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火!火!火!
1
聶風回到家裏。挎個白布提包,提個旅行袋,風塵僕僕。
首先迎接的是雅虎,歡天喜地,搖頭擺尾。小傢伙叼着鞋子滿屋轉,憨登登的,一副玩具狗模樣。雅虎兩歲,是前年姐姐單位的一個同事送的,兩隻褐色眼睛圓圓的,頗有靈性。剛來時喜歡趴在地板上,活像一隻白色大毛蟲。出於望犬成龍,聶風想給它取個頂級的名字:“比爾?蓋茨”,但後來覺得太長了,喊起來聱口,索性就叫“雅虎”了。其實它是一條獅子狗,並不帶虎像。
小保姆小菊開的門,一臉的驚喜。
“聶大哥回來啦!”
姥姥迎上來,高興得嘴都合不上了。
“哎呀,怎麼曬得又黑又瘦喲!”
“快成古天樂啦。”小菊打趣。
“啥子‘古天樂’喲?”銀髮飄拂的姥姥一頭霧水。
“一個香港靚仔影星,喜歡在海里游泳,皮膚晒成了古銅色,天天樂。”聶風俯耳向老人家作通俗解釋,逗笑。
“咱們家小風就是個靚仔。”
“得了吧,姥姥,我從小就很醜。”
小菊咧嘴笑了,蘋果臉紅通通的。
聶風取出給家裏人帶的小禮物。給姥姥的是“小小老婆餅”——老人家愛吃甜食。給小菊的是一串用小海貝穿起來的項鏈。
“哦,好漂亮啊!”小菊愛不釋手。
“這是姚廳長送給老爸的。”聶風拿出姚莉給他的漂亮紙盒,借花獻佛。裏面裝的是兩袋正宗的牙買加藍山咖啡。
“你爸到北京開會去了。”姥姥說。
“還有給阿姨和聶姐的喃!”小菊瞪着小眼提醒。
聶風的母親為婦產科醫生。姐姐是一家電台的主持人,周末才回來。
“不好意思,這次實在來不及了,下次再補吧!”
稍事休息,聶風打電話向老總報到。
“報告吳總,我趕回來了。”
老總在電話里先是對聶風表揚了一番,諸如採訪嗅覺靈敏,窮追不捨,吃苦耐勞,等等。然後再安撫了幾句。
“吳總十二道金牌把我召回來,不會是有出國游吧。”聶風調皮地問。
“我知道十天半月是破不了案的,除非是神探!”老總態度平和。
“有什麼差事,你就直說吧。”聶風知道老總的把戲。
“綿陽有個彩電獨家專訪,準備作下期的封面人物。”老總亮出底牌。
“哦,採訪彩電大王。可是我的差旅費,都花光啦……”
“出發前到財會那兒預支一些吧,我簽字。”
“敢情好,明天我就可以出發。”聶風打算速戰速決。
“你剛回來,先給你兩天假,好好休整一下。”
“OK!”
第二天晚上,聶風接到小川警官電話。
小川在電話里告訴聶風,洪亦明的太太已從加拿大趕回來,料理丈夫的喪事。警方向她詢問洪亦明的社會關係和商務情況時,無意間獲知一個情況:洪亦明和胡國豪不僅僅是河南虞縣老鄉,而且曾經是同一個部隊的戰友,兩人都有一段雲南建設兵團的經歷。這個情況是洪太一次偶然聽洪亦明說起的。
“我想,這也許對搞清楚兩人的關係有用。”小川說。
“這是條很重要的線索!”聶風感到振奮。
放下話筒,他陷入沉思。
這段經歷,在胡國豪的履歷上並沒有。
這是否就是兩人的連結點呢?
聶風取出泡沫筆,在一張小紙片上划著:
同鄉——好友——合伙人——競爭對手——同在……
他想了想,又在“合伙人”後面添了個括號,裏面加上‘一度’兩字。
最後,凝思良久,在“同在……”的尾巴上添上“雲南建設兵團!”
——究竟在雲南建設兵團的幾師幾團?在雲南省的什麼地點呢?
他還想知道,鍾濤當年也在雲南建設兵團,他與胡國豪、洪亦明是否認識?有什麼關聯嗎?但是有關當年知青的資料,事過境遷近三十年,現在已經很難找到。
次日早晨,聶風給C大圖書館掛電話聯繫。結果讓人失望。一位女管理員在電話里答覆說,C大圖書館沒有保存“文革”的資料。
看來只有去全省聞名的巴蜀圖書館試一試了。他胡亂吃了點早點,蹬着自行車匆匆忙忙地出門。
聶風平日忙於採訪奔波,很難得光顧圖書館。從紫微酒店前的巷子穿過來,一排的服裝小店和精品屋,什麼“辣妹”、“半坡”、“流浪者家園”,招牌都挺炫的。轉過巷口,經過一家寬門面的時裝店,驀然發現圖書館的一小方凈土,被擠在狹窄的空間裏。
門側嵌着低矮的黃牆、琉璃瓦,正面立着一塊刻有圖書館名的赭紅大理石,被爬山虎的綠葉圍着。門口坐着一個守自行車的保安。
在牆邊停好自行車。走進大樓,才發覺裏面很破舊。穿過空蕩蕩的大廳,沿着黢黑班駁的水磨石梯拾級而上。那感覺,彷彿走在無人的曠野中。看來這座建築至少三十年沒有整修過了。一個上億人口雄視西部的天府大國,放場煙火,或是搞個什麼啤酒狂歡節,動輒幾百萬元,搞不懂為什麼最高文化殿堂卻會如此寒酸?
找到三樓“特藏部”。也許是圖書館最好的一處閱覽地,有點古色古香。一律深棕色中式小條桌,排成三排,每排十桌。有七、八個讀者坐在桌前,埋頭翻閱資料。
聶風在一角坐下,查閱有關知青的資料。屋角的立式空調發出嗡嗡的聲響。
櫃枱內有兩位女工作人員為來者查書,一位中年眼鏡、穿麻花裙,另一位年輕的坐在電腦前,圍着藍布圍腰。兩人都很專業,服務周到。讀者需要找的書目,很快就可以幫助查到。這多少彌補了圖書館硬件的不足和缺憾。
費了一個多小時的工夫,聶風好不容易查到幾本“文革”時期的內部雜誌,還有幾冊《知青文錄》。紙頁有的已經發黃,翻起來要格外小心。
他翻開一本“上山下鄉”的照片集,凝視良久。
上百幅黑白照片,都是成都赴滇知青生活的記錄,擔柴、建房、割橡膠、開拖拉機、跳舞、宣誓、請願,林林總總。有一張大照片,拍的是蓉城知青從人民南路出發的留影。一隊扎着小辮的女孩,背着背包面盆,扛着紅旗,手捧着領袖像,浩浩蕩蕩地走在路上。背景上依稀可辯朦朧的“敬獻展覽館”輪廓和白色的毛塑像。看不清她們臉上的表情,但從畫面上可以想像出當時氣氛的轟轟烈烈。送行場面的情景,波瀾壯闊的當年……
從1971年到1972年,大約有幾萬名包括鍾濤在內的成都知青,就是從這裏沿着毛塑像揮手的方向,奔向雲南邊陲的廣闊天地的。
聶風再往下翻閱,在一本藍色封面的內部小冊子《知青魂》裏,偶然發現一篇文章,文章的題目:《藍雀嶺,那十座墳塋》。
讀完之後令他震撼。
裏面記述了二十八年前發生在雲南藍江一個知青營地的一樁慘劇——一場熊熊大火燒死了十個女知青的事件。
那是一個晴朗的月夜,一個上海男知青躲在蚊帳里偷看《青春之歌》。在那紅色的書荒年代,《青春之歌》這種“愛情小說”也屬於封資修禁書之列,只能偷偷地看。夜深時,看得入迷的男知青起身到屋外小便。他翻身下地時,不小心把蚊帳里的煤油燈碰倒了,火苗引燃了蚊帳。男知青回過頭,不禁驚呆了。他驚慌失措地用被單扑打着,想把火撲熄。
但是頃刻之間,火苗吞沒了蚊帳,接着倏地竄上棚頂。屋裏所有易燃的東西,竹子、茅草、衣物,木桌等,都燃起來。
不到一分鐘,整座竹棚屋都熊熊燃燒起來。只見火光衝天,濃煙滾滾。
男知青嚇傻了,大聲喊着:“火!火!火!”
有人半裸着從火里竄出來,一邊逃一邊呼救。
知青連隊的住房一間連着一間,全是竹木結構的茅草棚,屋子裏的東西也都是易燃品。當大火吞沒了第一間茅草棚時,整排茅草房就沒救了。大火藉著風勢,在茅屋頂上蔓延。“噼噼啪啪”竹子爆裂聲,伴着四濺的火星。人們驚慌失措地從火中跑出來,現場一片狼籍。第二間屋的的女知青身着乳罩、短褲,逃了出來。隔着兩間茅草棚里住的男知青,也都安然脫險。膽大一點的小夥子還衝回屋裏,搶出一些東西。
當最後一個男知青跑出來時,整排茅草棚已經是一片火海。
這時,一個老職工首先發現了異常。
“連長你看,那裏怎麼有藍色火焰?”
他指着第三間茅草棚,濃煙里果然有藍色火焰升起。老職工曉得木、竹和棉布燃燒的火焰都是紅黃色,只有油脂的火才是藍色的。
連長好像並沒有在意,忙着搶搬自己小屋裏的辣腌菜罈子。
過了兩三分鐘,那間草棚的屋頂轟然坍塌。火勢小了些,但是在黑煙中依然有藍色火苗在閃動。
“連長,是不太對頭哦!”老職工再次提醒連長。
連長這才喊了幾個男知青,用棍子撥開燒焦了的廢墟。
文章寫道:
眼前的情景讓所有的人都驚呆了!
十個女知青跪在地上,全身緊縮,緊緊摟作一團,被大火燃成了黑色的枯炭。每個人的身體縮至不足一米,面目全非,慘不忍睹。當用力分開她們時,只有緊貼的胸口部份還有些完好的皮膚。
她們為什麼不跑出來?
現場分析,發現她們沒跑出來的原因,是晚上睡覺時用八號鉛絲將門緊緊封住,
在慌亂中無法順利打開。那鉛絲還綁在已燒成炭狀的門框上。
她們是怕有人進去!十個女孩子睡在一間房子裏還怕有人進去,這個人是誰呢?
她們沒有把自己的怕告訴慰問團的人,她們因此再沒有機會告訴了。
聶風掩上藍皮小冊子,心頭湧上一股莫大的悲哀。
歷史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
閱覽室里一片寂靜,只有屋角立式空調嗡嗡的聲響。右側一個穿暗格T恤衫的老先生,在用放大鏡看一豎排線裝書。再前面,一位穿淡藍色短袖衫的棕發女士,正翻閱着一本厚厚的期刊。
驀然間,聶風眼前浮現出鍾濤的面孔——他面對夕照的失態。
那熊熊的火燒雲,在昭示着什麼嗎?
聶風揭開小冊子藍皮封面,繼續尋覓下去,在最後一頁找到了那場慘劇發生的地點在藍江壩子一個叫藍雀嶺的地方,屬於雲南建設兵團第××團四營二連。
出事的時間是1972年6月24日。
“1972年6月24日……”聶風喃喃念着,心頭似有所動。
“1972……06……24……”他反覆回味着。
聶風突然靈機一動。
把這年、月、日數字連貫起來,恰好是“19720624”。
這個數字怎麼這麼眼熟?好像在那裏見到過……
“先生,閉館的時間到了。”
穿藍布圍腰的女士,隔着櫃枱喊聶風。
“中午也要閉館呀!”他嘟噥了一聲。
“中午是午休時間。”
藍布圍腰解釋。
聶風收拾資料,站起來,準備送還。無意間,他把一本書拿倒了。
忽然間,聶風心頭一震,恍然大悟:那張“死亡通知書”上的八位數字“42602791”
——倒過來數,不正好是“19720624”嗎?
那是指1972年6月24日啊!
返家途中,聶風的心頭沉甸甸的。
騎着自行車經過人民南路時,他抬頭仰視展覽館前的白色大理石毛主席塑像,不知為何有一種超越時空的感覺。這二十七米高的揮手塑像,經歷了歲月的演變,改革大潮的沖刷,如今依然高高立在當年手指南天的位置上。也許是全中國碩果僅存的領袖雕塑。這簡直是奇迹!幾個搭着三腳架的工人,正往塑像上刷着粉灰。
二十八年前,就在這條大馬路上,成千上萬的成都少男少女初中學生們擠在軍用卡車裏,沿着領袖巨像揮手指的南方,奔赴遠在天邊的雲南。那景象依稀閃現,如今似乎還能聽見沿途敲鑼打鼓,呼天喊地的喧聲……
將近三十年過去了,人民南路車水馬龍,一派現代大都會的景象。當年那些少男少女的青春夢在哪裏?惟獨這白色石雕巨像仍在,揮着一隻指向雲南的大手。據雜誌社的老前輩說,曾經有政協委員建議拆掉塑像,免得老人家晴天遭日晒,陰天遭雨淋的。傳說有關方面同意了這個方案,但要求必須在一夜之間悄然拆除。用爆破不行,用大拖車拉也不成,後來終於擱淺了。於是這尊白色大理石像巍然不動地保存下來。不知此話實焉?
2
聶風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等着電話。
雅虎搖晃着腦袋,走近書櫃,用後腿立起來,朝着書柜上方嗅個不停。那模樣有點像《西遊記》“真假猴王”里的“諦聽”。
“聶大哥,雅虎在找啥子喲!”
小菊拿着抹布跟了過來。
聶風買回四個新網球,裝在膠袋裡,就藏在書櫃的最上面一層。而且書櫃的玻璃門是關着的。雙層屏蔽,沒想到這小傢伙居然能夠發現!
聶風拍拍它的頭。
“送你到警犬學校去培訓一下,絕對是條好緝毒犬!”
雅虎搖着卷尾,受寵若驚。
電話響了。聶風拿起話筒,是市作協朋友鍾平打來的。
“有一個女同志叫程曉雯,在市勞動局工作,她就是當年去雲南藍江的成都知青,而且比較熱心社會活動。”
聶風記下程的手機號碼,道了謝。他急需採訪“十少女遇難事件”的當事人。
聶風照此手機號撥打,但只聽見等待音,一直沒人接。
傍晚時,聶風正在家上網,接到一女士電話,話筒里傳來小孩的背景聲,估計是在家裏打的。電話里確認了對方就是程曉雯,她問明聶風采訪的目的,爽快地答應了。
“我希望了解一下當年藍江知青的情況。”聶風說。
“可以,明天早晨我們再約吧。”
翌日,聶風打程女士的電話。手機響,仍無人接。
聶風打114,問到市勞動局總機電話。打過去,問到程曉雯的辦公室電話。
打通,接話的是程女士,語氣熱情。
“你是哪個介紹的?”程女士問。
“我一個朋友,市作協的鐘平。”
“我不認識鍾平。”
“也是知青,這說明你知名度高嘛,他介紹說你很熱心。”
“你想了解些啥子情況?”
“我是《西部陽光》的記者,最近想寫篇東西。”
“你沒有知青生活,恐怕寫不好哦!”對方很直率。
“我不是寫知青文學,只是作一篇報道的背景材料……”聶風解釋,“主要想了解一下四營二連那十個女知青的事。”
“是被火燒死的,死得很慘!我就是四營的。”
“你看我們什麼時候見面?”聶風急切地問。
“我建議你可先去鳳凰山蕉林山莊,搭99路車到終點站,再花兩元錢搭火三輪,那裏有個‘知青活動中心’,”程女士推薦,“你先參觀一下,有個實感,再作採訪。”
“如果方便,我希望先和你見見面。”
“那也行,就上午十點半吧,我在辦公室等你。”
“謝謝了!”
小菊看見聶風的高興模樣。
“聶大哥,是和誰約會喲,這麼高興。”
“一個女士。”
“又是女士。”小保姆翹起嘴。
到了10點,客廳的電話響了。
小菊拿着話筒,衝著書房大喊:“聶大哥,你的‘女士’的電話!”
“你這麼大聲幹嗎?”聶風接過話筒,果然是程女士打來的。
“小聶呵,因為辦公室臨時開會,今天恐怕不行了。”
“噢,”聶風有點失望,“那就明天再約吧……”
“好吧。”對方掛斷線。
“唉,”小菊表情天真而幸災樂禍,“‘女士’失約哪?”
“去你的,瞎起鬨。”
聶風臨時決定,先去鳳凰山蕉林山莊。
他在智園樓下叫了一輛的士,一路向北門外駛去。
“去哪裏?”
“鳳凰山。”
沿途經過城鄉結合部,只見車輛穿梭,塵土飛揚,有點亂。路邊擦過自行車修理鋪、小傢具店、水果攤。再往前,地里的油菜已經收割,牛皮菜葉上面落滿了塵土。
智園在城北,離鳳凰山路不算遠,的士打表十七元就跑到了。
的哥按照路牌,在“蕉林山莊”門前停車。
灰色水泥柱門,左側掛牌:“蓉城赴雲南知青活動中心”。
石板路。芭蕉林。池塘。
負責山莊管理的女經理介紹,“知青活動中心”的組織者都有工作單位,平時不在這裏。但定期舉行活動時,中心裏很熱鬧。“蕉林山莊”的老闆也是知青,免費提供了一層小樓,作為老知青們聚會的場所。平常山莊作為度假村經營,效益還可以。
女經理陪聶風參觀了知青活動小樓。裏面有一間十四五平米大的房間,被闢作“知青資料收藏館”。聶風獨自瀏覽了一圈,收藏品既普通又很珍貴,有部分當年知青們勞動的黑白照片,發黃的剪報,印着毛主席頭像的語錄,蓋大紅印的返城調令……,等等。房屋中央立着兩個玻璃櫥櫃,左邊一個櫥櫃內擺放着反映知青生活的各種出版物。右邊的櫥櫃裏,陳列着《赴滇知青紀念冊》小冊子、《通訊錄》等等。還有一件軍綠色攝影背心,背後印着:“藍江知青返鄉紀念”字樣。
參觀完小樓,女經理吩咐一個穿藍工衣的小青年,帶聶風去竹棚茶座小憩。
繞過兩個池塘,見到一處長長的竹棚茶座。竹棚四周種着芭蕉,塘邊有垂柳。路徑旁開着各色月季。也許不是活動日,樹蔭下有一桌遊人在打麻將,整個山莊顯得寧靜。耳畔可聽見池塘里的蛙鳴,偶爾從牆外傳來拖拉機開過的聲音。
“這是竹棚茶座,裏面也有知青的紀念品。”小青年說。
桌椅都是竹制的,很有特色。聶風落座,要了一杯花毛峰,十元。
四壁張貼着圖片,還有成都知青重返滇西上山下鄉故地的照片。一幅淺藍色的布幔,寬一米左右,長達三十米,圍在竹棚的四壁,非常特別。
聶風站起來,慢慢踱着步子。感覺到一種無聲的潮湧。
默默地瀏覽布幔上密密麻麻的題字……是用泡沫筆急就而成的,棕色、藍色、紫色、紅色,各種顏色都有,還有沉重的黑色。各種字體、筆跡,大小間插,有的筆跡被水浸過,有的字已經褪色。那是九年前,在人民南路廣場上的一次轟轟烈烈的知青圖片回顧展活動留下的珍貴記錄,是經歷了幾多風雨苦難洗禮的成都知青和他們的後代吐露的心聲。
聶風掏出筆記本,一邊看一邊記着。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行行稚氣的文字:
“我的媽媽是雲南知青,她叫張燕——康康6月9日”
“我是支邊青年的女兒,我爸爸叫劉衛東——劉薇”
“我的爸爸媽媽當年在七團三營,我最愛聽媽媽講雲南的故事——周小兵”
……
在藍布幔上邊處,寫着巴掌大小的流利大字:
歲月在此刻顯得如此凝重,
它向我們後代講述了一個真實的故事。
下面幾行深綠色的字體,是一個姓金的小學生寫的,字裏行間透着真情:
我看了展覽,忘不了那綠綠的橡膠林,紅紅的咖啡豆。
我是知青的後代,我羨慕爸爸媽媽的青春!
旁邊的另一處,則是粗獷的棕色筆劃:
我詛咒那個時代!
我羨慕你們。
——原成都支邊耿馬青年,現在還在雲南
聶風再向前移步,看見右上方有幾行急就的紫色大字,沒有落款,但其內容和文字,似在大聲吶喊:
是理想?是志願?
是流放?是欺騙?
請歷史答覆!
時光,歷史,代代相傳的中國知青故事,誰能答覆留言者的這個驚嘆號呢?
聶風終於在布幔左邊拐彎處,發現了一條××團知青的留言:
魂系藍江,此生永難忘!
——××團四營二連
深藍色草體字,筆跡粗放,很有力度。
聶風凝視着這條題詞,掏出筆記錄。在這條題詞的左下方,另有一條被水浸過、殘留着水漬的字不易辨認,依稀可見“青春……愧”字樣。再下邊是一條綠字寫的口號:“邊哥精神萬歲!”,落款為十團知青。
片刻之後,聶風的兩眼繼續在布幔上尋覓。彷彿有一種預感,在驅使着他。
目睹一片密密麻麻的題字,彷彿有成千上萬年輕的聲音在耳畔迴旋,有的聽起來熱血沸騰,有的義憤填膺,還有的天真稚嫩。這些聲音匯成一股奇特的聲浪,衝擊着每一個中國人的良知。
一行行燃燒的字體從眼前掠過:
八年風和雨,血和淚,
曾經詛咒過,更多是難忘的回憶。
橡膠樹不會忘記!
落款都有真實的名字。
最下面一條,是用紅色草體大字寫的,字體微斜,看上去活像一串熊熊的火焰。
青春無悔,代價太高!
聶風的感觸難以言表。這八個字,鍾濤念過。
走到另一角,在幾段思念知青戀人的留言下面,聶風無意間發現了一段用黑色粗泡沫筆書寫的題詞,字體很大——
什麼都可忘記!
唯我在雲南的初戀,
我的愛,我的血海深仇!
笑面酋,即使你逃到天涯,
我也會找到你。
落名:“黑娃”。
讀到這條像檄文又像誓言的文字,令他大為震動。
聶風忽然想起什麼,立刻返回剛才參觀的小樓。請女經理從玻璃櫥櫃裏取出《通訊錄》。
聶風從裏面找到原××團四營二連的部分名單。
他在其中的一頁里,發現了“鍾濤”的名字,聯絡地址:東城區勝利東路某家屬宿舍。而在鍾濤名字的下面一行,寫着“丁嵐”。
沒有想到,原來丁嵐也是知青——而且他們是一個連隊的!
第二天上午,聶風見到程女士。程年齡約四十五、六,短髮微胖,穿一件深色碎花短袖衫,人顯得很乾練。她的辦公室不大,並列着兩張寫字枱,倚牆立着幾個銀灰色文件櫃,屬於那種典型的公務員空間。
“我昨天去‘蕉林山莊’看了看。”聶風說。
“怎麼樣,有收穫嗎?”程女士熱情地問。
“收穫不小,不過還有些情況不清楚。”
“什麼情況?”
“你認識丁嵐嗎?”
“認識,她是四營二連的。”
“鍾濤呢?”
“不是太熟,他和我們在中學不是一個年級的。”
聶風問起那場大火之謎:為什麼她們要從裏面反纏鉛絲?
有關十個女知青燒死的慘劇,據程女士說,第一個發現失火併且衝上去搶救的,是一個叫董二叔的人,他當時是村長。火災的起因,的確是一個上海男知青晚上偷看書,但看的什麼書有好幾種說法。有人說他偷看的是《青春之歌》,有的說是《珍妮姑娘》,還有的文章說是手抄本《少女之心》。不過反正他看的是當時的禁書,這一點可以肯定。
“我看到一篇資料,說到八號鉛絲纏門的事。”聶風問。
但這位當年的女知青宣傳幹事回憶說,火災當時她不在藍雀嶺,她是和四營宣傳隊的人,第二天趕到藍雀嶺現場的,沒有聽說過鉛絲纏門的事。
“你講的肯定是傳說羅。”她說。
“會不會當時有人封鎖了消息呢?”
“恐怕不會。”
“現在還能不能找到火災時在現場的人?”
“這個很難,都過了快三十年了……”
據說當年在藍江的成都知青陸續返城后,一些幸運兒上了大學,大部分人進了工廠,各奔東西。八年的知青歲月,讓他們失去了最寶貴的青春時光,也失去了許多輝煌的機會。回城后大部分人在社會的底層討生活,如今又陸續遭遇了下崗的命運……。經歷過藍雀嶺大火之劫的人,只有少數幾個還在。
“我很希望能採訪一個當事人。”聶風說。
程女士想了想,告訴了聶風一個名字。
“她叫何小瓊,當年是四營二連的文書,藍雀嶺大火時她在場。回城后在前進皮鞋廠搞過勞資,不過大家有好多年沒有聯繫了。”
接下來的日子,聶風跑了一趟綿陽,完成了電視大王的採訪。其他時間都在尋找這個叫何小瓊的當事人。
打114詢問,電話里答覆:“對不起,前進皮鞋廠沒有登記。”
再問160諮詢台,接話員說了一個號碼,可一直打不進去。偶而打通了,也只聽見傳真機的待機聲。每次都這樣。
後來聶風輾轉打聽到前進皮鞋廠的地址:二環路北三段×號。聶風蹬着自行車到北門,在荷花池、北三段、北四段一帶轉了兩個小時,也沒有找到“北三段×號”。這條街見到的最小號碼為21號,是一家倉庫的大門。右邊連着一排高檔家用陶瓷精品商場,一直到十字路口。對面就是北四段了。難道“北三段×號”和前進皮鞋廠一道從人間蒸發了?
無奈之下,聶風撥打荷花池派出所電話詢問。
得到答覆:“我們只管市場裏頭,不管外面。你可以問問肖家村派出所。”
撥通肖家村派出所,對方回答得更乾脆:“北三段×號?不曉得。我們這裏都二百多號了!”連“土地菩薩”都不曉得,恐怕是沒轍了。
晚上,聶風上網查找。在市工商行政管理局第四批吊銷企業名單中,終於查到了“前進皮鞋廠”的名字。原來這個皮鞋廠幾年前已經倒閉了!真有點時過境遷、滄海桑田的意味。那座氣派的陶瓷精品商場大樓,大約就是在皮鞋廠的廢墟上建起來的。
費盡了一番周折,最終也沒找到“何小瓊”。
幾天過去了。在幾乎要放棄時,聶風在報上意外讀到一篇報道。
這篇文章題為《下崗夫妻妙剪生花》。說的是一對下崗夫妻自強不息,發揮剪紙特長,贏得了眾多客戶的青睞,最後名聲遠播海內外,連日本客商找上門來訂貨。報道中提到一個線索:這對下崗夫妻,男主角原本是前進皮鞋廠的職工。聶風立刻撥通報社的電話,聯絡上寫這篇報道的記者,進而問到了那位先生的家裏電話。
正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兩天以後,根據那位“剪紙丈夫”提供的地址,聶風終於在互助路一處宿舍大院的收發室見到了何小瓊女士。
“你是咋個找到我的喲?”
“是程曉雯介紹的。”
何女士戴副眼鏡,穿着圓領花襯衫,說話很斯文。下崗后她擔任了社區工作,是個忙人。
“哦,是鴨兒!”
這“鴨兒”大概是程曉雯的綽號。據說當年知青們每人都有綽號,有人因為綽號響亮大家反而忘了他的真名。
就在收發室五、六平米的小屋裏,她和聶風聊起了塵封的往事。提起那場驚心動魄的大火,她平靜的臉上透出一絲悲涼。
“當時的情景太可怕了!”
關於失火的起因和過程,她講的情況與黎女士提供的基本一致。何女士說她住在第二間茅屋,裏面一共有七個女知青。被燒死的十個女知青,都住在第三間茅屋裏。那間屋子要大一點,在熊熊大火中房門沒有打開,最後釀成了慘劇。
“有沒有聽說鉛絲纏門的事?”聶風打聽。
“好像沒聽說用鉛絲……”這位當事人說。
據何女士回憶,那天夜裏她睡得比較早。因為白天幹活太累,頭一挨枕頭就睡著了。到半夜覺得身上發熱,睜眼一看火燃起來,已竄上屋頂。燃着的茅草直往下掉。外面鬧嚷嚷的,一片混亂。老職工忙着搶財物,救小孩。知青們首先就救女同學,沒考慮東西。當時場面很亂,她看見同室一個姓黃的同學在翻籬笆。幾個女同學跑出去后,又跑進來。因為身上只穿了短褲、乳罩,感到害羞。男的都赤膊,嚷着叫女知青快往外逃。整個大火持續了半個多小時。當時是哪個救的哪個都記不清了。
何小瓊說她推倒竹牆往外跑,沒跑幾步就摔倒在地。她的右臂、額頭都燒傷了,連夜被人抬到縣城醫院。現場後來的情況就不太清楚了。
“為什麼第三間屋房門被堵死了喃?”
“也許是用板凳頂的,在驚慌中門打不開。”
“門抵死了?”
“這樣安全些嘛。”
“是怕晚上有人摸進去?”聶風盯着她問。“究竟怕什麼人呢?”
何女士遲疑了一下,說:
“都過了這麼多年了,有的事不好說……”
她似乎不願深談。
關於起火的原因,何女士說的情況與程曉雯提供的基本一致。但她說那個上海男知青偷看的書,不是楊沫的《青春之歌》,也不是《少女之心》,而是德萊塞的《珍妮姑娘》。她頭一天還看見這個“阿拉”偷偷看這本書。
這時,有兩個住戶進來交有線電視費。
交談停頓了一會兒。待住戶走後,聶風問她:
“何女士認識丁嵐嗎?”
“認識呀,我們是同班同學,外號‘傻妹兒’。”何女士笑道,“她也住在第二間屋,是最後一個逃出來的。”
“她燒傷沒有?”
“沒有。都說她傻人命大。”
“那鍾濤你認識嗎?”
“也是四營二連的。你怎麼會問起他來?”
“聽說丁嵐是他的女朋友。”聶風佯裝知情。
“不是,鍾濤的女朋友叫夏雨虹,是我們連的美人。”
何女士說,夏雨虹是全團最漂亮的女孩,又多才多藝。她與鍾濤非常好,但後來兩人分手了。不知他們分手的原因是什麼,大伙兒都替鍾濤惋惜。
聶風從她那裏了解到不少鍾濤的情況。鍾濤父親去世早,是得肺癌死的。母親是子弟校的老師,含辛茹苦地把兄妹倆拉扯大。在鍾濤剛進中學時,母親因為積勞成疾,也撒手而去。兄妹倆成了孤兒,相依為命,平日靠遠房的一個姨媽接濟。夏雨虹和鍾濤是同班同學。他們都是成都錦城中學的學生,鍾濤和夏雨虹是72級初三班的,妹妹鍾杏和丁嵐同班,比他們低兩年。1971年去雲南的成都知青,多為屬蛇、十七歲,也有屬馬的、十六歲,最小的就是鍾杏,她屬羊。鍾濤非常疼愛他的小妹妹。在學校里鍾濤就以好鬥聞名,有點天不怕地不怕。誰要是敢欺負鍾杏,他絕不會饒過對方。
“鍾濤還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聶風問。
“鍾濤人長得黑,大家都叫他黑娃。”
何女士不經意地說。
“你說他的外號是‘黑娃’?!”聶風震驚。
“是的。”何女士點頭。
原來那個有着“血海深仇”的人,就是鍾濤!
“燒死的十個女知青中,年齡最小的就是鍾杏,只有十五歲!”
女士嘆息了一聲。
“原來是這樣!”
聶風神情黯然。
據何女士說,丁嵐一直暗暗地喜歡着鍾濤。丁嵐的哥哥叫強子,和鍾濤從小學就同學,是鍾濤的鐵哥們。那場大火發生前一天,強子突然失蹤了。
“四營二連的連長叫什麼名字?”聶風問。
“鬍子浩。”
當晚,聶風給小川發了一封電子郵件。告訴他有重大發現——
小川警官:
你好!“6.25”、“7.6”兩案進展怎麼樣了?甚念。
我回川后,作了一些調查。現已查明:二十八年前在雲南建設兵團藍江的四營二連發生了一場大火,有十個成都女知青被活活燒死。鍾濤的妹妹鍾杏是其中的一個遇難者。這可以解釋為什麼鍾濤看見火燒雲會那樣失態。也許那兩張A4紙上的“火”字,也與此有關……。另外,丁嵐和鍾濤當年是同一知青連的,她的哥哥丁強(外號“強子”)和鍾濤是死黨,她一直單戀着鍾濤。
所以,丁嵐給鍾濤作的“不在現場證明”,很有可能是偽證。那二十五分鐘的“空擋”非常可疑,破解其中之謎也許是——破獲全案的關鍵!
這一點務請轉告武局和崔隊長。
那個奇怪的數字也弄明白了,指的就是那場大火發生的時間:1972年6月24日。
但是我還沒有搞清楚,胡國豪和這場火有沒有關係?洪亦明又是怎麼回事?
如果最近有機會,也許我會親自去一趟雲南。
握手!並問姚警官好。
聶風7月15日於成都寓中
3
就在聶風發出E-mail兩天前,第五個嫌疑人浮出水面。
美鳳美容院。陽光明媚的清晨。
朱美鳳走進經理室,在皮椅上坐下。雖然繼承了胡國豪的巨額財產,又作了地豪的董事長,朱美鳳仍然把美容院當作自己日常工作的寄託。她喜歡這裏典雅的環境,還有相處已久的小姐妹們。所以每天她都要來這裏坐坐。
她剛在經理椅坐下,穿粉紅工裝的阿蘭給她端上熱咖啡。
“朱經理好!”
“謝謝。”
朱美鳳點點頭,隨意拿起案頭上的當天報紙。
翻了幾頁,都是一般時政新聞。裏面夾着一些花里胡哨的化妝品廣告,還有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
她不經意地拿起信封,覺得沉甸甸的。信封皮中央貼着一張豆腐塊大的白紙條,上面打印着美容院地址和“朱美鳳女士親啟”字樣。有點奇怪的是,寄信人沒有留地址。
朱美鳳撕開信封口,裏面裝的是一疊七寸大的照片。抽出來一看,她不禁驚呆了。
那些照片全是她和周正興幽會的鏡頭!有在南澳海邊牽手相擁的,在蕉葉餐廳共進晚餐的,在帝皇套房裏親吻的;而其中最具殺傷力的,是幾張她和周正興在帝皇套房床上作愛的照片,紅光映照之下顛鸞倒鳳,一絲不掛……
朱美鳳覺得有一股寒氣直透脊樑。在一剎那,她感到極度的懊喪,繼而有一種莫名的恐懼襲來。
是誰偷窺了這些隱秘?難道有一隻天眼,在無時無刻地監視着自己嗎……
她和周正興到南澳海邊游泳,在蕉葉餐廳吃泰國餐,都是胡國豪去世之後的事。在那種戶外場合,有人偷拍下照片並不離奇。但在帝皇大酒店套房與周正興幽會,是絕對隱秘的事,怎麼可能讓人拍下床上的鏡頭呢?她的腦海里迅速掃過房間的每一個角落。大門是反扣的,窗帘也全部放下了,燈光也控制到最小……床上的照片有點像是垂直位置拍的。她猛然想到那床鋪的上方,吊著一個厚重的四方實木穹頂。很可能在中央處藏着一個針孔攝影頭。太可怕了!會是誰放的這個攝影頭呢?
朱美鳳下意識地抖了抖牛皮信封,從裏面輕輕滑出一張摺疊的小紙條。
她打開來看,上面是兩行打印的小字:
缺錢用。請在三日內將二十萬元人民幣(這對您只是九牛一毛)匯至以下“招商一卡通”帳戶:姓名馬茵,卡號00200×××1238。
如果延誤時間或向警方報案,後果自負。
我相信,夫人不希望這些艷照被新聞媒體曝光吧!
這是明目張胆的敲詐!“馬茵”是何許人也?她是怎麼拍到這些照片的?朱美鳳意識到事態的嚴重和其中的蹊蹺。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拿起話筒給周正興撥電話。
但是剛剛撥通,還沒等對方接話,她下意識地放下了話機。
不能,至少暫時不能讓周正興知道。她不想讓周正興卷進這個漩渦。
明明這是敲詐,但是卻不能報案,也不能讓敲詐信的內容擴散。這個敲詐者也許早就算準了這一點。包括錢的數額,也是經過推敲的——她說得也是,二十萬元對繼承了老公大筆遺產的朱美鳳來說,不是個大數目。
考慮了片刻,朱美鳳最後作出“認帳”決定。古人說,“蝕財免災”嘛。第三天上午,她從警方退還的胡國豪保險櫃裏的現金中,提出二十萬元人民幣。然後開車到地王附近一家招商銀行營業處,往匿名信指定帳戶里全數打了進去。
在辦手續之前,她長了個心眼。
“小姐,請幫忙查一下這個卡號,馬茵小姐的地址在哪裏?”
“你給她匯款,都不知道呀?”
營業員從微機屏上抬起目光,瞟了朱美鳳一眼。
“不是,我是幫一個朋友的忙。”
營業員用手指敲了幾下鍵盤。
“這個卡號是廣州的,其它資料沒有。”
朱美鳳一臉困惑。
“持卡人是3月份開的戶,當時存款還沒有實行實名制。”
營業員解釋。
“噢,明白了。”
銀行實行存款實名制以前,開戶不需要身份證。所以“馬茵”是男是女都難說,也可能是化名。朱美鳳離開招商行時,心裏頭仍有點不踏實。
她並不知道,就在她收到牛皮信封的當天,另外還有兩個人也接到了同樣的匿名信。這兩個被敲詐的人物,一個是周正興,另一個是鍾濤。
周正興收到的信件,地址和收信人姓名也是打印的白紙條貼在信封上的。信封里裝的訛詐武器——一疊照片,和朱美鳳收到的完全一樣。
小紙條的內容如下:
缺錢用。請在三日內將二十萬元人民幣(這對您只是小數)匯至以下“招商一卡通”帳戶:姓名馬茵,卡號00200×××1238。
如果超過時限或向警方報案,後果自負。
我相信,周總裁不希望這些艷照被您病榻上的太太看見吧!
周正興的太太是一個非常賢惠的女人。她是一個幼兒教師,為了多掙收入,支持老公創業,自己另外辦了一所街道託兒所。她含辛茹苦,任勞任怨,把託兒所辦得很紅火。收入全部交給了老公。周正興最早搞裝修發跡,全靠她的支撐。後來因一次意外車禍,周太不幸下肢癱瘓。但周正興對她一直很好,體貼入微。如果太太知道了自己和朱美鳳的事,感情上定會受到巨大打擊,後果不堪設想。周正興不忍心傷害賢妻,這是他最大的顧忌。
敲詐的人似乎非常清楚他的軟肋。
猶豫了一陣子,權衡利弊之後,周正興從自己的私人帳戶上劃出二十萬元,轉到信中指定的招商一卡通帳戶。
鍾濤收到的信,裏面共裝了六張照片。其中三張是胡國豪追悼會上的場面,一張是那個紫藍色花圈的特寫,照得很大,輓聯上的字清晰可見。另兩張是丁嵐在追悼會現場的鏡頭,一張全身,一張半身,臉上的表情怪怪的。她穿的是件暗藍色短袖衫,站的位置好像在靈堂的後門口,照片前景有花圈和晃動的人影。餘下的三張照片像是偷拍的,看背景是鍾濤和丁嵐在米蘭咖啡館見面的鏡頭。那樣局限的空間,燈光又是橙黃色調子,畫面居然拍得很亮。偷拍者的水準一定很專業。
小紙條的內容如下:
缺錢用。請在三日內將二十萬元人民幣(這需要您放點血了)匯至以下“招商一卡通”帳戶:姓名馬茵,卡號00200×××1238。
如果超過時限或向警方報案,請考慮後果。
我相信,鍾先生不希望您的“紅顏知己”丁嵐女士和撲朔迷離的“6.25胡國豪謀殺案”扯上關係吧!
鍾濤接信后的反應,也許出乎敲詐人的意料。三天時間過去了,他仍然按兵不動。
第四天中午,鍾濤接到一個女人打來的匿名電話。
“你是鍾濤先生嗎?”
聲音有點瓮,說話人像是捂着手帕或是患感冒了。
“我是,請問有什麼事?”
“三天的期限已過,鍾先生的款為什麼沒有到位?”
“哦,你就是那位‘馬茵’小姐羅!”
“鍾先生是明白人,你不希望照片落到警方手裏吧!”
“你是想敲詐我?”
鍾濤平靜地反問。
“我急需這筆錢,只是想請鍾先生幫個忙。”
“很抱歉,我幫不了你。”鍾濤無動於衷。
“鍾先生不擔心後果嗎!”
“什麼後果?胡國豪的追悼會是公開舉行的,誰都可以參加,照片能說明什麼呢!”
“沒那麼簡單吧!那三張照片至少能說明丁女士對胡國豪的死很感興趣……”
“這隻的你的猜測吧。”
“不只是猜測,我還知道鍾先生與胡國豪的死有些關聯。”
“是嗎!你究竟是什麼人?”
鍾濤的聲音有些警惕。
“我是什麼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二十萬元必須馬上到位。”
對方追討那筆“封口費”。
“這你肯定會失望。”鍾濤冷冷地說,“我勸馬小姐儘快收手,要知道敲詐者從來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對方突然把電話掛了。聽筒里響起“嘟、嘟、嘟”的忙音。
4
Y區公安分局。刑警隊長辦公室。
小川進來向崔隊報告:
“師傅,我們發現朱美鳳有異常舉動。”
“別神秘兮兮的,什麼異常舉動?”
“她往招行的一個一卡通帳戶存進了二十萬元。”
“這有什麼奇怪的!”
“我們請銀行協助查了這個帳戶:第一,帳戶並不是朱美鳳的;第二,在同一天時間,還有一筆二十萬人民幣轉進了這個帳戶,匯款人為周正興。”
“啊,有這麼巧!”
崔隊瞪大了眼睛,追問:“帳戶是誰的?”
“一卡通的持卡人叫‘馬茵’,沒有具體資料。”
“這就是說,是個匿名帳戶。”
“是的。”小川回答,“師傅,要不向局裏申請凍結這個帳戶?”
“還不到時候。”
“這裏面肯定有問題。”
“這樣吧,密切監視這個帳戶。”
崔隊指示。
“是。”
兩天後的中午,一個女人把電話打到美鳳美容院經理室。
朱美鳳案頭擺的是一台紅色歐式仿古型電話機,造型很漂亮,振鈴聲清脆。當時她剛吃完餐館送來的鰻魚便當,電話鈴響起來。
“喂,哪位?”
朱美鳳從金屬支架上拿起聽筒。
“您是朱董事長嗎?”
對方是個女人。聲音有點怪怪的。也許是經過了偽裝,難以分辨說話人的年齡。
“我就是,請問你是誰?”
“我是馬茵,您應該知道這個名字。”
“啊……”
朱美鳳像觸了電一樣,臉色煞白。
“謝謝朱董事長,那二十萬元已經收到了。”
對方說了句客氣話。
“你還想作什麼?”
朱美鳳的神經處於高度緊張狀態。
“朱董事長是個聰明女人,”對方一口一個董事長,“請您再往帳戶上匯二十萬,這件事就徹底了結了。”
“你還要二十萬!……”朱美鳳脫口而出,頓時語塞。
“朱董事長聽明白了嗎?”
對方的口氣咄咄逼人。
“怎麼個了結法?”朱美鳳問。
“二十萬款到位的第二天,您會收到那些艷照的全部底片。”
“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朱董事長的公眾形象和名聲喲。”
“誰能相信你會守諾言呢?”
“我一個弱女子,沒有必要食言。但請記住,只有三天期限!”
說完,對方掛斷電話。
朱美鳳放下話筒,像是從噩夢中醒來,怔怔地坐在椅子上。她越想越覺得可怕,終於拿起電話,撥通了周正興的手機。
“老周嘛,是我,我有急事要馬上見你!”
“哦,我正在去政府的路上,什麼事這麼急呀?”
“見面才好說,在唐韻茶藝吧!”
“外面不方便,”周正興抬腕看看錶說,“兩點半,就在公司里見吧。”
“是地豪嗎?”
“是。”
“那好。”
周正興合上手機,吩咐司機:“回地豪!”
自從被警方傳喚后,周正興與朱美鳳相會變得十分謹慎。他知道隨時隨地都可能被跟蹤。只有在地豪和朱美鳳碰面最安全,兩人的合法身份就是保護傘。董事長在公司里與總裁商量事情,正大光明,誰也無可厚非。
周正興兩點零十分回到地豪大廈。
二十分鐘后,朱美鳳開着紅色寶馬趕到。
在二十四層董事長辦公室門口,周正興的秘書阿梅見到朱美鳳,親熱地招呼:
“朱姐,您來啦!”
“給我沖杯咖啡。”
“好,周總剛才說,公司有點事要向您請示。”
“唔,你告訴他我到辦公室了。”
“是。”
幾分鐘后,周正興神態自如地穿過走廊,來到董事長辦公室。掩上門,兩人商量對策。
朱美鳳從她的小坤包里,取出那張匿名紙條,遞給周正興。
“這是我五天前收到的敲詐信。”
令她意外的是,周正興回答說:
“這張敲詐的紙條,我也收到了,還配了一厚疊咱倆的風情照哩。”
“是嗎?”朱美鳳睜大了鳳眼。
兩人面面相覷。
周正興盯着她的臉:“你付款了?”
朱美鳳點頭。
“我本來是想蝕財免災的……可是沒想到,這個叫馬茵的女人中午打電話到美容院,還要二十萬!”
“這麼說,敲詐了四十萬她還不滿足!”
朱美鳳明白周正興也付了款,越發感到不安。
“媽的!這個女人太貪了。”
周正興罵了一句。
“索性再給她二十萬算了,她在電話里答應把底片交出來……”
“不行,”周正興搖頭,“照片可以隨便翻拍的,即是她交出了底片,也不能保證沒有拷貝。接着她會再要二十萬、四十萬,甚至六十萬……”
“那我們怎麼辦呢?”
朱美鳳感到害怕。
“最徹底的辦法,是讓敲詐者的嘴永遠閉上。”
周正興壓低嗓子吐出一句。
“你可不能鋌而走險哦……”
朱美鳳阻止他,顯得很擔心。
“當然這是萬不得已時的辦法,”周正興安撫她道,“這女人無非是要錢嘛,先拖她兩天看看動靜。”
“如果咱們報警呢?”
“這個女人的真實身份不清楚,不能貿然報警。”
“聽口音像有三十多歲……”
“這樣吧,”周正興想了想,提醒她,“你把美容院的電話換個帶來電顯示的。”
“噢,我馬上就換。”
朱美鳳明白了周的意思。
——但願能逮住這個狐狸精的尾巴……
敲詐者大抵分為兩種類型,一種屬於“貪婪無度型”,這種人大多文化層次較低,秉性兇狠,缺乏理智,一旦第一次敲詐得逞,他會咬住目標不放,並且得寸進尺、層層加碼,像割肉似的一刀一刀地宰割敲詐對象。這種敲詐者最可恨,也最可怕。另一種敲詐者屬於“清醒有度型”,這種人一般受過良好教育,智商較高,比較理性,他(或她)敲詐的數額往往是經過精心考慮的,一是對方支付得起,二是能達到自己的目標。也即目的性很清楚,一旦敲詐計劃成功,即會收手作罷。或遠走高飛,或從此銷聲匿跡。
朱美鳳和周正興遭遇的敲詐者,其實屬於後者。她的目標總額就是六十萬。而且她有理由認為這是她該得的。原本的敲詐計劃是分成三份(每份二十萬)實施,不想兩份輕易得手,而鍾濤那份沒有兌現。由於急於補缺,她才出此下策,打電話再次向朱美鳳要錢。
可惜的是周正興和朱美鳳不知道這一點。否則就不會發生後來的悲劇了。這人世間的恩怨禍福往往在一念之間。
一連兩天,朱美鳳都在緊張和亢奮中度過。她換了一個有“來電顯示”的白色電話機,帶小液晶屏。每日早晨她照常去鳳美容院,下午五點半以後才離開。
但是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到了第三天中午,那個女人終於又打來電話。
“您是朱董事長嗎?”
聲音和上次一樣,有點發悶。
“是,馬茵小姐吧?”
“對,我提醒朱董事長,今天可是最後一天期限,款還沒有到位!”
朱美鳳瞟了一眼來電顯示屏,非常驚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我知道……”她掩飾着自己的慌亂。
“朱董事長不是想賴帳吧!”
對方挖苦道。
“不是,不是,現金方面出了點問題。”朱美鳳竭力周旋着,再次瞟了一眼來電顯示屏。上面的號碼已是確信無疑。
“您這麼有錢的富婆,還缺這點小錢嗎!”
敲詐人的口氣有點厚顏無恥。
“這是真的,請你再給我兩天寬限時間,好嗎?”
朱美鳳聲音委婉,態度謙和,近於低聲下氣。
“朱董事長不是想耍我吧?”
“哪裏會!我答應了你,一定會兌現。”
她的聲音非常柔和,聽起來很真誠。
“好吧,我再信您一次。”
對方遲疑了一下,答應了,併發出了最後通牒:“不過記住了——後天中午12點以前,如果款還不到位,就休怪我引爆醜聞原子彈了!”
說完,電話“喀”地掛斷了。
朱美鳳緊張得渾身發抖,出了一身冷汗。她稍微鎮靜了幾秒鐘,立即撥通了周正興總裁辦公室的電話。
“老周吧,是我!你馬上看一下,剛才誰在董事長辦公室里?”
“為什麼喲?”周正興不解其意。
“馬茵剛給我打電話,用的是我在地豪辦公室的電話機!”
“是嗎?”
周正興大吃一驚。
他旋即推開了門。正值午休時間,走廊上很靜。他三步並作兩步趕到走廊另一頭,看見董事長辦公室的雙開實木門虛掩着。外面的秘書辦公室是空的。
周正興似乎預感到什麼。他猛地推開雙開門,闖了進去。
但是兩百平米的大辦公室里空蕩蕩的,沒有人影。一縷強烈的陽光從窗外照進來,射在棕色大班台上。周正興望着案頭上黑色的錄音電話,出了一會兒神。
公司里能打開這間辦公室門的,只有兩個人:朱美鳳、馮雪英。
周正興轉身走出來,合上房門。忽然聽見背後有人叫他。
“周總,您是找朱姐吧?”
轉身看,是他的秘書阿梅。
“她這兩天沒來。”阿梅說。
“剛才看見有誰在裏面?”
周正興問她。
“是阿英,她說朱姐叫她整理幾篇資料。”
“噢!”
周正興一切都明白了。
“她人呢?”
“剛下樓,吃午飯去了。”
“我知道了。”周正興叮囑道,“不要對任何人提這事。”
“唔。”
5
小川興奮地向崔隊報告:
“師傅,發現‘馬茵’在一卡通帳戶上提款了!”
“是那家銀行?”
“招行貝嶺營業所。”
“提了多少?”
“四萬。她本來要提二十萬,但營業員沒有同意,說超過五萬必須提前兩天通知銀行。”
“這女人長什麼樣?”
“我們接到市招行通知,趕到貝嶺營業所,據說提款的女人戴個墨鏡,比較年輕。我們調看了監視錄像帶,很像地豪集團的一個人……”
“像誰?”
“馮雪英。”
“原來是她……我早該想到!”崔隊拍案。
地豪大廈這個神秘的黑洞真是深不可測啊!
“立即調查馮雪英的詳細情況,包括她的簡歷、近來的活動和所有社會關係!”
“是!師傅。”
正當警方的視線瞄準馮雪英時,突然出現了意想不到的情況。
7月20日,也就是第二天的夜晚,在貝嶺小區一條僻靜的街上,發生了一起車禍。一位白領女士被輛疾速開來的轎車撞倒在地,當即身亡。地上流了一大攤血。肇事車是輛黑色尼桑,撞人後朝西北方向瘋狂逃竄而去。
110巡警最先趕到出事現場。從死者的手提包里找到身份證和名片。死者姓名為馮雪英,職務:地豪置業集團董事會秘書。
二十分鐘后,崔隊率小川、姚莉和技偵人員趕到現場。同時到達的還有市交警大隊的人員。勘查現場,街面很窄,燈光昏暗。馮雪英橫躺在街沿上,額頭浸在一灘血跡里。滿臉鮮血,慘不忍睹。法醫檢驗,初步認定死者右小腿脛腓骨粉碎性骨折,另有四條肋骨斷裂。可以斷定肇事汽車的速度至少在六十碼以上,才可能有如此巨大的撞擊力。死者旁邊的地上有殘留的粉碎玻璃,估計是肇事車擋風玻璃撞壞了散落的。
據目擊者說,當時街上的路燈昏暗,行人不多,那輛黑色尼桑車出現得非常隱蔽。從前面緩緩開過來,大約十多米遠處時,突然加速並打開大燈,發瘋似地衝過來。像是有意的,根本躲避不及。在驚恐中他下意識地瞄了一眼車牌,是“粵”字頭,后三位號碼是:144。
警方立即通知封鎖西北方向各個路口,攔截這輛神秘的黑色尼桑。
在馮雪英的手提包中,除了一些女性用品、鑰匙,發現一張招商行的“一卡通”卡和一盒4毫米袖珍錄音帶。另外還發現一隻用過的口罩。
回到刑警隊。崔隊立即叫姚莉找來一個袖珍錄音機,檢聽馮雪英手提包里找到的錄音帶。這是一款“SANYO”牌微型機,不到巴掌大,正好配4毫米的袖珍磁帶。
崔隊把袖珍磁帶放進卡位,小心摁下“PLAY”鍵,袖珍揚聲器傳出輕微的吱吱聲。崔隊和小川、姚莉三人仔細地聆聽着。
接着,揚聲器里傳出一男一女的對話。馮雪英敲詐的事浮出水面——
“你是鍾濤先生嗎?”
“我是,請問有什麼事?”
“三天的期限已過,鍾先生的款為什麼沒有到位?”
“哦,你就是那位‘馬茵’小姐羅!”
小川和姚莉會意地交換了個眼色。
“女的聲音怎麼瓮聲瓮氣的?不像是馮雪英。”姚莉小聲說。
崔隊揮手,示意她繼續聽。
“鍾先生是明白人,你不希望照片落到警方手裏吧!”
“你是想敲詐我?”
男的提高了聲音。
“我急需這筆錢,只是想請鍾先生幫個忙。”
“很抱歉,我幫不了你。”
“鍾先生不擔心後果嗎!”
“什麼後果?胡國豪的追悼會是公開舉行的,誰都可以參加,照片能說明什麼呢!”
“沒那麼簡單吧!那三張照片至少能說明丁女士對胡國豪的死很感興趣……”
“這隻的你的猜測吧。”
“不只是猜測,我還知道鍾先生與胡國豪的死有些關聯。”
“是嗎!你究竟是什麼人?”
“我是什麼人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二十萬元必須馬上到位。”
“這你肯定會失望。我勸馬小姐儘快收手,要知道敲詐者從來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對話到此嘎然結束。接下來,是輕微的沙沙聲。
“這個女人聲音是不大像馮雪英。”
崔隊說。
“肯定她的聲音作了偽裝……”小川警官斷定。“我猜想手提包里的那個口罩,她不光是取款時用過,打電話時也戴上的——這樣聲音就聽不出是誰了……”
小川的話還沒有說完,崔隊舉掌制止住了他。
這時,袖珍揚聲器又傳出說話聲,這次是兩個女人的對話:
“您是朱董事長嗎?”
“我就是,請問你是誰?”
“我是馬茵,您應該知道這個名字。”
聽那低沉的悶聲,確實像戴着口罩。崔隊向小川豎了一下拇指。小川點頭會意。
“啊……”
小黑匣子傳出朱美鳳的驚嚇聲。
“謝謝朱董事長,那二十萬元已經收到了。”
“你還想作什麼?”
“朱董事長是個聰明女人,請您再往帳戶上匯二十萬,這件事就徹底了結了。”
“怎麼個了結法?”
“二十萬款到位的第二天,您會收到那些艷照的全部底片。”
“你究竟是誰?”
“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朱董事長的公眾形象和名聲喲。”
“誰能相信你會守諾言呢?”
“我一個弱女子,沒有必要食言。但請記住,只有三天期限!”
……
崔隊“啪”地摁下“STOP”鍵。
“事情很清楚了。”他興奮地拍案道:“馮雪英敲詐了鍾濤和朱美鳳兩人,最後導致了她的死亡結局。由此可以推斷,殺她滅口的人很可能是鍾濤和朱美鳳兩人之中的一個……”
“聽鍾濤的口氣,比較沉着,”小川警官分析說,“他的反應不大像要鋌而走險。”
“但是你別忘了,他最後向馮雪英發出了警告——要知道敲詐者從來都不會有好下場的!”姚莉表示異議。
“我覺得那句話聽起來更像是忠告……”小川說。
“不管是警告還是忠告,反正鍾濤脫不了干係!”崔隊打斷兩人的爭論,沉吟道。“馮雪英肯定掌握了鍾濤的某些秘密,尤其是他和胡國豪的死的關聯。”
“不然胡的這個秘書不會開口敲詐他二十萬元的。”
小川警官贊同。
“看來我一直低估了這個人!”崔隊承認自己的疏忽。
“朱美鳳的錄音,聽起來態度很軟弱、害怕,她也不像是兇手。”姚莉提出疑問。
崔隊沒有吭聲,隨手摁下“PLAY”鍵。
“聽聽還有沒有下文。”
沙沙聲之後,小黑匣子裏傳出兩個女人的第二次對話:
“您是朱董事長嗎?”
“是,馬茵小姐吧?”
“對,我提醒朱董事長,今天可是最後一天期限,款還沒有到位!”
……
當三位警官聽到對話的最後,似乎明白了什麼——
“請你再給我兩天寬限時間,好嗎?”
“朱董事長不是想耍我吧?”
“哪裏會!我答應了你,一定會兌現。”
“好吧,我再信您一次。不過記住了——後天中午12點以前,如果款還不到位,就休怪我引爆醜聞原子彈了!”
警方清理阿英辦公室里的遺物,發現她的一個日記本。
上面記錄了她的心理軌跡。
馮雪英原來是胡國豪的情婦,也是他一條忠實的狗。她為胡國豪奉獻肉體、溫情,看守董事會,充當貼身耳目。就像匍匐在金字塔前那頭神秘的斯芬克思,窺視着公司里的每一張面孔。四年裏她為胡國豪付出了許多,包括青春和感情。胡老闆曾答應給她的回報:待“田東壩”項目競拍成功,即給六十萬元人民幣,送她去澳洲留學。沒想到這張空頭支票還沒來得及兌現,他就突然撒手而去了。馮雪英翻遍了胡國豪辦公室的抽屜和密屋的角落,連隻言片語的遺囑都沒有找到!
她實在不甘心,於是決定利用自己掌握着幾個重要人物的私隱進行敲詐。
每一個人的具體內容都不相同。但每一個電話中都掌握了對方的某個要害,因而絕對有威懾作用。而且,都不能向警方報案。馮雪英準備敲詐到六十萬元后即收手,然後辭職去澳洲,圓胡國豪許給她的留學夢。
這應了《紅樓夢》裏的一句話:“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她的貪心和心計,導致了她的毀滅。
“阿英其實只是胡國豪的一個玩偶,想不到最後成了胡的陪葬人。”小川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