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應春草說的唾沫星子濺出了一米多遠,面色潮紅兩眼放光,好似進入迷狂之態。大家聽着解氣,也有點不知所措。畢竟,廣大的醫生護士還是好同志居多,這樣一竹蒿打翻一船人,太傷眾了。
褚強小聲對程遠青說:“程老師,我看應春草有點過於激動了,我是不是扶她到別處歇息一下?”
程遠青輕輕擺了擺手。她有點猶豫,話語中的偏頗是顯而易見的,但這畢竟是一種殘酷的真實。無數懷着善良願望和美好期待的病人,在受到了長久的冷漠和歧視之後,滋生出怨恨。應春草吐出苦水,這是大好事。糾正她的過分,還有時間。為什麼醫生可以任意地呵斥病人,但病人才說了這樣一點實情,褚強——甚至包括她自己,就感到刺耳,坐不住了?這不正說明,病人,特別是癌症病人這一弱勢人體,所遭遇的頹勢是多麼深重嗎!
程遠青看看大家說:“擺個醫生模型在這裏,希望大家把心裏話對醫生說。如果在共同戰鬥親密無間的關係裏,充滿了謊言和怨恨,還有言不由衷的感謝,不僅是虛偽,更是非常悲慘。”
鹿路說:“要說感激醫生,每個人都說過太多了。不用教,舌頭翻着跟頭就出來了。都是真心嗎?起碼有一半是嚇出來的。世上有誰能逼着人說他的好話?只有醫生!他能讓你一肚子淚,臉上還掛着討好的笑。咱們這種婦女病,男女有別。有些醫生,好像你一得了這病,你就不是女人了,沒了廉恥,對什麼都不在乎了……”
大家都深有同感。乳房病了,你必得暴露自己。赤身裸體在素不相識的男人面前,尊嚴和羞澀被擊的粉碎。
花嵐說:“我碰上醫學院學生實習。教授說,這是不典型的腫瘤,你們都過來摸摸,體會一下手感。不管技術怎麼進步,有了紅外,有了鉬靶,手感還是第一重要的。好醫生一雙手能賽過X光和CT.開始。我當時躺在診床上,露着胸。那幫學生跟蒼蠅似的蹤了過來,呼啦這麼一圍,我立馬就看不到天花板了。老教授的手法不錯,摸的挺准,那些學生就差太遠了,手勁又重又粗,指甲上還帶着倒刺,摸的我先麻后痛。我知道醫生不是流氓,摸的時間再長,也是醫學需要,可我實在忍不住了,說,大夫,我要回家。教授說,你等着吧。自己的小命掐在人家手裏,不得不低頭啊。有個學生使蠻勁摸,簡直要把那塊癌瘤從肋骨上摳出來。我的眼淚滴下來,躺着,水一串串地流到耳朵眼裏,耳朵眼灌滿了,就流到脖子和後背的窪窪里。我快昏過去了,乳房不再是屬於我的,是屬於教授和所有的醫學生。它已被燒熟了,成了一個爛菠蘿。我反倒死了心,它是塊臭肉,該喂豺狗該喂禿鷲該喂毒蛇該喂王八蛋……那天在診床上受的折磨,讓我一想起來,就覺得活着太沒意思了。醫生對病人缺少起碼的尊重和感激,你聽到過一個醫生對病人說過感激的話嗎?說我感謝你讓我練了手,讓我增長了知識。雖然你死了,可你把經驗教訓留給了我,讓我發表了論文,提了職稱,漲了工資,娶了老婆,出了外國,得了獎金,住了好房子,開了好汽車……所以,你是我的衣食父母,我感激你,我一輩子記住你的大恩大德!我是沒聽見過。不是向醫生算總賬,是醫生中有幾個人明白這個事理?如果連這麼簡單這麼顯而易見的事情都不明白,那他就成不了一個好醫生,病人也就永沒有出頭之日!”
花嵐一口氣說下來,大家聽得迴腸盪氣。
程遠青說:“我很感動,不!光用感動這個詞,還遠遠不夠。我覺得這是病人對醫療界的一篇檄文。多少年來,只有醫生說話的份,現在啞巴病人說話了。這是天理!是正義!誰還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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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世上從沒有這樣號召過病人們起來,控訴醫療的罪惡。大家爭先恐後發言。
卜珍琪說:“大家講了很多,我就不再重複。得了病,人就特別敏感。醫生對我說,你怕什麼?就說是癌症吧,也是癌症裏面最輕的一種!我氣的不行。這叫什麼話?乳腺癌就不是癌症了嗎?給我確診的專家,手藝很好。我用手藝這個詞,因為他每逢周六,就飛到天南地北,給疑難雜症做手術,當然主要是乳腺癌。由於他專攻此術,熟能生巧,簡直就是乳房剋星。聽說他對別人講過,單是他親手割下的乳房,就能砌起一道牆。我不知道這是一堵什麼樣的牆,是一家農戶院子的圍牆?還是萬里長城?總之,他口氣大的很。我是朋友托朋友,給了很大的面子,才找到他看病。他真是惜字如金啊。看了我的X光片子,他又伸手打開我的襯衣,不由分說地就摸起來,根本不管旁邊站着多少人,是男人還是女人。幾把之後,他說,惡性的。我說,您這麼肯定?他說,如果不相信,就不用找我。
走出門,朋友說,你知不知道你得的什麼病啊?我說,我又不聾,他那麼幸災樂禍地大聲宣佈,我能聽不見嗎!朋友說,那你還敢得罪他?他是你的生命線,你懂不懂?我說,我信不過他!看不起他!以為有了病不要緊,我們還有醫生。可我看了這樣的醫生之後,我喪失了對醫院的信任,我變成了諱疾忌醫的女鴕鳥。“
真過癮啊,這些卑微殘缺全的軀體,在醫生的聖殿裏,肆意傾倒他們對醫學權威的挑戰,在這種報復性的批判中,她們感到了病人的尊嚴與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