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節

第八十八節

村幹部調整終於也到頭了。法喇村沒一個人上來。爭來爭去一場空。安國林調去任左角塘村的支書。羅昌兵升任法喇村村長。另從小村上了一位初中生來任法喇村文書。安國林歡天喜地去上任。別提孫江才、羅昌兵有多沮喪了。

這一天吳耀慶等知縣上扶貧,給蕎麥山鄉五個衛星電視地面接收器。立刻下手,為法喇村搶到一個。通知孫江才:“只要二千七百元!快湊錢來!”孫江才不理:“要了幹什麼?”吳耀慶馬上罵道:“你當干屁的支書!也只有你孫家人有這麼愚蠢了!這是資訊時代!有電視的地方,就有文明!沒有電視的地方,只有愚昧!”又叫安國林:“只要二千七,便宜了五六千塊了!”安國林說:“法喇人的事,拿去三天,那鍋蓋碗碗就被打爛了!不然也要被賊偷掉!而且整整二千七,向哪裏收去?賣大騾子,還要好幾個呢!法喇人!你叫他看電視,可以!你向他要錢,他只有命的!”吳耀慶叫吳耀朝:“回去自己湊二千七來,買回去一家人看,難道要不得?”吳耀朝回來,從吳明雄處抱了二千七去,買了回來。

縣廣播電視局、鄉政府來安電視差轉站這天,全村都轟動。法喇人早在議論,這差轉站應設在橫樑子最適合,議論了近一個月,喜氣洋洋。

而臨到安裝時,是說要安在村公所,也由吳明劍管着。大家在那裏忙了半日,終於聲像皆出了。一時小學裏幾百教師學生,還上什麼課,擁去把村公所院內擠滿了。都朝那小小的黑白電視機擠。大家怕出事,忙安排了集成隊,一隊一隊去看。看過了,已是下午了。更兼村裡擁來的人,不用說那人來人往,異常熱鬧了。

剛可以收看電視,羅昌兵、吳明雄、吳光兆、謝吉林等家,都買了大彩電來。羅昌兵家正在村中,每天晚上擁來看電視的人,不可計數。屋內塞不下,電視就搬到屋外來。看到半夜,這些人仍不離去。羅昌兵常常弄得無法。而等人去后,次日一看,滿院的屎尿,臭氣衝天。沒過幾天,自然蒼蠅、蚊子全撲這個好場所來了。羅家氣得哭。不到天黑,小孩子們已來了。就忙在下午一放學,就關院門。外面這些小孩見不讓他們看電視,氣憤已極,只管推院門,或是抱石頭打門。每晚是一兩百人打那門,沒兩晚上,門就被打爛了。羅家說電視壞了。這些小孩看上幾天,電視是怎麼放的,早已會了。不由分說地走去,打開就看。羅家無法,只好把電視背了送往親戚家裏去收着。

一聽村裡可收看電視了。一色的黑白電視機,偷的猛偷,賤的賤買,沒過多久,村裡已有五六十台黑白電視機、十幾台彩電了。一比數量,已和蕎麥山鄉上差不多。法喇村的電視機總數,又要創全鄉第一了。

吳明雄這下收他的二千七百元,但說破嗓子,誰給他?吳明雄即來村公所拆了鍋蓋碗碗連並監視機搬到他家裏去了。又來收每台電視機一元的轉播費用,也沒人給,就不再轉出來,一家看了。一時又罵聲鼎沸。吳明雄家瓦房天天挨石頭打,沒法了,吳家又只好轉出來。

這一天孫平玉到孫壽康墳上燒紙,他對這貧窮的命運已是招架不住了。剛好遇到羅正萬,正來看孫家的祖墳,又滔滔不絕地評說起來。自中心學校鄭榮吉退休,陸益財上任中心學校校長,羅正萬從三道岩回來了。他回村小的原因,是他告密有功。

姜慶真與陸益財是中學、師範的同學。陸益財師範時考試做不出題來,姜慶真從窗外扔紙團,幫他考及格了。這在蕎麥山已是公開說了一二十年的事。但到現在不同了,陸益財已是校長,不像從前和姜慶真一樣是一般教師。羅正萬與陸是僅工作上見面的,苦於回不到法喇村小學。父子倆一商量,計策來了。徑直到陸益財那裏去:“陸校長!姜慶真那種人有什麼見識的!你怎麼一再地饒他,讓他得了勢?你剛上任,他就在法喇到處張揚:‘陸益財有什麼本事?師範時連試都考不及格,還是我幫他考及格的。考師範時同樣考不起,是我幫他作弊考取的。這下他當校長了!忘了恩了!不把我調到中心學校去任個職,起碼也要把法喇村小學的校長安給我幹嘛!’如此天天罵,連我都聽不得了。”陸益財紅了臉,羅正萬見此計已成了一半了。回來送了只火腿去與陸益財。這下姜慶真與羅正萬對調,羅正萬調回法喇村小學,姜慶真調任三道岩民辦小學去。

姜慶真暗暗吃了大虧,等明白過來,去找陸益財,陸益財根本不見。又寫信去,稱說冤枉,陸仍不理。法喇人明白之後,孫平玉就愁上了心,對天主說:“羅正萬家爺兩個,不是好人!你尤其要注意!”天主點頭,才想起來羅新成每次到他那裏大罵張一行,又羅正萬每次當著他大罵張,大約也怕要引發他的“同感”的。但自己又不至這麼卑鄙,去張一行面前告狀羅氏父子怎麼地罵張一行心黑,要吃他父子的錢等。這日吳明道來與天主說:“羅新成這雜種不是東西!那天張一行、我、范傳雲、羅新成幾人坐在一起。羅新成就說你怎麼罵張一行!可有這回事?”天主笑笑:“罵人起什麼作用?我耐煩罵人?”就去問范傳雲,范說:“孫老師,我是聽見什麼話,不會去亂說的。想來你是明白人,要防哪些人,你是明白的。我估計就是你家法喇村現在在蕎麥山中學的,已有五個了!你名氣大!羅新成自然不服氣!你與張一行反正是矛的了!也不在乎別人添油加醋了!只是你要注意!不過會聽話的,明白你平時決不評論人,就知是假的!張一行也會聽。但張一行不管聽不聽,反正是對你心懷叵測。你乾脆想想辦法,能改行,改掉算了。不要在教行了!劉朝文、宋顯貴反正對你是不甘心的。即使改不掉,也走遠點!你地區、省上有關係,一趟跑了算了!”天主驚問:“難道還有更大的陰謀?”范傳雲說:“你是明白人!你看看全校老師的眼睛是怎麼看你的,你就明白了。”天主點頭。

這日孫江國又捎了信來,說大橋的祖墳地,又被付家佔為耕地了。孫家人問吳光兆,吳光兆說有這回事。不過大橋那裏的人家越發弱了。原來孫江國還跑來說,如今是人都不來,只捎個信來,說明關心的程度更低了。

法喇的孫家,也再不是那些年的孫家了。孫江成多病,已只能活三年的光景了。孫江華的兒子還在監獄裏,等着眼看刑期要滿了。等着看可會放出來了。又孫平拾在涼山州,也聽說出了事。哪裏還有心腸,眼看着命運稍好的,就是孫天主和孫江才。全族人都在想:要管也只有這二人管去。但孫江才是個無能之輩,自然不去,天主也無能耐。孫平玉、孫天主父子空激動一陣,全族人都不支持,也去不了。

孫平拾遷到涼山州去,在當地漢人家裏租地種。那主人不用多久,就把姚正艷哄到床上去睡了。孫平拾自是懷恨在心,瞅了許久的機會,才得報復。一刀砍了那主人手臂,但那家人已驚動,兄弟子侄全撲了來。孫平拾挨了幾棒,落荒而逃。那裏就要對孫平拾三個兒子動手。姚正艷叩頭求饒,才得逃出來。與孫平拾合上,回法喇來了,一時就逼劉大明,要讓出房屋田地來。看看回來也是生活無着,又一家人到昆明打工去了。

孫平強家也是無法了,也就是跟上孫平拾去打工。加上孫國勇家,都沒辦結婚證。孫平強家一女,取名孫家珍;孫國勇家一女,取名孫家燕。魏太芬勸說:“趁富貴現在和鄉政府那些人關係好,整幾十塊錢,去把結婚證辦了。”兩家都說:“有那幾十塊錢喂狗的,還不如我自己吃了。”魏太芬說:“幾十塊錢捨不得喂狗,人家來拿着,幾千塊要給,還要結紮,難道不過了?你們已不是結婚證的問題!小的都會走路了!”兩家說:“有富貴認得人,還怕什麼?”魏太芬也想兩家拿不出錢來,惟孫江榮拿得出來,就叫孫平文去說。孫江榮說:“我要到六十了,還有什麼錢給他們?”天主也恐日後真捉到了,又要來找自己,那時幫不上忙,要責怪自己不儘力,要幫忙卻無法幫,也來勸:“你們趕快籌幾十元錢,辦了結婚證、准生證才對,這點忙我還幫得上。以後事鬧大了,就幫不上了。”兩家都是:“不怕!不怕!我們長房的,命好得很。”天主又哪說得出以後事鬧大了,自己不管的話?

一事不趕一事。孫江富家搬在華寧去,與人家看果園。看得兩文錢,神氣活現的,爺幾個各買了西裝穿上,都回來了。全村人一看,不由哈哈大笑。孫江富一回來,就吹華寧如何如何好,他在那裏如何當大老闆了。聽吳光盛等向他吹:“孫江富!法喇最很的人出在你家孫家了!孫天主公然干到省委去,見着省委書記、省長!誰還有這樣大的能耐?”孫江富聽了,更加飄飄然,朝手心裏吐唾沫,摩拳而擦掌:“日他的媽!翻身了!老子家孫家,統治法喇村的日子到了!我現在錢還少,只有十來萬!等我有一百萬了!回來把法喇的山統統買在手裏!叫法喇的江山都姓孫!把別的人家,統統趕出法喇去!”一言既出,全場嘩然,剛才對孫家、對孫天主、對他本人有好感的,全變成憎惡。吳光盛當然吐唾沫:“孫江富!你才換了毛,就狂起來了!我不是吹:你這樣子,過一百年也不像統治法喇的!別家不說,單我吳家,要你孫家怎麼樣,你孫家敢不怎麼樣?孫天主有什麼了不起?蕎麥山中學一個窮教師罷了!”孫江富無處藏臉,急忙走開。別的人還在喊:“你有毬的十萬!誰不曉得?”

孫江富不顧自己只有這回家的路費和買西裝的錢的現實,積蓄全力衣錦還鄉。到處吹他在華寧當老闆。但法喇村和他在華寧一處的,就有十幾家。法喇人誰不知他的底細?他在村裡吹,見他舅子家窮得無法,就數落:“你會過什麼日子!法喇這種窮窩,還住得?誰出一百萬請我來法喇住,我也不耐煩來的!走了,跟我走了!全家子都走!三年後我領你們回來,也像我現在包里一大把百元大鈔!上穿西裝、下穿皮鞋,給法喇人看看。”他舅子說連路費都沒有,他掏出錢來:“送你三張!”於是衛培雲家賣了家,連爛房子圈圈在內,全部家當僅賣了四十元。跟他家走了。

此樁新聞在孫家內部傳的沸沸揚揚。魏太芬說:“富貴當了大學生,見了省長,沒見穿過西裝、皮鞋,孫大爸一家,連老大嬸都穿西裝了。”孫江華說:“孫江富是枉活人了!幾個臭錢,值得什麼!倒是他跑來演戲給全村人看!公然要法喇的江山都姓孫!連毛澤東那樣的偉人,都沒敢叫韶山的江山都姓毛!”孫平玉是可憐:“他那些錢,既然都是借來的!這下帶衛培雲家去,路費就完了!到華寧就得還賬!從哪裏來還!剛吃飽穿暖,又要多事!”孫江華說:“天作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啊!”但孫江華近兩年,已是評論人的話比從前減了多半了。他已六十二歲,終日忙着挖馬刺,苦生產!

孫江富去了,孫國達可回來了!四年的刑期,減了一年,終於出來。據說孫平拾、孫國要,是在昆明為之大慶賀。在昆明借了些錢,作回鄉之旅。孫江華、牛興蓮大為高興,兩口子忙着準備。牛興蓮說:“拿咋整?以前是天天盼他出監獄!這下盼了三年,盼出來了!這下無法了,回家來一顆糧食沒有,咋個對得起他?他要是問:‘我挨了三年,才回得家來,你們咋個飽飯都不給我吃一頓!’我又咋個回答?”眾人說:“他怎能這麼問?再怎麼說,這是個家,是生他養他的。”牛興蓮說:“他倒不會問的!這些年不知想爹想娘,不知哭了多少場!他也會理解。只是老三家,連他媳婦包自琴也要來,看見這個窮樣,回去還不跑掉了?無能的爹娘,對不住兒女了!這下咋個開交?”倒反急得哭起來。全族人都為之可憐:“喪德啊!三年以來天天哭!這下出來了,還是笑不起來,倒更哭得傷心了。”

孫國要是結婚兩年多,不敢帶包自琴回家,只是哄包自琴家裏怎麼好怎麼好!包也信了,但總要來看看公婆。孫國要說:“大哥還在獄中。我兩個回去,父母不見大哥,更是傷心!不叫團圓,倒去惹他們傷心。要回去,必須等大哥出來,才好回去!那時合家團圓,大家都高興!”包自琴說:“到那時候,姑娘都三歲了!”孫國要說:“更好了!現在就要教會他們喊爺爺、奶奶,回去一叫,我爹我媽更高興。”因見孫天主名聲到了這地步。他那姑娘已不好再從孫平文家取家字了。因知孫平玉家心中懷恨,起因又是從孫江華開始的,也不敢取富字,也不敢取家字,只取了名“孫芳”。

那裏孫國達剛出獄,這裏全族人已在猜測:“孫國達出來也枉然,還要走上老路去的!因為回家來,一無所有。要生活,還得從老路上去討。”不久就果真證實了。法喇人從昆明回來傳言:孫國達出來,問孫國要,“老三,家裏情況咋樣?”孫國要只背開包自琴,才能搖頭。孫國達說:“沒有辦法!那就只有我出去走兩遭,夠車費、生活費了,我兩弟兄再回去!”兩弟兄抱頭痛哭。孫國達果不知摸到哪些城市去,回來時手中已有近萬元錢了。還了孫國要平時所欠的債,要回來了。

孫江華家家裏得到消息,忙成一團。牛興蓮老早就到路口等着。終於見一隊人稀稀拉拉上黑梁子來。前面孫國要攙了一醉酒之人,徑朝他家來。立即眼淚出來,號啕大哭,么一聲,兒一聲的:“么啊!娘老子無能,害你受苦了。也救不出你來。”孫國要急忙止住,說:“媽,大哥在後頭,這是丁成林!”牛興蓮正哭得收拾不住,才細看果是丁成林。因丁成林是和孫江華一輩的。牛興蓮忙得哪還有淚,又羞愧,問孫國要:“咋不早說?”等后終見孫國達從後面來了,抱着哭的興緻也沒有了。又才看清兒媳婦包自琴和孫女孫芳是何模樣,眼淚又下來了。

原來回來時丁成林與孫國達弟兄同車。丁成林也是出獄不久,首次回家。二人就在車上慶賀勝利,至於丁成林喝醉了。先被攙進孫江華家屋裏鋪上躺着。然後才出來,全族人給孫國達披大紅,掛大彩。孫國達背了重達幾十公斤的鞭炮,一從下車,在幾公里長的公路上,一直放着走。四山上見火炮響,問是怎麼回事。當頭有人說是孫江華的兒子從獄裏放出來了,就說:“勞改犯還給他披紅炸火炮?孫家是鼓勵後輩兒孫做賊了?”

到黑梁子上。全族人每家一封火炮,更炸了起來。沒有止息。鞭炮碎紙屑都蓋嚴地了,才回家。包自琴是還在途中,就見從烏蒙起,山越爬越高,就鬱鬱不樂。一下車,見法喇村除了懸崖巨嶺,再無所有。又冬日荒涼,遍地黃塵,就說:“在這種地方住一輩子!再聰明的人也要住成憨包的。”爬黑梁子更是覺山高無極,霜雪布地。及見牛興蓮、孫江華,都是一張病愁已極的老臉,進屋內見一無所有,心已寒了。

孫國達弟兄回來,背了電視機、錄音機、衣服、食物等等。當下孫國達和孫國要忙忙碌碌,在屋裏接電線、安電視。錄音機唱起來,電視機也放起來。孫國達一看全族人,江字輩的是都老許多了。就是孫平玉,也是窮愁潦倒,顯出老相了。小的呢,都長大了。孫國達說:“四五年不見,全部變了!法喇村山更光,人更窮了。老的老了,我想得到!只是孫平玉大哥,我記得還是年輕伙子,咋四五年就老成這個樣子!小的也是,富春更可愛了!又大方,來拉拉我就叫‘大爸’。我已認不得她是誰。問她,她說:‘我就是富春呀!’比全族人任何一個都大方。”牛興蓮說:“你大哥同樣操勞!富貴又打架,他家又搬家,現在又欠幾千元的賬,沒辦法了。”孫平玉聽孫國達說自己老了,拿鏡子來一看,果然與個六七十歲的老人不差分毫了。忍不住一聲長嘆:“剛進四十四,就老成這樣,到六十四,更不知是什麼樣子了。”陳福英說:“又病又老,賬又還不清,活得到什麼六十四?”孫平玉說:“人家找的好找錢得很。孫國達出獄時還一分沒有。不到一個月,就有一萬元在手!我要有這筆錢,什麼賬也還清了。乾脆我也去哪裏偷算了。”

當天下午孫江華家大擺酒席,招待來送火炮的親友。孫平芳、孫平敏家全來了。一時十來桌人。孫國達高興地說:“我還以為我們孫家人少。一攏來還是多的嘛!有一大屋了,只是富貴沒來。”牛興蓮說:“他在蕎麥山上課,已叫人去通知他了。”孫國達說:“才幾年間,富貴就干出這些大事來!我進監獄以前,只聽說他會寫文章。與我同一農場的幾百勞教人員,聽我說了,無不佩服!說一個邊遠地方農民的兒子,幹得到這一步,值得了!現在出來一看,沒有一個不佩服富貴。實在是多少與我一同勞改的人,什麼事干不出來的?也不講道理了的,就是佩服富貴,連我都驚奇。”孫江華說:“不驚奇也得驚奇!誰得見省長了。”孫國達聽了,說:“電視馬上要放新聞了,就可以看見國家領導人,以及省長、省委書記,甚至外國的總統、總理是什麼樣子了。”全族人於是由他指導着,看了起來。聽他講這是誰、那是誰。這是某國的總統等。大家說:“看上去人家太年輕了!恐怕才比你和富貴年紀大點!”孫國達說:“才比我大?比孫江成大爹還大呢!七十幾了!大爹才六十六歲!”孫江成大驚:“比我還大呀?”孫江才說:“是比大哥還大!”大家大笑說:“莫說比老的了,就是比年輕的!我們這些人都比人家老!”陳福英說:“連富民家爸爸,看上去還比這些領導大一二十歲。”孫國達仇恨地說:“對嘍!這社會咋個公平?這些總統,七十幾了,吃得好,穿得好,大哥才四十三歲,就比他們還老!所以叫人心頭咋個服氣?對不正常的社會,就是要用不正常的手段報復,無毒不丈夫呀!”全族人聽了,原來想孫國達經這三年煉獄,會變溫馴些,哪知仍是如此叛言逆語,滿帶着匪氣。大家大吃一驚,一齊反駁:“再不服氣,你也得服氣!國家是幹什麼的?有給一個人隨便跳的?”只孫江華默默不作聲,細細品味孫國達之言。全族人看看孫江華這樣縱容,各各在心裏想,這家人無救了!也不再說。孫國達說:“大家想想:是不是事實?所以我就看不起我們這一家人,都無出息!所以我只佩服富貴一人!”牛興蓮哭說:“你還是這種想,我還有啥子希望?兒呀!你才進監獄,我就廣世廣代地記着你那兩句話:‘有情男兒不是真男兒,無情豪傑才是真豪傑’、‘無毒不丈夫’。不是這兩句話,你會被人家拿去蹲監獄?我和你大爹都老了,死得了!”孫平芳、孫平敏都勸孫國達:“小達!一家人盼了你幾年,才有今天!你再不會說,也說好一點的話!你再有個什麼想法,你也不要說出來。好不好?”孫國達也落下淚來,說:“好!好!不說了!”於是大家都只看電視。到了深夜,各自散了。都說:“孫江華家是不吉祥了,本來歡歡喜喜的事,盡說出這種喪氣話來!孫國達吃屎的性情不改,也還要挨的。”

卻說包自琴借口:“孫芳是只吃米,吃不慣洋芋。”因此每頓一家人吃洋芋,她自淘一點米,用個口缸放在火塘里煮熟了,邊喂孫芳,她也邊說:“我嘗嘗燙不燙。”即嘗兩嘴下肚去。一家人都拿她無法。孫江華、牛興蓮是怕得罪了她,她一旦跑了,老兩口就對不住孫國要了,因是極力籠絡包自琴。孫平芳、孫平敏也顧及此,又想自己都是外頭人了,再有什麼話,也不敢說的。孫國要看慣了,也畏懼夠了,哪敢惹她!且覺自己這麼一個貧窮的家,就對不住她了,連要吃點米,都吃不上。只有孫國達,一味滿腔鬥志,也沒嘗過婚姻的苦頭的,又父母年老,兩弟兄又不爭氣,心中難過。如今好不容易團圓,想包自琴就是吃草根、嚼樹葉,也應該稍令老人高興才是。因此看不上,對孫國要說:“老三,我是個大伯子,不好罵她打她!你也該教育教育了!沒有得媳婦見過了?帶回來還要害老人淘氣,還不如沒有這媳婦好,這種人,叫她想滾哪頭滾哪頭!”但見孫國要一味的軟弱,更為氣憤:“她家好得很?也不過和老子們一樣罷了!她家迤車,山比法喇好,還是水比法喇好?人比人,我孫家十來家人,就超過她家迤車全村兩百家!”包自琴見全家人對她喪眉垮臉的,就催孫國要:“老三,走了,轉昆明去了!在那種大城市裏過慣了,在這窮山溝里過不慣!”孫國要說:“馬上過年了!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過了年再走。”吃了飯,包自琴只拉小孩東家走,西家逛。煮飯、洗碗、掃地、和豬食,全是牛興蓮的。孫國達兩弟兄,躲到山頭林中,談及家事,抱頭痛哭。

牛興蓮不單要服侍兒媳婦,還得服侍兩個兒子。二人白天自然和一群人在院裏喝酒打麻將。牛興蓮要給他們端桌子,拾板凳。包自琴什麼都想吃,見孫平玉家泡有酸蘿蔔,說想吃酸蘿蔔。牛興蓮只好來找陳福英:“我是害羞失臉的了!兒媳婦不知得了什麼瘟病了!盡找沒有的要!要吃酸蘿蔔。我只好向你家要一個!”孫平玉、陳福英撈與她去了,就暗罵包自琴:“媽的也一點衣食都沒有了!再饞下八節來,你也忍一忍,讓這老年人東奔西竄!”又可憐牛興蓮:“慘了!等到過年去了,那兩人帶回來的東西,也吃完了。她白辛苦一年,喂得個豬也倒貼進去,人家吃完了,就走了!誰還管他以後這一年怎麼過?”

包自琴得了蘿蔔吃,又想涼粉吃。牛興蓮只好去孫平文家借幾斤蕎子。孫平文家也同孫平玉家一樣,同情她怕得罪了包自琴,也借了。但借過後,也是大罵包自琴。牛興蓮一人抱着磨推了半天,篩了面,燒了水,把涼粉攪出來,打了與她吃了。她過兩天又說:“還是街上的豌豆涼粉香!作料也多,又有味精,酸蔥,好吃。不像這樣只有點鹽巴、辣子。”牛興蓮就帶她去趕左角塘街。到了街上,牛興蓮買與她,自己就站着等。法喇村人見這婆媳二人,兒媳婦坐在涼粉攤上,高興地吃,老婆婆干向火,在半邊望着等,哈哈大笑。包自琴連吃幾碗,牛興蓮付了錢,又回法喇村來。以後每逢街天,這來去三十里,婆媳倆都不能少的了。天天如此。法喇村人於包自琴的罵聲盛了。包自琴聽得,才不敢去趕街,涼粉自然吃不成了。就罵:“他媽這個窮地方,連吃碗兩角錢的涼粉都看不慣!都要罵!老子們在昆明一頓吃十幾塊,他卻看不見了。”

孫國達兩弟兄、丁家林、吳雲安等,整天在院裏喝得醉醺醺的。醉了吐了,又得牛興蓮用板鋤刮,端水給他們洗。白天要做下酒菜給他們喝酒。牛興蓮只好洗洋芋切了,炒給他們。二人要吃喝到深夜。一到夜裏兩弟兄又喝起來,又喊:“媽,幫忙炒點小菜嘛!”牛興蓮又去洗洋芋,切了炒來。全族不好妄評他家的事,誰也不說。只是暗地下可憐牛興蓮:“像這樣忙上一年,就把這老媽媽累死了。”

天主回來了,孫國達迎出來一看,早是全族人中最高、最魁梧的了。叔侄敘一陣舊,孫國達又說起他的感想來:“這一家人我看是無望了,思想僵化,意識落後。大爸佩服的,只有你了,敢說敢幹,敢拼敢闖。歷來也只有你敢說真話。”天主聽了他的話,大感他仍將到舊路上去,只將三年半前自己從昆明回來時牛興蓮等的狀況講了,說:“大爸,大爺爺大奶奶都老了!為兒為女擔驚受怕的!那一次,就慘得令我不忍睹。以後還是盡量從正道上走,不圖別的,就圖讓大爺爺、大奶奶得個放心就行了!兒女報答父母,也不過就是這個罷了!如果再如此經歷一次,你想對大爺爺、大奶奶的打擊有多大?”孫國達聽了,大覺慘忍不勝,說:“富貴!大爸反正永遠牢記你這幾句話的!我一回來,剛看見你大爺爺、大奶奶,我心裏就抖了:‘天,咋老成這個樣子?’我口頭只敢說你爸爸老了,不敢說你大爺爺、大奶奶老得可憐!養兒育女,我真體會到其中的艱辛了!還有大爸要感謝你那時與你大奶奶說那些話!我聽下來也是慘得很!說你大奶奶眼淚還掛在臉上的,就哈哈大笑起來!這下我們叔侄一定要努力,要團結,把孫家建成一個非常偉大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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