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褚強銳利的喉結上下浮動。
程遠青說:“你很恨騙你的人。”
褚強遲疑了一下,回答:“恨。”
程遠青說:“那麼,褚強,請你告訴所有在場的人們,你恨的是誰?”
褚強吭吭吃吃地說:“我恨的俏M……”褚強本來想說,我恨的是我媽,但媽的第一個輔音“M”都發出來了,又被他活活地吞了下去。是的,他怎麼能恨自己的媽媽呢?他不能!他不敢!於是褚強轉而答道:“我恨的是我……馬醫生。”
程遠青說:“椅子上就坐着你童年時的那位醫生,現在,你有什麼話說?”
褚強就慢慢地走到地中央,對着那張披着白大衣的椅子時:“醫生,你不該騙一個孩子。也許你是好意,但肉長在我身上,針扎在我身上!我相信了你,可一分鐘以後,謊言就被揭穿了。我感到了深深的疼痛。以為一點都不疼,疼痛就來的格外慘烈。我對人的信任被疼痛粉碎了。你是我精神疼痛的製造者!我恨你!”
褚強說到這裏,揪住了椅子上的白衣的袖子,狠命地搖動着。組員們緊張地看着他,不知以後還會發生什麼事情。有人想上前幫助褚強,被程遠青用眼光制止住了。
褚強搖晃了一陣白衣,情緒漸漸地平復下來。程遠青說:“褚強,你剛才回到了你的童年。那個時候你多大?”
褚強說:“3歲。”
程遠青說:“你代替3歲的褚強把他壓抑了20多年的話講出來了。你現在感覺如何?”
褚強說:“好像記憶洗了一個澡,灰塵抖落了,精神爽快了。真的,很舒服的。”
大家就半信半疑,不過褚強的面龐的確露出了輕鬆的笑容,不由不信這一番宣洩確有功效。程遠青說:“褚強,你能告訴我們,你現在看到這件白衣的感覺,和剛才有什麼不同嗎?”
褚強說:“真奇怪。我剛才一點都不想看見它。你可以說是怕,也可以說是討厭,或者說是膩煩。總之,全是壞印象。現在,它只是一件醫生的工作服,如此而已。”
褚強開了一個很好的頭,但接下來依舊冷場,沉默壓榨着眾人。
安疆顫顫微微說:“椅子比作醫生,我想說,我不想見到你了。”
安疆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大家都向她點點頭,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之中了。程遠青說:“為什麼要把一個虛擬醫生請進小組?治療癌症的經歷中,醫生和我們的關係,甚至比親人和我們的關係更密切。”
應春草說:“醫生是慈悲的事業,是救人命的積德事。往不好里說,醫生是個行當,靠這個養家餬口掙錢過日子,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和街頭修鞋剃頭的沒大差別。要說一定找差別,那就是應該說話更和氣,笑臉更多些,手藝更好些。誰叫你收人家那麼多錢呢!醫院也是開的買賣,你賣的是葯和手術,賣給誰?不就是賣給每位得病的人嗎?我得病也這麼長時間了,把家裏的錢都送到醫院去了,醫院就像個老虎嘴,把血汗錢都吞肚裏了,連個飽嗝都不帶打的。我不知道別人,反正誰家裏要是搪上個癌症病人,那算是親手挖了一個無底洞,金山銀山,也架不住一日一日地漏。聽說誰癌症活過了多少年,大家都忙着祝賀他,我就在心裏想,他家可拖累垮了。不用上他家參觀,我能猜出,癌症像江洋大盜,把他家裏劫的一無所有……”
大家不停地點頭。癌症是個富貴病,沒有成千上萬的錢頂着,治不起啊。
應春草接著說:“這筆亂賬,大家都是一肚子苦經,我也就不念了,咱還說這大夫。我氣不過的就是醫生和病人,到底是誰養活誰?”
大夥說:“還真沒想起這事。”
應春草冷笑道:“我這人水平不高,可記得說起革命道理,馬克思一個大貢獻就是搞清了誰養活誰的事。為什麼這個大是大非的問題,在病人和醫生當中就誰都不提了呢?”
大家回答:“明擺着的事。是病人養活了醫生,養活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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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春草說:“這就是硬道理了。醫生護士是僱工,別看病得東倒西歪,可要還有一口氣,病人就是主人家,就不能受人欺負。在醫院裏,到處是醫生護士欺負病人,他們用你的錢,從來不算計,大把大把地花,你還不能問個為什麼!他們把病人當成試驗品,你被人當成統計數字裏的一個分母,你還以為是救你一命的活菩薩呢!給你一沓子化驗單,全是外國字,那是用了你的血,用了你的錢,用了你的功夫查出的關於你的身體的秘密,可是沒有人給你講一講。用錢買了一本天書。衛星能上天,就這幾個洋碼子翻譯不成中文?成心啊!故意弄你個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才顯出他們高貴,有學問,能拿捏你,叫你好服他!多麼歹毒!這還不算,你要是拿着化驗單想找誰問問吧,那你就算是自取其辱吧。脖子昂得像個剛下過蛋的母鵝的大夫護士,臉上白板一張,好像看病的人都曾挖過他家祖墳似的!我敢說,每個得病的人對大夫說話都得察言觀色。給大夫送禮,你敢不送?小命在人家手心裏捏着呢!有沒有好大夫?有。我也遇到過。可是少啊,越來越少了,比清官還少。要說腐敗,我看醫院是第一個腐敗的老窩。看病用得了那麼多錢嗎?那是乘人之危喝人血吃人肉的勾當。可是你心知肚明的,眼看着是火炕,你也得往裏跳。要說不平等,這就是最大的不平等!要是出了醫療事故,你瞧他們官官相護的那個勁吧,我住院的時候,聽他們互相說起壞話來,那叫一個狠,可真要出了事,那就團結一心槍口對外了。不是他們人品突然好了,是為自己留着後路。他們互相掐,掐出骨頭汁來都行,要是說病人想討個公道,那他們立刻結成死黨,專門跟病人作對了。我要不是看着我孩子的份上,不想他小小年紀就成了沒娘的孤兒,我這病就不治了。別的不圖,我就不讓醫生護士再盤剝我,我就讓他們掙不成這個錢。我真想大吼一聲,說病友們,豁出來,不治了!餓死這幫披着白皮的狼!治怎麼樣?不治又怎麼樣?還不就是一個死等着嗎?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