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雜記-1

湘西——雜記-1

作者:沈從文

題記

我這本小書只能說是湘西沅水流域的雜記,書名用《沅水流域識小錄》,似乎還切題一點。因為湘西包括的範圍很寬,接近鄂西的桑植、龍山、大庸、慈利、臨澧各縣應當在內,接近湘南的武岡、安化、綏寧、通道、邵陽、漵浦各縣也應當在內。不過一般記載說起湘西時,常常不免以沅水流域各縣作主體,就是如地圖所指,西南公路沿沅水由常德到晃縣一段路,和酉水各縣一段路。本文在香港《大公報》發表時,即沿用這個名稱,因此現在並未更改。

這是古代荊蠻由雲夢洞庭湖澤地帶被漢人逼迫退守的一隅。地有五溪,“五溪蠻”的名稱即由此而來。傳稱馬援征蠻,困死於壺頭山,壺頭山在沅水中部,因此沅水流域每一縣城至今都還有一伏波宮。戰國時被放逐的楚國詩人屈原,駕舟溯流而上,許多地方還約略可以推測得出。便是這個偉大詩人用作題材的山精洞靈,篇章中常借喻的臭草香花,也儼然隨處可以發現。尤其是與《楚辭》不可分的酬神宗教儀式,據個人私意,如用鳳凰縣苗巫主持的大儺酬神儀式作根據,加以研究比較,必尚有好些事可以由今會古。土司制度是中國邊遠各省統治制度之一種,五代時馬希范與彭姓土司夷長立約的大銅柱,現今還矗立於酉水中部河岸邊,地臨近青魚潭,屬永順縣管轄。酉水流域幾個縣分,至今就還遺留下一些過去土司統治方式,可作專家參考。屯田練勇改土歸流為清代兩百年來處理苗族方策,且是產業共有共享一種雛形試驗。辛亥以來,苗民依舊常有問題,問題便與屯田制度的變革有關,與練勇事似二而一。所以一個行政長官,一個史學者,一個社會問題專家,對這地方的過去、當前、未來如有些關係,或不缺少研究興味,更不能不對這地方多有些了解。

又如戰爭一起,我們南北較好的海口和幾條重要鐵路線都陸續失去了,談建國復興,必然要從地面的人事經營和地下的資源發掘作起。湘西人民常以為極貧窮,有時且不免因此發生“自卑自棄”感覺,儼若凡事為天所限制,無可奈何。

事實上,湘西的桐油、茶葉、木材、竹、棕,都有很好的出產。地下的煤鐵雖不如外人所傳說富厚,至於特殊金屬,如銻、砒、銀、鎢、錳、汞、金,地下蘊藏都相當多。尤其是經最近調查,幾個金礦的發現,藏金量之豐富,與礦床之佳好,為許多專家所想像不到。湘西雖號稱偏僻,在千五百年前的《桃花源記》,被形容為與世隔絕的區域,可是到如今,它的地位也完全不同了。西南公路由此通過,貫串了四川、貴州、雲南、廣西的交通。並且戰爭已經到了長江中部,有逐漸向內地轉移可能。湘西的咽喉為常德,地當洞庭湖口,形勢重要,在沿湖各縣數第一。敵如有心冒險西犯,這咽喉之地勢所必爭,將來或許會以常德為據點,作攻川攻黔準備。我軍戰略若系將主力離開鐵路線,誘敵入山地,則湘西沅水流域必成為一個大戰唱—一個戰場,換一句話,可能就是一片瓦礫場!“未來”湘西的重要,顯而易見。然而這種“未來”是和“過去”“當前”不可分的。對於這個地方的“過去”和“當前”,我們是不是還應當多知道一點點?還值得多知道一點點?據個人意見,對於湘西各方面的知識,實在都十分需要。任何部門的專家,或是一個較細心謹慎客觀的新聞記者,用“湘西”作為題材,寫成http://www.zisemeng.com

www.zisemeng.com紫色夢】他的著作,不問這作品性質是特殊的或一般的,我相信,對於建設湘西、改造湘西,都重要而有參考價值。因為一種比較客觀的記載,縱簡略而多缺點,依然無害於事,它多多少少可以幫助他人對於湘西的認識。至於我這冊小書,在本書《引子》即說得明明白白:只能說是一點“土儀”,一個湘西人對於來到湘西或關心湘西的朋友們所作的一種芹獻。我的目的只在減少旅行者不必有的憂慮,補充他一些不可免的好奇心,以及給他一點來到湘西為安全和快樂應當需要的常識,並希望這本小書的讀者,在掩卷時,能對這邊鄙之地給予少許值得給予的同情,就算是達到寫作目的了。若這本小書還可對這些專家或其他同鄉前輩成為一種“拋磚引玉”的工作,那更是我意外的榮幸。

我生長於鳳凰縣,十四歲后在沅水流域上下千里各個地方大約住過五六年,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如在這條水上畢的業。我對於湘西的認識,自然較偏於人事方面,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老幼貴賤,生死哀樂種種狀況,我因性之所近,注意較多,也較熟習。去鄉約十五年,去年回到沅陵住了約四個月,社會新陳代謝,人事今昔情形不同已很多。然而另外又似乎有些情形還是一成不變。我心想:這些人被歷史習慣所範圍、所形成的一切,若寫它出來,當不是一種徒勞。因為在湘西我大約見過兩百左右年青同鄉,除了十來個打量去延安,為介紹有關熟人寫些信,此外與些人談起國家大事、文壇掌故、海上繁華時,他們竟象比我還知道的很多。至於談起桑梓過去當前情形,卻茫然發獃。人人都知道說地方人不長進,老年多保守頑固,青年多虛浮繁華,地方政治不良,苛捐雜稅太多,特別是外來人帶着一貫偏見,在各縣以征服者自居的驕橫霸蠻態度,在兵役制度上的種種苛擾。可是都近於人雲亦云,不知所謂。大家對於地方壞處缺少真正認識,對於地方好處更不會有何熱烈愛好。即從青年知識分子一方面觀察,不特知識理性難抬頭,情感勇氣也日見薄弱。所以當我拿筆寫到這個地方種種時,心情實在很激動,很痛苦。覺得故鄉山川風物如此美好,一般人民如此勤儉耐勞,並富於熱忱與藝術愛美心,地下所蘊聚又如此豐富,實寄無限希望於未來。因此這本書的最好讀者,也許應當是生於斯,長於斯,將來與這個地方榮枯永遠不可分的同鄉。

湘西到今日,生產、建設、教育、文化在比較之下,事事都顯得落後,一般議論常認為是“地瘠民貧”,這實在是一句錯誤的老話。老一輩可以藉此解嘲,年輕人決不宜用之卸責。二十歲以下的年輕人更必須認識清楚:這是湘西人負氣與自棄的結果!負氣與自棄本來是兩件事,前者出於山民的強悍本性,後者出於缺少知識養成的習慣:兩種弱點合而為一,於是產生一種極頑固的拒他性。不僅僅對一切進步的理想加以拒絕,便是一切進步的事實,也不大放在眼裏。譬如就湘西地方商業而論,規模較大的出口貨如桐油、木材、煙草、茶葉、牛皮、生漆、白蠟、木油、水銀,進口貨如棉紗、煤油、煙捲、食鹽、五金,近百年來習慣,就無不操縱在江西幫、漢口幫大商人手裏,湘西人是從不過問的。湘西人向外謀出路時,人自為戰,與社會環境奮鬥的精神,很得到國人尊敬。至於集團的表現,遵循社會組織,從事各種近代化企業競爭,就大不如人。因此在政治上雖產生過熊希齡、宋教仁,多獨張一幟,各不相附。軍人中出過傅良佐、田應詔、蔡鉅猷,對於湖南卻無所建樹。讀書人中近二十年來更出了不少國內知名專門學者,然而沅水流域二十縣,到如今卻連一個象樣的中學還沒有!各縣雖多財主富翁,這些人的財富除被動的派捐綁票,自動的嫖賭逍遙,竟似乎別無更有意義的用途。這種長於此而拙於彼,彷彿精明能幹,其實糊塗到家的情形,無一不是負氣與自棄結果。負氣與自棄影響到政治方面,則容易有“馬上得天下,馬上治之”觀念,少彈性,少膨脹性,少黏附圖結性,少隨時代應有的變通性。影響到普遍社會方面,則一切容易趨於保守,對任何改革都無熱情,難興奮。凡事惟以拖拖混混為原則,以不相信不合作保持負氣,表現自棄。這自然不成的。負氣與自棄使湘西地方被稱為苗蠻匪區,湘西人被稱為苗蠻土匪,這是湘西人全體的羞辱。每個人都有滌除這羞辱的義務。天時地利待湘西人並不薄,湘西人所宜努力的,是肯虛心認識人事上的弱點,並有勇氣和決心改善這些弱點。第一是自尊心的培養,特別值得注意。因為即以遊俠者精神而論,若缺少自尊心,便不會成為一個站得住的大腳色。何況年青人將來對地方對歷史的責任遠比個人得失榮辱為重要。

日月交替,因之產生歷史。民族興衰,事在人為。我這本小書所寫到的各方面現象,和各種問題,雖極瑣細平凡,在一個有心人看來,說不定還有一點意義,值得深思!

引子

戰事一延長,不知不覺間增加了許多人地理知識。另外一時,我們對於地圖上許多許多地名,都空空泛泛,並無多少意義,也不能有所關心。現在可不同了。一年來有些地方,或因為敵我兩軍用炮火血肉爭奪,或因為個人需從那裏過身,都必然重新加以注意。例如丰台、台兒庄、富陽、嘉善、南京或長沙,這裏或那裏,我們好象全部都十分熟習。地方和軍事有關,和交通有關,它的形勢、物產,多多少少且總給我們一些概念。所以當前一個北方人,一個長江下遊人,一個廣東人(假定他是讀書的),從不到過湖南,如今擬由長沙,經湘西,過貴州,入雲南,人到長沙前後,自然從一般記載和傳說,對湘西有如下幾種片斷印象或想像:一、湘西是個苗區,同時又是個匪區。婦人多會放蠱,男子特別歡喜殺人。

二、公路極壞,地極險,人極蠻,因此旅行者通過,實在冒兩重危險。若想住下,那簡直是探險了。

三、地方險有險的好處,車過武陵,就是《桃花源記》上所說的漁人本家。武陵上面是桃源縣,就是“桃花源”,那地方說不定還有避秦的遺民,可以殺雞煮酒,殷勤招待客人。經過辰州,那地方出辰州符,出辰砂。且有人會“趕屍”。若眼福好,必有機會見到一群死屍在公路上行走,汽車近身時,還知道避讓路旁,完全同活人一樣!

四、地方文化水準極低,土地極貧瘠,人民蠻悍而又十分愚蠢。

這種想法似乎十分可笑,可是有許多人就那麼心懷不安與好奇經過湘西。經過後一定還有人相信傳說,不大相信眼睛。這從稍前許多過路人和新聞記者的遊記或通信就可看出。

這種遊記和通信刊載出來時,又給另外一些陌生人新的幻覺與錯覺,因此湘西就在這種情形中成為一個特殊區域,充滿原始神秘的恐怖,交織野蠻與優美。換言之,地方人與物,由外面人眼光中看來,俱不可解。造成這種印象的,最先自然是過去遊宦的外來人,一瞥而過,作成的荒唐記載。其次便是到過湘西來作官作吏,因貪污搜刮不遂,或因貪污搜刮過多,吃過地方人的苦頭這種人的傳說。因為大家都不真正明白湘西,所以在長沙臨時大學任教,談文化史的陳序經教授,在一篇討論研究西南文化的文章里,說及湖南苗民時,就說,“八十年前湖南還常有苗患,然而湖南苗民在今日已不容易找出來。”(見《新動向》二期)陳先生是隨同西南聯合大學在長沙住過好幾個月的,既不知道湘西還有幾縣地方,苗民事實上還佔全縣人口比例到三分之二以上,更不注意湘主席何鍵的去職,榮升內政部長,就是苗民“反何”作成的。一個“專家”對於湘西尚如此生疏隔膜,別的人就可想而知了。

本文的寫作,和一般遊記通訊稍微不同。作者是本地人,可談的問題當然極多,譬如礦產、農村、教育、軍事一切大問題,然而這些問題,這時節不是談它的時節。現在僅就一個旅行者沿湘黔公路所見,下車時容易觸目,住下時容易發生關係,談天時容易引起辯論,開發投資時有選擇餘地,這一類瑣細小事,分別寫點出來,作為關心湘西各種問題或對湘西還有興味的過路人一份“土儀”。如能對於旅行者和寄居者減少一點不必有的憂慮,補充一點不可免的好奇心,此外更能給他一點常識——對於旅行者到湘西來安全和快樂應當需要的常識,或一點同情,對這個邊鄙之地值得給予的同情,就可說是已經達到拿筆的目的了。

一個外省人想由公路乘車入滇,總得在長沙候車,多多少少等些日子。長沙人的說話,以善於擴大印象描繪見長,對於湘西的印象,不外把經驗或傳聞複述一次。殺人放火,執槍弄刀,知識簡陋,地方神秘,如此或如彼,敘說的一定有聲有色。看看公路局的記名簿,輪到某某號某人買票上車了,於是這個客人擔著一份憂慮,懷藏一點好奇心,由長沙上車,一離城區就得過渡,待渡時,對長沙留下的印象,在飲食方面必然是在大圓桌上的大盤、大碗、大調羹和大筷子。私人住宅門牆上園廬名稱字樣大,商店鋪子門面招牌也異常大,東東西西都大——正好象一切東西都在戰事中膨脹放大了,凡事不能例外,所以購買雜物時,作生意人的脾氣也特別大(尤其是洋貨鋪對於探頭探腦想買點什麼的鄉下人,郵局的辦事員對於普通市民……)。為一點點小事大吵大罵,到處可見。

也許天時陰雨太多了一點,發揚的民族性與古怪的天氣相衝突,結果便表現於這些觸目可見的問題上。長沙出名的是湘繡,湘繡中合乎實用的是被面,每件定價六十四元到一百二十元,事實上給他十五元,交易就辦好了。虛價之大也是別地方少有的。在人事方面,卻各憑機會各碰運氣,或滿意,或失望。最容易放在心上的,必然是前主席一籌防空捐,六百萬元,毫不費力即可收齊,說明湖南並不十分窮。現主席擬用五萬年青學生改造地方政治,證明湖南學生相當多。地方氣候雖如漢朝賈誼所說,卑濕多雨,人物如屈原所詠,臭草與香花雜植,無論如何總會給人一種活潑興旺印象。市面活潑也許是裝璜的,政治鋪排也許是有意為之的,然而地方決不是死氣沉沉的。時代若流行標語口號,他的標語口號會比別的地方大得多,響亮得多,前進得多。(北伐后馬日事變前可以作例。)時代若略略向回頭路走,中國老迷信有露面機會,那麼,和尚、道士、同善社、佛學會,無不生意興隆,號召廣大。(清黨后,唐生智手下三十萬官兵,一律在短短几天中就忽然“佛化”,可以作例。)過路人只要肯留心一看,就可到處看出誇張,這點誇張縱與地方真實進步無關,與市面繁榮可大有關係。長沙是個並未完全工業化的半老都城,然而某幾種手工業,如刺繡、邊炮、雨散夏布,不特可供給本省需要,還可向外埠或南洋奪取市常礦產與桐油木材,更增加本省的財富與購買力。所以外來絲織品、毛織品及別的奢侈品,也可在省會上得到廣大的出路。民氣既發揚,政治上負責的只要肯辦事,會辦事,什麼事都辦得通。目前它在動,在變,在發展,人和物無不如此。

汽車過河后,長沙和旅行者離遠了。爆竹聲,吵罵聲,交通器具形成的嘈雜聲,慢慢的在耳根邊消失了。汽車上了些山,轉了些彎,窗外光景換了新樣子。且還繼續時時在變換。

平田角一棟房子,小山頭三五株樹,乾淨洒脫處,一個學中國畫的旅客當可會心於“新安派”的畫上去。旅行者會覺得車是向湘西走去,向那個野蠻而神秘,有奇花異草與野人神話的地方走去,添上一分奇異的感覺,雜糅愉快與驚奇。且一定以為這裏將如此如此,那裏必如此如此。可是這種擔心顯然是白費的,估計是不足信的。因為益陽和寧鄉,給過路人的印象都不是旅行者所預料得到的。公路坦平而寬闊,有些地方可并行四輛卡車,經雨後路面依然很好。路旁樹木都整齊如剪。兩旁田畝如一塊塊不同綠色毯子,形色爽人心目。

小山頭全種得是馬尾松和茶樹櫟樹,著名的松菌、茶油和白炭,就出於這些樹木。如上路適當三月里,還到處可見赤如火焰的杜鵑花,在斜風細雨里聽杜鵑鳥在山谷里啼喚!有人家處多叢竹繞屋,竹干帶斑的,起雲的,紫黑的,中節忽然脹大的,北方人當作寶貝的各種竹科植物,原來這地方鄉下小孩子正拿它來趕豬趕鴨子。小孩子眼睛光亮,聰明活潑,馴善柔和處,會引起旅行者的疑心:這些小東西長大時就會殺人放蠱?或者不免有點失望,因為一切人和物都與想像中的湘西的野蠻光景不大相稱。或者又覺得十分滿意,因為一切和江浙平原相差不多,表現的是富足、安適,無往不宜。

可是慢慢的看罷。對湘西斷語下得太早了一點不相宜。我們應當把武陵以上稱為湘西,它的個性特性方能見出。由長沙到武陵,還得坐車大半天!也許車輛應當在那個地方休息,讓我們在車站旁小旅館放下行李,過河先看看武陵,一個詞章上最熟習的名稱。

常德的船

常德就是武陵,陶潛的《搜神後記》上《桃花源記》說的漁人老家,應當擺在這個地方。德山在對河下游,離城市二十餘里,可說是當地唯一的山。汽車也許停德山站,也許停縣城對河另一站。汽車不必過河,車上人卻不妨過河,看看這個城市的一切。地理書上告給人說這裏是湘西一個大碼頭,是交換出口貨與入口貨的地方。桐油、木料、牛皮、豬腸子和豬鬃毛,煙草和水銀,五倍子和雅片煙,由川東、黔東、湘西各地用各色各樣的船隻裝載到來,這些東西全得由這裏轉口,再運往長沙武漢的。子鹽、花紗、布匹、洋貨、煤油、藥品、麵粉、白糖,以及各種輕工業日用消耗品和必需品,又由下江輪駁運到,也得從這裏改裝,再用那些大小不一的船隻,分別運往沅水各支流上游大小碼頭去卸貨的。市上多的是各種庄號。各種庄號上的坐莊人,便在這種情形下成天如一個磨盤,一種機械,為職務來回忙。郵政局的包裹處,這種人進出最多。長途電話的營業處,這種坐莊人是最大主顧。酒席館和妓女的生意,靠這種坐莊人來維持。

除了這種繁榮市面的商人,此外便是一些寄生於湖田的小地主,作過知縣的小紳士,各縣來的男女中學生,以及外省來的參加這個市面繁榮的掌柜、夥計、烏龜、王八。全市人口過十萬,街道延長近十里,一個過路人到了這個城市中時,便會明白這個湘西的咽喉,真如所傳聞,地方並不校可是卻想不到這咽喉除吐納貨物和原料以外,還有些什麼東西。

作這種吐納工作,責任大,工作忙,性質雜,又是些什麼人。

假若一旦沒有了他們,這城市會不會忽然成為河邊一個廢墟?

這種人照例觸目可見,水上城裏無一不可以碰頭,卻又最容易為旅行者所疏忽。我想說的是真正在控制這個咽喉,支配沅水流域的幾萬船戶。

這個碼頭真正值得注意令人驚奇處,實也無過於船戶和他所操縱的水上工具了。要認識湘西,不能不對他們先有一種認識。要欣賞湘西地方民族特殊性,船戶是最有價值材料之一種。

一個旅行者理想中的武陵,漁船應當極多。到了這裏一看,才知道水面各處是船隻,可是卻很不容易發現一隻漁船。

長河兩岸浮泊的大小船隻,外行人一眼看去,只覺得大同小異,事實上形制複雜不一,各有個性,代表了各個地方的個性。讓我們從這方面來多知道一點,對於我們也許有些便利處。

船隻最觸目的三桅大方頭船,這是個外來客,由長江越湖來的,運鹽是它主要的職務。它大多數只到此為止,不會向沅水上遊走去。普通人叫它做“鹽船”,名實相副。船家叫它做“大鰍魚頭”,《金陀粹編》上載岳飛在洞庭湖水擒楊么故事,這名字就見於記載了,名字雖俗,來源卻很古。這種船隻大多數是用烏油漆過,所以顏色多是黑的。這種船按季候行駛,因為要大水大風方能行動。杜甫詩上描繪的“洋洋萬斛船,影若揚白虹”,也許指的就是這種水上東西。

比這種鹽船略小,有兩桅或單桅,船身異常秀氣,頭尾突然收斂,令人入目起尖銳印象,全身是黑的,名叫“烏江子”。它的特長是不怕風浪,運糧食越湖。它是洞庭湖上的競走選手。形體結構上的特點是桅高,帆大,深艙,銳頭。蓋艙篷比船身小,因為船舷外還有護艙板。弄船人同船隻本身一樣,一看很乾凈,秀氣斯文。行船既靠風,上下行都使帆,所以帆多整齊。船上用的水手不多,僅有的水手會拉篷,搖櫓,撐篙,不會盪槳,——這種船上便不常用槳。放空船時婦女還可代勞掌舵。這種船間或也沿河上溯,數目極少,船身材料薄,似不宜於冒險。這種船在沅水流域也算是外來客。

在沅水流域行駛,表現得富麗堂皇,氣象不凡,可稱為巨無霸的船隻,應當數“洪江油船”。這種船多方頭高尾,顏色鮮明,間或且有一點金漆裝飾。尾梢有舵樓,可以安置家眷。大船下行可載三四千桶桐油,上行可載兩千件棉花,或一票食鹽。用櫓手二十六人到四十人,用縴手三十人到六七十人。必待春水發後方上下行駛,路線系往返常德和洪江。每年水大至多上下三五回,其餘大多時節都在休息中,成排結隊停泊河面,儼然是河上的主人。船主照例是麻陽人,且照例姓滕,善交際,禮數清楚。常與大商號中人拜把子,攀親家。行船時站在船后檀木舵把邊,莊嚴中帶點從容不迫神氣,口中含了個竹馬鞭短煙管,一面看水,一面吸煙。遇有身分的客人搭船,喝了一杯酒後,便向客人一五一十敘述這隻油船的歷史,載過多少有勢力的軍人、闊佬,或名馳沅水流域的妓女。換言之,就是這隻船與當地“歷史”發生多少關係!

這種船隻上的一切東西,無一不巨大堅實。船主的裝束在船上時看不出什麼特別處,上岸時卻穿長袍(下腳過膝三四寸),罩青羽綾馬褂,戴呢帽或小緞帽,佩小牛皮抱肚,用粗大銀鏈系定,內中塞滿了銀元。穿生牛皮靴子,走路時踏得很重。個子高高的,瘦瘦的。有一雙大手,手上滿是黃毛和青筋。會喝酒,打牌,且豪爽大方,吃花酒應酬時,大把銀元鈔票從抱肚掏出,毫不吝嗇。水手多強壯勇敢,眉目精悍,善唱歌、泅水、打架、罵野話。下水時如一尾魚,上岸接近婦人時象一隻小公豬。白天弄船,晚上玩牌,同樣做得極有興緻。船上人雖多,卻各有所事,從不紊亂。艙面永遠整潔如新。拔錨開頭時,必擂鼓敲鑼,在船頭燒紙燒香,煮白肉祭神,燃放千子頭鞭炮,表示人神和樂,共同幫忙,一路福星。在開船儀式與行船歌聲中,使人想起兩千年前《楚辭》發生的原因,現在還好好的保留下來,今古如一。

比洪江油船小些,形式彷彿也較笨拙些(一般船隻用木板作成,這種船竟象用木柱作成),平頭大尾,一望而知船身十分堅實,有斗拳師的神氣,名叫“白河船”。白河即酉水的別名。這種船隻即行駛於沅水由常德到沅陵一段,酉水由沅陵到保靖一段。酉水灘流極險,船隻必經得起磕撞。船隻必載重方能壓浪,因此尾部如臀,大而圓。下行時在船頭縛大木橈一兩把。木橈的用處是船隻下灘,轉頭時比舵切於實際。

照水上人俗諺說:“三槳不如一篙,三櫓不如一橈。”橈讀作招。酉水淺而急,不常用櫓,篙槳用處多,因此篙多特別長大,槳較粗碩,肥而短。船篷用粽子葉編成,不塗油。船主多永順保靖人,姓向姓王姓彭佔多數。酉水河床窄,灘流多,為應付自然,弄船人所需要的勇敢能耐也較多。行船時常用相互詛罵代替共同唱歌,為的是受自然限制較多,脾氣比較壞一點。酉水是傳說中古代藏書洞穴所在地,多的是高大宏敞充滿神秘的洞穴。由沅陵起到酉陽止,沿酉水流域的每個縣分總有幾個洞穴。可是如沅陵的大酉洞,二酉洞,保靖的獅子洞,酉陽的龍洞,這些洞穴縱有書籍也早已腐爛了。到如今這條河流最多的書應當是寶慶紙客販賣的石印本曆書,每一條船上照例都有一本“皇曆”。船家禁忌多,曆書是他們行動的寶貝。河水既容易出事情,個人想減輕責任,因此凡事都儼然有天作主,由天處理,照書行事,比較心安,也少糾紛,船隻出事時有所借口。酉水流域每個縣分的船隻,在形式上又各不相同,不過這些小船不出白河,在常德能看到的白河油船,形體差不多全是一樣。

沅水中部的辰溪縣,出白石灰和黑煤,運載這兩種東西的本地船叫做“辰溪船”,又名“廣舶子”。它的特點和上述兩種船隻比較起來,顯得材料脆薄而缺少個性。船身多是淺黑色,形狀如土布機上的梭子,款式都不怎麼高明。下行多滿載一些不值錢的貨,上行因無回頭貨便時常放空。船身臟,所運貨又少時間性,滿載下駛,危險性多,搭客不歡迎,因之弄船人對於清潔、時間就不甚關心。這種船上的席篷照例是不大完整的,布帆是破破碎碎的,給人印象如一個破落戶。

弄船人因閑而懶,精神多顯得萎靡不振。

洞河(即瀘溪)發源於乾城苗鄉大小龍洞,和鳳凰苗鄉烏巢河,兩條小河在乾城縣的所里市相匯。向東流,到瀘溪縣,方和沅水同流,在這條河裏的船就叫“洞河船”。河源主流由苗鄉梨林地方兩個洞穴中流出,河床是亂石底子,所以水特別清,水性特別猛。船身必需從撞磕中掙扎,河身既小,船身也較輕巧。船舷低而平,船頭窄窄的。在這種船上水手中,我們可以發現苗人。不過見着他時我們不會對他有何驚奇,他也不會對我們有何驚奇。這種人一切和別的水上人都差不多,所不同處,不過是他那點老實、忠厚、純樸、戇直性情——原人的性情,因為住在山中,比城市人保存得多點罷了。乾城人極聰明文雅,小手小腳小身材,唱山歌時嗓子非常好聽,到碼頭邊時,可特別沉默安靜。船隻太小了,不常有機會到這大碼頭邊靠船。這種船停泊在河面時似乎很羞怯,正如水手們上街時一樣羞怯。

乾城用所里作本縣吐納貨物的水碼頭。地方雖不大,小小石頭城卻很整齊乾淨,且出了幾個近三十年來歷史上有名姓的人物。段祺瑞時代的陸軍總長傅良佐將軍,是生長在這個小縣城裏的。東北軍宿將,國內當前軍人中稱戰術權威的楊安銘將軍,也是這地方人。

在河上顯得極活動,極有生氣,而且數量極多的,是普通的中型“麻陽船”。這種船頭尾高舉,秀拔而靈便。這種船隻的出處是麻陽河(即辰溪)。每隻船上都可見到婦人、孩子、童養媳。弄船人一面擔負商人委託的事務,一面還擔負上帝派定的工作,兩方面都異常稱職。沅水流域的轉運事業,大多數由這地方人支配,人口繁榮的結果,且因此在常德城外多了一條麻陽街。“一切成功都必需爭鬥”,這原則也可用作麻陽街的說明。據傳說,這條街是個姓滕的水手滕老九雙拳打出來的。我們若有興趣特意到那條街上走走,可知道開小鋪子的,做理髮店生意的,賣船上傢伙的,經營不用本錢最古職業的,全是麻陽鄉親,我們就會明白,原來參加這種爭鬥,每人都有一份。麻陽人的精力絕倫處,或者與地方出產有點關係。麻陽出各種橘子,糯米也極好,作甜酒特別相宜。

人口加多,船隻也越來越多,因此沅水水面的世界,一大半是麻陽人佔有的。大凡船隻停靠處,都有叫鄉親的麻陽人。鄉親所得的便利極多,平常外鄉人,坐船時於是都叫麻陽人作“鄉親”。鄉親的特點是面目精悍而性情快樂,作水手的都能吃,能做,能喝,能打架。船主上岸時必裝扮成為一個小鄉紳,如駕洪江油船的大老闆一樣穿袍穿褂,着生牛皮盤雲長統釘靴,戴有皮封耳的氈帽或博士帽,手指套上分量沉重的金戒指,皮抱肚裏裝上許多大洋錢,短煙管上懸個老虎爪子,一端還鑲包一片鏤花銀皮。見人就請教仙鄉何處,貴府貴姓。

本人大多數姓滕,名字“代富”、‘宜貴“。對三十年來的本省政治,比起任何地方船主都熟習,都關心。歡喜講禮教,臧否人物,且善於稱引經典格言和當地俗諺,作為談天時章本。

恭維客人時必從恭維上增多一點收入,被客人恭維時便稱客人為“知己”,笑嘻嘻的請客人喝包穀子酒。婦女在船上不特對於行船毫無妨礙,且常常是一個好幫手。婦女多壯實能幹,大腳大手,善於生男育女。

麻陽人中另外還有一雙值得稱讚的手,在湘西近百年實無匹敵,在國內也是一個少見的藝術家,是塑像師張秋潭那雙手,小件藝術品多在煙盤邊靠燈時用煙簽完成的,無一不作得栩栩如生,至今還留下些在湘西私人手中。大件是各縣廟宇天王觀音等神像,辛亥以後破除迷信,毀去極多。

在常德水碼頭船隻極小,飄浮水面如一片葉子,數量之多如淡乾魚,是專載客人用的“桃源划子”。木商與煙販,上下辦貨的莊客,過路的公務員,放假的男女學生,同是這種小船的主顧。船身既輕小,上下行的速度較之其他船隻快過一倍,下灘時可從邊上小急流走,決不會出事。在平潭中且可日夜趕程,不會受關卡留難。因此在有公路以前,這種小小船隻實為沅水流域交通利器。弄船人工作不需如何緊張,開銷又少,收入卻較多。裝載客人且多闊老,同時桃源縣人的性格又特別隨和(沅水一到桃源后就變成一片平潭,再無惡灘急流,自然影響到水上人性情很大),所以弄船人脾氣就馬虎得多,很多是癮君子,白天弄船,晚上便靠燈。有些家中人說不定還留在縣裏,經營一種不必要本錢的職業,分工合作,都不閑散。且能作客人嚮導,帶訪桃源洞的客人到所要到的新奇地方去。

在沅水流域上下行駛,停泊到常德碼頭應當稱為“客人”的船隻,共有好幾種,有從芷江上游黔東玉屏來的,有從麻陽河上游黔東銅仁來的,有從白河上游川東龍潭來的。玉屏船多就洪江轉口,下行不多。龍潭船多從沅陵換貨,下行不多。銅仁船裝油礆下行的,有些庄號在常德,所以常直放常德。船隻最引人注意處是顏色黃明照眼,式樣輕巧,如競賽用船。船頭船尾細狹而向上翹舉,艙底平淺,材料脆薄,給人視覺上感到靈便與愉快,在形式上可謂秀雅絕倫。弄船人語言清婉,裝束素樸,有些水手還穿齊膝的長衣,裹白頭巾,風度整潔和船身極相稱。船小而載重,故下行時船舷必縛茅束擋水。這種船停泊河中,彷彿極其謙虛,一種作客應有的謙虛。然而比同樣大小的船隻都整齊,一種作客不能不注意的整齊。

此外常德河面還有一種船隻,數量極多,有的時常移動,有的又長久停泊。這些船的形式一律是方頭,方尾,無桅,無舵。用木板作艙壁,開小小窗子,木板作頂。有些當作船主的金屋,有些又作逋逃者的窟穴。船上有招納水手客人的本地土娼,有賣煙和糖食、小吃、豬蹄子粉面的生意人。此外算命賣卜的,圓光關亡的,無不可以從這種船上發現。船家做壽成親,也多就方便借這種水上公館舉行,因此一遇黃道吉日,總是些張燈結綵,響器聲,弦索聲,大小炮仗聲,划拳歌呼聲,點綴水面熱鬧。

常德鄉城本身也就類乎一隻旱船,女作家丁玲,法律家戴修瓚,國學家余嘉錫,是這隻旱船上長大的。較上游的河堤比城中高得多,漲水時水就到了城邊,決堤時城四圍便是水了。常德沿河的長街,街市上大小各種商鋪不下數千家,都與水手有直接關係。雜貨店鋪專賣船上用件及零用物,可說是它們全為水手而預備的。至如油鹽、花紗、牛皮、煙草等等庄號,也可說水手是為它們而有的。此外如茶館、酒館和那經營最素樸職業的戶口,水手沒有它不成,它沒水手更不成。

常德城內一條長街,鋪子門面都很高大(與長沙鋪子大同小異,近於誇張),木料不值錢,與當地建築大有關係。地方濱湖,河堤另一面多平田澤地,產魚蝦、蓮藕,因此魚棧蓮子棧延長了長街數里。多清真教門,因此牛肉特別肥鮮。

常德沿沅水上行九十里,才到桃源縣,再上行二十五里,方到桃源洞。千年前武陵漁人如何沿溪走到桃花源,這路線尚無好事的考古家說起。現在想到桃源訪古的“風雅人”,大多數只好坐公共汽車去。在桃源縣想看到老幼黃髮垂髫,怡然自樂的光景,並不容易。不過或者因為歷史的傳統,地方人倒很和氣,保存一點古風。也知道歡迎客人,殺雞作黍,留客住宿。雖然多少得花點錢,數目並不多。可是一個旅行者應當知道,這些人贈送遊客的禮物,有時不知不覺太重了點,最好倒是別大意,莫好奇,更不要因為記起宋玉所賦的高唐神女,劉晨阮肇天台所遇的仙女,想從經驗中去證實故事。不妨學個老江湖,少生事!當地縱多神女仙女,可並不是為外來讀書人遊客預備的,沅水流域的木竹簰商人是唯一受歡迎者。好些極大的木竹簰,到桃源后不久就無影無蹤不見了的。

政治家宋教仁,老革命黨覃振,同是桃源縣人。桃源縣有個省立第二女子師範學校,五四運動談男女解放平等,最先要求男女同校,且實現它,就是這個學校的女學生。

沅陵的人

由常德到沅陵,一個旅行者在車上的感觸,可以想像得到,第一是公路上並無苗人,第二是公路上很少聽說發現土匪。

公路在山上與山谷中盤旋轉折雖多,路面卻修理得異常良好,不問晴雨都無妨車行。公路上的行車安全的設計,可看出負責者的最大努力。旅行的很容易忘了車行的危險,樂於讚歎自然風物的美秀。在自然景緻中見出宋院畫的神采奕奕處,是太平鋪過河時入目的光景。溪流縈迴,水清而淺,在大石細沙間漱流。群峰競秀,積翠凝藍,在細雨中或陽光下看來,顏色真無可形容。山腳下一帶樹林,一些儼如有意為之佈局恰到好處的小小房子,繞河洲樹林邊一灣溪水,一道長橋,一片煙。香草山花,隨手可以掇拾。《楚辭》中的山鬼,雲中君,彷彿如在眼前。上官莊的長山頭時,一個山接一個山,轉折頻繁處,神經質的婦女與懦弱無能的男子,會不免覺得頭目暈眩。一個常態的男子,便必然對於自然的雄偉表示讚歎,對於數年前裹糧負水來在這高山峻岭修路的壯丁表示敬仰和感謝。這是一群沒沒無聞沉默不語真正的戰士!每一寸路都是他們流汗築成的。他們有的從百里以外小鄉村趕來,沉沉默默的在派定地方擔土,打石頭,三五十人躬着腰肩共同拉着個大石滾子碾壓路面,淋雨,挨餓,忍受各式各樣虐待,完成了分派到頭上的工作。把路修好了,眼看許多的各色各樣稀奇古怪的物件吼着叫着走過了,這些可愛的鄉下人,知道事情業已辦完,笑笑的,各自又迴轉到那個想像不到的小鄉村裡過日子去了。中國幾年來一點點建設基礎,就是這種無名英雄作成的。他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所完成的工作卻十分偉大。

單從這條公路的堅實和危險工程看來,就可知道湘西的民眾,是可以為國家完成任何偉大理想的。只要領導有人,交付他們更困難的工做,也可望辦得很好。

看看沿路山坡桐茶樹木那麼多,桐茶山整理得那麼完美,我們且會明白這個地方的人民,即或無人領導,關於求生技術,各憑經驗在不斷努力中,也可望把地面征服,使生產增加。

只要在上的不過分苛索他們,魚肉他們,這種勤儉耐勞的人民,就不至於鋌而走險發生問題。可是若到任何一個停車處,試同附近鄉民談談,我們就知道那個“過去”是種什麼情形了。任何捐稅,鄉下人都有一份,保甲在槽塌鄉下人這方面的努力,“成績”真極可觀!然而促成他們努力的動機,卻是照習慣把所得繳一半,留一半。然而負責的注意到這個問題時,就說“這是保甲的罪過,”從不認為是“當政的恥辱”。負責者既不知如何負責,因此使地方進步永遠成為一種空洞的理想。

然而這一切都不妨說已經成為過去了。

車到了官莊交車處,一列等候過山的車輛,靜靜的停在那路旁空闊處,說明這公路行車秩序上的不苟。雖在軍事狀態中,軍用車依然受公路規程轄制,不能佔先通過,此來彼往,秩序井然。這條公路的修造與管理統由一個姓周的工程師負責。

車到了沅陵,引起我們注意處,是車站邊挑的,抬的,負荷的,推挽的,全是女子。凡其他地方男子所能做的勞役,在這地方統由女子來做。公民勞動服務也還是這種女人。公路車站的修成,就有不少女子參加。工作既敏捷,又能幹。女權運動者在中國二十年來的運動,到如今在社會上露面時,還是得用“夫人”名義來號召,並不以為可羞。而且大家都集中在大都市,過着一種腐敗生活。比較起這種女勞動者把流汗和吃飯打成一片的情形,不由得我們不對這種人充滿尊敬與同情。

這種人並不因為終日勞作就忘記自己是個婦女,女子愛美的天性依然還好好保存。胸口前的扣花裝飾,褲腳邊的扣花裝飾,是勞動得閑在茶油燈光下做成的。(圍裙扣花工作之精和設計之巧,外路人一見無有不交口稱讚。)這種婦女日常工作雖不輕鬆,衣衫卻整齊清潔。有的年紀已過了四十歲,還與同伴競爭兜攬生意。兩角錢就為客人把行李背到河邊渡船上,跟隨過渡,到達彼岸,再為背到落腳處。外來人到河碼頭渡船邊時,不免十分驚訝,好一片水!好一座小小山城!尤其是那一排渡船,船上的水手,一眼看去,幾乎又全是女子。

過了河,進得城門,向長街走走,就可見到賣菜的,賣米的,開鋪子的,做銀匠的,無一不是女子。再沒有另一個地方女子對於參加各種事業各種生活,做得那麼普遍那麼自然了。看到這種情形時,真不免令人發生疑問:一切事几几乎都由女子來辦,如《鏡花緣》一書上的女兒國現象了。本地的男子,是出去打仗,還是在家納福看孩子?

不過一個旅行者自覺已經來到辰州時,興味或不在這些平常問題上。辰州地方是以辰州符聞名的,辰州符的傳說奇迹中又以趕屍着聞。公路在沅水南岸,過北岸城裏去,自然盼望有機會弄明白一下這種老玩意兒。

可是旅行者這點好奇心會受打擊。多數當地人對於辰州符都莫名其妙,且毫無興趣,也不怎麼相信。或許無意中會碰着一個“大”人物,體魄大,聲音大,氣派也好象很大。他不是姓張,就是姓李(他應當姓李!一個典型市儈,在商會任職,以善於吹拍混入行署任名譽參議),會告你,辰州符的靈跡,就是用刀把一隻雞頸脖割斷,把它重新接上,#e一口符水,向地下拋去,這隻雞即刻就會跑去,撒一把米到地上,這隻雞還居然趕回來吃米!你問他:“這事曾親眼見過嗎?”他一定說:“當真是眼見的事。”或許慢慢的想一想,你便也會覺得同樣是在什麼地方親眼見過這件事了。原來五十年前的什麼書上,就這麼說過的。這個大人物是當地著名會說大話的。世界上事什麼都好象知道得清清楚楚,只不大知道自己說話是假的還是真的,是書上有的還是自己造作的。多數本地人對於“辰州符”是個什麼東西,照例都不大明白的。

對於趕屍傳說呢,說來實在動人。凡受了點新教育,血里骨里還浸透原人迷信的外來新紳士,想滿足自己的荒唐幻想,到這個地方來時,總有機會溫習一下這種傳說。紳士、學生、旅館中人,儼然因為生在當地,便負了一種不可避免的義務,又如為一種天賦的幽默同情心所激發,總要把它的神奇處重述一番。或說朋友親戚曾親眼見過這種事情,或說曾有誰被趕回來。其實他依然和客人一樣,並不明白,也不相信,客人不提起,他是從不注意這個問題的。客人想“研究”它(我們想像得出,有許多人最樂於研究它的),最好還是看《奇門遁甲》,這部書或者對他有一點幫助,本地人可不會給他多少幫助。本地人雖樂於答覆這一類傻不可言的問題,卻不能說明這事情的真實性。就中有個“有道之士”,姓闕,當地人統稱之為闕五老,年紀將近六十歲,談天時精神猶如一個小孩子。據說十五歲時就遠走雲貴,跟名師學習過這門法術。作法時口訣並不希奇,不過是念文天祥的《正氣歌》罷了。死人能走動便受這種歌詞的影響。辰州符主要的工具是一碗水;這個有道之士家中神主前便陳列了那麼一碗水,據說已經有了三十五年,碗裏水減少時就加添一點。一切病痛統由這一碗水解決。一個死屍的行動,也得用水迎面的一#e.這水且能由昏濁與沸騰表示預兆,有人需要幫忙或卜家事吉凶的預兆,登門造訪者若是一個讀書人,一個假洋人教授,他把這一碗水的妙用形容得將更驚心動魄。使他舌底翻蓮的原因,或者是他自己十分寂寞,或者是對於客人具有天賦同情,所以常常把書上沒有的也說到了。客人要老老實實發問:“五老,那你看過這種事了?”他必裝作很認真神氣說:“當然的。

我還親自趕過!那是我一個親戚,在雲南做官,死在任上,趕回湖南,每天為死者換新草鞋一雙,到得湖南時,死人腳趾頭全走脫了。只是功夫不練就不靈,早丟下了。“至於為什麼把它丟下,可不說明。客人目的在”表演“,主人用意在”故神其說“,末后自然不免使客人失望。不過知道了這玩意兒是讀《正氣歌》作口訣,同儒家居然大有關係時,也不無所得。

關於趕屍的傳說,這位有道之士可謂集其大成,所以值得找方便去拜訪一次。他的住處在上西關,一問即可知道。可是一個讀書人也許從那有道之士服爾泰風格的微笑,服爾泰風格的言談,會看出另外一種無聲音的調笑,“你外來的書獃子,世界上事你知道許多,可是書本不說,另外還有許多就不知道了。用《正氣歌》趕走了死屍,你充滿好奇的關心,你這個活人,是被什麼邪氣歌趕到我這裏來?”那時他也許正坐在他的雜貨鋪裏面(他是隱於醫與商的),忽然用手指着街上一個長頭髮的男子說:“看,瘋子!”那真是個瘋子,沅陵地方唯一的瘋子,可是他的語氣也許指得是你拜訪者。你自己試想想看,為了一種流行多年的荒唐傳說,充滿了好奇心來拜訪一個透熟人生的人,問他死了的人用什麼方法趕上路,你用意說不定還想拜老師,學來好去外國賺錢出名,至少也弄得個哲學博士回國,再來用它騙中國學生,在他飽經世故的眼中,你和瘋子的行徑有多少不同!

這個人的言談,倒真是一種傑作,三十年來當地的歷史,在他記憶中保存得完完全全,說來時庄諧雜陳,實在值得一聽。尤其是對於當地人事所下批評,尖銳透入,令人不由得不想起法國那個服爾泰。

至於辰砂的出處,出產於離辰州地還遠得很,遠在三百裡外鳳凰縣的苗鄉猴子坪。

凡到過沅陵的人,在好奇心失望后,依然可從自然風物的秀美上得到補償。由沅陵南岸看北岸山城,房屋接瓦連椽,較高處露出雉堞,沿山圍繞,叢樹點綴其間,風光入眼,實不俗氣。由北岸向南望,則河邊小山間,竹園、樹木、廟宇、高塔、民居,彷彿各個都位置在最適當處。山後較遠處群峰羅列,如屏如障,煙雲變幻,顏色積翠堆藍。早晚相對,令人想像其中必有帝子天神,駕螭乘蜺,馳驟其間。繞城長河,每年三四月春水發后,洪江油船顏色鮮明,在搖櫓歌呼中連翩下駛。長方形大木筏,數十精壯漢子,各據筏上一角,舉橈激水,乘流而下。就中最令人感動處,是小船半渡,游目四矚,儼然四圍是山,山外重山,一切如畫。水深流速,弄船女子,腰腿勁健,膽大心平,危立船頭,視若無事。同一渡船,大多數都是婦人,划船的是婦女,過渡的也是婦女較多。有些賣柴賣炭的,來回跑五六十里路,上城賣一擔柴,換兩斤鹽,或帶回一點紅綠紙張同竹篾作成的簡陋船隻,小小香燭。問她時,就會笑笑的回答:“拿回家去做土地會。”你或許不明白土地會的意義,事實上就是酬謝《楚辭》中提到的那種雲中君——山鬼。這些女子一看都那麼和善,那麼樸素,年紀四十以下的,無一不在胸前土藍布或蔥綠布圍裙上綉上一片花,且差不多每個人都是別出心裁,把它處置得十分美觀,不拘寫實或抽象的花朵,總那麼妥貼而雅相。在輕煙細雨里,一個外來人眼見到這種情形,必不免在讚美中輕輕嘆息。天時常常是那麼把山和水和人都籠罩在一種似雨似霧使人微感凄涼的情調里,然而卻無處不可以見出“生命”在這個地方有光輝的那一面。

外來客自然會有個疑問發生:這地方一切事業女人都有價,而且象只有“兩截穿衣”的女子有份,男子到哪裏去了呢?

在長街上,我們固然時常可以見到一對少年夫妻,女的眉毛俊秀,鼻準完美,穿淺藍布衣,用手指粗銀鏈系扣花圍裙,背小竹籠。男的身長而瘦,英武爽朗,肩上扛了各種野獸皮向商人兜賣,令人一見十分驚詫。可是這種男子是特殊的。是出了錢,得到免役的瑤族。

男子大部分都當兵去了。因兵役法的缺陷,和執行兵役法的中間層保甲制度人選不完善,逃避兵役的也多,這些壯丁拋下他的耕牛,向山中走,就去當匪。匪多的原因,外來官吏苛索實為主因。鄉下人照例都願意好好活下去,官吏的老式方法居多是不讓他們那麼好好活下去。鄉下人照例一入兵營就成為一個好戰士,可是辦兵役的,卻覺得如果人人都樂於應兵役,就毫無利益可圖。土匪多時,當局另外派大部隊伍來“維持治安”,守在幾個城區,別的不再過問。分佈鄉下土匪得了相當武器后,在報復情緒下就是對公務員特別不客氣,凡搜刮過多的外來人,一落到他們手裏時,必然是先將所有的得到,再來取那個“命”。許多人對於湘西民或匪都留下一個特別蠻悍嗜殺的印象,就由這種教訓而來。許多人說湘西有匪,許多人在湘西雖遇匪,卻從不曾遭遇過一次搶劫,就是這個原因。

一個旅行者若想起公路就是這種蠻悍不馴的山民或土匪,在烈日和風雪中努力作成的,乘了新式公共汽車由這條公路經過,既感覺公路工程的偉大結實,到得沅陵時,更隨處可見婦人如何認真稱職,用勞力討生活,而對於自然所給的印象,又如此秀美,不免感慨系之。這地方神秘處原來在此而不在彼。人民如此可用,景物如此美好,三十年來牧民者來來去去,新陳代謝,不知多少,除認為“蠻悍”外,竟別無發現。外來為官作宦的,回籍時至多也只有把當地久已消滅無餘的各種畫符捉鬼荒唐不經的傳說,在茶餘酒後向陌生者一談。地方真正好處不會欣賞,壞處不能明白,這豈不是湘西的另一種神秘?

沅陵算是個湘西受外來影響較久較大的地方,城區教會的勢力,造成一批吃教飯的人物,蠻悍性情因之消失無餘,代替而來的或許是一點青年會辦事人的習氣。沅陵又是沅水幾個支流貨物轉口處,商人勢力較大,以利為歸的習慣,也自然很影響到一些人的打算行為。沅陵位置在沅水流域中部,就地形言,自為內戰時代必爭之地。因此麻陽縣的水手,一部分登陸以後,便成為當地有勢力的小販。鳳凰縣屯墾子弟兵官佐,留下住家的,便成為當地有產業的客居者。慷慨好義,負氣任俠,楚人中這類古典的熱誠,若從當地人尋覓無着時,還可從這兩個地方的男子中發現。一個外來人,在那山城中石板作成的一道長街上,會為一個矮孝瘦弱,眼睛又不明,聽覺又不聰,走路時匆匆忙忙,說話時結結巴巴,那麼一個平常人引起好奇心。說不定他那時正在大街頭為人排難解紛,說不定他的行為正需要旁人排難解紛!他那樣子就古怪,神氣也古怪。一切象個鄉下人,象個官能為嗜好與毒物所毀壞,心靈又十分平凡的人。可是應當找機會去同他熟一點,談談天。應當想辦法更熟一點,跟他向家裏走(他的家在一個山上。那房子是沅陵住戶地位最好,花木最多的)。如此一來,結果你會接觸一點很新奇的東西,一種混合古典熱誠與近代理性在一個特殊環境特殊生活里培養成的心靈。你自然會“同情”他,可是最好倒是“信託”他。他需要的不是同情,因為他成天在同情他人,為他人設想幫忙盡義務,來不及接受他人的同情。他需要人信託,因為他那種古典的作人的態度,值得信託。同時他的性情充滿了一種天真的愛好,他需要信託,為的是他值得信託。他的視覺同聽覺都毀壞了,心和腦可極健全。鳳凰屯墾兵子弟中出壯士,體力膽氣兩方面都不弱於人。這個矮小瘦弱的人物,雖出身世代武人的家庭中,因無力量征服他人,失去了作軍人的資格。可是那點有遺傳性的軍人氣概,卻征服了他自己,統制自己,改造自己,成為沅陵縣一個頂可愛的人。他的名字叫做“大先生”,或“大大”,一個古怪到家的稱呼。商人、妓女、屠戶、教會中的牧師和醫生,都這樣稱呼他。到沅陵去的人,應當認識認識這位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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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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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雜記-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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