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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你在街上看到我,準會以為我是個打藍球的,絕不會想到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里上班。我身高兩米一十多。但我從來就沒上過球場,連想都沒敢想過——我太笨了,又容易受傷——這樣就白花了很多買衣服和買鞋的錢。我穿的衣服和鞋都是很貴的。每次我上公共廁所,都會有個無聊的小男孩站到我身邊,拉開拉鎖假裝撒尿,其實是想看看我長了一條怎樣的貨色。我很謙虛地讓他先尿,結果他尿不出來。於是,我就抓住他的脖子,把他從廁所里扔出去。

我的這個東西很少有人看到,和身坯相比,貨色很一般。在成熟、甚至是猙獰的外貌之下,我長了一個兒童的身體:很少有體毛,身體的隱秘部位也沒有色素沉積——我覺得這是當學生當的,像這樣一個身體正逐步地暴露在老師面前,使我羞愧無地——我坐在辦公室里寫小說,寫的就是這些。上大學時我和老師戀愛,這是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正逐步暴露在讀者面前,使我羞愧無地。看着這些熟悉的字句,我的臉熱辣辣的。

我從舊故事裏刪掉了這樣一些細節:剛一關上卧室的門,老師就用雙手勾住我的脖子,努力爬了上來,把小臉貼在了我的額頭上,用兩隻眼睛分別瞪住我的眼睛,厲聲喝道:傻呵呵的,想什麼呢你!我沒想到她會這樣問我,簡直嚇壞了,期期艾艾地說道:沒想什麼?老師說:混帳!什麼叫沒想什麼?她把我推倒在床墊上,伸手來拽我的衣服……此時我倒不害怕了。我把這些事刪掉,原因是:人人都能想到這些。人人都能想到的事就像是編出來的。我總在編故事,但不希望人們看出它是編出來的。

“在老師的卧室里,我想解開她胸前的扣子,但沒有成功。失敗的原因是我手指太粗,拿不住細小的東西;還有一個原因是空氣太潮,衣料的摩擦係數因此大增。她自己解決了這個問題,從綢衫下面鑽了出來,然後把它掛在門背後。門背後有個輕木料做成的架子,是個可以活動的平行四邊形,上面有凸起的木釘,她把它作掛衣鉤來用,但我認為這東西是一種繪圖的儀器。老師留了個娃娃頭,她的身材並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纖細,而是小巧而又結實……”我的故事只有一種開始,每次都是從熱力學的教室開始,然後來到了老師的宿舍。然後解老師胸前的扣子,怎麼也解不開——這麼多年了,我總該有些長進才好。我想讓這個故事在別的時間、地點開始,但總是不能成功。

最近我回學校去過,老師當年住的宿舍樓還在,孤零零地立在一片黃土地上。這片地上滿是碎磚亂瓦,還有數不盡的碎玻璃片在閃光。原來這裏還有好幾座筒子樓,現在都拆了——如果不拆,那些樓就會自己倒掉,因為它們已經太老了。那座樓也變成了一個綠色的立方體:人家把它架在腳手架里,用塑料編織物把它罩住,這樣它就變得沒門沒窗,全無面目,只剩下正面一個小口子,這個口子被木柵欄封住,上面掛了個牌子,上書:電影外景地。聽人家說,裏面的一切都保留着原狀,連走廊里的破柜子都放在原地。什麼時候要拍電影,揭開編織袋就能拍,只是原來住在樓里的耗子和蟑螂都沒有了——大概都餓死了。要用人工飼養的來充數——電影製片廠有個部門,既養耗子又養蟑螂。假如現在到那裏去,電工在鋪電線,周圍的黃土地上停着發電車、吊車;小工正七手八腳地拆卸腳手架——這說明新版本的師生戀就要開拍了。這座樓的樣子就是這樣。這個電影據說是根據我的小說改編。我有十幾年沒見過老師。她現在是什麼樣子了,我不知道。

人在公司里只有兩件事可做:槍斃別人的稿子或者寫出自己的稿子供別人槍斃。別人的稿我已經槍斃完了,現在只能寫自己的稿子,在黑色的屏幕上,我垂頭喪氣地寫道:“……她從書架上拿了一盒煙和一個煙灰缸回來。這個煙灰缸上立了一隻可以活動的金屬仙鶴。等到她取出一支煙時,我就把那隻仙鶴扳倒,那下面果然是一隻打火機。為老師點煙可以滿足我的戀母情結。後來,她把那支煙倒轉過來,放到我嘴裏。當時我不會吸煙,也吸了起來,很快就把過濾嘴咬了下來,然後那支煙的後半部就在我嘴裏解體了,煙絲和煙紙滿嘴都是;它的前半截,連同燃燒着的煙頭,攤到了我赤裸的胸口上。老師把煙的殘骸收拾到煙灰缸里,哈哈地笑起來了,然後她和我並肩躺下。她躺在床上,顯得這張床很大;我躺在床上,顯得這張床很小;這張床大又不大,小又不小,變成了一樣古怪的東西。她鑽到我的腋下,拍拍我的胸口說:來,抱一抱。我側過身來抱住老師——這是此生第一次。在此之前,我誰都沒抱過。自己不喜歡,別人也不讓我抱。就是不會說話的孩子,見我伸出桅杆似的胳臂去抱他,也會受到驚嚇,嚎啕痛哭……後來,我問老師,被我抱住時害不害怕。她看看垂在肩上的胳臂——這樣東西像大象的鼻子——搖搖頭上的短髮,說道:‘不。我不怕你。我怕你幹什麼?’是啊是啊。我雖然面目可憎,但並不可怕。我不過是個學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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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銀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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