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節
到冬末,各人都回來了。孫平強、孫國勇等全回家來。或則偷了些米、或則竊了些衣服。孫家文則是在昆明賭錢,贏得九千多元。孫平文、魏太芬用不了這些錢,拿去存了起來。孫平玉家見他家有這麼多錢,說不出的羨慕。眼看討債的人全朝孫平玉家跑,孫平文夫妻商量了,又與孫家文說過,借了二千元與孫平玉家救急。
孫富華到寒假,也回家來了。但在昆明上了幾個月學,剛到烏蒙,看見大山撲面而來,荒涼之甚,就後悔了。想這假期該在昆明打工,掙兩文學費的。那輛中巴車是蕎麥山鄉的人共租的。司機一路嫌吃虧了,眼見山高路陡,氣的大罵。到橫樑子,孫富華下車去解東西,繩子諸物全被凌上了。只好坐到蕎麥山去。第二日晨冰凌化了,才把東西解了,搭馬車回來。
孫天主寄望的是孫富華此去,會大有作為而歸。孫富華回來,與全家人講,都是自己一頓要吃四五個包子。那些同學很好。班上同學如何踢球、唱歌等。孫天主聽了,毫不客氣地打斷道:“夠了!夠了!你這書是白讀了,我拼那麼大的勁,出了那麼大的力,就是為了這個?”失望已極了,站起去睡了。以後提些問題問孫富華,乃是一無所知,氣得不知所以。
孫國達回來了,孫江華也稍振作。於是族裏開始談些全族大計。因明年十月,即是孫壽康下葬大紅山六十周年。又族內族外,都在宣講孫家這座祖墳滿六十年要大發。大家都說:“明年六十大慶,定要異常隆重地慶祝一番了。”初步擬定大慶時,能回來的,都要盡量回來。火炮自然要大放一番,還擬定了要樹碑立傳。談定了碑石由孫江華、孫江才負責,碑文由天主撰擬。
又是兩月以後,明年臘月,即是孫家進入法喇一百年。也要大慶。但慶的方式,談了半天談不出個名堂。大家都在想:孫天主這一輩,已是亂七八糟的了。“富”的“富”字,“家”的“家”字,“全”的“全”字。孫天主自己又帶頭亂來,幹個“天”字。這個不統一,到時怎麼慶,也是無益的。但統一,誰來統一呢?
這年冬天天氣極寒冷,死的老人尤其多。一到臘月,崔紹武的爹就死了。訃告也自然到了孫家全族。孫江華激動起來,說:“全族人湊錢,祭帳、嗩吶,轟轟烈烈地去就是了。”大家都樂於去湊崔局長家的場,只有孫平玉、孫平文兩家提出異議:“我們的老祖婆,只是崔紹武家爺爺的叔伯妹子,倒是崔紹品、崔紹寬這一大家的親妹子。前幾天崔紹品家媽死了,我們孫家沒有去祭帳、嗩吶,這下崔紹武家爹死,倒比崔紹品家還隆重,這樣去了,倒不討好!不單崔家要譏笑孫家趨炎附勢,全村人也要恥笑。”孫江華不管,說:“管什麼親不親,誰去計較這已是近一百年的老根底?人往利邊行!哪個官大,捧場哪個!難道我們與崔紹武家就不親?”陳福英、魏太芬據理力爭:“親不親也是這樣!你們說沒有人刨究這一百年的老根底,我們要說:法喇人全是刨究這些老根底的人!我們的祖人葬下去,我們還差點忘記了,別姓人還幫我們算了:明年十月滿六十年!為何衛培伍會從哪朝哪朝以來,哪家當幾年官記得清清楚楚的?你們平時不是說:吳家哪輩人進法喇,哪代人又如何,親戚又都在哪裏!陳家又如何等等!莫說你們,就是我們,就幾十姓四千人口的事情,都有個大概。而且你們說人往利邊行,利在哪裏?崔紹武家幾弟兄,由他領情,還是由他哥哥弟弟領情?這是幾弟兄的事,儘管崔紹武知道是捧他,他耐煩獨自領情?即使是他一人,也不會因一面祭帳,就提拔孫家哪個去當官!”孫江華語屈。但孫江成、孫江榮、孫江亮、孫江才等皆同孫江華意。這兩家就止不住了。於是炮聲連天,嗩吶齊奏,朝崔家去。這裏孫平玉、孫平文兩家無可奈何:“這下被萬人罵定了!”
崔紹武家本是因與孫家在五服之內,必得通報訃聞。沒料孫家如此而來。急忙迎接,但崔家全族在那裏,立刻就看出下樣來了。崔紹品家幾弟兄,見孫家所為,紅了臉。說:“我們的媽,是孫家祖婆的親侄兒媳婦,孫家掛禮的都不來一個。崔紹武家爹,更隔一層,是堂的侄兒子。人捧有錢人,再說不假。”除崔紹武家支頭的人高興之外,崔家全族都對孫家此舉持否定態度。
隨後消息一傳開,全村人就評論孫家了。不客氣地談論鋪天蓋地而來。尤其吳家,指斥的鋒芒直對準孫江成、孫江華、孫江才三人。說三人不會分親友,不會別黑白。孫壽康枉自德高望重,盡育些不肖子孫。孫家大悔,然已晚了。
崔紹武之父的喪事,來了七八輛小車。在法喇村,已是開天闢地第一回。去年羅昌兵之父羅吉武死,羅家扎了紙馬、桶錢等,規模就超過一般的人家了。今年崔家的喪事,自然又比羅家威風多了。農業系統的職工,從縣城及各鄉跑來法喇村。孫江成去時,剛好逢上在蕎麥山農科站工作的二姨妹之子聶萬洪。田正芬與妹子家,雖才隔二十多里路,卻是終三十來年,未曾相見。也不知這大姨媽為何樣。當下孫江成說:“小萬洪,走到我家去坐。”孫江成是難得邀請一個人的。大概是見聶萬洪是個幹部,有面子了吧!聶萬洪冷冷的說:“不去了。”連句“大姨爹”都未喊。孫江成大恚。心想:老子又不是餓昏了要來你聶家找飯吃的人。什麼臭親戚,也不管了。孫平玉本也要邀聶萬洪來坐的,想雖是親老表,卻一直未回家來過。如今見孫江成請他時那情景,也就算了。回家來細想:親戚也有等級了!自己地位稍差一點,親姨爹、親老表還不如崔紹武這個一點親都不沾邊的。崔紹武因為是局長,聶萬洪跑幾十里也要跑在法喇來。而離孫江成、孫平玉家,也就幾步路,卻請都請不進來。
臘月二十九這天,就傳出消息來,二道岩崔紹萬家爹死了。本來死個人,引不起多大轟動。但崔紹萬之父死,有個奇特處:四個兒子,全搬家到西雙版納去了。只剩老者一人在家。還虧得他有個姑娘在二道岩,忙去收殮了裝入棺里,卻不敢擅作主張安葬。連到蕎麥山發了幾封加急電報去。那姑爺無法,又同時忙去西雙版納喊人,年關來了,哪裏還有車?別的只好勸他:攔不到車,你便走路,走幾天,也正月初幾,外地就會有車了。這姑爺第一天走出了米糧壩縣。第二天初一,到烏蒙。第三天攔到一輛車,到昆明。又坐車到了元江縣,才遇上崔紹萬幾兄弟回來。弟兄到法喇村,已是正月初八了。
這下難題又在孫家頭上來了:崔紹萬的爹,與崔紹品的爹是親兄弟。是孫運發等的老表。崔紹武之父是堂的老表,尚去了祭帳、嗩吶。這下該怎麼去呢?
崔紹萬三弟兄,在法喇村也算能人。崔紹萬與衛培伍是一個脾氣,兩人又是親老表,都相當有能力。但人走茶涼,再你多麼能的人,既搬走了,人情就冷漠多了。幾弟兄回來,在父親靈前放聲大哭,帶了一萬元錢回來,酒席都用米來辦,在法喇村,從未出現過這種情況。但儘管如此,就崔家族內到場者都寥寥,其餘別姓人更是不用說了。崔紹萬幾弟兄處處上門叩頭,族人仍是不去幫忙。崔紹萬看透了這世道的澆漓,人心的日下,就破口大罵:“我崔某在法喇的時候,親戚內外,大大小小的事務,還幫少了嗎?娘的盡幫些烏龜了!到頭來頭都縮進去了。”無日不痛哭。
到送上山的前一日,孫家全族仍無影響。孫平玉、陳福英商量:“看來是沒有一家會去了。不過是親戚,要是爺爺還在,親老表頭上,哪有不去的理?叫富民去,送兩塊錢!也當去幫爺爺應付情面!”於是富民去,掛了兩元的禮。崔紹萬弟兄並不認識孫富民,掛了禮,聽說是孫平玉的兒子,趕來對孫富民說:“謝謝你爸爸、你媽!還看得上我們這種親戚!五輩人頭上的親了,你家還記着!倒是我崔家這些烏龜王八!媽的說什麼族有萬年!我才搬個家,還沒有死掉,就請都請不來了!”孫富民說:“一輩的親,也是萬輩子的親!假使我老祖在,這是親老表頭上,也要熱熱鬧鬧,祭帳、火炮的來!但我家現在也不敢代表一族人來,只好這樣掛個禮了。”崔氏弟兄更感動得熱淚盈眶,拉着富民說:“是了!有德之家,終是要發的!我姑爺爺有德,一直發下來,你老祖、你爺爺、你爸爸,一直孫家都是威名顯赫的。你大哥更了不得!他的事迹我們在西雙版納都聽說了,我們還很不相信,想你爸爸那樣的老實人,不可能有這樣一個兒子。現在回來一聽,果然是事實!你大哥,你家幾弟兄以後還愁爬不上去?大爺爺在這裏,沒別的感謝你家,只好口頭感謝了!祝你家越爬越高!發達千年,昌盛萬代!”那弟兄忙得要命,忙當孝子,說過又去忙了。
次日發駕,送上山的人極少。孫富民由此,也領略到人情的殘酷了。就忙去參與抬了棺,送上山。吃了飯回來,連連嘆息:“崔家前後三件喪事,真是對比大得很:若論本事,崔局長第一,崔紹萬第二,崔紹品第三。但崔紹萬搬家的人,喪事辦下來還不如崔紹品家幾弟兄。莫說別姓人,單他崔家人,都是三種看待法:崔局長家,人人去捧湊!崔紹品家,請一下動一下,不請就不動。崔紹萬家,盡煮起米請,還請不動!”孫平玉說:“時常給你說現在的人分人,分層折得很了!你還不信?這下可看明白了?我們為什麼叫你再去崔紹萬家?就是你既看了崔紹品家,又看了崔局長家,也讓你再去看崔紹萬家!你一比較,人在世上,要怎麼辦,你就明白了!崔局長家為何人人去,因為覺用得着他!崔紹品家呢?有覺用得着的,有覺用不着的。覺用得着的,就去幫;覺用不着的,他耐煩了?崔紹萬家幾弟兄,人再很,這下誰也覺用不着他了,誰還耐煩去?”孫富民說:“太慘了!崔家百分之八十的人沒有到場!今早上發駕,送上山的只有二三十人!抬棺材的,都沒人換!我看不過去,都去跟着抬!雖然火炮一大堆,連炸的人都沒有!崔紹萬邊哭,邊拿着炸!法喇村起起落落,我已看了上百台喪事了。這種情況的,從來沒見過。還虧崔紹萬精明,一回來就買幾千斤米來,辦得相當好!還是沒人去吃!跪着求,送兩塊錢去吃兩頓飯,還求不去人。”孫平玉、陳福英聽了,只是咂嘴。陳福英說:“這些人憨呀!兩塊錢買得到什麼?只夠一頓飯!兩頓飯就賺一頓了,情面也有了。”孫富民說:“你說他賺飯吃,他還不去呢?”孫平玉說:“無道理了,孫家這回又要挨罵了!”
卻說崔紹萬弟兄葬了父親,又回西雙版納,特經過孫家來,對孫平玉說:“侄兒子!感謝不盡了!你家老二又去送禮,見人手少,又出力,幫忙送我爹上山。我家幾弟兄,是永遠記得這情意的。”孫平玉請他們進屋坐,倒開水給他們喝,幾弟兄仍是只道謝:“五代人的親了!你家還記得!真是仁義之家,再說不假。”說後去了。到了橫樑子上來。回頭望望大紅山,叩了幾個頭,大哭一場,就感慨這次回鄉的悲涼。攔車去了。
秦朝海從前年眼睛看不見,去年病情惡化,孫家長房這一支的大小,都去看望。別的也只看一兩次。不過感覺秦家把長房的人,分層次來看待了。孫平強、孫平剛等,說:“秦家也看人得很了!富貴家,人家還理,我們是人家理都不理了!也不見得不求他秦家,就活不下去!我們也不敢去捧湊人家了!”蓋如孫平強,到縣城秦光朝不理,到左角塘秦光春不理。而秦國書,也只朝孫天主家走,也看淡了。其次是孫平文家,只因孫平竹給秦光平,但也氣秦光朝原來不幫孫家文,又覺也不大理,也只偶爾去去。別的就只孫平玉家,因歷來與孫江芳姑侄相敬。孫江芳屢告兒子些:要記得你老表孫平玉,那些年合作社,我們糧食不夠吃,他去四川換得點米來,也要帶點來;買得點黃豆,也要送點來。要說圖我們什麼,又圖得着我們什麼?”後來秦家旺起來了,孫平玉家也不是太弱,所以一直好。前年聽孫平玉家搬西雙版納了,孫平玉去與她說:“姑媽,我家要搬走了。”孫江芳一聽,淚就下來了。說:“你家是去求好處,去爬高,我咋敢阻攔?只是我想:你一走了,我這后家就去了一半的力量了!”終日哭。后孫家回來,聽孫天主在省上打官司贏了,她高興不已。年年打好了紙,買好了香,都要帶在孫運發墳上燒。
孫江成又比孫江榮疏淡許多了。孫江成說:“親戚只是一兩輩人的親戚!就如我們的奶奶后家崔家,也只是我爺爺在時熱鬧熱鬧。又如我媽的后家蔣家,在孫平玉這一輩,就不行了!生疏了!又如田家,孫平玉還認得田家,到富貴,田家的人是什麼樣,都不知道了!只認得陳福全家幾弟兄了!同樣的!到富貴的下一輩,又只認得富貴的媳婦家,認不得陳家了!秦家也一樣,我姐姐跟我們,還算親姐弟,小時熱熱鬧鬧,一嫁出去,就生疏了!到秦國書這一輩跟富貴這一輩,又不行了!就像我們有個親小娘,幾十年沒人談起了!”孫平玉大驚:“爺爺還有個親妹子?我們總以為是三弟兄。”孫江成說:“怎麼沒有?嫁在楊梅山蔣家。有沒有後人,我也不知道。”孫平玉聽了,感覺不下於天裂地坼,說:“天吶,我活四十幾了,才知我還有個親姑奶奶!咋個爺爺這些人,硬不與我們說?”孫江成說:“嫁遠了,四十年不往來,也就記不得了!誰還想得起與你們說?”
孫平文聽孫平玉說了,也是大驚失色,說:“從沒聽說過。”又去問孫江榮。孫江榮說:“咋沒得?名叫孫小妹。聽說嫁出去,就從來沒回來過。”孫平玉、孫平文二人着實想不通,還是不相信,問孫江華,孫江華說:“有。我們這小娘的名字,是你爺爺起的!就叫孫小妹!我們的小姑爹,名叫蔣開漢。別的我也就不知道了!我們也沒去過楊梅山,蔣家從娶了人去,也沒來過。”孫平玉問:“難道我們這小姑奶奶與我爺爺他們三弟兄有氣?嫁出去就不往來了?”孫江華說:“有什麼氣!聽說你小姑奶奶嫁去,天天想回家來看,硬是哭!我們家也想接她回來過幾天,但路遠了,一直不得去接,就默默不通音訊了!”二人說:“才好遠點的路!兩合岩到這裏,也就是一百多里路,還沒出米糧壩縣!”孫江華說:“舊時代的婦女,裹的小腳,不騎馬坐轎子,她回得來?而且名叫兩合岩,意思就是那河水把懸崖切開,太窄了,遠處看起來,懸崖好像合著的!才叫兩合岩!比我們這法喇,陡峻幾十萬倍了!以前土匪多,范小得勒那些故事,你們也聽慣了!哪裏去接?”二人說:“解放前不能去,解放后通公路,也沒土匪了,你們也該說說,我們跑去看看。她既是爺爺他們的妹子,小爺爺也才死幾年!想來前些年去,也還見得着她。”孫江華說:“以後誰還記得?要不是今天怎麼想岔了想起來,我是四五十年想不起有這個小娘了。”二人垂頭喪氣:“也虧得是你們這些老年人了!一個親小娘,忘記得乾乾淨淨!不想岔掉,難道就永遠都想不起來了?”孫江華說:“有什麼辦法?的確忘記了!要是孫平玉家爹不回憶起來,就可能真的永遠沒人回憶了!孫江富家幾弟兄不知道。就我三弟兄知道。再過十年我們一死,不就——喔嗬!”已拊掌大笑起來。
這一下傳開,人人震驚。果然從田正芬、蔣銀秀、牛興蓮直到孫江富家四弟兄,孫平玉這一輩所有人,孫天主這一輩十幾人,全不知有個孫小妹。陳福英和魏太芬嚇得咂舌,和衛祖英說:“果然孫家人不認親不認戚,我們來孫家這些年,從沒聽爺爺講過他還有這麼個小妹。一個親妹子,都忘記完了。人世還什麼東西忘記不掉?”衛祖英說:“我一聽說,心頭就冷冰冰的了。人過要留名,雁過要留聲。投胎孫家一世,到頭什麼都沒有。有什麼意思?”陳福英說:“你才心頭冷冰冰的,我是抖起來了。一下子就覺得人活一世,沒有道理。還虧得我后家那些侄兒子都還認得有我這麼個姑媽!”魏太芬搖頭:“說一千天道一萬天,我今天才懂名聲是什麼意思了!怪不得這世上的人,爭名聲爭得打架。看來人活一世,吃穿都是次要的,名聲才是第一的。也怪不得張家侃他家的祖先怎麼很,李家誇他家出了什麼能人,說七說八,就是圖名聲!但爭得着名聲的有幾個?法喇村幾百年了,死了多少人,現在我們聽說的,也就是什麼姜鄉長、邵鄉長了。到小順才他們這輩,又記得什麼姜鄉長、邵鄉長?幾百年以後,會有個名字的,恐怕只是崔局長、王勛傑和富貴了。”衛祖英說:“我看王勛傑也不稀奇,說的人也在少了。還等得幾百年以後?看來一個人要保持千萬年的名聲,就是不要讓人超過自己。一超過,大家都只認超過那個,不認被超過這個!就沒人提被超過這個了。比如王勛傑,不出崔局長和富貴超過他,肯定他的名聲現在還在大得很!崔局長也是這種,以後都出不起個縣長,他這局長的名聲就可以一直傳下去。要是法喇出個縣長,他這名聲就傳不下去了!給富貴說:‘不要讓人超過他!他的名聲就可以在法喇傳幾萬年了!’要是有人超過富貴,以後也就沒人記得富貴了。”
此言一出,陳福英、魏太芬都說:“可惜你了!你這心、這嘴都被浪費了!你要是讀書!千萬年的名聲,就被你一人霸着傳下去了。”衛祖英笑說:“我們是無命的!還說了咋整?”
孫江華、孫平玉等叔侄十幾人,全坐在埂上聽她三妯娌這場辯論。孫江華說:“這衛祖英,要是也是大學生,了得呀!”牛興蓮說:“我看年輕這些小姑娘,要找比得上小祖英的,再也找不着了。”蔣銀秀說:“人聰明了!同樣招人嫌!什麼都有她的一岔!打主意,想辦法,哪個比得過她?還不如討個老實的才好。”眾人聽了,再不說話。孫平玉回來,與陳福英說:“三嬸是怎麼想的了?衛祖英這種人,還有嫌場!”陳福英說:“她以前嫌魏太芬,不是這樣的?就像你媽嫌我一樣,我有時太想問她家老兩妯娌:我和魏太芬、衛祖英,哪點做的事不如田永芝、周家英、顧正芳她們三個了?”
孫江華一路回家,只叫:“可惜了!可惜了!衛培伍這小姑娘,夜明珠丟在糞坑裏去了!”牛興蓮說:“要是包自琴是衛祖英,就好了!我想起就氣。討個兒媳婦都不如人家的。”孫江華說:“你莫氣了!孫江榮家這種人,討着好的,也當沒討着的!一匹千里馬,不遇着伯樂,也就枉然了!姑娘再好,要嫁着個好的人家!姑娘嫁錯了,就一切都錯了!連她開頭那好的,都成了錯的!人也如此,再聰明的人,都不能讀邪書,走暗道,讀錯走錯,又全完了,倒不如不聰明的好!愚笨的人,可能還不至於去讀邪書!也沒能力走暗道!就有些聰明的人,將他的聰明勁拿去幹壞事,就出麻煩了。所以說‘聰明反被聰明誤’!養兒子要會教,養姑娘要會嫁。衛培伍,枉自了!”
且說孫國達等人知有孫小妹,就都怪老一輩的,不說與他們。而天主聽得心寒徹骨。近二十年,他都以為老祖輩只是三弟兄。如今出來個孫小妹,卻是事實。他又親去問孫江成、孫江華、孫江榮。再到老屋基看秦朝海時,他又問孫江芳:“姑奶奶,聽着我們老祖有個小妹,是不是真的?”孫江芳才猛地想起:“有!有!我也忘乾淨了!你從哪裏認得的?”天主說了。她說:“是叫孫小妹!我還是她背着長大的!她嫁時你爺爺才出世,別的當然更沒有出世了!我這小娘,人又漂亮,又聰明,多少人家來說!我爺爺都看不起!後來蔣家來說,我爺爺親自跑去楊梅山看了蔣家是個財主,蔣開漢也對得很,才給了!聽說婚姻美滿得很!只是她天天哭,想回家!她嫁時才十四歲,哪裏不想家?後來一因路遠,二因土匪,就沒去看她,她也回不來。就大家都忘記了!我到二十歲,還記得她!過來這五十幾年,因誰也沒提,就記不得了!她肯定不在了!後人也不知怎麼樣。反正我這小娘,聰明、漂亮,都不比你媽差。我看后家這麼多姑娘、媳婦,也只你媽比得起她了!你們不要忘了她!她一萬年都是孫家姑娘!就像你小妹富春一樣?再嫁多遠,都不許後人忘掉!你老祖看待她,不是像你看待富春一樣?都是一樣的同胞骨肉,兄妹親情!”天主忙答:“是。”孫江芳又是說:“還有要給後人說:尤其嫁姑娘,要慎重!養了十幾年,一定要給她有個好去處。養兒子今天不順心,還可以明天教。養姑娘一嫁錯了,什麼都完了!我爺爺嫁我小娘,悄悄地跑去楊梅山,觀察了蔣家一個月,才嫁的!比討個兒媳婦費的心還多,費的力還大。你老祖嫁我和你小姑奶奶,對秦家和湯家,什麼頭緒都理清楚了,大放心了,才嫁的!你看我和你小姑奶奶,都嫁得好。後人也強!”天主又說:“是。”
天主此次為這一重大發現感到震驚,體會到了:考古學界,也就是這麼回事了!一個重大發現,揭示了過去的歷史,是何等欣慰,狂喜。人也是這樣活的:一種是活在現實中,一種是活在人心裏。兩者缺一不可。原來他有過種種壯志,要活在史書里,這幾年已動搖了!覺得人一死,萬事皆休,活在史書里,活在傳說里,都是空的。有關孫小妹這一段,活生生地警示了他:比生命結束更可怕的,是名聲的結束。天主幼時總以死為可怕,現在已想通了,無所謂生,無所謂死。但是現在,死可以無所謂,名聲則不能無所謂。連名聲都沒有,那就是真正的死了,就如孫小妹於他,是徹底地死!現在得知,是“活”了。天主也懂了:人為什麼要傳宗接代,是為傳其名,傳其聲!凡人之聲名甚渺,只有望後代傳。偉人之聲名甚宏,可以靠一個民族傳。而除了人類之外,人類不可寄望靠其他事物來傳名聲。如果有其餘事物,人類就定會有這種結果:凡人不愛其後代,偉人不惜其民族!所以凡人恨其後代不強,偉人恨其民族不昌!拚命要培育好後代,培育接班人。
時候是夜晚。天主出屋,看望天中,萬星閃爍,月盤皎潔。孫國達家,錄音機正放着《毛主席頌歌》。天主一曲曲地聽着,心中感覺異常舒爽。這就是活在民中了。主席永遠活着。但天主望天空時,想主席能否永遠活下去呢?他感覺茫然了。太陽終有衰老,地球總有毀滅之時。他又想起了多年的論點:人類是特殊溫室中的花朵!宇宙玩弄星系,也如大浪淘洗沙灘。人類能逃出地球之劫,即再逃出某球之劫,再逃出某球之劫,直到最後,能永遠逃脫嗎?而且偉人也波浪不斷湧來,要不斷出現的!即使一百年一個,一百億年,就是一億個。誰能記住這一億大眾中之某一人呢?偉人也就平凡,人類不勝其記了!莫說一百億年,單中華五千年歷史,人物之紛繁就有令人不勝其記之狀了。反正到最後,最偉大的人物也要凡常,也要死亡的,更莫說區區孫小妹了。二十四史以寄人物靈魂,但地球浩劫來臨,這些史書又何寄呢?非但寄不出,也無人來欣賞的!完了,一切就這樣完了!天主落下淚來。是無法可想了!他那“紅太陽可能萬古,天地誰傳我深情?”真要改為“宇宙可能萬古?長空誰傳人類深情?”
天主呆然回屋,又憶起衛祖英之言。他同樣早有此感!但他驚詫的是衛祖英一字不識,說出了如此深刻的道理,實在是非凡之輩。但其遭遇,萬分可憐,也覺凄厲。他又想起他那句“多少英雄多少愁,未拼得慷慨歌喉”了。因是一夜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