擋得住德軍,擋不住生活
2007年9月,在星巴克離開故宮兩個月後,原本由星巴克“駐紮”的故宮九卿值房,開始以“ForbiddenCityCafe”(紫禁城咖啡店)的面貌重新亮相。故宮方面表示,該咖啡店系故宮自主經營品牌,屬於故宮奧運前進行的經營網點整體規劃中的一部分,與此前星巴克的性質完全不同。
九卿值房易幟,不同還體現在招牌上——在咖啡店內的高牆上多出了一塊“中華老字號”的牌匾。從此前對星巴克所代表的“帝國主義商業文化”的討伐,到“中華老字號”咖啡館的橫空出世,如此就地取材、搖身一變難免給人一種唐突而荒誕的印象。一切似乎應了那句“與其讓別人禍國殃民,不如讓自己禍國殃民”——如果的確如先前所說,咖啡館的存在有損故宮偉大而光輝的形象。
對於如何看待故宮新開的咖啡館,來自新浪網的相關調查顯示:有38%的人認為故宮不應該開咖啡店等類似的商業店鋪;30%的人認為不應趕走星巴克,這是排斥外來文化;而支持開中國人自己的咖啡館的人數則佔到了20%。如此看來,趕走星巴克未必是民意使然。至少,透過這項簡單的調查支持星巴克留任的人數似乎要比“中華老字號”還要多一些。
近年來,有關文化殖民、全球化的爭論此起彼伏。星巴克在故宮做了幾年,沒想到一被符號化,一被有志青年“檄文”了,便開始“侵犯中國文化主體性”了。
然而,如泰勒?考恩在《創造性破壞》一書所寫,即使是現在大行其道的西方文化,也不是從西方的地底下像土地老爺一樣冒出來的——“西方文化(以及貫穿歷史的其他各類文明)就是建立在商品、服務和理念的國際交易的基礎上的。在不同程度上,我們可以說,西方文化的哲學傳統繼承自希臘,宗教來自中東,科學基礎源自中國和伊斯蘭世界,主要的人口和語言則來自歐洲。”假使中國人不那麼妄自菲薄,願意承認西方文明至少有相當一部分是借鑒於中華文化,是部分中華文化在大西洋邊的開花結果,那麼中國就沒有理由將其完全視為異域文明,或者外來者文明。
世界的,也是民族的。若非如此,任何以民族標榜的文化都將行之不遠。事實上,即使是咖啡文化,也是東西交融、不斷拓展的產物。一方面,咖啡並非西方土生土長,十八世紀以前,阿拉伯半島一直是世界上唯一的咖啡供應地。另一方面,咖啡文化在歐洲的形成也不是那麼一帆風順。1652年,亞美尼亞人帕卡?羅西在倫敦開設了第一家咖啡館后,火爆的生意很快引起當地酒館老闆的強烈抗議。不久,這個外鄉人被趕走。就在倫敦的咖啡館遍地開花時,一些知名的學者與評論家加入到反對派的陣營,指責咖啡館消磨了人們的鬥志。更有女性抱怨咖啡吞沒了她們的生活:由於喝了過多的咖啡,他們的丈夫“像沙漠一樣不結果子”。
這顆星球是人類生活的所在,它並非像有的政治或文化評論家所斷言的那樣,只在“聖戰”(血腥的政治認同)與“麥當勞或星巴克擴張”(不流血的經濟衝突)的雙軌制中飄搖,因為在政治與經濟之外,還有社會最真實的生活需求。誰能想到,若干年前,許多中國人在大街上想起麥當勞,既不是因為麥當勞提供了質量上乘的美食,也不是因為它已經成為美國先進文化的某種象徵,而是因為麥當勞的廁所里隨時有人在做衛生,並且備好了柔軟的手紙?
故宮“內瓶裝外酒”的幽默,不禁讓我想起有關康斯坦丁諾維奇?朱可夫的一段故事。1949年,朱可夫元帥在艾森豪威爾的推介下品嘗了可口可樂,從此深深地喜歡上了這種飲料。但是礙於美、蘇兩個超級大國之間的較量日益升級,朱可夫漸漸不願意繼續飲用這種“深刻體現美國價值”的飲料了。眾所周知,可口可樂一度被當作美國的象徵,自北約建立以後,其象徵意義擴展到代表整個西方世界的價值觀——自由、民主和資本主義市場經濟。
為此,朱可夫提出一個非同尋常的要求:可不可以去掉可口可樂的棕褐色,讓它看上去像傳統的俄羅斯飲料——伏特加呢?據說,這一想法很快便傳到了可口可樂公司,經過美國總統杜魯門的簽字同意后,該公司特地為朱可夫生產了一批沒有顏色的可樂。這批飲料裝在圓柱形瓶子裏,蓋子是白色,標籤則是一枚蘇聯紅星。這一切,就像幾十年後,故宮的愛國主義者將星巴克換成了“中華老字號”。
拋開種種政治或文化的冷戰,朱可夫元帥知道,無論貼上什麼標籤,“愛國主義”也罷,“帝國主義”也罷,可樂的味道其實是一樣的。和許多平凡的人一樣,這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立下卓越功勛的元帥,擋住了德軍,卻沒有擋住生活。有趣抑或無趣的是,幾十年後的許多中國人,仍然坐在故宮的九卿值房外體驗老年朱可夫之煩惱,繼續徘徊在標籤化的世界與真實的生活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