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悠悠琴聲
1
7月24日,星期一。鍾濤出差歸來。
這一天離胡國豪出事恰好一個月。
地豪大廈。高聳的玻璃牆面映着藍天白雲。
鍾濤走出二十四層電梯口,感覺大廈內的氣氛有些異常。他身着短袖襯衣、棗紅領帶,黢黑的皮膚記錄著旅途的風塵和勞頓。走近辦公區,只見秘書辦里空無一人。毗連的董事長辦公室門上,交叉貼着蓋有紅印的封條。
在西南出差途中,鍾濤同周正興通過電話,知道馮雪英車禍罹難。鍾濤聽到這個消息時,半晌沒有說話。周正興問他:“在聽嗎?”“她死得太不值了!”鍾濤當時只說了一句。
走廊上,迎面而來的員工眼神都怪怪的。
“鍾副總回來啦!”有同事點頭招呼。
“唔。”
外出才一個禮拜,竟有點恍若隔世的感覺。
鍾濤到總裁辦公室,向周總彙報了重慶房地產會的情況。周正興一身西服坐在大班台後面,顯得有些疲憊。對地產會的內容他只簡單問了幾句。其餘的談話,都集中在地豪最近出的麻煩上面。
“阿英的死因查出來了吧?”鍾濤問。
“刑警隊認定是人為的。”
周有意未用“謀殺”兩字。
“朱董的辦公室怎麼會貼封條呢?”
“她失去聯繫七天了,警方出於謹慎保護現場吧……”
“噢。”鍾濤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事實上,警方已經對朱美鳳發出國際刑警通緝令。
馮雪英車禍案發生后,警方從電訊局調出朱美鳳的手機通話記錄,發現一個線索:在馮雪英出車禍前半小時裏,朱美鳳同一個陌生號碼的手機有過頻繁的通話。馮雪英被撞死後五分鐘,朱又接到這個手機打來的一個電話,通話時間只有四秒。這之後,朱的手機就關機了。警方鎖定這個神秘手機的機主,是個有前科的刑釋人員,外號“大鬍子”。三天後在一家高檔洗腳房裏,把他擋獲。經指紋比對,黑色尼桑車把手上的一個指紋,與他的左手拇指指紋正好吻合。在鐵的證據面前,“大鬍子”交待了朱美鳳用二十萬元人民幣買兇殺人的事實。朱先付了他十萬元定金,事成后再另付十萬元。
所有這些,周正興可能並不知道。
這位地豪的新掌舵人調整了一下情緒。他告訴鍾濤,地豪最近出的事,對公司的形象和公信力負面影響很大。媒體記者這幾天蜂擁而至,搞得全鵬城沸沸揚揚。房地產界同行有的同情關注,也有的在等着看笑話。
“所以,現在對我們地豪最重要的是穩住陣腳,業務絕不能受影響!要盡最大力量把公司的損失減到最小。”
周正興一副同舟共濟的態度。
“另外,警方也打聽過你的行蹤。”周提醒了他一句。
“是嗎?”
鍾濤似乎若無其事。
玖玖隆蒙古烤肉店。
當晚,丁嵐在這家深圳最大的自助火鍋城為鍾濤接風。
玖玖隆有上千個座位,每客三十八元,飲料免費供應。由於價廉物美,每到傍晚都客滿。長長的大廳中央琳琅滿目的食物擺放得井井有條,分為烤肉區、火鍋區、熟食區、沙律水果區等,各類海鮮、螃蟹、肥牛肉、羊肉、魚頭、菜蔬非常豐盛,僅雪糕和甜品就有十多款。
兩人在一張原木方桌相對而坐。小火鍋冒着裊裊熱氣,香濃撲鼻。
“這羊肉味道不錯!”
鍾濤涮了一串肥羊肉,蘸蘸碗裏的着料夾進嘴裏。
丁嵐瞅着他笑。
“你的吃相不雅。”
“是嗎?”
鄰座幾個打工仔模樣的小青年,吆喝吶喊的,吃得更是肆無忌憚。盤子裏堆滿了螃蟹殼和腳腳爪爪。
“這次回四川,見到你姨媽了嗎?”
“見到了,只是身體大不如前了。”
“還見到誰了?”
“我們中學時的班主任。”
“那個‘歐幾里得’呀!”
班主任是從部隊轉業的一個女老師,姓歐,教平面幾何,普通話說得很漂亮,同學們給她取了個很專業的外號:“歐幾里得”。
“你還記得‘歐幾里得’呀?老太太頭髮都花白了。”
“歲月如水哦……她當年的樣子挺摩登的,穿件洗褪色的黃軍服,紅毛衣,燙個卷捲髮。”
“但是她的記性特別好,幾乎記得我們班的每一個學生。”
“噢!”
“許多在外地工作的同學回蓉,都去看望過她。”
“你沒有問問她夏雨虹的下落?”
丁嵐快人快語。
“問了,”鍾濤微笑道,“‘歐幾里得’給了我一個雨虹的E-mail地址。”
據班主任說,夏雨虹現在美國賓州大學任教,去年春天回蓉探過親。她是賓大知名的社會學教授,但感情生活並不如意,至今獨身。
“你同她聯絡上了嗎?
“聯絡上了。”
鍾濤告訴丁嵐,意外收到雨虹從美國發來的E-mail回信。夏雨虹一點也沒有提及當年知青的往事,只說希望有機會能和他見一面。
“你倆終於重逢了!”
丁嵐的的表情複雜,有衷心祝福,也有羨慕。
“我們不可能再回到當年了……”
鍾濤很冷靜。
“你什麼時候出去?”丁嵐關切地問。
“在等簽證,通過旅遊團辦的北美游,先去加拿大。”
“你應該儘快地走!”
“我知道,你喃?”
“不用牽挂我。我不會有事的……”
“還是小心點,多保重!”
“代我向虹姐問好。”丁嵐眼裏含淚。
2
昆明機場。聶風提着旅行袋,大步從出港口走出來。
他乘坐的早晨7點55分CA—4415航班,空中飛行七十分鐘,降落機場時剛9點零5分。這是當天最早的航班,票價四折,三百二十元。
“久違了,春城!”
聶風眺望。停車坪上的巨幅時間牌顯示一串數字:
7月24日星期一9∶25。
他心想:胡國豪疑案已整整一個月了!
賓館也是網上預訂的。陽光假日酒店,會員價180元/天。為了節省時間,聶風打的到賓館辦好入住手續,然後直奔花博會現場,應付採訪。三卷膠捲的花卉圖片,五千字的綜合報道,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完成了。
第二天下午,聶風馬不停蹄地走訪與雲南建設兵團有關的部門。
他的思緒完全被鍾濤和當年知青的往事所佔據。
當年雲南建設兵團的農場,現在屬於省農墾總局。諮詢農墾總局統計信息部,一位姓龐的女士(也是知青)答覆,1995年以前的所有知青檔案,都已於前幾年按規定移交給了雲南檔案館。
雲南檔案館座落在西園路59號,檔案館大廈很氣派。
門衛查看了聶風出示的介紹信,放行。走進去,立刻感覺到一種青史寶藏的凝重氣氛。大廳迎面的壁上,鑲着民族風情的浮雕裝飾。樓梯旁的圍牆,掛着一排清朝末年老外拍的雲南少數民族舊照。
內部資料查閱室在三樓。查閱室寬大而寧靜,有近四十張淺黃色木桌,倚牆的桌上排列着五台電腦。一位着花條紋T恤衫的老學者、一年輕的長發女士,各在一台電腦前查着資料。玻璃窗內的借閱處,有三位負責接待的女工作人員。
“我是《西部陽光》雜誌的記者聶風,來查有關知青的檔案資料。”
聶風自報家門。
“哦,不好意思。”一位短髮眼鏡客氣地說。“這幾天我們正在整理舊資料,你後天再來吧。”
“後天呀?”聶風遲疑了一下,央求道:“我是專程趕來的,時間很緊。能不能破個例嘛!”
“我問問主任看。”短髮眼鏡進到裏面。
過了片刻,她出來對聶風解釋:“舊資料正在調整庫房,今天確實不行。”
“謝謝!”
聶風走出檔案館,決定改變日程,提前去雲南邊陲。
出發之前,聶風專程去雲南省農墾總局,詢問去藍江農場四分場二隊的具體路線。在三樓政工部。一位穿棕色翻領T恤的男士,熱情接待了聶風。
這位政工幹部承認,他也沒有去過藍江農場。這也能諒解,雲南的大小農場這麼多,一個人確實很難走遍。他翻開一個小印刷本,大約是單位的內部通訊錄,查到藍江農場的兩個電話號碼,。一是農場辦公室的,二是農場政工部。後來他又告訴了聶風一個場長辦的電話,作為備用。後來還真虧得這個電話號碼,幫了大忙。聶風道謝后,走出農墾總局,打的直奔南門火車站。
在成都時,黎女士曾告訴聶風一條最佳路線:從昆明坐火車到廣通,再換乘高速公路汽車到藍江縣。藍江農場就在縣城裏面,二連的地址離縣城不遠,在藍江農場與四分場場部之間,現在叫二隊。可是查遍了雲南地圖的每一個角落,聶風也沒有找到“廣通”這個地名。
好在汽車客運總站與火車站挨在一起。聶風臨時決定,買了一張從昆明直達藍江縣的長途汽車票,票價一百七十八元。從小窗口取票時,聶風低着頭問穿灰制服的女售票員,長途汽車到藍江要開多少小時。售票員一副莫測高深的表情,回答說“不曉得”,彷彿她賣的是去月球的宇航票。
聶風無奈地搖搖頭,只有聽天由命了。
3
傍晚7點,杏黃色車身的長途汽車出發。車內的設備一般,上下兩層鋪,花格子被褥和墊子。車裏非常擠,聶風數了數,總共三十二個鋪位,全部滿員。每個人只擁有一個狹小的空間。聽瘦瘦的中年司機說,明天天一亮就到藍江。算算十二、三個小時吧。聶風睡在八號上鋪,在車的中間位置,靠窗。汽車剛開出城就一顛一搖地甩起來。聶風攔腰繫緊有點髒的暗綠色安全帶,隨時準備遇到翻車之險時,與車子共存亡。
車頂前後裝得有兩台電視,不過像是擺設,從頭到尾都沒有開過機。
初出昆明城。斜靠在枕上,看大玻璃窗外掠過黑色的山脈、樹影、星空、燈火,有點浪漫味道。尤其是夜空的星星閃爍,銀河很亮。車搖擺得很厲害,睡不沉。原以為一覺醒來,就到了藍江。結果醒了一次,看錶的熒光指針才半夜一點。後來又醒來,才凌晨三點半。在搖搖晃晃和混混沌沌之中,感覺這輛車的前方似乎永遠沒有終點,或者是在一個巨大的圓形軌道上不停地兜着圈子……
清晨6點。在朦朧的暗色里,車子正經過一個集市。下面許多包帕子的老鄉,守在一個個布袋前,還有很多人牽着小牲口來賣的。黑朦朦中看不清人臉。
車繼續在顛簸中前行。睜開眼,車窗外的天空呈青灰色。抬頭,從烏雲里露出半個朦朧的月亮。
迷迷糊糊又入睡。再睜開眼,天空已現魚肚色。
6點半,車子抵達保山。車停,開燈。
司機大聲呼叫:“到保山啦,哪個乘客下車!”
但沒有人應。車子啟動繼續西行。
7點,天亮。可看見車在盤山路上小心繞行。穿過崇山峻岭,望見山下壩子,緩緩流過昏濁的黃色河水。原以為這時應該到藍江了,一問司機方才明白目的地還遠着呢。又開了好一陣,車在一處不知名的小店停住。司機終於喊醒一位到保山的乘客,在此處落地。
轉過盤山路。拐彎處有雞毛小店,掛着“騰衝小吃”、“黃燜雞”一類的招牌。大約進入騰衝的地盤了。昏昏然又睡了。再醒,車窗玻璃上有數行雨痕。窗外飛着小雨。
再走,車在半山腰雲霧中穿行。
車窗上,雨行連成一片成了雨簾。老天也在哭泣!
看看錶,九點半了。鄰床的一位年輕人說:“到藍江,恐怕要中午了!”方知司機的諾言完全是大話。
沿途所見的植物,有雜木、香蕉林(和芭蕉分不出來)、苞谷、甘蔗,還有壩上的稻子。窗外掠過的房屋,大多是土牆或紅磚牆、小青瓦,房前屋后堆着大堆劈柴。屋頂上偶而可看見一個接收衛星電視的小鍋天線。
9點50分,到達騰衝市。車莫名其妙地在車站停了四十分鐘,也不知是加水還是幹什麼。司機也不作任何解釋。繼續上路,車還沒有開出城區,就被趕下來。這時才發現車上只剩三、四位乘客,統統被當作肥豬賣給了另一輛卧鋪大巴(後來聽說是十五元一頭)。繼續西行之路。這車的設備更簡陋,車裏擁擠得幾乎透不過氣來。車頂的高音揚聲器一路播着《軍港之夜》、《珊瑚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這些老歌。但窗玻璃可以左右移動,推開一段空隙,山風吹進來一股涼爽,還帶着濃郁清新的稻香。
估計到藍江農場時,恐怕是中午了。聶風提前在車上用手機給藍江農場掛電話聯繫,辦公室沒有人接,政工部佔線。幸好場長辦掛通了,接話人是一位姓楊的小姐。
“喂,你好!我是《西部陽光》的記者聶風,中午到藍江縣,趕去四分場二隊採訪。對,不知道5點以前趕得回縣城不?”聶風急切地問。
“可以趕回來,只有十幾公里遠。”對方答道。
楊小姐還介紹,可以在街上搭微型車去,很方便。
“只要給微型車說去四分場二隊,都曉得。到了二隊你可以直接找喜隊長。”
“哦,謝謝了!”聶風心裏踏實了。
此時,天空放晴。藍天白雲。從窗外見到漫山的竹林,鬱鬱蔥蔥。雲南的竹林比川西壩子的竹林高得多,至少有三、四層樓房那樣高。
11點半,車到芒西。
過了芒西,又進山。
車最終抵達藍江縣客運站時,已是午後1點半。
首先落實當日的返程票。一問,傍晚7點的空調大巴,票已賣完。有一班下午4點半的普通大巴,剩最後一張票。由於時間卡得太緊,聶風沒敢買。
藍江縣城街道簡陋,但滿街的出租車,而且司機女的居多。為了爭取時間,聶風顧不得吃午飯(早飯也一起免了),乘輛出租車趕到一個路口。出租車裏沒裝計時錶,城內一律收費五元。路口停了幾輛微型小麵包車,問了司機都不知二連的準確位置。情急之中,叫了一輛淺綠色吉利出租車。與司機說好價錢,來回七十元。據說路上石頭多,很不好走。
司機也是女的,單眼皮、圓領無袖花襯衫,很年輕,車窗前吊著一個小布絨熊。聽說聶風要去四分場二隊,她嘆息了一聲:“當時燒死了十七個知青!”
“燒死的是十人,有七人是燒傷。”聶風更正。
可見當時的慘劇影響之大,二十八年後仍然被人說起。
車出縣城西門。駛過一段水泥路,過橋(橋下的河水就是藍江),不久就開上了“石頭公路”。路面坑坑窪窪,到處是小石子。車開過一顛一顛的,塵土四揚。
司機拉起家常,說她家原來就是四分場的,父母親都是農場職工。不過二隊好久沒有去過了。她打開手機,問一個熟悉的人在哪個地方轉彎。又問了那十個女知青的墳地,對方好像回答:“就在路邊上。”
石頭公路兩旁,是寬闊的藍江壩子。壩子上長着大片的稻田和竹林、甘蔗林。再遠處是青山、白雲。年輕女司機說,壩子上種地的是本地農民,比較富。農場的地都在山上,當年知青來墾荒墾出來的,聽她父母講很辛苦。
這時太陽出來,曬得很厲害,感覺車頂發燙。駛了大約七、八公里,出租車轉進公路右邊一條小岔道。路很窄,小車剛能夠通過。路兩邊長滿了灌木,開着一種猩紅色小花。花朵小而密集,有種特殊的氣味。
司機說:“這叫‘馬櫻丹’,種在路邊可以當籬笆。”
聶風問:“怎麼看不見橡膠樹哩?”
“橡膠林都種在後面的原始大山裡。”她伸手指了指遠處。
前面有三個老鄉在往前走的,兩老一少。小車跟近時,女司機問路。少年答:“錯了,這裏不是二隊。應該走前面的岔路。”
小車順原路倒行着退回“石頭公路”,繼續向前開。過了一座小水泥橋,司機想起什麼來。愈往前開,愈覺得應該是剛才的岔道,不該過小橋。又問幾個在路邊勞動的婦女,得到確認。車子再倒回來,重返剛才的岔路,向里開進去。大約十多分鐘,路向左折轉。再往裏開,已是山坡,路驀然陡起來。路旁有一個赤膊漢子在劈柴,司機用雲南話問他:“客(這)里是二隊不?”漢子點頭。
車顛簸前行,兩邊是裸露的紅土,不時有闊葉灌木叢劃過。
聶風緘默了。他想起那條藍布幔上的留言,心裏升起一種朝聖似的莊嚴感。
就是這塊土地哦!
曾經詛咒過,更多是難忘的回憶……
橡膠樹不會忘記!
青春無悔,代價太高!
車繼續爬坡向上。
“二隊就快到了,後山叫‘藍雀嶺’。”女司機說。
“‘藍雀嶺’,好美的一個名字……”
再往前開,看見了人家。路旁經過五、六棟磚瓦房,青瓦土牆。坐在門前的老鄉,向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司機說:“這都是農民,他們比農場職工生活好。”
小車沿坡路蹣跚而行。在一處岔路處,女司機剎車讓聶風落地,然後把車倒進岔口停下。
“前面不能倒車。”她說。
兩人步行了十多米,看見一柱參天而立的大榕樹,樹榦足可以四五人合抱。當地人叫大青樹。女司機在前帶路,聶風跟后沿着大青樹旁的一條小路,蜿蜒而上。幾座陳舊的磚瓦屋散落在坡上,屋檐很寬,牆上掛着繩子涼着衣服。屋前房后長着雜木林、竹子和零星的芭蕉樹。聽見有土狗的吠叫。
在一座竹籬笆屋門外,遇到一老者,身穿藏青色衣服,挽着褲腳。他們走上前打招呼,老人矮小精瘦,左眼失明,臉上佈滿皺紋。但態度友善。
說明來意,老人說喜隊長不在家,但答應願帶聶風去憑弔那十個女知青的墓地。
“墓地在藍雀嶺。”老人說。
問老大爺,隊裏還有誰是當年的老職工?
“老傅就是那時的老職工。”
老大爺姓李,說他本人也是老職工,但是在火災的第二年才到二連的。最清楚失火情況的是老傅。他從農場組建時就在這裏了。
“等一會兒能夠見一見他嗎?”
“可以。”
李大爺領着他們往村外一條小路尋去。整個二連都建在山坡上,再往裏就是大山了。因為頭一天剛下過雨,腳下全是泥濘。沒走多遠,聶風腳下的旅遊鞋已粘滿泥漿。一路都能看見猩紅的馬櫻丹,像點點滴血。迎面遇見一個老頭兒,牽着兩頭水牛,為他們讓路。路兩側是竹林、香蕉樹,還有一人多高的甘蔗地。沿着彎曲的山間小路,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有十來分鐘。老大爺驀然停下腳步。小路左邊是灌木叢和稀疏的橡膠林,右側的坡上是一片沒過頭頂的甘蔗林。
李大爺指着甘蔗林說:“這裏就是藍雀嶺!”
聶風和女司機都很詫異。因為眼前除了密密的蔗林,什麼也沒有。
沒待他們問,李大爺已用手撥開甘蔗的莖和葉子鑽了進去,逕自帶路向坡地上攀去。只感覺甘蔗的葉子割手割臉。大約攀登了十多米,鑽出甘蔗林,迎面是半人多高的荒草。
“就在這裏了!”
李大爺說。
仔細端詳,在荒草叢中,露出一點斑駁的石壁。
聶風小心地用手把荒草向兩邊撥開,才露出一塊石墓碑。墓碑上依稀可辯“萬小蓉同志之墓”的字跡。聶風再輕輕撥開鄰近的草叢,看見了一個淺棕紅色的墓碑。碑上現出用白漆新描過的“鍾杏同志之墓”六個大字。右側幾行小字是死者簡況及罹難時間,墓碑頂部鐫刻着一枚紅五星。石碑前的小平台上,有燒過紙的痕迹。旁邊的草叢中,隱隱現出其它遇難女孩的墓碑。
聶風兀立,感到震驚不已!
在來藍江的路上,他想像過憑弔墓地的情景。
——或者是在殘陽如血的傍晚,默默佇立墓碑前;
——或者是在蒙蒙的雨中,任憑雨滴打在臉上……
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見到的遇難十女知青的墓碑,竟然全部被荒草所淹沒!那些荒草有蕨草、荊棘、茅草,還有的叫不出名字。
聶風找到了旁邊另外幾座墓碑。數數整整十座。他站在群墓前面默默鞠躬弔唁。
四周荒草萋萋。荒草後面是一片杏樹林。開花的季節早已過了。
聶風茫然注目,只覺得有口琴聲悠悠的傳來,穿過時空。
那是《杏花雨》悲愴的旋律……
他抬頭望了望毒日頭的方位,驚訝地發現,草叢中的十座墓碑都朝向東北——那是家鄉成都的方向!也許這是長眠地下的十個花季少女最後的心愿。
聶風肅然站在石階上照了幾張相。
也許由於一天粒米未進,又頂着烈日攀登的緣故,也許因為情緒過於激動,聶風突然覺得體力難支,差一點休克。他狼狽地坐在草叢裏,休息了片刻。李大爺的警告“當心螞蝗咬人啊!”也不顧了。
老人家告訴聶風,往年有知青回來看墓地時,由於是通過農場,事先都有準備,先把墓前的荒草全部砍光,再作清理。這次聶風是不速之客,農場事先沒有任何安排。所以聶風看到的是最真實的情景。
這十個年輕的靈魂,就這樣默默地安息在荒山野草叢中。聶風有種奇怪的感覺:撥開草叢,如同撥開她們的秀髮,露出的是凝固成石雕的青春的臉龐。
那都是十六、七歲花樣年華的女孩啊!她們當年好年輕啊。十個花季少女,就像三月間嬌艷欲滴的杏花花蕾,還沒有來得及綻放,就凋謝了。
在今天這個年齡的城市女孩,完全是時代和家庭的寵兒。她們吃麥當勞,穿“NIKE”鞋,崇拜扮酷的周杰倫,為《環珠格格》裏的“小燕子”發狂,在網上與虛無的“白馬王子”聊天……。她們知道這些曾經同齡的知青少女凄婉的故事么?
聽聽她們那稚氣未脫的聲音:
我看了展覽,忘不了那綠綠的橡膠林,紅紅的咖啡豆。
我是知青的後代,我羨慕爸爸媽媽的青春!
聶風不禁潸然淚下。
聶風從草叢裏站起來。在他的背後,就是當年知青種植的一片橡膠林,如今只剩下幾株孤零零的橡膠樹了。樹榦上斜着的割口,流出一股細細的乳膠似的白色液體,宛若要流幹了一樣。下面有個膠碗接着。
李大爺說:“每棵橡膠樹,往年每天可出三斤膠液,現在只能出一斤了。”
看上去,就像流淌了二十八年的淚,快乾涸了!
4
聶風和李大爺、女司機回到老人家的住處小憩。
住處的外面是間茅屋,裏屋是磚瓦房。
他們就在茅屋的方木桌前坐下。
同李大爺談起二連知青的往事。他的老伴穿件粉紅短衫,頭髮灰白,很慈祥。熱情地為聶風和女司機泡茶。這茶是本地自產,用鐵鍋炒的,味道像鐵觀音。
李大爺自告奮勇去請老傅。他去了一會兒,但回來說:“人不在,像是出去了。”
他老伴說:“剛才還看見的。”
這是唯一經歷過火災實情的老職工,很可能也是重要的證人。在聶風的懇請下,李大爺老伴又去約了一次。但回來也說:“不在。”
聶風正納悶,一個胖太太風風火火從外面走過來,一邊大聲嚷道:
“不都調查過了嘛!又要調查什麼喲?”
胖太只穿件白背心,耳廓戴枚碎金耳環。一問,這位原來是老傅的內當家。當時也是二連的職工。聶風向她解釋,自己是《西部陽光》的記者,這次是重返舊地來看看的。只是想同老傅聊聊,不是搞調查的。講起大火的當時情景,她說知道時,火已經燒了四格。草棚房子一共有八格,後來她顧着照料自己的孩子了。聶風說起有傳說,有個老職工當時見到火焰中有藍色火苗,懷疑是脂肪在燃燒。傅婆沒有否認,說了句:“那人是老董!已經不在了。”
聶風又問起另一個關鍵:火熄后,有人發現第三間屋的竹芭門上,捆着粗鉛絲。才知道門打不開的原因。這一點傅婆也沒有否認,還補充了一句:“就像這個門一樣。”
她指了指老大爺茅屋的竹編門。聶風發現,門扣就是用很粗的鉛絲繞成的。
女司機問起人燒成啥模樣。傅婆臉色難看,用手比了個很短的手勢:“已經燒縮了!”
後來在聶風的要求下,李大爺、傅婆帶着他去到失火現場的遺址。就在後面的一塊坡上。一塊長滿荒草的長條平地,約有一百餘平方米。坡上面的磚瓦房就是老傅的家。將近三十年後這塊地上也沒有人建房子!
聶風懷着複雜的心情,拍了幾張照片。
告別村民,有點依依不捨。李大娘還特地包了一包茶葉送給聶風。
聶風和女司機沿着斜坡下來。
快走到大青樹時,意外發現一個老人蹲在樹下。穿件灰色短衫,飽經滄桑的面孔,讓人想起羅中立的油畫《父親》。
“你就是記者同志?”老人抽着紙裹煙,友善地問。
“是的,你是老傅吧?”
聶風大喜。
“我那婆娘不讓採訪。”老傅說笑。他是專門在這裏等候的。
聶風蹲下來,和這位兵團老職工促膝而談。
當天半夜裏失火時,老傅一直在現場搶救。聶風沒有放過那怕是微小的細節。
在最後一刻,從這個知情老人的口中問到,鍾杏她們住的第三間茅屋被燒塌后,在變成炭狀的門框上,確實發現了綁着八號粗鉛絲扣。而且,燒死的十個女孩,並不像有的文章寫的是全部抱成一團燒死的。老傅參加了清理遺體,真實情況是緊緊地抱在一起有八個女孩,已燒成一堆枯炭。另有兩具燒焦的屍體倒在門口,顯然這兩個女孩想去開門,但是沒能打開。根據兩人的身高和體形,斷定出矮一點的是鍾杏,另一個高個兒叫萬小蓉。據幸免於難的女知青說,姓萬的女孩生前臉上有痣,在來藍江的火車上她曾對鄰座的夏雨虹說:“我的痣都取了,但是眉心這顆痣沒有取,這是我的方向痣、前途痣。”結果還是沒逃脫死於非命!
老傅還告訴聶風,當晚失火前兩個多小時,他在屋裏曾聽到有人叩下面茅屋的門,指名叫鍾杏出來,說有事找她。裏面才嘁嘁嚓嚓慌忙用鉛絲反纏門的。從屋裏隱約傳出眾女孩“笑面酋來了!”的驚恐聲。他從窗口探出頭,在昏暗中象是連長矮胖的背影。
門沒有叩開,那人罵了一句“她娘的!”悻悻地走了,聲音粗啞。
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聶風從白色布袋裏拿出一本《西部陽光》雜誌,請老傅過目。封面上有張胡國豪的特寫相片。
“有點像,尤其是這個鼻子,還有這對小而圓的老鼠眼。”老傅掐熄了煙說。
又一張有點褪色的照片,當年海南報紙上的一幅胡國豪穿休閑裝的照片。
“噢,就是他!是連長鬍子浩。”
“他叫鬍子浩!”聶風大為震驚。
——原來胡國豪就是當年二連的連長鬍子浩!
聶風問,為什麼有人說,沒有聽說粗鉛絲扣門的事?
“那是胡連長不準說。”
“為什麼喃?”
“他在二連是土皇帝啊,知青娃子背後都叫他‘笑面酋’。”
老人說起鬍子浩的種種劣跡。他的貪色在連里是盡人皆知的。鬍子浩有意安排女知青晚上單獨站崗,一到天黑,他就駕着連里唯一的一輛吉普車,到處巡遊,乘機猥褻姦汙女知青。他還經常以查鋪為名,深夜撞入女知青住的茅屋,掀開蚊帳,把手伸進被子裏亂摸亂摳,嚇得她們不敢出聲。他還喜歡在大庭廣眾之下,對女知青動手動腳的。並且厚顏無恥地宣稱:“只有這樣,才能消除隔閡,親如一家,便利工作嘛!”
二連本來是個先進連隊。由於鬍子浩利用職權胡作非為,搞得人心惶惶。有的女知青晚上睡覺聽到老鼠跑,也以為是鬍子浩的腳步聲,嚇得大聲尖叫。
“你知道洪亦明這個人嗎?”聶風提起胡國豪的老友。
“記者同志認識他?”老傅反問道。
“我見過這人。”
“他是二連的指導員,胡連長的老鄉。”
“原來是這樣!……”
聶風恍然大悟。
聶風再問起鬍子浩後來的情況。據老傅說,後來兵團幹部侮辱女知青的事情敗露了,聽說周總理親自過問查處。河口縣四師十六、十八團宣判懲處了十幾個軍人敗類。景洪縣一師判處了七名罪犯,死刑三人,兩人死緩,兩人無期徒刑。鬍子浩也因為二連的知青揭發被停職審查了。他聽到一師獨立營營長賈××、二團連長張××被槍斃的消息后,預感下一個推上審判台的就是自己,於是連夜偷越國境,逃到緬甸去了。根據知青揭發的大量罪行,鬍子浩至少也會被判個死緩。給他通風報信的人,就是指導員洪亦明。他和鬍子浩是老鄉也是戰友,在一次戰鬥中,鬍子浩曾經救過他一命。
洪亦明後來因此受了處分,提前轉業到地方。後來知青娃兒們才知道,“傻妹兒”丁嵐的哥哥、失蹤了兩年的強子也是這兩個混帳害的。
一切都清楚了。
老人還說到,大火之後,現場哭聲欲裂。那天晚上,杏兒的哥黑娃被派在村外站崗,看見藍雀嶺方向火光衝天,半個天空都燒紅了。他知道出事了,撒腿就往回跑。但趕回駐地時,杏兒住的第三間茅屋已成一堆廢墟,幾縷青煙裊繞。黑娃神情木然,欲哭無淚。他拚命地從灰燼中刨,刨,最後刨出一隻燒焦的口琴……
在那棵大青樹下,離開時,老人說,幾天前有一個中年陌生男人來墓地憑弔過。還在山裏的獅子崖上祭奠。聽他說的那人的模樣,應該是鍾濤!
聶風抬起頭望着天空,心裏涌動着萬般感慨。
他的耳畔響着那撕心裂肺的吶喊:
什麼都可忘記!
唯我在雲南的初戀,
我的愛,我的血海深仇!
笑面酋,即使你逃到天涯,
我也會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