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這個中午林林仍然沒來。我無比輕鬆,洗了兩根黃瓜,打開一瓶啤酒,坐在窗前開始吃午飯。這時對面突然出現在陽台上。跟在對面身後的是個男人,這不是那位高個子,這人比高個子歲數大,身體偏胖,也許五十歲,也許五十多歲。他尾隨着對面來到陽台,對面向窗外指點着,我猜是向他介紹四周的環境。他有分寸地點着頭,然後他們一起回到廚房。看得出這男人對這裏並不熟悉,廚房裏的一切也令他感到陌生而有趣。他拿起一些瓶瓶罐罐向對面詢問着什麼,她微笑着回答得有分有寸。可是當對面伏在水池前洗手時,他猛地抱住了她的腰。對面顯然反抗了兩下,但反抗得並不果斷,於是那胖子將她扳了過來……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因為關鍵時刻有人敲我的門。我以為是林林,氣急敗壞地開了門,門口站着肖禾。
我驚訝地問她是怎麼找到這兒來的,她說哈薩克斯坦她都去過了,索契也去過了,區區一個設計院怎麼就找不到?她還說開始她找到了我的正式宿舍,有個姓羅的告訴她,我住在倉庫里。我聽着肖禾說話,眼睛卻死盯住對面,陽台上已空無一人就像我剛做過一個噩夢。肖禾說喂!看你那神不守舍的樣兒!我這麼遠來看你。
我讓她坐下,還給她倒了一杯啤酒,只覺得心亂如麻。我說我現在這個德行實在不值得你看望。肖禾說我就知道你得這麼說,放心吧,我不是來逼你結婚的,我只是來看你。
她大口喝着啤酒,一口下去半杯,告訴我說她已經辭了職,眼下正和俄羅斯做生意,倒騰服裝,什麼都倒。她說你知道嗎,有一回我在哈薩克斯坦遇見一個小夥子長得特別像你,就為這個我跟他“白活”了半天,語言又不通,他說他的我說我的,但是憑直覺我覺得我什麼都懂他也什麼都懂了,天哪,分手時我的心都碎了,我想回國以後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你看你一眼,你信不信?
我說我信,但我可是地道的國粹怎麼會像洋人。肖禾說旁觀者清啊。她說她還帶給我一樣東西,是在國際列車上從一個俄羅斯倒爺手裏買的,我說拿出來看看。她拿了出來,是一架仿古單筒望遠鏡,尺把長,拿在手中沉甸甸的,像一枚大號手榴彈。她替我把它拉長,給我對對焦距,遞給我說,你四處看看,帶微距的。我舉起望遠鏡向窗外一掃,一下就掃到了對面的陽台,心中一個顫抖——我不是走上對面陽台了吧!陽台無人,我只看見廚房餐桌上有個瓶子,寫着蕃茄沙司,一瓶啤酒是豪門干啤。
肖禾見我喜歡這望遠鏡,頓時也喜洋洋的,她告訴我雖然望遠鏡外觀笨拙,但鏡片是德國蔡斯,出自二戰後德國向蘇聯賠款造的工廠。
我拿着望遠鏡故意裝作對於對面的若無其事,當肖禾也想用它看看對面時,我立刻用望遠鏡瞄準了肖禾。我說肖禾你猜我看見什麼了?肖禾說看見什麼了?我說我看見你胃裏的俄國列巴還沒消化完呢。還有……還有我不說了。肖未說凈放屁,這又不是×光。我們倆都樂了。我們都不再提望遠鏡。我說肖禾,望遠鏡我也看了,現在我可是想領你參觀參觀這座倉庫。肖禾說這兒有什麼可看的,我說這兒有秘密,我是想把肖禾調開,我不願意她也窺測對面,不得已時我就給她講那些空抽屜。我邊說邊往外走,肖禾還真傻乎乎地跟了上來。
我領着肖禾樓上樓下亂轉,走了好幾個房問。當我們又進了一個房間時,肖禾一眼就發現這裏全是床。
是的,到處是床,散發著被冷落的寂寥,也散發著勾人慾念的誘惑。而密佈着蜘蛛網和灰塵的空間更使這一切宛若戰後廢墟或者陰濕的巢穴。有時能喚起人慾望的正是這些廢墟和巢穴,在廢墟和巢穴里人更要以百倍的瘋狂來證實自己的生命。就因為站在眼前的是肖禾,我第一次意識到這些佈滿塵埃的床比抽屜可愛。
肖禾在一張床前站住,我繞到她的背後,低頭親親她的后脖梗,然後伸手將她擁在懷裏,我的胸膛緊貼着她那汗津津的充滿彈性的脊背,我想起這姿勢分明是從對面那個高個子男人那兒學來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我要摹仿他的姿態,只感到這摹仿的必要。肖禾對我的行為或許有些意外,或許有些不意外。她愣了一下便轉過身來用力使我倒向一張床,我又聞見了她大拇指上的唾沫味兒。
我們在床上滾着塵土,事後肖禾對我說,她很後悔把我從北門市逼到了南門市,說現在我不必怕她了,她思路開闊多了,早晚會跟別人結婚。但假如她和我偶然相遇,希望我也別拒絕她,這就夠了。我說你看上誰啦?她說她希望能看上這設計院的一位,這樣就離我近了。我說真要結婚,還是要慎重的。她說你是誰?你管得着嗎?
我是誰呀,她的確也不用我管。她的話倒是卸掉了我多年的重負,我才說些慎重什麼的。當我心中不再有負擔反而對肖禾產生了一種說不盡的滋味,我們又換了一個房間又換了一張床,肖禾有時哭有時笑。我們又換了一個房間,我把肖禾扒得光光的,我也光光的,也很深入,直到我們變成兩個泥猴。我們土鼻子上眼兒的****坐在床上,我頭一回覺得肖禾有那麼點可憐,可肖禾卻是一副滿意相兒,兩隻臟奶在胸前翹着,還不時扭扭這兒,弄弄那兒。觀察了一會兒這房子,她沒頭沒腦地說:咱倆開旅館呀。我說在哪兒,她說就在這兒,先給它起個名兒叫“愛神”。我說多難聽呀,聽上去像妓院。肖禾說何必這麼刻薄,要不就叫“路人之家”——過路的誰住都行。我說聽上去像收容所。最後肖禾說我沒誠意,說她永遠也不知道我腦子裏在想什麼。我說人之常情吧,我說人所以為人,就是具備了這點聰明,全人類都一樣。肖禾說是啊,可是為什麼我想什麼你都知道?我說那是你樂意告訴我。肖禾說就算是吧。
她說著,猛一轉身把我壓在她的身子下邊,兩條胳膊緊緊箍住我的脖子彷彿要掐死我。我感覺有人進了房間,我看見林林站在床前。她穿着白大褂,雙手插在口袋裏,滿臉通紅,竭力想證實眼前是怎麼回事。後來她終於弄清了,張了幾次嘴,沒發出聲來,兩隻拳頭在口袋裏一鼓一鼓的。奇怪的是我並不尷尬,只一門心思地琢磨為什麼她不把拳頭從口袋裏拿出來。
林林走了。過了一會兒肖禾也走了。我回到自己的房間朝對面望去,覺得對面已被我遺失了一百年。我迫不及待地獨自用望遠鏡向對面巡視,窗內仍然無人,煤氣灶很白,灶上有隻打火器,打火器上有一行小字:MADEINJAPAN……
清晨,我等待着對面出現在我的鏡頭裏,我早把模糊已久的玻璃擦亮了一小塊。把望遠鏡頂在玻璃上。我甚至提前刷了牙洗了臉,我願意讓一個乾乾淨淨的自己去注視一個新鮮的對面。
她推開門走到陽台上,隨便穿了一件大背心,頭髮有點亂。當她猛然間把臉轉向我時,她的臉就彷彿一下子貼在了我的臉上,甚至比貼還近。我發現她確實已不年輕,眼角已有了淺顯的魚尾紋。但嘴唇飽滿,脖子結實,腮邊有一粒黑痦子。她坦然地盯着我就像有意迎接我的瞄準,我心跳了幾下就平靜下來,因為我發現她並沒有看我,她的眼光正穿越了我和我身處的這座倉庫,凝視着房后的原野。那裏,麥子已經收割,秋莊稼尚未長成,田野一片豁達。她凝視了半天才收回眼光,這時我看見她眼裏滿是淚水。我第一次發現了她的眼睛的與眾不同,眼淚使它們閃爍出一種嬌嫣的玫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