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是從那個中午開始的

一切都是從那個中午開始的

那中午是一塊銳利無比的大石頭,它一下擊中了我的胸口,而我的胸口在這幾年時間裏已經從肉變成了玻璃,咣當一聲就被砸壞了。

當時我站在單位的院子裏,感到陽光無比炫目,光芒攜帶着那種我以前沒有感到過的重量整個壓下來,整個院子都佈滿了這種異樣的陽光,柏樹、丁香、牆、玻璃、垃圾桶,在這個中午的陽光下全都變得有些奇怪,一種白得有些刺眼的亮光從它們身上各處反射出來,不管我的眼睛看哪個方向,這個院子裏所有的光線都聚集到我的眼睛裏,刺得我直想流淚。

辦公室里空無一人,大家都打飯去了,或者結夥到外面吃。走廊兩邊也沒有人。自行車滿滿地靠放在走廊的一邊,一輛車就是一個人。全單位開大會,所有的車都堆在一起,我到得早,所以我的車在最裏面,被兩三層車擋住了,我絕望地搬開一輛又一輛車,我摸着自己的車的時候心裏難過極了,我已經知道,別人的車之所以全在這裏堆着,是因為別人不需要回家,因為他們接着就要開會,一點半就要開會,開會的就是繼續聘用的,沒有得到開會通知的人就意味着不被聘用,而沒有得到通知的人全單位只有我一個。

他們什麼都沒有對我說,我站在院子裏看到所有的人興高采烈地去吃飯的背影時自己明白了過來,院子裏的樹葉發著亮,他們後腦勺的頭髮也發著亮。然後辦公室空了,走廊空了,院子也空了。

從這個中午開始,我整個人變得有些神經兮兮,有時獨自發獃,有時碰到不管誰都要嘮叨一遍解聘的事,我意識到從此我的生活就要改變了,我再也沒有班可上,再也沒有人需要我上班了。

我有時在家悶頭大睡,有時在街上的閱報欄看看報,主要是看招聘消息,那幾乎全是文秘、電腦錄入員、服務員,沒有合適我的職業。我頭腦麻木,一籌莫展。沒有人能幫助我,我的心情灰暗到了極點。

這種情形延續了一個多月,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深港建設報》這一碼事,我的精神才開始振作起來。

這個現在已經不存在了的報紙曾經像一隻瑰麗的大氣球,它懸挂在天空中,天藍的背景是神秘繁華的香港,氣球下方是浮動在明亮的陽光中的玻璃山般的高樓,那就是深圳。氣球、藍天以及閃爍着金屬光芒的高樓渾然一體,它是一個鮮明奪目的目標,對我來說意味着冒險、再生直至輝煌,雖然它遠在南方的天邊,但它的光芒直抵京城。

冬天的時候東北一家報紙的編輯來京組稿,到我們《環境時報》副刊辦公室坐了一會兒,那個臉上長着麻點、說話也像麻雀一樣的女孩喳喳地說:要不是我臉上有點問題我早就去深圳了,他們來招人,我們東北新聞界挺受衝擊的,我有好幾個朋友都走了。麻雀興緻甚高,簡直就像這家尚在籌辦之中的什麼“深港建設報”的義務推銷員。她說這個報紙下半年籌辦,明年創刊,是國家正式辦的,可能是為’97香港回歸做準備,月薪最低1500元,每年有半年輪換到香港工作。麻雀走後不久,我的一個上海的朋友A和N城的朋友B分別來了電話和信,原來A已捷足先登去了這家報紙,讓我幫忙在北京組點名人的稿,說報紙正在試刊,需要名家撐檯面,只要有名就行,不在乎寫什麼,他們的殺手鐧是稿酬優厚,每千字200~300元,即大名家千字300元,中名家千字250元,小名家千字200元,若是特大的名家如冰心什麼的,價格還可以提高。這個稿酬標準把我嚇了一大跳,我們時報是千字30~50元,名人們說,給你們稿子是扶貧性質的。B的來信說他已把簡歷寄去深港建設報,說像我這樣的估計可拿到月薪2000元。B當年曾經有過與我結婚的念頭,他認為我既然已經離婚,孩子又沒放在身邊,何不去深圳闖一闖。在我看來,B有點重續舊情的意思。

在冬天的時候,解聘的遭遇尚未到來,它被時間包裹得嚴嚴實實,一點影子都看不到,一點氣息都沒有逸出。環境時報的院子裏,丁香樹在安靜地過冬,柏樹從容地蒼翠着,副刊部紅色的門框、綠色的窗框、灰色的屋頂全都毫無聲息地端伏在冬季里。時間一塊一塊地流動,在它的上空,嗶嗶剝剝地爆響的是《深港建設報》。現在回想起冬季,這個報紙的名字的確就像爆竹一樣在那段日子炸響。深是深圳,港是香港,深港就是這兩個地方的綜合,是一加—大於二的相加,深圳已是一個熱火朝天的名字,再加上一個繁華美妙的香港,簡直就無以復加。正如深圳是焰火火紅的顏色,香港就是這顏色里閃亮的金光,它們互相輝映,蔚為大觀,一次、二次、三次地閃爍在灰色陰沉的冬季,在《環境時報》的院子裏發出充滿蠱惑的聲音,那輝煌的亮光在熄滅之後還不停地重新閃爍,像某種製作精良技巧高超的特種焰火,它們的聲音一直回蕩在冬季。在單位只要有不愉快的事情發生,深港建設報幾個字就會魚貫來到我的眼前,它們像風一樣連成一片,將我心中的烏雲驅除乾淨,露出蔚藍明凈的天空。

被解聘之前我從未真正想到要去試試。在我的想像中,深圳是一個終日忙碌、沒有午睡和閑暇的地方,而且所有的東西都貴得嚇人。我既害怕高速度又害怕高消費,更重要的是我清楚自己青春已逝,妙齡不再,在那個看重色相的地方我沒有什麼優勢。因此《深港建設報》在我的意念中一直是一隻懸浮在空中的氣球,而不是一塊可以充饑的蛋糕。但我現在還是來到了這裏,而且《深港建設報》都完蛋了我還待在這裏,這連我自己都覺得有點匪夷所思。

我和南紅住在這個叫赤尾村的地方,聽地名就有一種窮途末路之感。我丟掉了工作,南紅不但失去了她的男朋友和珠寶城的位置,還得了盆腔炎躺在床上,頭髮里長出的虱子像芝麻一樣。我們各自中斷了自己的生活,時間空蕩蕩的,窗外菜地的氣味無聊地停留在房間裏,就像一個討厭的人蹲在屋子的中間,半天一動不動。

大糞的臭味從關緊的窗口逸進來,那是一畦包心菜,一畦青蒜,一畦小蔥聯合發出的氣味,但在它們中間或在它們之上,我還是常常看到單位院子的那些丁香,那些白色的花朵從青芒峰立的蔥蒜間升起。環繞着丁香的垃圾桶,土黃色的陶釉上有一隻黑白間雜的大熊貓,年深日久,下部積滿了塵土與污跡。我的心情時好時壞。

南紅躺在床上,眼睛看着天花板。我們互相懶得說話,我知道她的疲憊比我更甚。她既疲憊又煩躁,躺在床上使勁抓她的頭。這種指甲接觸頭皮發出的聲音是世界上最難聽的聲音之一。房間裏的一切全都混亂不堪,桌子上擺着油和醬油、火柴、鹽,床上塞着梳子、美容霜,床頂的鐵架上掛着兩個人的胸罩和三角短褲,它們曾在大雨來臨之前的悶熱中散發出難聞的微腥氣息。南紅說如果天再這樣反常地熱下去,大家就會都死光。她又說如果死光了人,天也許還是這麼熱。

她對什麼都不抱信心。有時她不願意吃飯,說懶得吃,吃不吃無所謂,死了就拉倒了。有時她又想通了,說怎麼活都是活着,這時她就表示想吃炒米粉。我也喜歡吃,於是積極去買菜,到附近的農貿市場買來米粉、青蒜、肥瘦肉、豆芽,它們色味俱全地出現在我們的小屋裏,它們的氣味就是生活的氣味,是生活中誘人的一面。現在我明白了為什麼在犯人被砍頭之前要給他們喝酒吃肉,吃了好吃的東西,基本的生活願望就滿足了。在炒米粉的日子裏,我們的心情就比較好,屋子裏瀰漫著豬油和青蒜的香味,我們什麼都不想,解聘、人工流產、離婚、上環,等等事情我們一概不知道。我們除了想着享受豬油和青蒜的香味之外什麼都不管,所以每次我買了菜回來就放在房間的桌子上,讓南紅躺在床上就能看到它們,然後我才一樣一樣地拿到廚房的水池去清洗。清水沖刷着我的雙手,光滑而清涼,我在這時容易感到一種久違了的閒情逸緻,那是一種只有童年的時光才會有的心情,在那種心情中,任何方向都是無比空闊的草地,往天上也可以打滾,往地底下也可以打滾。

但好心情總是一閃而逝,南紅撓頭的聲音把虱子的概念傳給了我,我對虱子本來沒有什麼印象,從未仔細看到過這種與人類關係密切的小動物。在我的想像中,那首先是一種肥碩的蟲子,肚子大而圓,裏面裝滿了一肚血,它的四隻細腿在人的毛髮或肌膚上爬來爬去,有時在衣服的皺褶里。它在誰的頭皮上咬一口誰就會感到一陣刺癢。如果誰老不洗頭洗澡它就會出現在誰的身上。

有的虱子有翅膀,這樣的虱子是狗的虱子。狗虱與人虱是不同的。

南紅撓頭的聲音充滿了快感。我說南紅你把頭髮剃掉算了,我來幫你。

她不作聲,也不翻身。後來我找房東借了一把剪刀,如果這是一把剃刀就更好了,它銀光閃閃,薄而鋒利,我輕輕地刮著南紅的頭皮,她的頭髮脫落的地方頭皮泛着青色,就像電影《誘僧》劇照里陳沖的光頭一樣,那是滿街的報攤上一再出現的著名光頭。這樣的光頭有着一種輕盈的優美,一無牽挂萬事俱休的優美,視覺上新鮮而哀絕,使這種離女人最遠的髮式(如果這也算一種髮式的話)反而最具有女性的味道,它怪異而神秘,令人想到一些非同凡響的事件。但我沒有找到剃刀,即使找到了也不敢用,弄不好會把南紅的頭皮刮出血來。

她低頭坐在床上,我在她周圍鋪了一些晚報,用她的枕巾掖住她的脖子。我用剪刀剪,深一刀淺一刀,效果就像狗啃。她的頭髮結成一縷一縷的,沒有美感,握在手上滑膩膩的。一個女孩是否時髦,一個女人是否優雅,頭髮是最直接的標誌,它首先必須乾淨,然後才談得上其他。

頭髮剪到一半的時候我看到了虱子。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真正的虱子,我小時候生活在鎮子上,很早就知道有這種動物,並且知道有一種梳頭的工具叫作篦子的,就是專門對付虱子的,幾乎每家都有。我也聽說過某某女生曾經長過虱子,但我們都躲得遠遠的,虱子像病毒一樣會傳染,不一定因為講衛生就不長虱子。女生的長髮油汪汪的,善良的老教師用篦子替她從髮根梳到發梢,那種油膩膩的感覺通過空氣都能感覺到,就像此刻我手上捏着的南紅的頭髮,在我鬆手后還沾着我的手。

後來我看見了它們,我儘可能地貼近頭髮根剪掉頭髮,虱子無處藏身,它們夾在頭髮中落到報紙上。我一共看到了兩隻,它們的形狀和大小都像芝麻那樣,灰色、有細須,捅它們一下就飛快地爬,我估計它們的殼有一定的硬度,所以阿Q咬起來才會響,放到火里燒也會產生“噼噼啪啪”的聲音。我比較欣賞小而硬的蟲子,最討厭肉乎乎的蛆。

禿了頭的南紅坐在床沿上,菜地的風從窗口吹進來,床上來不及收拾的報紙和頭髮險些被掀起來。如果它們被吹起來就會在屋裏瀰漫,它們沒有了根,輕而細,任何微小的風都會使它們離開原來的地方。

消滅了虱子並不能使我心情好起來,它出現在南紅的頭髮上向我昭示了生活的真相,在我知道被解聘的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就聽到了虱子的聲音,我覺得它們其實早就不動聲色地爬進了我的生活中,而我的生活就像紛亂的頭髮,缺乏護理,缺少光澤,局促不暢,往任何方向梳都是一團死結,要梳通只有犧牲頭髮。

剃了頭的南紅變得安靜了,她不再搔頭,也不像以前那樣老躺在床上不動,她有時坐起來,走動走動。後來她開始對我說她自己的事,控制不住地說了又說。她說史紅星這個人實在非常小氣,簡直不像男人,又說老歪雖然是個混蛋,但這個人還是有點好玩,而且比較大方。她還跟我說她的一次懷孕,一次放環,一次晚上給家裏打長話被人搶了錢,她母親在電話里聽到她一聲尖叫就沒有聲音了,還有一次她跟人合住的房間被偷得一乾二淨,好一點的衣服都被人拿走了,現在的衣服都是後來買的。

她跟我說她的一切,訴說使她舒服。

有一天我忽然說:“南紅,我想把你的故事寫成小說。”

她當時正坐在床角里晃着身子,好像想起了一首當時流行的情歌。她停下來,看看我。我說我也許能寫成一部長篇小說,有一個認識的人做了書商,他,勸我寫寫自己,說現在這類書能賣得動。我還沒有想定,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太平淡,每天上班下班的沒有什麼寫頭,不像你的生活豐富多彩,還有驚險的成分,我想先揀精彩的寫,如果能寫成就寫我自己,如果真的能寫成暢銷書,我和扣扣的生活就不成問題了,起碼兩三年內不用急着找工作。

南紅沒有說話。她又開始搖晃身子,但她晃得有些慢,看來她是在想。

半天她說你寫吧,不要用我的真名就行,就算我作貢獻吧。

我買了兩本稿紙和圓珠筆,吃完早飯我就把廚房的灶台擦乾淨,好在這一帶農民的房子都裝修得不錯,每家的灶台都貼了瓷磚。我把房間裏唯一的一張木椅子搬到廚房,把灶台當作我的桌子,嶄新而厚實的一本稿紙端正地放在瓷磚上,乾淨、明亮、目清氣爽的,有一種新的開始的感覺。我覺得選中廚房寫作的念頭真的不賴,房間裏雖然有一張三屜桌,但它上面堆滿了亂糟糟的東西不說,更要命的是床上躺着南紅,我擺脫不了背後有一雙眼睛直勾勾看着自己的感覺,即使她毫無好奇心,一天到晚渾然不覺,我也沒法在有人的房間裏寫出東西來,更何況我寫的就是這個人。

我暗暗慶幸南紅租住的這套一居室五臟俱全,廚房裏有瓷磚的灶台,這真是太好了。廚房,這是多麼令我感到安全的地方。我躍躍欲試地坐下來,心裏充滿了興奮。

但我一時有些寫不出來。

我多年不寫作,現在才發現自己找不到語感了。我心裏擁擠着許多東西,不管我在做什麼,到街上買東西、做飯、洗衣服、上廁所,甚至在跟南紅說著話,我要寫的東西都會在我的腦子裏奔騰,它們真像是大海里的水,層層疊疊,一浪又一浪。但它們沒有流暢的通道,我不知道怎樣才能把它們寫出來。我腦子裏出現的是某件事的開始或結局,某個人無法忘記的面容,某陣心疼的疼,某時生氣的氣,但我就是不知道怎麼把它們寫出來。

我完全沒有想到,僅僅五年不寫作,我原有的語言能力就幾乎完全喪失了。我在一張紙上亂畫,咬咬牙寫下了一行行字,但我發現它們乾巴巴的缺乏彈性、沒有生命,離我這個人的內心十分遙遠。它們羅列在紙上,真像一些喪失了米粒的穀殼,形容醜陋,使我心情惡劣,根本無法繼續我的寫作。

我到底是在哪裏丟失了我的語言的呢?它們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就被丟失了,就像時間一樣無聲地流走了。它們像斷了線的珠子滴落的時候我正在為吃飯和孩子而忙碌,它們落地的聲音我無從察覺。我完全知道自己誇大了它們,我當年的語言也許只是一種石頭,我卻在時光的流轉中把它們看成了晶石。現在我下筆艱澀,回想起幾年前的寫作,當時心裏想寫的東西總能很快找到表達,或者說它們像正手和反手,互相迎接和尋找,然後在空中響亮地拍響,它們互相發現,各自的拇指、中指、無名指、小指以及掌心是完全吻合的。我加倍地放大這種逝去的感覺,它們變得如同一片床前的明月之光,散發著無與倫比的氣息,那些早已掩埋在箱底的舊作使我產生了一種鄉愁般的懷念。

到底是什麼從根本上損害了我的語言能力?當我深究這個問題,令人疲憊的婚姻家庭和工作就像沙暴一樣來勢洶洶,沙子呼嘯而起,一切瑣碎的記憶令人頭疼。五年來我缺乏充足的睡眠,稍有空閑,首先想到的就是好好睡上一覺,對別的一切均無奢望,我根本沒有耐心來考慮自己的願望和內心。現在我暗暗慶幸生活的斷裂給我帶來的希望,也許一切都來得及。我從事物的反面找到了正面:雖然我的語言表達已經很不理想,但我的感受力還在,語感的好壞我一眼還是能夠作出判斷,這是早年N城的寫作生涯給我的一份饋贈。大學畢業后的幾年時間裏我曾經寫詩,詩歌這種形式對語言純度的要求使我受到了良好的訓練,同時在大學時代大量的閱讀也強化了我的語言感受力,由此我想到,我完全有可能恢復我的寫作能力。

我開始到圖書館去。從赤尾村到在荔湖公園的圖書館很方便,不用倒車,坐13路,三站就到了。而且那裏環境也不錯,有一個荔湖,雖然跟北海不能比,但畢竟是一個湖,還有比別處更多更集中的草地和樹木,這比赤尾村的喧鬧和混雜要好多了。

圖書館使我感到親切,我對它的內部結構了如指掌。進了門我就像回到了自己家,無須找任何人打聽,輕車熟路徑直找到了中文期刊閱覽室,那裏有許多我曾經十分熟悉的雜誌,從大學時代開始我就經常翻閱它們,婚後生了孩子,差不多有五年沒有正經看雜誌了。現在我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重新看到了它們,它們一本一本安靜地擺在書架上,我看到它們,就像看到多年不通音訊的老朋友,它們的封面雖然已不同往日,但各自刊名的字體依然如故,魯迅體、茅盾體、毛澤東體,還有規整的標宋,這真像老朋友雖然換了衣服,但面孔還是那一張,我看到刊名馬上就記起了它們各自的風格。我站在書架前,心裏有一種感動和無比的舒服。我首先找到那幾本曾經發表過我的詩歌的刊物,我看到當年的責任編輯還在,他們的名字印在扉頁或者尾頁,或者每一篇作品的最後,在括號里。責編中有的見過面,他們因筆會到N城來,有的一直沒有見過。

在那個上午,我幾乎不能靜下心來讀任何一本雜誌,我打開一本,心裏又惦記着另一本,每本的目錄中都有一些吸引我讀的篇目,五年前活躍的青年作家的名字有一些如今還在目錄上,我喜歡他們那些富有新鮮感的文字。我後來才意識到,我之所以不去借閱那些偉大的經典名著,而是急着看當代最新的作品,是因為我指望這些同代人寫下的文字中那新鮮的語感刺激我,使我迅速恢復我的語言能力。當然,這只是一個小小的功利的目的,不管我寫不寫作,閱讀都會給我帶來極大的快感。那幾個我熟悉的名字集中在幾本期刊里,它們對我有着某種召喚力。我不否認,我心懷的隱秘願望與這些人有關。

閱讀喚起了我即將遺忘的一切,雜誌的名字、作家的名字、責編的名字,以及閱覽室里安靜的氣氛,讀者夢幻般的神情,它們整體的氣息包裹着我,與寫作相關的往事就這樣撲面而來。構思、寫作、激動、投稿、發表、拿到樣刊和稿費,這些親歷的印象一一回到了我的心裏。

我一時不知道從什麼地方開始,從南紅離開N城到深圳,還是從去年冬天她來北京,從她一個男友寫到另一個男友,或者乾脆從80年代寫起,那些誇張的尖叫和做作的擁抱、別出心裁的生日晚會、稀奇古怪的衣服……許多個點都可以切入,這些點像星星一樣佈滿了南方的天空。它們變動着自己的位置,像在冰上行走那些優美地滑動,形成各自的軌跡,它們互相交叉使我眼花繚亂,無從下手。

同時我也不知道怎麼把這些生活中的點連接起來,連接的方式有許多種,到底哪一種是最好的?我想我所能做的有兩點,一是將我所想到的不分先後統統寫出來,然後按照不同的方法把它們連接起來,這樣或許可以判斷出哪一種組合更理想。第二是我根本不連接它們,就讓它們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撒滿整個天空,不同的人不同的連接構成不同的星座。要知道,星座這種東西本來就是人類按照人類的原則和需要強加的。

我想我臉上的恍惚神情就是持續的閱讀帶來的,我把它們帶回赤尾村,我推門進房的手勢就帶上了它們,我去買回的青菜上和我洗的衣服的皺褶里,有時會浮出一些句子和單詞,這些攜帶着能量的詞句像一些具有巫性的咒符,跳蕩在我與南紅合住的屋子裏,使我看到某種傷口、破裂、恐懼與期待。

那些在這個時候打中我的內心的詞句就像中醫里的針灸,它們刺中了我的啞門穴,於是啞巴說話,鐵樹開花。就這樣,我不能不寫下那些支離破碎的片斷,我相信,它們等候的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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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吧,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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