敢再叫了,在那裏站着不知道該怎麼辦,那時候天都亮了,我想了想還是先送家珍去城裏醫院吧,家珍的病看樣子不輕,這桶底煮爛的事待我從醫院回來再去向隊長做個交待。我先回家把鳳霞叫醒,讓她也去,家珍是走不動了,我年紀大了,背着家珍來去走二十多里路看來不行,只能和鳳霞輪流着背她。
我背起家珍往城裏走,鳳霞走在一旁,家珍在我背上說:
“我沒病,福貴,我沒病。”
我知道她是捨不得花錢治病,我說:
“有沒有病,到醫院一看就知道了。”
家珍不願意去醫院,一路上嘟嘟噥噥的。走了一段,我沒力氣了,就讓鳳霞替我。鳳霞力氣比我都大,背着她娘走起路來咚咚響,家珍到了鳳背脊上,不再嘟噥什麼,突然笑起來,寬慰地說:
“鳳霞長大了。”
家珍說完這話眼睛一紅,又說:
“鳳霞要是不得那場病就好了。”
我說:“都多少年的事了,還提它幹什麼。”
城裏醫生說家珍得了軟骨病,說這種病誰也治不了,讓我們把家珍背回家,能給她吃得好一點就吃得好一點,家珍的病可能會越來越重,也可能就這樣了。回來的路上是鳳霞背着家珍,我走在邊上心裏是七上八下,家珍得了誰也治不了的病,我是越想越怕,這輩子這麼快就到了這裏,看着家珍瘦得都沒肉的臉,我想她嫁給我后沒過上一天好日子。
家珍反倒有些高興,她在鳳霞背上說:
“治不了才好,哪有錢治病。”
快到村口時,家珍說她好些了,要下來自己走,她說:
“別嚇着有慶了。”
她是擔心有慶看到她這副模樣會害怕,做娘的心裏就是想得細。她從鳳霞背上下來,我們去扶她,她說自己能走,說:
“其實也沒什麼病。”
這時村裡傳來了鑼鼓聲,隊長帶着一隊人從村口走出來,隊長看到我們后高興地揮着手喊道:
“福貴,你們家立大功啦。”
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不知道立了什麼大功,等他們走近了,我看到兩個村裏的年輕人抬着一塊亂七八糟的鐵,上面還翹着半個鍋的形狀,和幾片聳出來的鐵片,一塊紅布掛在上面。隊長指指這爛鐵說:
“你家把鋼鐵煮出來啦,趕上這國慶節的好時候,我們上縣裏去報喜。”
一聽這話我傻了,我還正擔心着桶底煮爛了怎麼去向隊長交待,誰想到鋼鐵竟然煮出來了。隊長拍拍我的肩膀說:
“這鋼鐵能造三顆炮彈,全部打到台灣去,一顆打在蔣介石床上,一顆打在蔣介石吃飯的桌上,一顆打在蔣介石家的羊棚里。”
說完隊長手一揮,十來個敲鑼打鼓的人使勁敲打起來,他們走過去后,隊長在鑼鼓聲里回過頭來喊道:
“福貴,今天食堂吃包子,每個包子都包進了一頭羊,全是肉。”
他們走遠后,我問家珍:
“這鋼鐵真的煮成了?”
家珍搖搖頭,她也不知道是怎麼煮成的。我想着肯定是桶底煮爛時,鋼鐵煮成的。要不是有慶出了個餿主意,往桶里放水,這鋼鐵早就能煮成了。等我們回到家裏時,有慶站在屋前哭得肩膀一抖一抖,他說:
“他們把我的羊宰了,兩頭羊全宰了。”
有慶傷心了好幾天,這孩子每天早晨起來后,用不着跑着去學校了。我看着他在屋前游來盪去,不知道該幹什麼,往常這個時候他都是提着個籃子去割草了。家珍叫他吃飯,叫一聲他就進來坐到桌前,吃完飯背起書包繞到村裡羊棚那裏看看,然後無精打采地往城裏學校去了。
村裏的羊全宰了吃光了,那三頭牛因為要犁田才保住性命,糧食也快吃光了。隊長說到公社去要點吃的來,每次去都帶了十來個年輕人,打着十來根扁擔,那樣子像是要去扛一座金山回來,可每次回來仍然是十來個人十來根扁擔,一粒米都沒拿到,隊長最後一次回來后說:
“從明天起食堂散夥了,大夥趕緊進城去買鍋,還跟過去一樣,各家吃各家自己的。”
當初砸鍋憑隊長一句話,買鍋了也是憑隊長一句話。食堂把剩下的糧食按人頭分到各家,我家分到的只夠吃三天。好在田裏的稻子再過一個月就收起來了,怎麼熬也能熬過這一個月。
村裡人下地幹活開始記工分了,我算是一個壯勞力,給我算十分,家珍要是不病,能算她八分,她一病只能幹些輕活,也就只好算四分了。好在鳳霞長大了,鳳霞在女人裏面算是力氣大的,她每天能掙七個工分。
家珍心裏難受,她掙的工分少了一半,想不開,她總覺得自己還能幹重活,幾次都去對隊長說,說她也知道自己有病,可現在還能幹重活。她說:
“等我真干不動了再給我記四分吧。”
隊長一想也對,就對她說:
“那你去割稻子吧。”
家珍拿着把鐮刀下到稻田裏,剛開始割得還真快,我看着心想是不是醫生弄錯了。可割了一道,她身體就有些搖晃了,割第二道時慢了許多,我走過去問她:
“你行嗎?”
她那時滿臉是汗,直起腰來還埋怨我:
“你干你的,過來幹什麼?”
她是怕我這麼一過去,別人都注意她了,我說:
“你自己留意着身體。”
她急了,說:“你快走開。”
我搖搖頭,只好走開。我走開后沒過多久,聽到那邊撲通一聲,我心想不好,抬頭一看家珍摔在地上了。我走到跟前,家珍雖說站了起來,可兩條腿直哆嗦,她摔下去時頭碰着了鐮刀,額頭都破了,血在那裏流出來。她苦笑着看我,我一句話不說,背起她就往家裏去,家珍也不反抗,走了一段,家珍哭了,她說:
“福貴,我還能養活自己嗎?”
“能。”我說。
以後家珍也就死心了,雖然她心疼丟掉的那四個工分,想着還能養活自己,家珍多少還是能常常寬慰自己。
家珍病後,鳳霞更累了,田裏的活一點沒少干,家裏的活她也得多干,好在鳳霞年紀輕,一天累到晚,睡上一覺就又有力氣有精神了。有慶開始幫着幹些自留地上的活,有天傍晚我收工回家,在自留地鋤草的有慶叫了我一聲,我走過去,這孩子手摸着鋤頭柄,低着頭說:
“我學會了很多字。”
我說:“好啊。”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說:
“這些字夠我用一輩子了。”
我想這孩子口氣真大,也沒在意他是什麼意思,我隨口說:
“你還得好好學。”
他這才說出真話來,他說:
“我不想念書了。”
我一聽臉就沉下了,說:
“不行。”
其實讓有慶退學,我也是想過的,我打消這個念頭是為了家珍,有慶不念書,家珍會覺得是自己病拖累他的。我對有慶說:
“你不好好念書,我就宰了你。”
說過這話后,我有些後悔,有慶還不是為了家裏才不想念書的,這孩子十二歲就這麼懂事了,讓我又高興又難受,想想以後再不能隨便打罵他了。這天我進城賣柴,賣完了我花五分錢給有慶買了五顆糖,這是我這個做爹的第一次給兒子買東西,我覺得該疼愛疼愛有慶了。
我挑着空擔子走進學校,學校里只有兩排房子,孩子在裏面咿呀咿呀地念書,我挨個教室去看有慶。有慶在最邊上的教室,一個女老師站在黑板前講些什麼,我站在一個窗口看到了有慶,一看到有慶我氣就上來了,這孩子不好好念書,正用什麼東西往前面一個孩子頭上扔。為了他念書,鳳霞都送給過別人,家珍病成這樣也沒讓他退學,他嘻嘻哈哈跑到課堂上來玩了。當時我氣得什麼都顧不上了,把擔子一放,衝進教室對準有慶的臉就是一巴掌。有慶挨了一巴掌才看到我,他嚇得臉都白了,我說:
“你氣死我啦。”
我大聲一吼,有慶的身體就哆嗦一下,我又給他一巴掌,有慶縮着身體完全嚇傻了。這時那個女老師走過來氣沖沖問我:
“你是什麼人?這是學校,不是鄉下。”
我說:“我是他爹。”
我正在氣頭上,嗓門很大。那個女老師火也跟着上來,她尖着嗓子說:
“你出去,你哪像是爹,我看你像法西斯,像國民黨。”
法西斯我不知道,國民黨我就知道了。我知道她是在罵我,難怪有慶不好好念書,他攤上了一個罵人的老師。我說:
“你才是國民黨,我見過國民黨,就像你這麼罵人。”
那個女老師嘴巴張了張,沒說話倒哭上了。旁邊教室的老師過來把我拉了出去,他們在外面將我圍住,幾張嘴同時對我說話,我是一句都沒聽清。後來又過來一個女老師,我聽到他們叫她校長,校長問我為什麼打有慶,我一五一十地把鳳霞過去送人,家珍病後沒讓有慶退學的事全說了,那位女校長聽后對別的老師說:
“讓他回去吧。”
我挑着擔收走時,看到所有教室的窗口都擠滿了小腦袋,在看我的熱鬧。這下我可把自己兒子得罪了,有慶最傷心的不是我揍他,是當著那麼多老師和同學出醜。我回到家裏氣還沒消,把這事跟家珍說,家珍聽完后埋怨我,她說:
“你呀,你這樣讓有慶在學校里怎麼做人。”
我聽后想了想,覺得自己確實有些過分,丟了自己的臉不說,還丟了我兒子的臉。這天中午有慶放學回家,我叫了他一聲,他理都不理我,放下書包就往外走,家珍叫了他一聲,他就站住了,家珍讓他走過去。有慶走到他娘身邊,脖子就一抽一抽了,哭得那個傷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