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教授與小王子
法國大革命期間,雄心勃勃的雅各賓派四處捕殺貴族與政敵,羅蘭夫人因此被推上了斷頭台。對於大革命的殘酷,羅蘭夫人臨刑前的一句名言今已廣為流傳:“Liberté,quedecrimesoncommetentonnom”(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
羅蘭夫人的另一句名言知道的人並不多——“Plusjevoisleshommes,plusj’admireleschiens”,意思是“認識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歡狗”。自稱“白話文第一”的李敖經常拿這句話來標榜自己的憤世嫉俗,其實這句話並不是他說的。當然,我們也不能就此論定這句話是李敖從羅蘭夫人的閨房裏偷來的。古往今來,才子佳人們在精神上珠聯璧合、暗通款曲也不是罕見之事。
不過,透過這一男一女、一中一洋,可以肯定的是,人類與狗的關係的確非同一般。
關於這一點,近年來又有見證。
2007年7月,成都一位年近八旬的老教授為撿來的小狗辦喪事,兩天花了十萬元。輿論一時嘩然。
“人狗情未了”。據稱這位老人有高血壓,經常生病住院,老伴五年前去世了,孩子們都有工作,長年不在身邊。三個多月前當他從大連來成都定居,在街道上散步時遇到了這隻流浪狗。小狗一直跟着他,這讓他覺得“爺倆”很有緣分,於是就將它帶回了家。老人說,“在這三個月時間裏,狗狗就一直守在我身邊,好像親人一樣在關心我。”
如此驚世駭俗的葬禮註定會招來一些人的反對。有人批評老人斥巨資治狗喪是糟蹋錢,所謂“黛玉葬花同命相憐,教授葬狗銅臭相連”;也有人責怪老人為什麼不把這些錢捐給山區的孩子。
這些話看似正氣凜然,卻經不起推敲。一方面,給狗花錢並不能推導出老人沒給或必須給其他孩子花錢;另一方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情感世界,都有人生的當務之急,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
臨死時還有萬貫家財是可恥的。這句話通常被人當作慈善勸誡的招牌。不難發現,這句話也間接印證在有生之年花光自己的錢財是一種權利——只要這些錢是老人的合法所得,怎麼花是老人自己的事,旁人着實無權干涉。
為什麼不能尊重老人的選擇呢?畢竟,老人的行為沒有對社會造成任何傷害。有關“奢侈”的指責同樣有悖於事實。如孟德斯鳩所言:“富人不奢侈,窮人將餓死。”從經濟與社會的角度來說,奢侈本來就是完成社會的財富流動與資源再分配的重要途徑。
夕陽無限好,只是太凄涼。晚年的落寞與孤獨在老人身上顯而易見。如其所述,兒女不在身邊,他不得不將情感寄托在一隻偶爾拾得的流浪小狗身上。不幸的是現在小狗也沒有了。為狗舉辦一個隆重的葬禮,常人雖然難以理解,但對他來說卻在情理之中。至於十萬元背後藏着怎樣的暴利,顯然,人們更應該追問的是有關殯葬部門,而不是這位行走於風燭殘年中的老人,他不過是要還平生一個“隆重的心愿”。從這方面說,老人的“奢侈”也不過是“心愿”面對高價時的“逆來順受”。
我想,那些苛責老人的人真有必要去翻翻《小王子》了。至少,在這部偉大的童話里可以找到有關情感與交往的些許密碼:
小王子的星球上有一朵玫瑰花,他一心一意地照料她、愛着她。然而,有一天,當他在地球上的花園裏看到整整五千朵跟他的花一模一樣的玫瑰花時,小王子才知道那朵舉世無雙的花原來只是一朵平平常常的花,於是他倒在草地上哭了。
這時,打算和他交朋友的狐狸卻對他講了個關於“馴服”的道理。狐狸說,人的感情建立在“馴服”的基礎上,“馴服”就是建立紐帶,一份默契,一種責任。在“馴服”之前,大家和成千上萬的同類並無區別,也不互相需要。但是“馴服”后,就會彼此需要,而且對於各自來說對方都是整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換句話說,你深愛一個人,不忍捨棄,不是因為她/他獨一無二,而是因為你的愛才讓他/她變得獨一無二的。
所以,當小王子再次來到花園裏時,他重新意識到自己星球上曾經馴服了他的那朵玫瑰花仍舊是唯一的,它和花園裏看似一模一樣的花並不一樣。人與人、人與物的交往,更多是通過心靈,而不是通過肉眼可以看到的。仔細想來,我們津津樂道的所謂“故土情懷”、“懷鄉病”何嘗不是因為這種“馴養”,若非如此,熱愛故土就只能是一種“嫁雞隨雞”的無奈了。“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的愛情同樣也是因了這種“馴養”。正因為此,小王子才會想着給花畫一副鎧甲,給羊畫一副嘴套。這朵玫瑰對於小王子的意義,旁人是永遠也無法體會的。
同樣的道理,對於這位老教授來說,幾個月的“馴養”讓那隻流浪小狗成為他生命與生活難以割捨的一部分。而小狗的死,就像小王子的玫瑰凋謝於風中或毀於綿羊之口,個中情感與悲痛已非局外人所能體會。為什麼有人願意冒死保衛自己的舊宅?當人們紛紛指責老人揮金如土、“愛狗不愛希望工程”時,又有幾人看到他拋舍錢財,淚流滿面地回到了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