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瑪吉阿米

3. 瑪吉阿米

我帶著滿肚子疑惑走進瑪吉阿米。

瑪吉阿米是一間藏式小酒館,在八廓街東南角。

周圍都是白色藏式建築,只有這座兩層小樓塗成黃色,酒館在二樓。

一樓堆了些雜物顯得凌亂,順著狹窄的樓梯,我爬上二樓。

今晚剛好是耶誕夜,酒館內的氣氛頗為熱烈。

饒雪漫所帶的旅遊團員共有七位,在靠窗的長桌坐下。

她們今天傍晚時分才到拉薩,聽說已有四位團員有高原反應。

木質的桌椅古色古香,桌上點了兩盞酥油燈,

並擺滿藏式、印度、尼泊爾菜餚。

另外還有香濃的酥油茶,以及店家自釀的青稞酒,酒味甘甜柔順。

在西藏過耶誕節,那真是想都沒想過的事。

在佛的國度裏慶賀耶穌的誕生,也是挺有趣的。

這場盛宴的氣氛很歡樂,認識的或不認識的都互相道聲耶誕快樂。

我起身四處看看,酒館正中擺了個書架,放滿了書和留言簿。

店裏每一件擺飾、每一樣器皿,都充滿濃厚的西藏風味。

牆壁塗成暗黃色,掛滿老照片和佛教意味濃厚的彩繪作品。

當我看到牆上一幅彩繪佛像時,突然又想起佛像壁畫上的光圈。

我便坐了下來,拿出數位相機,再仔細端詳一番。

「你怎麼看起來晃晃悠悠的?」

我聞聲抬頭,看見一個體型高大的男子,臉上掛著微笑。

『因為我的心支離破碎了。』我說。

男子發出爽朗的笑聲,然後坐了下來,在我對面。

「我叫石康。」他說,「目前是這家店的老闆。」

『目前?』

「老闆出國玩去了,讓我幫他看一個月。」

『喔。』

「喜歡這裏嗎?」

『非常喜歡。』

「知道為什麼店名叫瑪吉阿米嗎?」

我搖搖頭。

「三百多年前的某個月夜,這裏來了個神秘人物。恰巧這時也有個像月亮般美麗的少女走進店裏,少女的容貌和笑顏深深印在神秘人物的心裏。從此,他常常光顧這裏,期待與那位美麗少女重逢。」

石康說到這,斟了一杯青稞酒,遞給我。接著說:

「神秘人物後來寫了首詩,那首詩在西藏幾乎人人都會吟唱。」

『什麼詩?』

「在那東方高高的山尖,每當升起那明月皎顏,瑪吉阿米醉人的笑臉,會冉冉浮現在我心田。」

『那位少女叫瑪吉阿米?』我問。

「瑪吉阿米不是人名。」石康搖搖頭,「瑪吉在藏文的意思是未染,可解讀成聖潔、純真。阿米的原意是母親,藏人認為母親是女性美的化身,母親的身上有女性所有內外在的美。因此瑪吉阿米的意思應該是純潔的少女或未嫁的姑娘。」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

石康朝我舉杯,我也舉杯,彼此乾杯。

「你知道那位神秘人物是誰嗎?」石康放下杯子后說。

『不知道。』

「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

『啊?』我大吃一驚,『難道當初倉央嘉措時常溜出布達拉宮,就是跑來這間小酒館嗎?』

「沒錯。」石康哈哈大笑,「就是這裏。」

我不自覺地站起身,環顧四周。

關於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的故事,充滿著傳奇色彩。

五世達賴喇嘛圓寂時,當時西藏的第巴——桑結嘉措為了政權考量,採取秘不發喪,並對外偽稱五世達賴仍在人世。

康熙御駕親征淮噶爾後,才從戰俘口中得知五世達賴早已圓寂多年,便下旨責問桑結嘉措。桑結嘉措只得趕緊讓倉央嘉措坐床。

因此倉央嘉措雖然5歲時即被尋訪為轉世靈童,但一直被秘密隱藏,直到15歲時才坐床,入主布達拉宮。

倉央嘉措坐床后,西藏內外動盪紛亂,政權仍由桑結嘉措獨攬,央嘉措其實只是傀儡。

他厭倦現實,也不願爭權奪利,於是變得懶散且喜好遊樂。

後來拉藏汗擒殺了桑結嘉措,掌握了西藏大權,便想廢掉倉央嘉措。

拉藏汗上奏康熙,指責倉央嘉措終日沉溺酒色、不守清規。

康熙下令將倉央嘉措執獻京師,在押往北京途中,他病故於青海。

藏人自撰的歷史書則說是拉藏汗派人將他害死於青海湖邊。

那年倉央嘉措才24歲。

但也有人說他沒死,他的貼身侍從兼好朋友扮成他的模樣受死,因此他逃掉了,然後輾轉各地弘法傳教。

無論何種說法,布達拉宮都不會有六世達賴倉央嘉措的法體靈塔。

「倉央嘉措在西藏一直是個家喻戶曉的人物。」石康說,「他也真是特立獨行,身為活佛,卻寫下大量浪漫的情詩。」

『嗯。』我點點頭,『我也拜讀過他的詩歌。』

「不在布達拉宮當活佛,卻時常溜到這裏與情人幽會。」石康笑了,他的詩句也曾提到他在雪地留下腳印而使形跡敗露呢。」

『或許倉央嘉措始終不覺得自己是活佛,只是個平凡人而已。』

「喔?」石康的表情有些驚訝。

『倉央嘉措十五歲時才坐床,這年紀已經不算小孩了。坐床前他一直生活在民間,或許在世俗中待久了,會覺得自己比較像人吧。』

「或許吧。」石康說,「只有打從心裏相信自己只是凡人,才會做出許多違反清規的風流韻事。」

『大家都說倉央嘉措是為了與情人幽會而溜出布達拉宮,似乎只把這當風流韻事看待。』我看了看石康,『你想聽聽我的說法嗎?』

石康又在我杯子裏斟滿酒,並比了個「請」的手勢。

『倉央嘉措在坐床前有個愛人,當他在布達拉宮時,之所以不顧各方責難、突破重重阻礙而溜到這兒來,那是因為這家店裏端酒少女的側面,很像他的愛人。』

石康坐直身子,眼睛一亮。

『從自由自在的平凡人,突然變成至高無上的活佛,一定很難適應。

戒規森嚴的宮廷生活、終日誦經禮佛、沒有權力的虛位,倉央嘉措活得並不開心。他日益厭倦政治鬥爭,卻無法逃離,只有更加思念註定無法在一起甚至無法再見面的愛人。』我的口氣很平淡,『所以,他來到這裏。』

『或許倉央嘉措就是常常坐在我這個位置,靜靜望着那位美麗少女的側面,獨自喝着酒,思念他的愛人。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會感覺自己是活着的吧。』

我舉起酒杯,望着櫃枱,綁馬尾的藏族姑娘正忙碌著。

石康也轉過身,看了櫃枱一眼。

『只恐多情損梵行,入山又恐負傾城。

世間哪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這是?」

『倉央嘉措的詩句。』我說。

「當一個平凡人,好像比較幸福。」石康說。

『嗯。』我點點頭。

我和石康同時沉默了一會,然後石康舉杯邀我乾杯。

「你的說法比較有趣。」石康笑了笑。

『想知道台灣版的倉央嘉措結局嗎?』我說。

「台灣版?」

『嗯。』我笑了笑,『因為我是台灣人。』

「哈哈。」石康笑了,「有朋自遠方來,得再喝三杯。」

說完后,我和石康又乾了一杯。

『他既沒有在青海病故,也沒有四處流浪傳教,而是偷偷回到家鄉,與愛人重逢,然後平淡過完一生。』

「這結局挺美的。」石康又哈哈大笑。

『或許因為台灣某位小說家非常同情倉央嘉措,便編了這個結局。』

我說,『這就是所謂,小說家的善念吧。』

「你就是那位編結局的小說家吧。」石康笑了笑。

『我不是小說家。』我說,『只是偶爾寫小說而已。』

「你的本業是?」

『水利工程師。』

「喔?」石康微微一楞,「很難想像。」

『大家都這麼說。』我笑了笑。

「對了。」石康像突然想到什麼似的,拍了一下頭,問:「為什麼你剛剛一直看着相機發獃?」

『你看看。』我將相機螢幕轉向他。

「咦?」石康只看一眼,「怎麼會有兩個光圈?」

『我也百思不解。』我搖搖頭。

「相機給我。」石康突然站起身,「我去打印出來。」

『好,相機給你。』我說,『但這家店給我。』

「20分鐘內我沒回來,這家店就是你的。」石康邊跑邊說。

15分鐘后,石康回來了,手裏拿了張A4大小的紙。

『只差五分鐘。』我說。

「好險。」石康笑了。

印成紙張的相片,光圈更明顯了,我和石康仔細琢磨著。

但始終得不到合理的答案。

「或許是佛菩薩顯靈呢。」石康開玩笑說。

『是嗎?』

「大昭寺有個活佛,你可以去問問看。」

『活佛想見就能見?』

「當然不行。」石康搖搖頭,「但你還是可以碰碰運氣。」

我和石康又討論了一會,還是得不出解答。

把這張A4的照片對摺兩次,夾進台胞證內,我便起身告辭。

「只要有空,歡迎隨時來這裏坐坐。」石康說。

『嗯。』我點點頭,然後揮揮手。

剛走出瑪吉阿米,抬頭望了一眼星空。

那不正是倉央嘉措詩句中的皎月嗎?

三百多年前倉央嘉措離開這裏要再溜回去布達拉宮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呢?

我回到飯店門口,嚇了一跳,裏面黑漆漆的。

順著記憶中的方位,摸黑剛走到櫃枱邊,又嚇了一跳。

櫃枱內點了支蠟燭,火光又映在那位藏族女服務員臉上。

『俺嘛呢叭咪吽。』我說。

「今晚這裏停電,但十分鐘后電就會來。」她笑了笑。

我打開手機,藉着手機的微弱光亮,摸索著前進。

整間飯店似乎只有我一個房客,寂靜得可怕。

好不容易爬上四樓,找到自己的房門號,用鑰匙開門進去。

躺上床,不管眼睛閉或不閉,四周都是黑的。

我思索著明天該去哪?

就依石康的建議,去大昭寺吧。

「咚」的一聲,電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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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自己,在雪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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