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雜記-2

湘西——雜記-2

沅陵縣沿河下游四里路遠近,河中心有個洲島,周圍高山四合,名“合掌洲”,名目與情景相稱。洲上有座廟宇,名“和尚洲”,也還說得去。但本地的傳說卻以為是“和漲洲”,因為水漲河面寬,淹不着,為的是洲隨河水起落!合掌洲有個白塔,由頂到根雷劈了一小片,本地人以為奇,並不足奇。

河南岸村名黃草尾,人家多在橘柚林里,橘子樹白華朱實,宜有小腰白齒出於其間。一個種菜園的周家,生了四個女兒,最小的一個四妹,人都呼為夭妹,年紀十七歲,許了個成衣店學徒,尚未圓親。成衣店學徒積蓄了整年工錢,打了一副金耳環給夭妹,女孩子就戴了這副金耳環,每天挑菜進東門城賣菜。因為性格好繁華,人長得風流俊俏,一個東門大街的人都知道賣菜的周家夭妹。

因此縣裏的機關中辦事員,保安司令部的小軍佐,和商店中小開,下黃草尾玩耍的就多起來了。但不成,肥水不落外人田,有了主子。可是“人怕出名豬怕壯”,夭夭的名聲傳出去了,水上划船人全都知道周家夭夭。去年(一九三七年)冬天一個夜裏,忽然來了四百武裝嘍+ゴ蜚淞晗爻牽*城邊響了一夜槍,到天明以前,無從進城,這一伙人依然退走了。這些人本來目的也許就只是在城外打一夜槍。其中一個帶隊的稱團長,卻帶了兄弟伙到夭妹家裏去拍門。進屋后別的不要,只把這女孩子帶走。

女孩子雖又驚又怕,還是從容的說,“你搶我,把我箱子也搶去,我才有衣服換!”

帶到山裏去時那團長問,“夭夭,你要死,要活?”

女孩子想了想,輕聲的說,“要死。你不會讓我死。”

團長笑了,“那你意思是要活了!要活就嫁我,跟我走。

我把你當官太太,為你殺豬殺羊請客,我不負你。“女孩子看看團長,人物實在英俊標緻,比成衣店學徒強多了,就說:”人到什麼地方都是吃飯,我跟你走。“

於是當天就殺了兩個豬,十二隻羊,一百對雞鴨,大吃大喝大熱鬧,團長和夭妹結婚。女孩子問她的衣箱在什麼地方,待把衣箱取來打開一看,原來全是預備陪嫁的!英雄美人,可謂美滿姻緣。過三天後,那團長就派人送信給黃草尾種菜的周老夫婦,稱岳父岳母,報告夭妹安好,不用挂念。信還是用紅帖子寫的,詞句華而典,師爺的手筆。還同時送來一批禮物!老夫婦無話可說,只苦了成衣店那個學徒,坐在東門大街一家鋪子裏,一面裁布條子做紐絆,一面垂淚。

這也可說是沅陵縣人物之一型。

至於住城中的幾個年高有德的老紳士,那倒正象湘西許多縣城裏的正經紳士一樣,在當地是很聞名的,廟宇里照例有這種名人寫的屏條,名勝地方照例有他們題的詩詞。兒女多受過良好教育,在外做事。家中種植花木,蓄養金魚和雀鳥,門庭規矩也很好。與地方關係,卻多如顯克微支在他《炭畫》那本書里所說的貴族,凡事勸不干涉主義“。因為名氣大,許多不相干的捐款,不相干的公事,不相干的麻煩不會上門。樂得在家納福,不求聞達,所以也不用有什麼表現。對於生活勞苦認真,既不如車站邊負重婦女生命活躍,也不如賣菜的周家夭妹,然而日子還是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由沅水下行百十里到沅陵屬邊境地名柳林岔,——就是湘西出產金子,風景又極美麗的柳林岔。那地方過去一時也有個人,很有意思。這個人據說母親貌美而守寡,住在柳林岔鎮上。對河高山上有個廟,廟中住下一個青年和尚,誠心苦修。寡婦因愛慕和尚,每天必借燒香為名去看看和尚,二十年如一日。和尚誠心修苦,不作理會,也同樣二十年如一日。兒子長大后,慢慢的知道了這件事。兒子知道后,不敢規勸母親,也不能責怪和尚,唯恐母親年老眼花,一不小心,就會墮入深水中淹死。又見廟宇在一個圓形峰頂,攀援實在不容易。因此特意雇定一百石工,在臨河懸岩上開闢一條小路,僅可容足,更找一百鐵工,制就一條粗而長的鐵鏈索,固定在上面,作為援手工具。又在兩山間造一拱石頭橋,上山頂廟裏時就可省一大半路。這些工作進行時自己還參加,直到完成。各事完成以後,這男子就出遠門走了,一去再也不回來了。

這座廟,這個橋,瀕河的黛色懸崖上這條人工鑿就的古怪道路,路旁的粗大鐵鏈,都好好的保存在那裏,可以為過路人見到。凡上行船的縴手,還必需從這條路把船拉上灘。船上人都知道這個故事。故事雖還有另一種說法,以為一切是寡婦所修的,為的是這寡婦……總之,這是一個平常人為滿足他的某種願心而完成的偉大工程。這個人早已死了,卻活在所有水上人的記憶里。傳說和當地景色極和諧,美麗而微帶憂鬱。

沅水由沅陵下行三十里后即灘水連接,白溶、九溪、橫石、青浪,……就中以青浪灘最長,石頭最多,水流最猛。順流而下時,四十里水路不過二十分鐘可完事,上行船有時得一整天。

青浪灘灘腳有個大廟,名伏波宮,敬奉的是漢老將馬援。

行船人到此必在廟裏燒紙獻牲。廟宇無特點,不出奇。廟中屋角樹梢棲息的紅嘴紅腳小小烏鴉,成千累萬,遇下行船必飛往接船送船,船上人把飯食糕餅向空中拋去,這些小黑鳥就在空中接着,把它吃了。上行船可照例不光顧。雖上下船隻極多,這小東西知道向什麼船可發利市,什麼船不打抽豐。

船夫說這是馬援的神兵,為迎接船隻的神兵,照老規矩,凡傷害的必賠一大小相等銀烏鴉,因此從不會有人敢傷害它。

幾件事都是人的事情。與人生活不可分,卻又雜糅神性和魔性。湘西的傳說與神話,無不古艷動人。同這樣差不多的還很多。湘西的神秘,和民族性的特殊大有關係。歷史上“楚”人的幻想情緒,必然孕育在這種環境中,方能滋長成為動人的詩歌。想保存它,同樣需要這種環境。

白河流域幾個碼頭

白河便是歷史上知名的酉水。白河到沅陵與沅水匯流后,便略顯渾濁,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則三丈五丈的深潭清澈見底。深潭中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紋的瑪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魚來去,皆如浮在空氣里。兩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紙的細竹,長年作深翠顏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時只需注意,凡有桃花處必可沽酒。

夏天則曬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褲,可以作為人家所在的旗幟。秋冬來時,房屋在懸崖上的,濱水的,無不朗然入目,黃泥的牆,烏黑的瓦,位置卻永遠那麼妥貼!且與四周環境極其調和,使人得到的印象非常愉快。(引自《邊城》)

由沅陵沿白河上行三十里名“烏宿”,地方風景清奇秀美,古木叢竹,濱水極多。傳說中的大酉洞即在附近。洞中高大宏敞,氣象萬千。但比起鳳凰苗鄉中的齊梁洞,內中平坦能容避難的人一萬以上,就可知道大酉洞其所以著名,或系鄰近開化較早的沅陵所致。白河中山水木石最美麗清奇的碼頭,應數王村,屬永順縣管轄,且為永順縣貨物出口地方。夾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岩石黛黑。水深而清,魚大如人。河岸兩旁黛色龐大石頭上,在晴朗冬天裏,尚有野鶯畫眉鳥,從山谷中竹篁里飛出來,休息在石頭上曬太陽,悠然自得囀唱悅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時,方從從容容一齊向林中飛去。水邊還有許多不知名水鳥,身小輕捷,活潑快樂,或頸膊極紅,如縛上一條彩色帶子,或尾如扇子,花紋奇麗,鳴聲都異常清脆。白日無事,平潭靜寂,但見小漁船船舷船頂站滿了沉默黑色魚鷹,緩緩向上游劃去。傍山作屋,重重疊疊,如堆蒸糕,入目景象清而壯。一派清芬的影響,本縣老詩人向伯翔的詩,因之也見得異常清壯。

白河多灘,鳳灘、茨灘、繞雞籠、三門、駝碑五個灘最著名。弄船人有兩個口號:“鳳灘茨灘不為凶,上面還有繞雞籠。”上行船到兩大灘時,有時得用兩條竹纖在兩岸拉挽,船在河中小小容口破浪逆流上行。繞雞籠因多曲折石坎,下行船較麻煩,一不小心撞觸河床中的大石,即成碎片,船上人必借船板浮沉到下游三五里方能得救。三門附近山道名白雞關,石壁插雲,樹身大如桌面,茅草高至二丈五尺以上。山中出虎豹,大白天可聽到虎吼。

由三門水行七十里,到保靖縣。(過白雞關陸行只有四十餘里。)保靖是酉水流域過去土司之一所在地。酉水流域多洞穴,保靖瀕河兩個洞為最美麗知名。一在河南,離縣城三里左右,名石樓洞,臨長河,據懸崖。對河一山,山上老松數列,錯落佈置,十分自然。景物清疏,有漸江和尚畫意。但洞穴內多人工鋪排,並無可觀。一在河北大山下面,和縣城相對,名獅子洞,洞被廟宇掩着,廟宇又被老樹大竹古藤掩着。洞口並不十分高大,進到裏面去后,用火燎高照,既不見邊,也不見頂,才看出這洞穴何等宏敞闊大,令人吃驚。四面石壁白潤如玉,地下鋪滿白色細砂。洞中還另有一小小天然道路,可上升到一個石屋裏去。道路踏腳處帶硃砂紅斑,顏色極鮮艷。石屋中有石床石桌,似為昔日方士修鍊住處。蝙蝠展翅約一尺長大,不知從何處求食。洞中既寬闊,又黑暗,必用三五個火燎燭照,由廟中人引導,視火燎燃到三分之二后,即尋路外出,不然恐迷路不易走出。火燎用枯竹枝作成,由守廟道士出賣給游洞者,點燃時枯竹枝在洞中爆炸,聲音如槍響,如大雷公邊炮響。洞中夏天有一小小泉水,水味甘美。水中還有小小魚蝦,到冬天時僅一空穴,魚蝦亦不知去處。

近城大山名殺雞坡,一眼看去,山並不如何高大,但山下人有人上山時殺一雞,等待人到山頂,山下人的雞在鍋中已熟了。因此名叫殺雞坡。對河亦有一大山,名野豬坡,出野豬。坡上土地叢林和洞穴,為燒山種田人同野獸大蛇所割據,一到晚上,虎豹就傍近種田開山人家來吃小豬,從被咬去的小豬銳聲叫喊里,可以知道虎豹走去的方向。這大蟲有時在大白天也昂頭一吼,山谷響應許久。

種田人因此常常拿了刀矛火器種種傢伙,往樹林山洞中去尋覓,用繩網捕捉大蛇,用毒煙設陷阱獵捕野獸。嶺上最多的還是集群結夥蹂躪農產物成癖的野豬,喜歡偷吃山田中包穀白薯,為山民真正仇敵。正因為這種損害莊稼的仇敵太多,嶺上人打鑼擊鼓獵野豬的事,也就成為一種常有的儀式,常有的娛樂了。

本地出好梨,皮色淡赭,味道香而甜,名“洋冬梨”,皮較厚韌,因此極易保藏。產材質堅密的黃楊木,鄉下人常常用繩索系身,懸空下垂到溪谷絕壁間,把黃楊木從高崖上砍下,每段鋸成兩尺長短,背負入城找求售主,同賣柴一樣。碗口大的木料,在本地人眼中看來,十分平常。這種良好木材,照當地人習慣,多用來作筷子和天九牌。需要多,供給少,所以一部分就用柚子木充數。出大頭菜,比龍山的略差。湘西大頭菜應當數接近鄂西的邊縣龍山最好,顏色金黃,味道甜而香。出好茶葉,和鄰近山城那個古丈縣的茶葉比較,味道略談。然而清醇之中,別有一種芬馥之氣。陳家茶園在湘西實得風氣之先,出品佳美,可惜數量不多,無從外運。

永綏縣離保靖四十五里。保靖縣苗人居住較少。永綏縣卻大部分是苗人。逢場時交易十分熱鬧,豬、牛、羊、油、鹽、鐵器和農具,以至於一段木頭,一根竹子,一個石臼,一撮火絨,無不可買賣。大場坪中百物雜陳,五色繽紛,可謂奇觀。石宏規是本縣苗民中優秀分子之一,對苗民教育極熱心,對苗民問題極熟習。一個大學畢業生,作了幾次縣長。

三個縣分清中葉還由土司統治,土司既由世襲,永順的姓向,保靖的姓彭,永綏的姓宋,到如今這三姓還為當地巨族。土司的統治已成過去,統治方法也不可考究了,除了許多大土堆通稱土司墳,但留下一個傳說尚能刺激人心。就是作土司的,除同宗外,對於此外任何人新婚都保有“初夜權”。新婦應當送到土司府留下三天,代為除邪氣,方能發還。

也許就是這種原因,三姓方成為本地巨族。土司墳多,與《三國演義》曹操七十二個疑冢不無關係,與初夜權執行也有關係。

白河上游商業較大水碼頭名“里耶”。川鹽入湘,在這個地方上稅。邊地若干處桐油,都在這個碼頭集中。

站在里耶河邊高處,可望川湘鄂三省接壤的八面山。山如一個桶形,周圍數百里,四面陡削懸絕,只一條小路可以上下。上面一坦平陽,且有很好泉水,出產好米和雜糧,住了約一百戶人家。若將那條山路塞斷,即與一切隔絕,儼然別有天地。過去二十年常為落草大王盤據,不易攻打。惟上面無鹽,所以不易久守。

白河上游分支數處,其一到龍山。龍山出好大頭菜。山水清寒,魚味甘美,六月不腐,水源出鄂西。其一河源在川東,湖南境到茶峒為止。因為這是湖南境最後一個水碼頭,小雖小,還有意思。這地方事實上雖與人十分陌生,可是說起來又好象十分熟習。下面是從我一個小說上摘引下來的,白河流域象這樣的地方,似乎不止一處。

憑水倚山築城,近山的一面,城牆如一條長蛇,緣山爬去。臨水一面則在城外河邊留出餘地設碼頭,灣泊小小篷船。船下行時運桐油,青鹽,染色用的五倍子。上行則運棉花、棉紗,以及布匹雜貨同海味。貫串各個碼頭有一條河街,人家房子多一半着陸,一半在水,因為餘地有限,那些房子莫不設吊腳樓。河中漲了春水,到水進街后,河街上人家,便各用長長的梯子,一端搭在屋檐口,一端搭在城牆上,人人皆罵著嚷着,帶了包袱、鋪蓋、米缸,從梯子上爬進城裏去,水退時方又從城門口出城。水若特別猛一些,沿河吊腳樓,必有一處兩處為水衝去,大家只在城頭上呆望,受損失的也同樣呆望,對於所受損失彷彿無話可說,與在自然安排下眼見其他無可挽救的不幸來臨時相似。漲水時在城上還可望着驟然展寬的河面,流水浩浩蕩蕩,隨同山水從上流浮沉而來的有房子、牛、羊、大樹。於是在水勢較緩處稅關躉船前面,便常常有人駕了小舢板,一見河心浮沉而來的是一匹牲畜,一段小木,或一隻空船,船上有一個婦人或小孩哭喊的聲音,便急急的把船槳去。在下游一些迎着那個目的物,把它用長繩系定,再向岸邊槳去。這些勇敢的人,也愛利,也好義,同一般當地人相似。不拘救人救物,卻同樣在一種愉快冒險行為中做得十分敏捷勇敢。

城外河街也有商人落腳的客店,坐鎮不動的理髮館。

此外飯店、雜貨鋪、油行、鹽棧、花衣庄,莫不各有地位,裝點了這條河街。還有賣船上檀木活車、竹纜與鍋罐鋪子,介紹水手職業吃碼頭飯的人家。小飯店門前,常有煎得焦黃的鯉魚豆腐,身上裝飾了紅辣椒絲,卧在淺口缽頭裏,缽旁大竹筒中插着大把紅筷子,不拘誰個願意花點錢,這人就可以傍了門前長案坐下來,抽出一雙筷子到手上,那邊一個眉毛扯得極細臉上擦了白粉的婦人,就走來問:“要甜酒?要燒酒?”男子火焰高一點的,諧趣的,對內掌柜有點意思的,必裝成生氣似的說:“吃甜酒?又不是小孩,還問人吃甜酒!”那麼,醇冽的燒酒,從大瓮里用木濾子舀出,倒進土碗裏,即刻就來到身邊案桌上了。

大都市隨了商務發達而產生的某種寄食者,因為商人同水手的需要,這小小邊城河街,也居然有那麼一群人,聚集在一些有吊腳樓的人家。這種婦人穿了假洋綢的衣服,印花布的褲子,把眉毛扯成一條細線,大大的髮髻上敷了香味極濃俗的油類,白日裏無事,就坐在門口做鞋子,在鞋尖上用紅綠絲線挑綉雙鳳,或靠在臨河窗口看水手起貨,聽水手爬桅子唱歌。到了晚間,卻輪流接待商人同水手,切切實實盡一個妓女應盡的義務。

由於邊地的風俗淳樸,便是作妓女,也永遠那麼渾厚,遇不相熟的主顧,做生意時得先交錢,再關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了。妓女多靠商人維持生活,但恩情所結,卻多在水手方面。感情好的,互相咬着嘴唇咬着頸脖發了誓,約好了“分手后各人不許胡鬧”。四十天或五十天,在船上浮着的那一個,同在岸上蹾着的這一個,便同樣獃著打發這一堆日子,盡把自己的心緊緊的縛定遠遠的一個人。尤其是婦人,痴到無可形容,男子過了約定時間不回來,做夢時,就常常夢船攏了岸,那一個人搖搖蕩蕩的從船跳板到了岸上,直向身邊跑來。或日中有了疑心,則夢裏必見男子在桅上向另一方向唱歌,卻不理會自己。性格弱一點兒的,接着就在夢裏投河吞鴉片煙,強一點的便手執菜刀,直向那水手奔去。他們生活雖那麼同一般社會疏遠,但是眼淚與歡樂,在一種愛憎得失間揉進了這些人生活里時,也便同另外一片土地另外一些人相似,全個身心為那點愛憎所浸透,見寒作熱,忘了一切。(引自《邊城》)

瀘溪。浦市。箱子岩由沅陵沿沅水上行,一百四十里到湘西產煤炭著名地方辰溪縣。應當經過瀘溪縣,計程六十里,為當日由沅陵出發上行船一個站頭,且同時是洞河(瀘溪)和沅水合流處。再上六十里,名叫浦市,屬瀘溪縣管轄,一個全盛時代業已過去四十年的水碼頭。再上二十里到辰溪縣,即辰溪入沅水處。

由沅陵到辰溪的公路,多在山中盤旋,不經瀘溪,不經浦市。

在許多遊記上,多載及沅水流域的中段,沿河斷崖絕壁古穴居人住處的遺迹,赭紅木屋或倉庫,說來異常動人。倘若旅行者以為這東西值得一看,就應當坐小船去。這個斷崖同沅水流域許多濱河懸崖一樣,都是石灰岩作成的。這個特別著名的懸崖,是在瀘溪浦市之間,名叫箱子岩。那種赭色木櫃一般方形木器,現今還有三五具好好擱在嶄削岩石半空石縫石罅間。這是真的原人住居遺迹,還是古代蠻人寄存骨殖的木櫃,不得而知。對於它產生存在的意義,應當還有些較古的記載或傳說,年代久,便遺失了。

下面稱引的幾段文字,是從我數年前一本遊記上摘下的:「瀘溪」瀘溪縣城四面是山,河水在山峽中流去。縣城位置在洞河與沅水匯流處,小河泊船貼近城邊,大河泊船去城約三分之一里。(洞河通稱小河,沅水通稱大河。)洞河來源遠在苗鄉,河口長年停泊五十隻左右小小黑色洞河船。弄船者有短小精悍的花帕苗,頭包花帕,腰圍裙子。有白面秀氣的所里人,說話時溫文爾雅,一張口又善於唱歌。洞河既水急出高,河身轉折極多,上行船到此,已不適宜於借風使帆,凡入洞河的船隻,到了此地,便把風帆約成一束,作上個特別記號,寄存於城中店鋪里去,等待載貨下行時,再來取用。由辰州開行的沅水商船,六十里為一大站,停靠瀘溪為必然的事。浦市下行船若預定當天趕不到辰州,也多在此過夜。然而上下兩個大碼頭把生意全已搶去,每天雖有若干船隻到此停泊,小城中商業卻清淡異常。沿大河一方面,一個青石碼頭也沒有,船隻停靠皆得在泥灘頭與泥堤下。

到落雨天,冒着小雨,從爛泥里走進縣城街上去。大街頭江西人經營的布鋪,鋪櫃中坐了白髮皤然老婦人,莊嚴沉默如一尊古佛。大老闆無事可作,只腆着肚皮,叉着兩手,把腳拉開成為八字,站在門限邊對街上檐溜出神。窄巷裏石板砌成的行人道上,小孩子扛了大而樸質的雨傘,響着很寂寞的釘鞋聲。若天氣晴明,石頭城恰當日落一方,雉堞與城樓都為夕陽落處的黃天襯出明明朗朗的輪廓。每一個山頭都鍍上一片金,滿河是櫓歌浮動。就是這麼一個小城中,卻出了一個寫《日本不足懼》的龔德柏先生。

「浦市」這是一個經過昔日的繁榮而衰敗了的碼頭。

三十年前是這個地方繁榮的頂點,原因之一是每三個月下省請領鳳凰廳鎮筸和辰沅永靖兵備道守兵那十四萬兩餉銀,省中船隻多到此為止,再由旱路驛站將銀子運去。

請餉官和押運兵在當時是個闊差事,有錢花,會花錢。那時節沿河長街的油坊尚常有三兩千新油簍曬在太陽下。

沿河七個用青石作成的碼頭,有一半常停泊了結實高大的四櫓五艙運油船。此外船隻多從下游運來淮鹽、布匹、花紗,以及川黔所需的洋廣雜貨。川黔邊境由旱路來的硃砂、水銀、薴麻、五倍子、生熟藥材,也莫不在此交貨轉載。木材浮江而下時,常常半個河面都是那種木筏。

本地市面則出炮仗,出紙張,出肥人,出肥豬。河面既異常寬平,碼頭又乾淨整齊。街市盡頭為一長潭,河上游是一小灘,每當黃昏薄暮,落日沉入大地,天上暮雲被落日餘暉所烘炙剩餘一片深紫時,大幫貨船從上而下,搖船人泊船近岸以前,在充滿了薄霧的河面,浮蕩在黃昏景色中的催櫓歌聲,正是一種如何壯麗稀有充滿歡欣熱情的歌聲!

辛亥以後,新編軍隊經常年前調動,部分省中協餉也改由各縣厘金措調。短時期代替而興的煙土過境,也大部分改由南路廣西出口。一切消費館店都日漸萎縮,只余了部分原料性商品船隻過往。這麼一大筆金融活動停止了來源,本市消費性營業即受了打擊,縮小了範圍,隨同影響到一系列小鋪戶。

如今一切都成過去了,沿河各碼頭已破爛不堪。小船泊定的一個碼頭,一共十二隻船。除了一隻船載運了方柱形毛鐵,一隻船載辰溪煙煤,正在那裏發籤起貨外,其它船隻似乎已停泊了多日,無貨可載,都顯得十分寂寞,緊緊的擠在一處。有幾隻船還在小桅上或竹篙上懸了一個用竹纜編成的圓圈,作為“此船出賣”等待換主的標誌。

「箱子岩」那天正是五月十五,鄉下人過大端陽節。

箱子岩洞窟中最美麗的三隻龍船,全被鄉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隻狹而長,船舷描繪有朱紅線條,全船坐滿了青年橈手,頭腰各纏紅布。鼓聲起處,船便如一支沒羽箭,在平靜無波的長潭中來去如飛。河身大約一里寬,兩岸都有人看船,大聲吶喊助興。且有好事者從後山爬到懸岩頂上去,把“鋪地錦”百子邊炮從高岩上拋下,盡邊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團團五彩碎紙雲塵。彭彭彭彭的邊炮聲與水面船中鑼鼓聲相應和,引起人對於歷史發生一種幻想,一點感慨。

兩千年前那個楚國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瘋瘋癲癲來到這種充滿了奇異光彩的地方,目擊身經這些驚心動魄的景物,兩千年來的讀書人,或許就沒有福分讀《九歌》那類文章,中國文學史也就不會如現在的樣子了。在這一段長長歲月中,世界上多少民族都已墮落了,衰老了,滅亡了。即如號稱東亞大國的一片土地,也已經有過多少次被來自沙漠中的蠻族,騎了膘壯的馬匹,手持強弓硬弩,長槍大戟,到處踐踏蹂躪!然而這地方的一切,雖在歷史中也照樣發生不斷的殺戮、爭奪,以及一到改朝換代時,派人民擔負種種不幸命運,死的因此死去,活的被逼迫留髮,剪髮,在生活上受種種限制與支配。然而細細一想,這些人根本上又似乎與歷史進展毫無關係。從他們應付生存的方法與排泄感情的娛樂方式看來,竟好象今古相同,不分彼此。

日頭落盡雲影無光時,兩岸漸漸消失在溫柔暮色里。

兩岸看船人呼喝聲越來越少。河面被一片紫霧籠罩,除了從鑼鼓聲中尚能辨別那些龍船方向,此外已別無所見。

然而岩壁缺口處卻人聲嘈雜,且聞有小孩子哭聲,有婦女尖銳叫喚聲,綜合給人一種悠然不盡的感覺。……過了許久,那種鑼鼓聲尚在河面飄着,表示一班人還不願意離開小船,迴轉家中。待到把晚飯吃過,爬出艙外一看,呀,好一輪圓月!月光下石壁同河面,一切都鍍了銀,已完全變換了一種調子。岩壁缺口處水碼頭邊,正有人用廢竹纜或油柴燃着火燎,火光下只見許多穿白衣人的影子移動。那些人正把酒食搬移上船,預備分派給龍船上人。原來這些青年人劃了一整天船,看船的已散盡了,划船的還不盡興,三隻船還得在月光下玩個上半夜。

提起這件事,使人重新感到人類文字語言的貧儉,那一派聲音,那一種情調,真不是用文字語言可以形容盡致的。

這些人每到大端陽時節,都得下河玩一整天的龍船,平常日子卻各個按照一種分定,很簡單的把日子過下去。

每日看過往船隻搖櫓揚帆來去,看落日同水鳥。雖然也有人事上的小小得失,到恩怨糾紛成一團時,就陸續發生慶賀或仇殺。然而從整個說來,這些人生活卻彷彿同“自然”已相互融合,很從容的各在那裏盡其性命之理,與其他無生命物質一樣,惟在日月升降寒暑交替中放射,分解。而且在這種過程中,人是如何渺小的東西,這些人比起世界上任何哲人,也似乎還更知道的多一點。

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歷史毫無擔負,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與自然毫不妥協,想出種種方法來支配自然,違反自然的習慣,同樣也那麼盡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後者卻在改變歷史,創造歷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將消滅舊的一切。

我們要用一種什麼方法,就可以使這些人心中感覺一種“惶恐”,且放棄對自然和平的態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划龍船的精神活下去?這些人在娛樂上的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佔據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但有誰來改造這些人的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面去?(引自《湘行散記》)這希望於浦市人本身是毫無結論的。

浦市鎮的肥人和肥豬,既因時代變遷,已經差不多“失傳”,問當地人也不大明白了。保持它的名稱,使沅水流域的人民還知道有個“浦市”地方,全靠邊炮和戲子。沅水流域的人遇事喜用邊炮,婚喪事用它,開船上樑用它,迎送客人親戚用它,賣豬買牛也用它。幾乎無事不需要它。作邊炮需要硝磺和紙張,浦市出好硝,又出竹紙。浦市的邊炮很賤,很響,所以沅水流域邊炮的供給,大多數就由浦市商店包辦。浦市人歡喜戲,且懂戲。二八月農事起始或結束時,鄉下人需要酬謝土地,同時也需要公眾娛樂。因此常常有頭行人出面斂錢集份子,邀請大木傀儡戲班子來演戲。這種戲班子角色既整齊,行頭又美好,以浦市地方的最著名。浦市鎮河下游有三座塔,本地傳說塔里有妖精住,傳說實在太舊了,因為戲文中有水淹金山寺,然而正因為傳說流行,所以這塔倒似乎很新。市鎮對河有一個大廟,名江東寺。廟內古松樹要五人連手方能抱祝老梅樹有三丈高,開花時如一樹絳雪,花落時藉地一寸厚。寺側院豎立一座轉輪藏,木頭作的,高三四丈,上下用斗大鐵軸相承。三五個人扶着有雕刻龍頭的木把手用力轉動它時,聲音如龍鳴,凄厲而綿長,十分動人。據記載是仿龍聲製作的,半夜裏轉動它時,十裡外還可聽得清清楚楚。本地傳說天下共有三個半轉輪藏,浦市佔其一。廟宇還是唐朝黑武士尉遲敬德建造的。就建築款式看來,是明朝的東西,清代重修過。本地人既長於木傀儡戲,戲文中多黑花臉殺進紅花臉殺出故事,尉遲敬德在戲文中既是一員驍將,因此附會到這個寺廟上去,也極自然。浦市碼頭既已衰敗,三十年前紅極一時的商家,遷移的遷移,破產的破產,那座大廟一再駐兵,近年來花樹已全毀,廟宇也破成一堆瓦礫了。就只唱戲的高手,還有三五人,在沅水流域當行出名。傀儡戲大多數唱的是高腔,用嗩吶伴和,在田野中唱來,情調相當悲壯。每到菜花黃莊稼熟時節,這些人便帶了戲箱各處走去,在田野中小小土地廟前舉行時,遠近十里的婦女老幼,多換上新衣,年青女子戴上粗重銀器,有些還自己扛了板凳,攜帶飯盒,跑來看戲,一面看戲一面吃點東西。戲子中嗓子好,善於用手法使傀儡表情生動的,常得當地年青女子垂青。

到冬十臘月,這些唱戲的又帶上另外一份家業,趕到鳳凰縣城裏去唱酬儺神的願戲。這種酬神戲與普通情形完全不同,一切由苗巫作主體,各扮着鄉下人,跟隨苗籍巫師身後,在神前院落中演唱。或相互問答,或共同合唱一種古典的方式。戲多夜中在火燎下舉行,唱到天明方止。參加的多義務取樂性質,照例不必需金錢報酬,只大吃大喝幾頓了事,這家法事完了又轉到另外一家去。一切方式令人想起《仲夏夜之夢》的鄉戲場面,木匠、泥水匠、屠戶、成衣人,無不參加。戲多就本地風光取材,詼諧與諷刺,多健康而快樂,有希臘《擬曲》趣味。不用弦索,不用嗩吶,惟用小鑼小鼓,尾聲必需大家合唱,觀眾也可合唱。尾聲照例用“些”字,或“禾和些”字,藉此可知《楚辭》中《招魂》末字的用處。戲唱到午夜后,天寒土凍,鑼鼓凄清,小孩子多已就神壇前盹睡,神巫便令執事人重燃大蜡,添換供物,神巫也換穿朱紅繡花緞袍,手拿銅劍錦拂,捶大鼓如雷鳴,吭聲高唱,獨舞娛神,興奮觀眾。末後撤下供物酒食,大家吃喝。俟人人都恢復精神后,新戲重新上常這些唱戲的到歲暮年末時,方帶了所得豬羊肉(羊肉必取後腿,帶上那個小小尾巴),大小米糍粑,以及快樂和疲勞,各自回家過年。

在浦市鎮頭上向西望,可以看見遠山上一個白塔,尖尖的向透藍天空矗着。白塔屬辰溪縣的風水,位置在辰溪縣下邊一點。塔在河邊山上,河名“斤絲潭”,打魚人傳說要放一斤生絲方能到底。斤絲潭一面是一列懸崖,五色斑駁,如錦如綉。崖下常停泊百十隻小漁船,每隻船上照例蓄養五七隻黑色魚鷹。這水鳥無事可作時,常蹲在船舷船頂上扇翅膀,或沉默無聲打瞌盹。盈千累百一齊在平潭中下水捕魚時,堪稱一種奇觀,可見出人類與另一種生物合作,在自然中競爭生存的方式,雖處處必需爭鬥,卻又處處見出諧和。箱子岩也是一列五色斑駁的石壁,長約三四里,同屬石灰岩性質。石壁臨江一面嶄削如割切。河水深而碧,出大魚,因此漁船也多。岩下多洞穴,可收藏當地人五月節用的狹長龍船。岩壁缺口處有人家,如為造物者增加畫意,似經心似不經心點綴上這些大小房子。最引人注意處還是那半空中石壁罅穴處懸空的赭色巨大木櫃。上不沾天,下不及泉,傳說中古代穴居者的遺迹。端陽競渡時水面的壯觀,平常人不容易得到這種眼福,就不易想像它的動人光景。遇晴明天氣,白日西落,天上薄雲由銀紅轉成灰紫。停泊崖下的小漁船,燒濕柴煮飯,炊煙受濕,平貼水面,如平攤一塊白幕。綠頭水鳧三隻五隻,排陣掠水飛去,消失在微茫煙波里。一切光景靜美而略帶憂鬱。

隨意割切一段勾勒紙上,就可成一絕好宋人畫本。滿眼是詩,一種純粹的詩。生命另一形式的表現,即人與自然契合,彼此不分的表現,在這裏可以和感官接觸。一個人若沉得住氣,在這種情境裏,會覺得自己即或不能將全人格融化,至少樂於暫時忘了一切浮世的營擾。現實並不使人沉醉,倒令人深思。越過時間,便儼然見到五千年前腰圍獸皮手持石斧的壯士,如何精心設意,用紅石粉塗染木材,搭架到懸崖高空上情景。且想起兩千年前的屈原,忠直而不見信,被放逐后駕一葉小舟飄流江上,無望無助的情景。更容易關心到這地方人將來的命運,雖生活與自然相契,若不想法改造,卻將不免與自然同一命運,被另一種強悍有訓練的外來者征服制馭,終於衰亡消滅。說起它時使人痛苦,因為明白人類在某種方式下生存,受時代陶冶,會發生一種無可奈何的痛苦。悲憫心與責任心必同時油然而生,轉覺隱遁之可羞,振作之必要。

目睹山川美秀如此,“愛”與“不忍”會使人不敢墮落,不能墮落。因此一個深心的旅行者,不妨放下坐車的便利,由沅陵乘小船沿沅水上行,用兩天到達辰溪。所費的時間雖多一點,耳目所得也必然多一點。

辰溪的煤

湘西有名的煤田在辰溪。一個旅行者若由公路坐車走,早上從沅陵動身,必在這個地方吃早飯。公路汽車須由此過河,再沿麻陽河南岸前進。旅行者一瞥的印象,在車站旁所能看到的僅僅是無數煤堆,以及遠處煤堆間幾個黑色煙筒。過河時看到的是碼頭上人分子雜,船夫多,礦工多,游閑人也多。

半渡之際看到的是山川風物,秀氣而不流於纖巧。水清且急,兩丈下可見石子如樗蒲在水底滾動。過渡后必想到,地方雖不俗,人好象很呆,地下雖富足,一般人卻極窮相。以為古怪,實不古怪。過路人雖關心當地榮枯和居民生活,但一瞥而過,對地方問題照例是無從明白的。

辰河弄船人有兩句口號,旅行者無不熟習,那口號是:“走盡天下路,難過辰溪渡。”事實上辰溪渡也並不怎樣難過,不過弄船人所見不廣,用縱橫千里一條沅水與七個支流小河作準,說說罷了。……辰溪縣的位置恰在兩條河流的交匯處,小小石頭城臨水倚山,建立在河口灘腳崖壁上。河水清而急,深到三丈還透明見底。河面長年來往湘黔邊境各種形體美麗的船隻。山頭是石灰岩,無論晴雨,都可見到燒石灰的窯上飄揚青煙和白煙。房屋多黑瓦白牆,接瓦連椽緊密如精巧圖案。對河與小山城成犄角,上游為一個三角形小阜,小阜上有修船造船的寬坪。位置略下,為一個山嘴,瀕河撥峰,山腳一面接受了沅水激流的沖刷,一胊面被麻陽河長流淘洗,近水岩石多玲瓏透空。山半有個壯麗輝煌的廟宇,廟宇外岩石間且有成千大小不一的石佛。

在那個懸岩半空的廟裏,可以眺望上行船的白帆,聽下行船搖櫓人唱歌。小船挹流而渡,艱難處與美麗處實在可以平分。

地方為產煤區,似乎無處無煤,故山前山後都可見到用土法開掘的煤洞煤井。沿河兩岸常有百十隻運煤船停泊,上下洪江與常德碼頭間無時不有若干黑臉黑手腳漢子,把大塊黑煤運送到船上,向船艙中拋去。若到一個取煤的斜井邊去,就可見到無數同樣黑臉黑手腳人物,全身光裸,腰前圍一片破布,頭上戴一盞小燈,向那個儼若地獄的黑井爬進爬出。礦坑隨時可以坍陷或被水灌入,坍了,淹了,這些到地獄討生活的人,自然也就完事了。(引自《湘行散記》)戰事發生后,國內許多地方的煤田都丟送給日本人了,東三省熱河的早已完事。綏遠河北山東安徽的全得不着了。可是辰溪縣的煤,直到二十七年二月里,在當地交貨,兩塊錢一噸還無買主。運到一百四十里距離的沅陵去,兩毛錢一百斤很少人用它。山上沿河兩岸遍山是雜木雜草,鄉下人無事可作,無生可謀,挑柴擔草上城換油鹽的太多,上好櫟木炭到年底時也不過賣一分錢一斤,除作坊槽坊和較大庄號用得着煤,人人都因習慣便利用柴草和木炭。這種熱力大質量純的燃料,於是同過去一時當地的青年優秀分子一樣,在湘西竟成為一種骯髒累贅毫無用處的廢物。地方負責的雖知道這兩樣東西都極有用,可不知怎樣來用它。到末了,年青人不是聽其飄流四方,就是聽他們腐化墮落。廉價的燃料,只好用本地民船運往五百裡外的常德,每噸一塊半錢到二塊六毛錢。同時卻用二百五十塊錢左右一噸的價錢,運回美孚行的煤油,作為湘西各縣城市點燈用油。

富源雖在本地,到處都是窮人,不特下井挖煤的十分窮困,每天只能靠一點點收入,一家人擠塞在一個破爛逼窄又濕又髒的小房子裏住,無望無助的混下去。孩子一到十歲左右,就得來參加這種生活競爭。許多開礦的小主人,也因為無知識,捐項多,耗費大,運輸不便利,煤又太不值錢,弄得毫無辦法,停業破產。

這應當是誰的責任?瞻望河邊的風景,以及那一群骯髒瘦弱的負煤人,兩相對照,總令人不免想得很遠很遠。過去的,已成為過去了。來在這地面上,駕馭鋼鐵,征服自然,使人人精力不完全浪費到這種簡陋可憐生活上,使多數人活得稍象活人一點,這責任應當歸誰?是不是到明日就有一群結實精悍的青年,心懷雄心與大願,來擔當這個艱苦偉大的工作?是不是到明日,還不免一切依然如舊?答覆這個問題,應在青年本身。

這是一個神聖礦工的家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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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雜記-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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