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從小餐廳出來,轉到了書店,君君在翻書的時候,我買了點東西,付的是現金。過了一會兒,我在翻書的時候,遠遠的看到她在刷卡,我走過去,她問我買什麼東西了沒,我說我付現買過了。
"信用卡方便,你不用信用卡?"君君問。
"方便?什麼方便?我看是高速負債付利息的方便。卡、卡、卡,其實信用卡不過是個濃縮了的、壓扁了的放高利貸的罷了。放高利貸的有兩種造型,一種是地下錢莊式的運大量現鈔來的卡車型,一種就是卡片型。用卡片吃你,比用卡車吃你,還更吃人不見血呢。"
"有那麼嚴重嗎?萬先生,你從不讓你的大頭腦休息,你對什麼都有一大堆意見。"
"你說得也是,我的大腦是我身體上最辛苦的器官,我要你幫它休息。"
"有什麼方法我可以效勞嗎?"
"現在地點不對,再說吧。其實我全身的器官,都需要休息,都需要你幫我休息。現在,也不早了,去公墓,我們要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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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了書店,走到仰德大道與華崗路的轉角。我望着紗幅山和遠山,對君君說:
"古代的藝術家,曾有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不見我的豪語;古代的文學家,曾有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的豪語,都表示古人會遺憾沒見到我,這是對人的;還有對山的,古代的詩人,曾有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的描寫;古代的詞人,曾有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描寫,都表示山會喜歡見到我。在他們筆下,他們都代古人立言、代青山講話,意思是自己可以與古人、與青山互動。這種互動,比起穆罕默德要山朝他不遂、自己只好朝山的生硬幹法溫馨多了,也有情調得多了。"
我又說:
"剛在吃午餐時談到選擇,除了人生要不斷的選擇外,其實在陽明山看風景,也要不斷的選擇。陽明山被沒水準的人們給污染、給破壞得好厲害,幾乎沒有完整的畫面給你看到,你看東看西,總會看到一部分礙眼的、或不搭調的,你設法子,只好練出一種自動過濾、自動挑選、自動選擇性視野的本領,對想看到的視而見之,對不想看到的視而不見。對美視而見之,對丑視而不見。古代相馬的專家伯樂,對秦穆公讚美另一個相馬專家九方涅,說九方涅的本領在能見其所見而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這兩句話可說得真有學問,說得大好了。看被污染、被破壞的陽明山風景,乃至於這個島上各地的風景,都得練出這種本領才成。大概這也算是對付缺陷美的必要法子吧?"
"照你這麼說;看一個女人也適用這種標準嗎?也要選擇性的看嗎?"
"也可以適用,不止選擇性的看,而是自動選擇性的看。不過,可愛的女人你對她不止於看。《莊子》書里講庖了解牛,可解說出三個境界。第一境界是看到活生生的一條全牛,第二境界是達到目無全牛,第三境界是達到只憑感覺就知道這是什麼樣的牛,以神遇而不以目視,只憑心領神會而無須用眼睛去看,就領悟了一切。當然,女人不是牛,不能牛來牛去。但最後能夠不看女人就可以心領神會了她,這也是別有洞天的新境界。"
"你會吧?"
"我會。例如我會在全黑的浴室里,在不能目視的狀況下,神會一個可愛的裸體女人。雖沒看到她的裸體,但能感覺到,多有情調啊,多有趣啊!"
"如果浴室里不是裸體女人而是一頭小母牛呢?"
"我就把它抓住,從馬桶里沖走。"
"小母牛怎麼會衝進馬桶??君君笑着。
"小母牛怎麼會跑進浴室?你提出荒謬的問題,我就提供荒謬的答案。"
"那——那裸體女人會出現你的浴室嗎?"
"你怎麼問我呢?要問問我這種問題的人呀!"
君君會心的一笑,輕輕打了我一下。"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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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君和我,轉入華崗路后,經過外僑區的舊宅群、經過華崗路的天主堂,再從天主堂旁邊的斜坡朝紗帽山腳走,一路下坡,跨過一道小橋,又轉趨上坡。下坡上坡之間,是一條幽谷,它不是死亡的幽谷,卻是條走向死亡之地的幽谷。跨過小橋以後,出現一條歪歪斜斜的細路,變成了一路上坡,最後穿過幾行竹林,就上了到北投的陽投公路。公路是沿着紗帽山開鑿出來的老路,右邊是山腳,左邊是延伸的幽谷,沿路走着,在樹叢中間,公墓的靈骨塔就時隱時現在眼前。
這條公路不寬,勉強往來汽車對開,行人則被擠到山腳旁或幽谷邊,一如被現代文明擠向左右,毫無抱怨的餘地。路是漫長的、成段的,每到一段,就有小歇之處,或標做"第一展望",或標做"第二展望"……不過沿着幽谷展望下去,看來看去,都很少能躲過一個地標,那就是愈來愈近的靈骨塔,和一排排一片片白綠相間的公墓群。
有的路段特別窄,為了安全,君君和我有時要魚貫前進。車總要坐一段的,可是我們沒預定在那一站上車,每經過一站,我們就在站牌下向回程張望一下,看看有沒有公車前來,有,我們就搭;沒有,我們就再走一站。對悠閑的人來說,不怕錯過什麼,尤其不必怕錯過現代文明。
最後,也沒注意走到那一站了,背後公車來了,,我們上了車。這路公車開往天母,但路過公墓。在公墓附近,我們就下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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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向公墓的是一條向左的岔路,是上坡,愈走離來時路愈遠,彷彿先給了你"幽明異路"的心理準備。一路走上去,要經過國民黨權貴們的大墳,好在那些墳還算隱秘,不像他們生前那樣招搖,減低了一點人們對他們的敵意。再上去,就赫然出現靈骨塔了。比起一座座土葬級為主的墳墓來,火葬級為主的靈骨塔自然顯得寒酸,事實上,靈骨塔也是後來冒出的。因為公墓的原始規畫,都是土葬,不料人死得大多了,超出了原來規畫的預估,很快的,預定滿額了,想埋骨陽明山的人,從此失掉了機會。靈骨塔的建造,只是給火葬級為主的死人一點歸宿的空間,和住高樓大廈的沒有兩樣。高樓大廈儘管雄偉,但從土地持分看,你只是百分之幾而不是百分之百,百分之百的土地持分者乃是住在地面上"透天厝"的人們。這些人明知死後萬事皆空,但在皆空之時,獨踞湖山少許、獨與泥土相親,倒也是一種稱慶與自得。雖然這種情懷,對我這種開明的反叛型英雄人物卻毫無意義,因為我早巳捐出我的屍體給台大醫院了。我死後,他們可做"人體解剖",然後做成完整骨路標本,永遠懸挂在台大骨科,除嘉惠醫學教學及研究外,喜歡我的,可以看到我的骨氣;不喜歡我的,可以觀察我的骷髏,真可說一了百了,屍無存卻骨長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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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骨塔是整個公墓的最高點,也是中樞所在。以它為中點,公墓沿着每一塊山坡蔓延開來,不分南北與東西、不分山陰與山陽、不分大塊與小塊,凡是可以自成一個範圍的,就算一個單位,給開發出來。基本上,成千上百的死者多屬一個大類,那就是一九四九年起大陸來台的那批人物,這年國民黨被共產黨打敗逃到台灣時,獨夫蔣介石才六十三歲,跟他來的鷹犬們絕大多數都比他年紀小,離死亡尚遠。但是,二三十年過去了、三四十年過去了,他們也就老死台灣了,這就造成了公墓的搶手。因為從地望上看,陽明山公墓的風景的確絕佳,但這是指從墓地向下看台北盆地,不是指從台北盆地向上看它。它的開發,把青山和生態都給破壞了,從下方看上去、從遠方看過來,尤其不忍卒睹。所以,台北市的人,有一點審美眼光或環保意識的,都討厭這公墓,但他們忘了,就便是這一公墓的開發,都是獨夫蔣介石批難的。獨夫蔣介石成立了陽明山管理局,把陽明山的一切都在他直轄之下,活人自不消說,死者也不例外。
不過,有一小部分死者似乎有點例外。這些人並沒跟獨夫蔣介石一起渡海來台,他們是外省第二代,生於台灣、長於台灣、英年早逝於台灣,死了以後,陰錯陽差的機緣,也埋到這裏,他們與鬼為鄰,顯得有點不搭調,因為這片公基本是獨夫蔣介石的鷹犬世界,大家比鄰而埋,未免格格不入。但是,死人是沒有選擇的。一如英國西敏寺埋在一起的,有的是生前敵人。不過,那種敵人也是夠水準的,而獨夫蔣介石及其鷹犬,做為你的敵人,其實還不夠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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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陽明山公墓已呈飽和狀態,所以它已沒有發展,只有維持。但維持也是不容易的,人剛死的時候,親友感情正深,修墳送葬,一片人氣;年深月久之後,新墳就漸漸淪為荒墳,人氣也不見了。
君君和我,在荒墳亂草中走着。
"你看這些墳,"我指着。"絕大部分都成了荒墳,但從剛蓋這些墳的情況看,它們絕不是荒墳的下場,可是年深了、月久了,活人與死人的關係,就漸行漸遠。去者日以疏,這本是人之常情,不過,全世界只有一種人例外,那就是台灣人悲情的製造者。這些人每年炒作"二二八",說二二八事件百分之百全怪外省人。但我忍不住懷疑,到底有沒有一個小數點百分之百怪外省人中的一個小數點,台灣人也不妨反省反省呢?例如事件之起,是緝私人員驚慌中開槍誤殺了一名看熱鬧者,這種緝私人員應予嚴辦,是對的,但群眾包圍警察局,要求立刻就地正法,這種不懂事、不講法律程序的要求,任何官員都做不到。做不到就起暴動,把外省人中的無辜者予以打、砸、搶、殺,婦女子以強姦、嬰兒子以摔死,這種行為,不該反省反省嗎?由這種暴民濫殺行為,招致來的暴君派部隊登陸濫殺,能夠百分之百全怪外省人嗎?我絕對不是說國民黨政府惹起民變、處理民變是對的,但相對方面,台灣人的肆虐與招禍反應,也不無反省之處。但是,直到五十多年後的今天,又有幾位反省了呢?今天的觀點是單面的,就是大家只看到台灣人之死,卻視而不見外省人之亡,整天朝野為二二八做悲情秀,卻根本不提二二八首開濫殺之風的是台灣人這一事實,這叫什麼道德?如果這是道德,那只是台灣人的道德,不是人類正義之士的道德。而且,如果五十多年來二二八的悲情值得一慟,四百年來高山族被這些台灣人"二二八"的,又不知凡幾?為什麼朝野不為他們慟一慟?整天哭喊自己受虐的人,為何不去順便代高山族被虐喊喊冤、立立碑?自己人殺的高山族、殺的外省人都不算,只算別人殺自己人,這算那一門子是非?這些人口口聲聲公義公義,但真正知道公義的人,他們在主張還給台灣人一個公道之際,也會主張一下還點公道給外省人;主張促成公佈真相、平反冤屈,也會調查一下台灣人怎樣冤屈外省人。也許有些公義人士們說,台灣是台灣人的,你們外省人跑到台灣來,出了事,難免要受冤屈,但是,高山族若站出來,誰還好意思說這種話呢?正因為台灣人的祖先從大陸來台,欺負高山族,欺騙他們、欺凌他們、殘殺他們、聯合外國人如荷蘭人等把他們無異種族滅絕,他們才逃到高山之上。試問今天的公義人土們,是不是也該把當年台灣人冤屈高山族的血淚,公義一下呢?給你一個統計數字吧!以台南附近為例,台南附近在1650年,有高山族315社、68000人;可是,到了1656年,就只剩162社、31000人了。短短的六年間,一半多人口不見了,這種種族滅絕或逼上玉山搞法,縱希特拉殺猶太人,也望塵莫及,縱二二八殺人,也望塵莫及。而這種暴行,都是台灣人聯合荷蘭人乾的!若來點比較歷史學,我們可以說:荷蘭人相當於到美洲的白人;台灣人相當於賣到美洲的黑人、黑奴;高山族相當於原在美洲的印第安人;不同的是,黑人對參與殺印第安人,至為罕見;而台灣人參與殺真台灣人高山族,卻凌駕洋人呢,更不可思議的是,日本人在台灣五十年,殺了千千萬萬的台灣人,台灣人為什麼不吭氣、不調查、不立碑、不悲情,不但不這個不那個,反倒哈日、反倒讚美日本人,這不是賤種、賤骨頭嗎?天下有這種公義之士嗎?這些人談公義之不足,又喜歡搞"台灣人悲情"秀,整天以製造悲情的方法號召走出悲情,例如他們為二二八死難者哭哭啼啼,事實上,縱使是直系血親,死了五十多年後,按人之常情,都沒有那麼多的悲情可出、也沒有那麼多眼淚可流了。沒有那麼多悲情硬要說有、沒有那麼多眼淚硬要往外擠,這不是作秀是什麼?更荒謬的是說二二八被殺的台灣人有十幾萬或幾萬或兩三萬,以增加悲情氣氛,好了,政府開始補償了,死一個給六百萬,親屬請來登記吧,按說重賞之下,必有死人,結果登記到今天為止,登記了五年,只死了或失蹤了或受傷了八百二十四人,八百二十四人是十幾萬或幾萬或兩三萬嗎?這樣子有意製造悲情記錄,真是何苦來啊?我剛才說了這麼多,重點有二:第一去者日已疏,,按人之常情,對死者可以懷念悼念,但說一定要五十多年後還有大量的悲情,那不是真實的;第二,台灣已是一個沒有公義的島,從暴君專制到暴民專制,已把台灣攪得烏煙瘴氣。我可說是這個島上最能發出真正公義之聲的人物,除了我以外,當然還有一些別人,也只是可數的十幾個人而已。不過我也開始老了,我還有許多世界性的題目要做,在小島的題目上燃燒自己,對我已是過去式了。來,君君,還是少看生者多看死者吧,這裏到處都是死者。只可恨埋的多是窩囊的國民黨,一、討厭死了;二、死了也討厭。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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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我有一首叫做墳的詩,對比生者與死者間的變化,我慢慢背給你聽:
一切都集合起來了,
當淚水平行了雨淋。
一鏟鏟黃土埋下、埋下,
直埋起一座新墳。
送葬的人魚貫前進,
個個都黯然傷神——
這個世界不只有你、不只有你,
也有我們。
一切都疏散開來了,
當風聲吹落了雨淋。
一片片荒草爬上、爬上,
直爬上一座孤墳。
送葬的人魚沈雁杳,
個個都無處可尋!
這世界只有你、只有你,
沒有了我們。
不過,既形成了一大片公墓,縱然這世界沒有了我們活人,死人因為左鄰右舍都是,倒也不再這世界只有你、只有你了,至少是只有你們了,死者有知,應該沒那麼孤單,使與鬼為鄰的是那些獨夫蔣介石的鷹犬,似乎有也比沒有好。其實真正孤單的,是不歸於公墓,而流落荒郊的孤魂野鬼。記得宋朝王安石有一首向他死去女兒道別的詩,他在做官任上,死了小女兒。三年任滿,他要離開到別的地方去了,古時交通不方便,他知道此去不大會回來上墳了。一天夜裏,他坐着小船,搖到了荒郊,走到他小女兒的墓前,他告訴小女兒,爸爸已經老了,滿眼憂傷的來看看你,跟你永別。今夜扁舟來訣汝,死生從此各西東。爸爸老了,不會再來了。那是一幅詩中有畫的畫面,非常動人。我想,那小女兒如果埋在公墓里,會稍微好一點,畢竟有那麼多黃泉路上的陌生人,大家誰也不動,在一片寂靜中互相照應、有個照應。"
"你說得也是,這就是公墓的好處。外婆把母親埋在這裏,也就比較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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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說著走着,君君帶着我,在漫山遍野的墳場裏尋找母親、走向母親。她說距她上次前來,已經一年了。上次是考取大學後來看母親的,所以記憶猶新。"就在那一區,"她把手一指。
"那一區從上面朝下數第三排的最右邊那一座。遠看起來平平的一塊空間,上面只有一塊橫的小碑就是。"我順手望去,模糊看到她所說的,墳太多了太多了,令入眼花撩亂。
"就沿這條小路過去,"君君說。"就可以走到。"
"要不要我為你背一下背包?你背得很久了。"我伸出手。
"不要了,謝謝你。其實裏面只有流浪者換洗的衣服等雜七雜八的,並不重。"
"遠遠望去,你母親的墳看起來很簡單肅穆,不是豪華級的。"
"外婆有很不錯的taste,她堅持把整塊的墓地規畫成完整的一大塊平面,全用黑色大理石板蓋住,在角落裏立了一塊橫的小碑,上面有母親的名字、生死年,和"女兒陳壁君立"字樣。刻的字體還是請精於書法的朋友寫的,寫的還是魏碑呢。"
"那一定很夠看。你看前後左右這麼多墳,設計得都太俗氣了,沒有文化,正和這個島一樣。"
"你說台灣沒有文化?"
"不錯,一點都沒錯,我說台灣沒有文化。這個島上文化形成的過程與真相,撇開高山族的原始型文化不足論以外,可分三大階段:第一階段是流民文化——對高山族而言,當年來台灣的中國人,都是假台灣人。假台灣人初到台灣,不是很自願的,基本上,是在大陸混不好或混不下去,才離開福建、廣東一帶家鄉的。這裏面有沒有土地的農民、有沒有職業的流氓、有沒有恆產的海盜、有甘心賣身給外國人以求渡海的流亡者。當年中華帝國的基本政策是不準老百姓往外亂跑,它不準老百姓去東北、也不準去東南,換句話說,它不喜歡移民。但是,只要有必要,民會自移,是很難攔得住的,尤其在荷蘭人佔領台灣時期,他們要大量農業人口來建設台灣,幫他們追求重商利潤、鞏固殖民統治,這種幫凶,以漁獵人口為本位的高山族是不適合的。於是,在荷蘭人的招募下,大量的漢人豬仔,被當做奴隸般的,被擠裝在大划船的船底,運到台灣。這種大量流民,移到十七世紀中葉,已經高達十萬人,數目已經跟高山族相等。這些入欺負高山族,力道有餘;建立新文化,卻水平不足。所以,台灣當時雖然被中國文化廣被,但那種中國文化,卻是最下等的,縱然後來由中華帝國派出政府,予以教化,但是,對中原文化說來,它仍然是一種邊陲文化,是不入流的。第二階段是流氓文化在不入流的文化中,羅漢腳的流民文化,又受了日本浪人的流氓文化影響,使這個島上的文化形態更形難堪。日本文化的特色是武土道與酊人道的混合體。武士的信仰來自封建制度下的。姓打手信仰,武士道的先天只是一種走狗道、保鑣道。至於町人,和中國古代商人一樣,原來沒有社會地位,防人要靠謅媚武士來做生意,所以他的地位,就正像《水濟傳)石秀所罵的,是給奴才做奴才的奴才,這種人好計算而短視,性格最下三爛,所以被稱為町人根性。武士道加上四人道,本就使日本文化變得畸形。但這種畸形,施之於殖民地的亡國奴身上,自然更流氓之至。流氓文化自然也是不入流的。今天台灣的哈日族,哈了半天,哈到的,只是日本文化的下層皮毛而已。第三階段是流亡文化——流氓文化以後,台灣又淪入獨夫蔣介石國民黨流亡政權的教化中。國民黨帶來的中國文化,其實只是流亡文化。它裹脅來故宮博物院的大量骨董文物,以此為餌,定位為中國文化。於是,這個島上的人不知憐香,卻學會惜玉,可惜惜的都是市場上的假玉,以一群群土蛋惜一堆堆假玉,附庸風雅,還以為非常文化呢!總而言之,從外來的哭喪新到了五子哭墓外加脫衣舞;從外來的南管新到了酒色財氣的卡拉0K,如果有,這就是所謂台灣文化!哈哈哈,台灣何來文化?"
"你好大膽,你這樣說,人家會說你不愛台灣。"
"誰敢講啊!我愛中國愛台灣,愛到坐了十年大牢。我愛中國愛台灣的時候,說我不愛台灣的人還在做獨夫蔣介石的順民、做美國人呢,誰敢講我?"
"台獨分子就敢講你。"
"台獨分子?那兒還有台獨分子?君君你知道嗎?皇帝有真假、太子有真假、公主有真假,但真的比假的多得多,全世界各行各業中,只有一個行業,很少真的,幾乎全是假貨,那就是所謂的台獨分子。這話說來好像不是真的,但事實卻正如此!多奇怪啊!台獨分子標榜台灣獨立建國,他們要革命、要打拚。不論要什麼,重點必須出之以行動。要革命嗎?那得付出拋頭顱、灑熱血、坐穿牢底、橫屍法場的代價,但遍查國民黨偽政府的抓人殺人記錄,被殺的,成千上百,統統都是共產黨!台獨分子被關者偶有之,但被殺的只有一兩個。這一統計,告訴了我們,如果台獨分子是真貨、是玩真的,為什麼總能逍遙法外?為什麼總是熱血騰騰但卻流出來的這麼少?答案是,台獨分子一直在口號層次,不在行動層次。並且,當年喊口號也在美國喊、日本喊。這也說明了,很少海外的台獨分子不是外國人、不拿外國護照。最有戲劇性的變化是,大喊台灣獨立萬萬歲的投機分子當家做主了,他並自稱是台灣總統了。那麼為什麼不趕快易龍旗、廢國號、改憲法、奉台灣正朔呢?原因是,他是台獨分子的假貨,他不敢!至於其他的台獨分子呢?他們的主力,都在台灣或回台灣雞犬同升的做官了、做民意代表了、做政黨大員了、做總統府資政了、做國策顧問了,除非為了選票與奪權,他們也懶得口號台獨了。他們清楚知道台獨只能弄假,不能成真。有政治利益好分的今天,他們才不那麼笨。雖然事實明朗如此,可是,為了分肥和喊爽,一定會有小人物和政治邊緣人物,從各地湧來飛來,形成聚會或遊行,高喊宣佈成立台灣共和國,這些人連做假的台灣獨立分子其實都是有問題的。這些人只是給假台獨分子做假台獨分子的假台獨分子,我們別給他們騙了。以我在這島上一住五十年的觀察,島上的人,優點固然很多,缺點也頗不少,最大的缺點是愚昧,尤其是政治見解上的愚昧,觀察他們的愚昧,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歷史的、縱線的;一種是地理的、橫面的。以歷史的方法而論,你翻開台灣史,你就發現一片怨婦式的悲調;再轉人地理的方法,你就發邵在這島上的人,也是怨婦式的悲調視野,見識不足、小氣八拉,當然有例外,只是例外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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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着,我們爬上一個小坡,在小坡上小歇,君君伸手說明地形的剎那,一隻黃底的、可愛的小客人,飛到了她的手上。君君一動也不動,怕驚走了這位小客人。
"看,多漂亮的蜻蜓!"她叫出來。
"嚴格的說,在你手上的,學名叫陽明晏蜒,叫PlanaeschnataiwanaAsahina,它是台灣特有的品種,主要分佈在台灣中北部海拔一千五百公尺以下的山區溪流。你真幸運,到了陽明山,居然有以陽明為名的小客人飛到你手上。"
"萬先生,你真了不起,你什麼都知道,都觀察入微。連個台灣蜻蜓你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何況人呢?"
"何況台灣人呢?"
"但是,我多麼希望不必了解那些,只了解你這漂亮可愛的大學女生就好了。"
"我那麼值得了解嗎?可惜這裏是墓地,不是傳說中的許願池。在傳說中的許願池,擲一枚銀幣,換一個美麗的心愿;我忍不住想,如我擲的是一顆真心,可不可以換得到你一世深情?"
"我建議你不要換吧,原因很簡單,我太老了。我已經沒有一世了。"
"那——"君君望着我,認真的。"如果少換一點呢?"
"那倒可以。你可以換得到我一天的深情、剎那的深情。"
陽明晏蜒飛走了。君君望着它,我望着君君,把她摟在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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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說著,我們已走近君君母親的墳地了。因為路不好走,我們要先走到最上面一排,再轉迴向下走,從旁邊的小徑繞到第三排。我們走了一陣,走上了最右邊的小徑后,君君母親的墳地,終於出現在眼底了。正如君君所描寫的,一大塊長方形的黑色大理石平面,橫卧在那兒,沒有死亡的恐怖、沒有世俗的雜亂,只有肅穆、安靜與溫馨。大理石平面的右後角落,一塊橫放的石碑也看到了,是背面,像一塊無字碑,算是整個墳墓的唯一凸出物。其實,這還是滿古典的設計,古典的中國人講究"不封不樹"、講究"墓而不墳"、講究"與平地齊",君君的外婆未必懂這些古典的理論,但她能把女兒的墳修得這麼不俗氣,比起古典來,倒也不謀而合。
從最右邊的小徑走下、走下,再轉到右邊,我們的立足點已和墳齊了,長方形的黑色大理石平面上,赫然出現了橫碑,碑文三行,中間八個褪色的大字,突然出現在我眼前——
1950~1980
母親葉葇長眠在此
女兒陳壁君立
"葉葇!在震撼中,我突然叫出了這名字,這熟悉的名字。
君君猛側過頭來,她滿眼疑惑的望着我。"怎麼,有什麼不對?"
"沒有,哦,沒有。"我有點茫然,但仍裝作若無其事。"我只是覺得這是一個漂亮的名字。"
"不只名字漂亮呢!聽說母親還是一個漂亮的人。"君君眼角含淚。"我看過她一些照片,跟我很像很像。外婆她們都說我和母親簡直一模一樣。這樣說,好像我在說我自己漂亮。"
"你的確漂亮,非常漂亮。"我茫然的說。
"母親漂亮,一定有一些跟我不一樣的,不曉得怎麼不一樣,真遺憾我沒有見過她,甚至可以說,是我害死了她,至少我交換了她,上帝拿我的生命交換了她的,我未嘗不感到內疚。"君君紅着眼睛,望着墓碑。
"這怎麼能怪你。"我茫然的說。
"如果漂亮的話,好像上帝不允許兩個漂亮的人並存,上帝只許她們接力,不許她們並存。"
"上帝是殘忍的。"我茫然的說。
君君又側過頭來,特別看着我。"萬先生,你好像怪怪的,是不是有點不舒服?"
"沒有啊,我好好的。只覺得你母親三十歲就死了,未免死得太早,使我想起宋朝陸遊寫的那兩句詩: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大匆匆。一個美人三十歲就離開這個世界,太早了一些。"
"你可能見過我母親嗎?你們都是台大文學院的。"
"我比你母親大十五歲,你說可能嗎?"
"應該不可能。你台大畢業時她才小學一年級。你們蕭條異代不同時。"
"但我跟你更異代了,卻同時了,至少今天同時。"
"這怎麼解釋?是我們有緣分,是不是?"
"應該是。但要感謝一個人吧!這個人把這一緣分形成出來,這個人是誰?"
"是"君君聰明的領悟到了,她手朝下一指。"是睡在這裏的。"
"你真聰明。是她。"
"如果她沒睡在這裏,而出現在你面前,一個漂亮的人,你會喜歡她嗎?"君君恢復了難過的情緒。
"是女鬼嗎?"
"當然是活人。"
"如你外婆她們所說,和你一模一樣嗎?"
"一模一樣。"
"那"我停了一下。"那我想我會喜歡她。"
"那你不喜歡我了?"君君忽然冒出了這麼一句。
"喜歡她就是喜歡你。"
"但她不是我。"
"她可能就是你。或反過來說,你可能就是她,如果上帝的接力論正確的話。你們在生死線上正好銜接,奇怪不奇怪?"
君君點頭笑了一下。"如果是真的,上帝何必要她死呢?不讓我生豈不也好?"
"讓她死讓你生,是保持永遠的青春美麗,給我看到。"
"可惜你沒看到她。"
"看到你就看到她。在你身上,我看到雙倍的青春美麗。"
君君笑着,做了一個驚訝的表情。"我們這樣談她,不知她知不知道。"
"按照英國詩人華滋華斯《我們七個》那首詩,當小妹妹在姊姊哥哥墳上對他們唱歌說話的時候,小妹妹從來就認為姊妹哥哥會聽到,因為小妹妹從來不以生死做尺度,來分隔她與親人的關係。注意喲,小妹妹並沒有宗教上的理由,也沒有死後有靈魂等的理由,她只是純自然的視死如生而已,她年紀最小,可是智慧高人一等,大奇妙了!"
這時候,晴天忽然轉成陰雲。君君望望天,看看錶,又環顧了一下母親的墳。看到角上有點雜草,她過去要拔,我快步向前,幫她拔了。
"這裏大體上還算清潔。一般人上墳都是燒紙掃墓,我卻什麼都沒有,只是來看看母親。"君君凄楚的說。
"這樣最好,燒什麼紙呢?掃什麼墓呢?太迷信了、太世俗了。墓壞了,倒該修一修,沒壞,只是上面有塵土,塵土厚薄就讓風雨去掃吧。風雨才是最好的掃墓者。"
說到這裏,陰雲更強了,遠處且有了雷聲。
"恐怕我們得快走了,大雨可能要來了。"君君說著,從地上提起了背袋,我幫她背上。
"那就走吧。"
君君緊握着我的手,向母親墳上看了臨別的一眼。我也做了同樣的動作。當我們攜手走開的時候,我在後面,又回頭多看了一眼。"永別了,小葇。"我心裏黯然自語。"永別了。要我再來看你嗎?會不會再來看你,小葇啊,你和我同樣不曉。"