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看見她眼裏噙着淚,可她沒讓眼淚掉出來就開車走了。我回到家來才發現我的桌子上有1000塊錢,這他媽是什麼意思?想救濟我還是怎麼的。那時候項鏈有點用,現在錢有個什麼用。操你媽!我在心裏大罵。我罵的不是表妹,可我得罵一聲。
中午林林來了,把自己刻意拾掇了一番,一塵不染的樣子。她給我帶來幾個桃子,據她說都是洗好並用洗滌靈消過毒的。我們倆並排坐在床邊吃桃子,一時竟想不出什麼話來。我竭力回憶着初次遇見她的情景,就因為她喜歡在背人的地方吃零食,我才想把她擁在懷裏喂她吃。回憶給了我一點兒感覺,好像我們已經認識了很久。現在人和零食都在眼前,難道我不該喂她吃個桃子么?我拿了一個桃子送到她嘴邊,把手臂搭上她的肩膀。她並不推開我,扭臉看了我一眼,我想我終於如願以償。接着我喂起她來,手臂也把她箍得更緊了。雖然我覺得這一切並不十分高級,有點俗,有點表演成分,可我猜林林還是需要這點表演的。
林林大概沒有把這看成表演,昨晚我對她的粗魯加“規矩”也許反而促使她倍加信賴我。她微閉着眼,一口口地嚼桃子,顯得心醉神迷。我趁她不備,趁她正心醉神迷,往她嘴裏塞了一個桃核。她一咬,睜開了眼,攥起拳頭就捶打我。她罵我“討厭”,還說要打死我。男人等待的簡直就是女人嘴裏這個“討厭”,“討厭”實在是個信號,要是聽着“討厭”再挨上兩拳頭,就更貨真價實了。林林一捶我,我就勢往床上一躺說,既然討厭不如死了算了。林林又給了我兩拳,頭也頂了過來,頂在我肩膀上、胳膊上,然後便說我的襯衫都餿了,要給我洗襯衫。
一聽說眼前的女人要給我洗衣服,我心中一陣悲涼,就彷彿我已經是一個丈夫了。對於“丈夫”,我還是要提高些警惕的。我必須懸崖勒馬,適可而止。我們剛正式接觸過兩次,再過幾天說不定她就要替我領工資還得限制我一天抽多少煙。
對面的陽台空蕩無人我感到孤立無援。我弄明白了我需要林林就像需要一個妹妹,我願意逗她開心,願意她欣賞我適可而止的自我表現——一個好心大哥、“博學多才”大哥的自我表現。但我決不願意再讓她拿頭頂我,罵我“討厭”,事情發展起來會無止境的。那麼,我決定把她的注意力引開,比如領她參觀這座滿是灰塵的大倉庫。
我們走進了這倉庫的每一個房問。我指着如山的桌椅、如山的櫃櫥、如山的木床對林林說,這兒是個博物館,聯繫着人類學的博物館。你別以為它們就是桌椅板凳,它們都有各自的生命各自的記憶,人類早就遺忘的事,它們卻記憶猶新。我一邊說著,嘩啦拽開一個抽屜,把林林嚇得一激靈。我說不必驚慌,請看這是什麼:兩張點心票(指甲蓋大)是1960年印製的。當時中國正值天災人禍,所以食品一律憑票購買,點心已成了稀奇,每人每月只能得到一張半斤的點心票。也有不少能人為此毀掉半生的,便是造了假點心票,其罪過如同當今造假鈔、走私大麻一樣。不過這兩張是真的。至於主人為什麼慷慨而粗心地把它們遺忘在這裏,你能解釋嗎?
林林作了幾種解釋,都被我否定了。林林問我:你說呢?我說只有抽屜知道。接着我又嘩地拉開一個抽屜,裏面有張字條,上寫:“4月3日大麗借我奶票兩張。”我問林林這又是怎麼回事,林林說也是1960年的陳年老賬吧。我說並非,那時節哪有牛奶可買,奶牛早被殺吃了。現在的關鍵是這個4月3日,這個4月3日究竟是哪一年的4月3日,這倒是我們一個長期的研究課題。接着我又拉開一個抽屜,這抽屜里沒有點心票,也沒有欠條,只在抽屜邊沿上刻着幾個黃豆大的字“同胞們,警惕小芝”,後面有個驚嘆號,刻得最深。我和林林腦袋挨着腦袋看了半天。我說,懂了吧,現在電視台的小品越編越乏味,就是因為缺乏這類線索。這裏的每個線索都能編出一個上等小品。
在我的啟發下,林林也給我講了一個和抽屜有關的故事,說,有一個工程師是設計院出了名的怕老婆,經濟上沒有一點兒自主權,工資全部由老婆代領,花二分錢買火柴都得提前向老婆申請。後來這工程師去南方出差時飛機失事,死了。另一個工程師搬進了他的辦公室佔用了他的辦公桌。過了好幾年那辦公桌的一個抽屜掉了底,工程師才發現在那抽屜縫裏有一個疊成窄細長條的存摺。打開存摺看看,上面有五千多塊錢。你猜那存摺是誰的?是死了的工程師的。那死了的工程師是誰?是我爸。
林林說那些錢是她爸發表論文的零散稿費,說現在的抽屜主人當即就把錢送到了她們家。來人以為林林的母親會喜出望外,誰知她母親卻要求這人把那張桌子的所有抽屜都拆下來看看,說沒準兒還能翻出存摺來呢。我對林林說你母親挺叫人掃興的,林林說可不是嗎,如果我是那個工程師,拿到這個存摺根本就不往死者遺孀手裏交。你好心交給她,她反倒懷疑你指不定還昧起來幾個呢,反倒怎麼也說不清了。
我說就是,我說這也是一個上好的故事,說不定這桌子就在我們眼前,至於是哪張,也許已經無關重要。我說林林,現在你應該懂得我領你參觀倉庫的含義了吧?今後有的是時間,我們應該把所有的傢具都作一番調查,說不定能寫出一部比“三言二拍”更偉大的小說來。我一邊說一邊嘩啦嘩啦地拽抽屜,林林也開始拽。她看上去比我認真,那是因為她比我更相信那個與她們家有關的故事。這拉抽屜的運動持續了好幾天,所有房間的塵土都被我們攪了起來,所有的抽屜都已被拽開而我們卻不知道將它們合上,致使這座倉庫好像塞滿了因上吊而吐出舌頭的死屍。我們一無所獲。
林林對此逐漸失去了興趣,好幾天不來了。我這樣折騰她,這樣跟她瞎“白活”,純屬為了排遣和填充午間的寂寞。我實在是厭煩中午,我期盼的是傍晚的來臨。
黃昏了,對面亮起了燈,有時是她自己,有時也有那個高個子男人。在我的視野里,我從未漏掉過一次她和他的擁抱、親吻、說笑,也有過爭吵:她從圍裙兜里拿出一封信給他看,他看了幾眼扔在地上,然後彎腰撿起來再看,看完把信撕掉。她從他手裏奪那撕碎的信,臉漲得通紅,突然從無名指上褪下那枚戒指開窗便扔了下去。這使我不禁想到,尹金鳳即使在給了我一耳光之後,也不曾有勇氣把那條寶石項鏈一併扔給我。我看見那男人驚愕着沖她喊了一聲,接着就衝到陽台上和她一起探着頭往下看。她闖了禍一般抽身回到廚房,然後就不見了。男人繼續向下探着頭,我猜對面肯定是下樓撿戒指去了。這時男人臉上漸漸有了笑意,一定是戒指找到了。過了一會兒,對面舉着戒指出現在廚房裏,男人從她手中奪過戒指,攥住她的手,為她重新戴戒指。他和她都笑了。後來男人就幫她洗碗,她從他的身後為他系圍裙,他又扭過頭來親她,像往常一樣。
我想,這沒什麼,戀人(或情人)之間常有的事。但那封信卻非同一般,它一定聯繫着另外一個人。我終於在一個本該是安靜的中午發現了對面有新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